第十二章 弗洛伊德式死亡
第三道死关就在弗莱堡的枪声中结束了。
警察很快赶到,将身受重伤的冯之阳送进了医院,同时对枪战事件进行调查。在这一点上,郎周、杜若和钟博士对过程没有丝毫隐瞒,只把来弗莱堡的目的隐瞒了,说自己在维也纳因为同伴死亡心情郁闷,来弗莱堡散心,不料被警方认为有杀人嫌疑的冯之阳居然带着两名黑社会杀手追杀他们,结果冯之阳和那两名杀手不知为何产生了冲突,冯之阳突然精神陷于分裂状态,枪杀了多波耶夫,和戴维展开对射,一死一伤。这番话警方并没有过多的怀疑,因为他们很快就从维也纳警方那里得知,冯之阳果然违反警方的禁令偷渡到捷克,而两个死者都是欧洲警方记录在案的黑帮分子。由于目前冯之阳身受枪伤,并且精神分裂,无法配合警方的调查,事情就暂时这样了结。
郎周和杜若、钟博士等人在警察局做完笔录,跟着小萌回到家。一路上小萌惊魂未定,一言不发。花园里的两具尸体早已被搬走,地上到处是触目惊心的血迹。小萌用锄草机把沾血的草剪平,杜若想帮她,被她冷漠地推开了。钟博士对郎周使使眼色,两人用清水把甬路上的血迹洗净。事情干完,小萌进了屋里,重重关上门,阴沉着脸问郎周:“郎周,你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带这么多人来到我家?还有黑帮杀手!那个冯……冯之阳到底是什么人?”
郎周张张嘴,半天才讷讷地说:“我……你认识我吗?怎么看起来你跟我很熟的样子?”
小萌顿时气呆了,像看外星人一样审视了他半天:“你……你在我家里住了半个月,还问我认不认识你?”
郎周看了看杜若和钟博士,结结巴巴地说“怎么……怎么在欧洲这么多人认识我?可是我怎么就没有一点印象?”
小萌摸摸他的额头,疑惑起来。杜若说:“小……小萌姐,其实我们也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能把郎周上次来的情况说一下吗?他……”杜若看了看郎周,“他好像患了失忆症。”
小萌吃了一惊:“失忆症?郎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钟博士说:“我们正是因为这个才来找你的,郎周来这里是想找到他父亲,可是他却患了失忆症,所以我们希望你能把情况说清楚。”
“寻找父亲?是黄教授吗?他不是已经找到了吗?”小萌不解地看着郎周。郎周感觉头痛欲裂,看来自己的确曾经找到了父亲,可为什么会失忆呢?
钟博士用目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小萌说:“我还是先说说我自己吧。我自幼成长在浙江靠近上海的一座小镇,三年前,我和丈夫刚刚结婚,他就因车祸去世。我伤心欲绝,正在这时,我小时候的邻居黄教授来找我,问我愿不愿出国定居,离开这伤心地。黄教授是我童年一个小伙伴小羊羔的父亲,好多年前,他和小羊羔迁走了,从此我就没有再见过他。他这么一说,我觉得离开这里到国外也好,可以重新开始生活,于是我就跟他来到了捷克。他在弗莱堡给我买了座别墅,并且帮我找了份工作,让我住在这里。我曾经很奇怪他为什么待我这么好,后来他跟我说,他的儿子冯之阳死了,临死前最念念不忘的就是我这个童年伙伴,嘱咐他好好照顾我。”
说到这里,小萌的脸上现出了泪痕。她默默擦干眼泪:“现在看来,这都是假的了。我知道,刚才那个受伤的人就是冯之阳,我的童年伙伴,他根本没有死。但是当时我很感激黄教授,也很感激死去的小羊羔,我都几乎忘了他,而他临死还牵挂着我。黄教授在房子前面做了五尊石膏雕像,我问他这些石膏像用来做什么,他说或许以后会有人来找他,他们会打破他自己那尊石膏像的脑袋,我只需要把石膏像复原就行了。造完石膏像之后,黄教授就离开了,我就生活在这里。”她看了看郎周,“两年前,果然有个中国来的男孩找到了这里,要找黄教授,他就是郎周。”
钟博士和杜若一起看着郎周,郎周眼睛望着天花板一脸茫然。小萌继续说:“郎周说他要找黄教授,那是他父亲。当时我也没有怀疑,因为黄教授的儿子冯之阳也不姓黄,我告诉他,我并不知道黄教授去了哪里。郎周很失望,我看着他可怜,就留他住在这里,整天围着那群石膏像看,我猛然想起来黄教授说过的话,就跟郎周说,于是郎周打破了那尊石膏像的脑袋,发现了里面的芭比娃娃,找到了他父亲留下的线索,欢天喜地地走了。我就按照黄教授交代的,把那尊石膏像重新复原。此后就再也没有中国人来过,也没有人打破石膏像,直到你们来到这里。”
“他找到了线索?”钟博士睁大了眼睛,“线索在哪里?”
小萌瞥了一眼扔在沙发上的芭比娃娃:“就在那个芭比娃娃上。也许,我该继续把它放进石膏像里,把石膏像复原。”她苦笑了一下,“或许以后还会有人来打破石膏像。”
杜若起身把芭比娃娃拿了过来,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下,果然芭比娃娃的手心里攥着一张微型小卡片,卡片上写着一句话:“我将在自由中死去。”
“这是什么意思?”杜若皱起了眉头,“上面没有透露地址之类的,而且……父亲怎么会说出死这样的话?”
“已经透露出来了。”郎周叹息着说。
钟博士点头同意:“的确已经透露出来了。”
“我怎么没有看出来?”杜若好奇地问,“你们怎么发现的?”
钟博士苦笑了一下:“我们已经循着线索走了这么久,难道你还看不出来父亲的线索其实是按照弗洛伊德的一生来设置的吗?第一处,圣·克利斯朵夫城,那是他忠心耿耿的门徒们考虑是否公布他的上颚癌的地方,这个病最终置他于死地;第二处,是弗洛伊德和弗利斯的通信中思想碰撞,精神分析学的雏形形成的时候;第三处,就是这里,弗洛伊德的初恋和他出生的地方……那么,最后一处——很可能是——会在哪里?当然就是弗洛伊德死亡的地方。”
“那弗洛伊德死亡的地方在哪里?维也纳吗?”杜若好奇地问。
“英国。”郎周干巴巴地说,“我看过弗洛伊德传,这句话是弗洛伊德自己说的。”
“你不是对弗洛伊德有回避心理吗?怎么对这个倒清楚?”钟博士好奇地问。郎周抿着嘴不答。钟博士撇了撇嘴,详细讲述了弗洛伊德晚年流亡英国的过程。
1938年3月,纳粹德国兼并了奥地利,身为犹太人的弗洛伊德此时已经八十二岁,他悲哀地在自己的记事簿上写了一句话:“奥地利完了。”
奥地利人在夹道欢呼希特勒进入奥地利之后,就开始了他们的灾难,奥地利的犹太人遭到残酷的清洗。仅仅在去年,弗洛伊德还“乐观”地认为奥地利人的野蛮与德国人不相上下,但是他很快发现,只几天工夫,奥地利人就学会了德国人花了五年才被灌输进去的纳粹思想,手段之残忍比德国纳粹有过之而不及,甚至有些残酷的暴乱需要纳粹的武力才能驱散。
当时一位正在维也纳的德国剧作家写道:“地狱的门打开了,放出了那些最低级、最卑鄙、最肮脏的恶鬼。整个城市被转化成一幅犹如博斯笔下的梦魇图画,空气里充满着男男女女不间断的、野蛮的、歇斯底里的叫嚣声。所有这些人的脸就像一张扭曲的鬼脸:有些是焦虑的,有些是自大的,有些是狂野的,充满仇恨而得意扬扬,被放纵出来的是嫉妒、恶毒、怨尤和盲目邪恶的报复欲望。”
纳粹数次查抄弗洛伊德的家,将现金搜掠一空后,又查封了他的银行存款,没收并焚烧了有关精神分析方面的书籍。早在1933年,德国纳粹烧毁他的书的时候,他就说:“时代总算有了进步,他们只烧掉我的书就满意了,如果是在中世纪,他们会把我一起烧掉。”现在,奥地利被德国兼并后,纳粹连同他一起烧掉的机会来临了。
维也纳精神分析学会就在这种形势下解散了。成员们召开了最后一次会议,会议的决议只有一个:大家尽可能地逃走。
但弗洛伊德这个桀骜不驯的老人死活不愿离开维也纳,他的尊严无法使他屈服在纳粹的枪口下。直到他最钟爱的女儿安娜被纳粹党卫军逮捕,后来虽然脱险,但这件事深深震动了弗洛伊德,他说:“如果我失去安娜,我就再也活不下去了。”对女儿的爱终于使他下决心移民。
他对儿子说:“一是看到你们都平安;二是死于自由。”
但是弗洛伊德想要逃走却没那么容易,他太著名了,是纳粹手里的一张好牌,他艰难的流亡过程成了轰动一时的事件。挚友拿破仑三世的夫人波拿巴王妃亲自飞赴维也纳为弗洛伊德流亡上下奔走,美国驻法国大使布利特、美国驻维也纳总领事威利也积极活动,希望纳粹能够对这个八十二岁的精神分析鼻祖网开一面。但是党卫军头子希姆莱一心想把弗洛伊德和所有的精神分析师关进监狱,他甚至和纳粹元帅戈林以及德国外交部产生争执。直到美国总统罗斯福命美国驻柏林大使威尔逊出面斡旋,然后弗洛伊德的病人请求意大利元首墨索里尼直接请求希特勒,纳粹让弗洛伊德支付了“逃亡税”后,才勉强放行。
临行前,党卫军要求弗洛伊德在一份声明文件上签字,证明德国当局和党卫军对他以礼相待,照顾周到。弗洛伊德签字后,竟然桀骜不驯地在文件末尾写上了一句话:“我可以对任何人高度赞扬盖世太保。”狠狠发泄了一通被逼流亡的闷气。所幸党卫军的军官没有品味出其中的挖苦讽刺味儿。
1938年6月6日,弗洛伊德全家经巴黎来到英国伦敦,受到空前热烈的欢迎。英国皇家学会的秘书亲自送来了他们的圣书签名簿来弗洛伊德的住处请他签名,弗洛伊德在英国国王和牛顿、达尔文的名字后签下了自己名字。
但是第二年,八十三岁的弗洛伊德上颚癌越来越严重,剧烈的疼痛使他不得不用药物来镇痛,直到溃烂的癌症伤口发出恶臭,让家里的小狗都不敢靠近他,弗洛伊德知道:终点来临了。他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一丝一毫的不光彩,曾经,他用一种严厉的训诫控制他那些门徒的研究方向,如今,他也要控制自己的生命。
他至死都不愿意放弃对命运的操控权。
早在十年前,弗洛伊德接纳苏尔成为他的私人医生时,就提出了一个要求,他们详细探讨了弗洛伊德的上颚癌,然后弗洛伊德说:“请你答应我,必要关头,不要让我接受不必要的折磨。”苏尔答应了,两人握手为凭。
1939年9月21日,时候到了。弗洛伊德趁着清醒的状态,问他的私人医生苏尔:“苏尔,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苏尔表示自己没有忘记承诺。弗洛伊德松了口气,说:“谢谢你。跟安娜谈一下,咱们做个了结吧!”
安娜尊重了弗洛伊德的选择。苏尔为弗洛伊德注射了三十毫克的吗啡(镇定病人的正常剂量是两毫克),弗洛伊德酣然入睡,从此再也没有醒过来,23日凌晨,心脏停止了跳动。
四十年前,弗洛伊德在给朋友的信里好奇地问:“当一个人再也无法思考或者言语时,该怎么办?”十年前,他和苏尔约定了答案。
钟博士讲得异常舒缓、优美,甚至还带有那么一点点诗意,但杜若却听得浑身发冷,阵阵恐惧。她紧张地握着郎周的手:“钟博士,为什么……为什么苏尔和苏儿这个名字如此相似?这到底是巧合还是早已经安排好的?”
钟博士叹了口气,问郎周:“你说呢?”
郎周爱怜地望着杜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是父亲早已经安排好的。他能够把苏儿的资料掌握得那么详细,恐怕跟苏儿的父亲苏凤阳关系密切,别忘了,他不但是个心理学家,也是个教育家。他完全有能力影响苏凤阳给女儿起什么样的名字。”
自从来到弗莱堡后,郎周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虽然没有恢复记忆,但脑筋却活跃了许多,这种分析让钟博士也不住点头。杜若问:“可是……为什么父亲要让那个女孩儿和弗洛伊德私人医生的名字一样呢?”
郎周摇摇头:“这恐怕只有父亲自己才知道。”
杜若不说话了。小萌也沉默着,她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可是她不愿参与,也不愿了解,对她而言,来到弗莱堡后,过去的东西就已经与自己无关了,她所需要的,只不过是一种平静的生活。她宁愿把他们当做自己生活中的过客,就像公路上的车灯,在面前匆匆一晃,看到一瞬间的路面,然后它就消失了。
郎周和杜若对视了一眼,两人一左一右坐在钟博士的两侧,郎周淡淡地说:“钟博士,咱们还有一件事情需要解决。”杜若的手悄悄握上了一个红酒瓶,指节因为紧张而攥得发白。
“什么事?”钟博士诧异地问。
“冯之阳怎么会知道我们来了弗莱堡?”郎周冷笑一声,“咱们在维也纳综合医院摆脱那个杀手戴维后,就驱车来了弗莱堡。可是冯之阳居然随后就跟踪了过来,你不要跟我说那个杀手有能力跟踪咱们。”
“还有,”杜若怒视着他,“当初我们从郑州逃到龙岩,几千公里的路程,为什么冯之阳可以那么容易就跟踪过来?我们在登高山分析密码,为什么冯之阳居然能找到登高山?你们从意大利回来后,冯之阳为什么能把时间把握得那么好,提前半个小时在布洛斯拍卖行等你们?冯之阳凭什么对你们的行程了如指掌?”
钟博士呆若木鸡,额头冷汗涔涔而落。郎周冷笑一声,从他衣兜里掏出手机扔在他面前的茶几上:“还记得我在车上给弗莱堡历史博物馆的泽曼馆长打电话约见吗?用的就是你的手机。在你的短信发件箱里,有条短信是发给冯之阳的,五个字:捷克,弗莱堡。你太不谨慎了吧?”
钟博士嘴唇哆嗦了一下,脸上显出痛苦的神色,抱着头喃喃地说:“郎周,杜若,对不起。这些……都是我干的。”
“为什么要出卖我们?”郎周平静地问,此刻,他心里的绝望感绝不比钟博士轻。他一直是个很容易相信别人的人,但是自从寻找父亲以来,他几乎经历了所有的背叛,兰溪、杜若……虽然最终都证明她们其实对他并无恶意,甚至是为了他好,但是在他的感觉里,似乎每个人都有自己自私的打算。只有这个钟博士例外,他只是为了心理学方面的发展和研究。现在,事实却又一次让郎周失望了。
“其实……其实我没有出卖你们。我出卖的是冯之阳。”钟博士的头发被揉得纷乱,抬起头祈求地望着他们,“因为从一开始就是冯之阳雇佣了我。当时,你和兰溪在我的办公室进行心理咨询时,冯之阳和马骏都在北京进行角逐。不过你中途离开了兰溪下落不明,让他们都措手不及,谁也找不到你了。马骏下了狠手,派出刘汉阴绑架了兰溪,冯之阳没了好牌,就找到了我,让我判断你的去向,并雇佣我找到你。然后他就回了上海死盯住杜若。”
钟博士望了一眼杜若手里的红酒瓶子,脑门一阵发冷,苦笑了一下:“后来你居然给我打电话咨询杜若梦游的事情,我就按照冯之阳的安排把你引到九江。因为冯之阳怀疑兰溪被藏在那里,同时想把刘汉阴也弄过来一同参与寻找父亲。但他怕马骏在九江有埋伏,就让你去路……”他叹了口气,“后来的事跟你们所料的大致相同。只不过我见到杜若后就沉迷在那种奇妙的心理现象中,深入了解了黄教授的‘心理-生理趋同性’理论后,就彻底被迷住了,唯一的念头就是帮助你们找到黄教授,好跟他研究这种心理学史上划时代的大发现。但是我受雇于冯之阳,他用我的父母妻儿来威胁我,有时候就不得不虚与委蛇,我必须替父母妻儿的安危着想……”
他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郎周,其实我真的没有伤害你们的心,我只是一个心理学家,想跟着你们寻找这项心理学的大秘密,我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这场寻找中,即使付出生命也毫不惋惜,可是我是个有家庭的人,我没有权利让我的家人为我的理想陪葬。”
钟博士有些哽咽,眼圈微微发红:“郎周,事情就是这样,你怎么对付我,我都不会有怨言。”他瞥了一眼杜若的红酒瓶,闭上了眼睛。
郎周和杜若都沉默着,客厅里一片死寂,仿佛心跳都停止了。过了好久,郎周说:“你走吧。”
钟博士呆呆地抬起头,郎周重复了一下:“回中国去,继续做你的心理咨询师。”
钟博士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嗓子因为紧张而变得痉挛:“郎……郎周,你要赶我走?”
“你说呢?”郎周淡淡地说。
钟博士一下子瘫倒在了沙发上,脸色像死人一样惨白。杜若松开了红酒瓶,默默叹了口气:“郎周,其实……我觉得钟博士不是个坏人。”
“我也觉得他不是坏人。”郎周说。杜若张张嘴,没有再说话。
钟博士嗅出了事情的转机,顿时精神一振:“郎周,我不敢奢求什么,只求你让我跟着你,找到黄教授。我绝不会再跟冯之阳联系!”他扣出手机卡,掰成两半,“真的。我只想了解黄教授的理论,只想更深入地研究它。郎周,给我个机会吧!如今冯之阳受伤入狱,我再也没有顾忌,以前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他祈求地望着郎周,又看看杜若。杜若叹了口气:“其实,在这场寻找中,我们都已经改变了。”
郎周点点头:“好吧。你就……继续跟着吧。看看最后到底会发生些什么。”
郎周、杜若和钟博士辞别小萌,小萌送他们到栅栏外。郎周说:“小萌姐,我们走了。”
小萌望着他点点头,却没有说话。郎周转过了身,然后又转了回来:“小萌姐,你……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仍旧这样生活下去。”小萌笑了笑,“现在,我打算去医院看望冯之阳。”
郎周骇然色变:“小萌姐,冯之阳是个疯子!你——”
小萌坚决地摇了摇头:“对于你们来说,我只是看守着这几座石膏像的人,但是对冯之阳来说,我是他的童年。自从黄教授说冯之阳临死前希望他好好照顾我之后,我的心里就再也忘不了这个人了。”她凄凉地笑了笑,“黄教授其实没有骗我,冯之阳的确对我念念不忘。”
郎周沉默了,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慢慢地转回身,上了车。
回到维也纳之后,他们去维也纳综合医院看望兰溪。杜若拉拉钟博士,两人呆在门外,让郎周一个人进去。兰溪只是受了些外伤,基本已经痊愈,但是那种精神上的折磨令她无比憔悴,几天之内仿佛苍老了好几岁。
“兰溪,”郎周握着她的手,心里充满歉疚,轻轻地说,“你还是回国吧,好好休养休养。”
兰溪挣脱他的手,淡淡地说:“有些痛,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她凄凉地望着郎周,“其实我好羡慕你,可以忘了从前。你又何必再去寻回来呢?”
郎周无言,慢慢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停不下来。”
兰溪问:“你们已经找到黄教授的下落了?”
郎周点点头:“在伦敦,我们打算明天就去。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你还是回国吧。”
“不,”兰溪摇摇头,“我要和你们一起去伦敦。”
“你去干什么?”郎周吃惊地问,“到底还会遇到些什么事,谁也无法预料,这回去伦敦并不一定会一帆风顺的。你何苦冒这个险呢?这事跟你没关系的!”
兰溪仍旧摇头,盯着床柜上的一个黑色小木匣子,冷冷地说:“我要见到你们的父亲,把他儿子的骨灰盒送给他。”
郎周张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显然兰溪的念头是别人无法改变的,她此时基本康复,要求医院为她办理了出院手续,执意跟着郎周他们去伦敦。钟博士和杜若也没有办法,三个人商量了一下,勉强同意,于是在医院陪了她几天,兰溪彻底康复后,四个人在维也纳国际机场搭乘英航的飞机飞赴伦敦。
捷克,弗莱堡中心医院。
喀尔巴阡山脉吹来的湿润冷空气让弗莱堡的冬天下了第一场雨,弗莱堡综合医院安静得像是雨里的岩石。四楼的特护病房里,一个摩拉维亚族女护士朝门口正在打瞌睡的那个警察点了点头,端着托盘走进了冯之阳的病房,后面还跟着两个强壮的男护士。
这个英俊的中国病人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女护士小心翼翼地朝他脸上看了一眼,顿时心里一阵收缩,手臂颤抖,医疗托盘叮当响了一下。她看见冯之阳正睁大眼睛冰冷地盯着她,眼睛里闪烁着一股阴冷的光芒,在床头灯的阴影里熠熠发亮,仿佛是一头孤狼躲藏在黑暗的草丛里盯着它的猎物。
这个叫冯之阳的中国病人据说和欧洲的黑帮发生了枪战,开枪射杀了两名黑帮分子,自己也受了枪伤,不过他所受的枪伤并不算重。然而令这个女护士恐惧的是,他受伤之后很明显产生了精神分裂症状,对自己的身份有一种认知性障碍,对外界有一种控制性妄想。
女护士记得很清楚,冯之阳受枪伤昏迷被送进医院时,金斯基医生翻看他的瞳孔,不料他却突然醒来,一口咬下了金斯基医生的半截耳朵!他不允许任何人靠近自己身边,说所有想靠近他的人都是想控制他,把他塞进笼子,当做实验用的白老鼠。每次护士们为他上药都得让人按住他手脚或者注射镇静剂。只有当那个住在弗莱堡的捷克籍中国女人来的时候,他才会有片刻的安静。可惜,现在是晚上,那个中国女人下午已经离开了。女护士想,现在只有这两个强壮的男护士可以给自己带来安全感。
“维尔,待会儿如果他反抗,你要注意他的牙齿。”女护士说。
两个男护士点点头,站在冯之阳病床两侧。冯之阳睁大的眼睛眯了起来,像是一只处于危险之中的猫。女护士把托盘放在架子上,手脚麻利地撕开套封,取出针管和针头,吸进注射液。然后走到床前:“按住他,我们为他进行手臂注射。”
两名男护士各自按住他的一侧手脚,冯之阳没有反抗,一脸孩子气地看着针尖上一滴滴的药液随着空气排出。
“可以了。”一个男护士点头示意,女护士伏下身,开始注射。就在这个瞬间,冯之阳那条完好的右腿突然抬起,膝盖重重撞在女护士的肋骨上,女护士惊叫一声,将男护士撞得一个趔趄。冯之阳顺手夺过针管,将针头狠狠地扎进了另一个男护士的胸口。男护士一声惨叫,瞪大眼睛捂着胸口坐在了地上。
“维尔!”女护士顾不得冯之阳,转过床头去查看那个维尔的伤势。那名男护士企图制服冯之阳,两人在床上厮打起来。冯之阳右侧的面孔充满了恐惧,而左眼里却闪耀着兴奋和仇恨的光芒,龇着白森森的牙齿,寻找着男护士身上一切可以撕咬的东西。
谁也没有注意,就在屋里忙乱的时候,门口嗒的一声轻响,随后门开了,守在门口的警察踉踉跄跄地扑了进来。女护士刚要求助,那个警察居然一头栽倒在地上,再也没有了声息。
女护士惊慌地抬起头,只见面前站着两个带着白口罩,身穿白大褂的医生,但从他们略暗的肤色和深色的眼珠可以判断,这是两个意大利人。女护士惊讶地问:“你们是什么人?”
话没说完,她吃惊地看见自己的眼前伸出了一条长长的、带有消音器的枪管……
嗒,轻轻的一声枪响,女护士的额头血花迸飞,她睁着惊恐的眼睛倒在了地上。
此时冯之阳正在和那个男护士搏斗,冯之阳伸出右手去掐他的脖子,不料手刚伸出去,那个男护士忽然一头栽在了他的身上。鲜血溅上冯之阳的脸,他惊讶了一下,随即脸上涌出一种孩子式的恐惧。一抬头,他就看见了面前黑洞洞的枪口,正指着自己的脑袋。
这一刻,冯之阳的大脑产生了瞬间的迷乱,右手恐惧地颤抖,左手却在空气中画了一个符号……
伦敦此时也是冬天了,郎周他们出了伦敦机场,就看到了远处灰蒙蒙的天空。伦敦的天气仍旧和福尔摩斯时代一样,寒冷,而且忧郁,就仿佛是福尔摩斯笼罩在烟草里那双充满怀疑的眼睛。有所区别的是,现在的伦敦市政府推行集中供暖,减少了煤炭和木材燃烧量,已经摘下了“雾都”的雅称。
黄教授在弗莱堡留下的线索并没有写明具体的位置,不过他们相信一定跟弗洛伊德在伦敦的故居有关。来之前钟博士已经打听过,弗洛伊德故居已经成了纪念馆,就在伦敦北部的摄政公园附近,那里是比较优雅的居民区。他们到达伦敦时已经是夜晚,当晚他们找了家旅馆随便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他们打了辆出租车,让司机直接带着他们来到Maresfield Gardens 20号,弗洛伊德纪念馆。
一进入秋天,伦敦的游客就开始减少,商业街变得冷冷清清,像这种居民区更是少有游人。这里是伦敦的富人区,摄政公园和汉普斯特德公园都在附近,大联合运河从南面流过,周围除了红砖砌成的三层别墅,就是绿树掩映下那一些普普通通的民居,一人高的陈旧砖墙或者半人高的冬青树将小楼和大街隔开。门口多数都有铜质的门牌,写着主人的姓氏。司机将车停在路中间的一户民居外,杜若惊奇地发现门口的铜牌上写着“西格蒙德·弗洛伊德,1856~1939,心理分析学奠基人,1938~1939居住于此”,仿佛弗洛伊德仍旧在里面生活着一样。寥寥的几个欧美游客进进出出。
郎周付了款,挥手让出租司机离去。冯之阳曾经给了他一张十万美元的信用卡,现在他是一行人里最富裕的家伙,一路的费用都由这张信用卡支付。钟博士问:“咱们是不是进去呢?”自从在弗莱堡他被郎周揭穿后,他就有些谨小慎微,处处征求郎周和杜若的意见。
“当然了。”杜若说,“不进去来这里干吗呢?”
钟博士呵呵笑了笑,门票与英镑,一行人进了纪念馆。伦敦人和维也纳人一样,热衷于保护历史名人的故居,三年前,伦敦人甚至为老舍开辟了故居,只因为这个伟大的中国作家在伦敦住过几个年头,这些构成了这个城市独特的魅力。
他们经过院子里的草坪进入这座普普通通的小楼,外面是白色的窗式门廊,里面有工作人员热情地接待了他们。郎周听不懂英文,钟博士只得为他讲解。但是他们来此更重要的目的是寻找父亲留下的痕迹和线索,对于黄教授这种高智商的心理学家来讲,任何地方都可能暗示着他的下一条线索——别忘了,他曾经把维也纳的大街和圣史蒂芬大教堂变成了心理暗示的作品。
弗洛伊德的故居没有什么独特的东西,这座房子当初是弗洛伊德租住的,伦敦人以最大的努力保持着它的旧貌,用图片、书籍和电影展示着弗洛伊德的生平几乎事洛伊德当年用过的所有东西都在。唯一让郎周感兴趣的是,在这里他们看到了弗洛伊德治疗病人所用的那张沙发床的原件,和维也纳弗洛伊德故居的复制品一模一样,甚至连枕头、靠垫摆放的位置都一模一样。郎周不禁又回想起在飞往维也纳的飞机上做的那个噩梦……
“这个房子是弗洛伊德的小姨子弥娜住的房间。”钟博士正在得意扬扬地向杜若展示他的学问,“心理学界一直有个猜测,认为弗洛伊德和弥娜有一种秘密的恋情。”
“是吗?”这个秘闻让杜若大感兴趣,“怎么回事?讲讲。”
杜若望着二楼这个普普通通的房间,眼睛睁得大大的,那表情就像她在参观维也纳美泉宫茜茜公主的寝室时一样。或许女孩子总是对一些凄美和无望的爱情有一种先天的好奇。
“如果她知道住在这个房间里的弥娜,当时是个七十三岁的老太太,她还会感兴趣吗?”郎周滑稽地想。这个念头完全是触景而发,但是这个念头刚刚出现,他就猛然一惊:“我怎么知道弥娜到伦敦时已经七十三岁了?”这么一想,他额头顿时冷汗涔涔,心里涌出阵阵的恐惧:“我根本就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弗洛伊德的传记我根本就没有看几页,怎么不但知道弥娜的名字,还知道她到伦敦时已经七十三岁了……我看来的确失忆了,但我失去的到底是什么记忆?弗洛伊德的小姨子多大岁数,这根本不是普通人会注意到的……”
这时,钟博士正在向杜若讲述弗洛伊德和弥娜的情史:“弥娜的未婚夫很早就去世了,在她姐姐怀孕的时候从柏林赶来照顾她姐姐,在此后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她一直和弗洛伊德夫妇生活在一起。但是人们从来没有怀疑过弗洛伊德和弥娜有染,直到现在,正统的弗洛伊德研究者仍然不接受这个看法。这个说法最早是弗洛伊德的弟子,他钦定的接班人荣格最先提出来的。不过研究者认为荣格的叙述矛盾百出,不足采信……”
杜若正在津津有味地听着,忽然旁边的兰溪惊叫了一声。兰溪从维也纳到伦敦,一路上都沉默无言,她的突然惊叫让钟博士和杜若都吃了一惊。杜若回头一看,只见郎周脸色苍白,扶着墙壁摇摇欲坠,身体枯枝一样颤抖。
“郎周,你怎么了?”杜若急忙冲过去扶住他。
郎周闭着眼睛定了定神,勉强笑了笑:“没事,只不过大脑里突然涌出无数破碎的念头,像是……像是决堤的洪水一般。”
钟博士和杜若对视了一眼,杜若忽然想起冯之阳对郎周的判断:我敢肯定,在寻找父亲这条路上,他比我们任何一个人走得都远……是谁造成了他失忆?为什么其他记忆都是正常,偏偏和寻找父亲有关的一切记忆失去了?
杜若的身子忽然颤抖了一下。
突然,楼下的大厅里闯进来一个女人。纪念馆的工作人员在后面追她:“小姐,您不能随便进去,您需要买票……”
“对不起……对不起……”那女人一边跑一边说,“我有急事,想找几个中国人……”
杜若觉得那女人的声音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她走到楼梯口往下一望,不禁惊呼起来:“小萌姐!”
原来闯进来的这个女人居然是他们在弗莱堡见过的小萌!这时郎周和钟博士等人也看见了小萌,见她惊慌失措,一脸恐惧的样子,心里不由一沉。郎周疾步冲下楼梯拉住她:“小萌姐,你什么时候到了英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快……赶快逃!”小萌焦急地摇着他的手,“再迟就……就来不及了!”
郎周一头雾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萌喘了几口粗气,断断续续地说:“冯之阳……从弗莱堡综合医院逃出来了!一路上……一路上杀了好多人……他要到伦敦追杀你!”
“什么?”郎周大吃一惊,“他不是受了枪伤吗?怎么能逃出医院?他什么时候会到伦敦?”
“他已经到了。”钟博士突然望着楼外的街道,呆呆地说。
郎周和杜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透过二楼的大窗户,他们看见两辆黑色的汽车停在了纪念馆前面的街道上,车上下来几个戴墨镜的彪形大汉,正在朝着弗洛伊德纪念馆的门里张望。随后,有人从后面那辆汽车里推出一辆轮椅,一个人裹着厚厚的黑色大衣坐在轮椅里,正是冯之阳。
弗莱堡的那个雨夜,当那个杀手把枪口对准冯之阳的脑袋时,冯之阳混乱的意识突然出现了暂时的统一。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枪口前画了个符号,S形中间加了一竖,那是美元的标志。
杀手愣了愣,操着蹩脚的英文说:“什么意思?”
在这种生死关头下,童年人格悄悄隐退,角色人格全面占了上风。冯之阳嘲讽地问:“两条人命值多少钱?”
那个杀手看了看倒毙的男女护士,冯之阳摇摇头:“我是说戴维和多波耶夫。”
杀手轻轻摘下口罩,露出一张典型的意大利人的面孔,残忍地笑笑:“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了?在我们组织里,尊严是无价的。你杀了我们的人,唯一的选择就是为他们陪葬。”
“是吗?”冯之阳笑笑,“你请示一下迪奥先生,这个价格是不是可以让你放弃这种看法,并且继续为我服务?”
他竖起左手食指,右手在食指后面画起了圆圈,当他画到第八个圆圈时,那个杀手的表情缓和了下来:“我请示一下迪奥先生。”
那个杀手当场拨通了迪奥先生的手机,用意大利语又疾又快地说了几句,然后挂断电话,问:“你需要什么样的服务?”
“把我弄出这家医院,并且,”冯之阳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将我憎恨的人一一消灭!”
意大利人没有丝毫犹豫,当场成交。他们找来一辆轮椅,把冯之阳弄上去,然后把警察的尸体拖过去。这时那个男护士维尔的心脏被注射镇静剂,还在痛苦地挣扎。冯之阳怜悯地叹息了一声,喃喃地说:“太可怜了。”
他挣扎着拨动轮椅滑过去,左手轻柔地把注射器拔了出来,抚摸着维尔的脸:“能救救他吗?”
意大利人一耸肩膀,摊了摊手:“必须消灭他。”
冯之阳右侧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右手按了按他的颈部大动脉,脸上浮现出伤感的表情。意大利人摇摇头,没想到这个雇主这么有爱心,不料这个念头还没转完,冯之阳的右手陡然用力,咔嚓一声,竟然拧断了维尔的脖子。
两个意大利杀手都惊呆了,两人对视一眼,脊背上慢慢涌出一股凉意。
他们没再说什么,推着轮椅走出了病房。意大利人穿着白大褂,推着病人,倒也无人盘问。他们进了车库,打开一辆救护车的门,把轮椅抬上汽车,大摇大摆地从中心医院驶了出去。
半路上,意大利人将救护车停在一处路边的山坡处,换了辆车,然后发动救护车,让它冲进了山坡下的密林中。随后又驶过来一辆汽车,意大利人跑回来去推冯之阳的轮椅,却发觉这个中国人像饥饿的野狼一样盯着阴雨连绵的夜空,嘴里喃喃地说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语言。他说的是:“我是上帝和主宰……还是那个孤独的孩子?”忽然又狞笑了一下,“父亲,我要让你所爱的人,杜若、郎周,统统死在你面前。”
他第一个找的人就是小萌。
这天下午,小萌刚刚看望冯之阳回来,没想到夜晚的时候听到花园里响起砰砰啪啪的声音,她有些惊讶,拉开窗帘往外看,只见街灯的照耀下,瓢泼的大雨中,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正在砸那五尊雕像。小萌心里一沉,随后她就看见了坐在轮椅中的冯之阳,他的眼睛里闪闪发光,跳跃着兴奋的火焰,一串串的雨水从脸上流下。
小萌急忙打开门冲出来:“你们在干什么?”
意大利杀手们放下手里的铲子,朝着她笑了笑:“夫人,我们是中心医院的医生,为了治疗冯先生,来向您请教一些问题。”
小萌情绪缓和了一下:“哦,可是你们为什么要砸毁我的东西?”
“可以到屋里谈吗?”意大利人微笑着问。
小萌望了望冯之阳,他仍旧注视着残破的雕像,眼中闪耀着兴奋,仿佛沉浸在一种毁灭的快感中。小萌点点头,拉开了门。两个意大利人提起冯之阳的轮椅上了台阶,然后把他推进屋里。
“夫人,我是冯先生的主治医师克里尼医生。”意大利人说。
小萌怀疑地望着他们:“可是我在医院没有见过你们。”
克里尼说:“当然,我刚刚接手治疗。冯先生的病症相信您也有一些了解,他在精神方面受到了一些刺激,我认为有必要销毁冯先生所憎恨的东西,来使他的情绪平息。并且我还想向夫人了解一些事情。”
小萌点点头,情绪缓和了一些,担心地望着冯之阳,轻轻用纸巾替他擦去脸上的雨水。冯之阳很依赖地享受着她的关心,一动不动。小萌问:“你们想了解什么?”
“曾经和冯先生一起来到弗莱堡的那些人,他们去哪里了?”克里尼说。
“他们……”小萌迟疑了一下,“他们和他的病有关系吗?”
“我需要了解冯先生的病史。”克里尼温和地说,“这是至关重要的。”
“哦。”小萌点点头,简单地把郎周等人破解密码,到伦敦去寻找弗洛伊德纪念馆的经过说了一遍。
“很好。感谢您,夫人。”克里尼冷酷地笑了笑,从怀里掏出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小萌的额头。
小萌一下子惊呆了,惊恐地望着枪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放下你的枪。”冯之阳忽然说,他的眼睛盯着那个以小萌为原型的芭比娃娃,仿佛痴迷了一般,连头也没抬。
“不能留下活口。”克里尼说。
“放下你的枪。”冯之阳重复了一遍,“你的两个同伴之所以会死,就是因为他们把枪口指向了这个女人。”他抬起头冷冷地盯着克里尼,“任何人都不能伤害她。”
克里尼眼里闪过一阵怒火,叫喊:“她会把我们的行踪暴露给警察!这样太危险了!”
“付给你一千万美元,不是让你陪着我旅游的。”冯之阳说,“走吧。”
克里尼无奈,愤怒地收回手枪,推着冯之阳的轮椅转身离去。转身的一刹那,冯之阳忽然露出一种凄凉无助的表情,回过头凝望着小萌,喃喃地说:“救救我——”
杂乱的脚步声消失在雨里,小萌惊魂未散,愣愣地跌坐在了地上。她就这样整整坐了一个晚上,这时候她已经明白,那两个意大利人,是欧洲的黑帮分子,可是和他们合作的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中国人,是那个童年的小羊羔吗?
第二天,小萌就听说昨晚弗莱堡中心医院发生了枪杀案,一个警察和三名护士被枪杀,被警方监控的病人冯之阳下落不明……小萌感到阵阵的恐惧,她已经意识到,现在的冯之阳已经不是童年那个趴在窗子上听她讲童话的孩子了,可是,她能够去举报他吗?让警察找到他,发生枪战,把他击毙?他宁愿和黑帮翻脸也不愿伤害她呀!
小萌想起冯之阳离去时无助的表情,最终下定决心,提前一步到伦敦去,让郎周他们逃脱冯之阳的追杀。也许,她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这些过程小萌只是对郎周他们简单地讲述了一下,因为冯之阳和两名黑帮杀手已经走进了弗洛伊德纪念馆的大门,其余两名杀手堵在门口。冯之阳坐在轮椅上,膝盖上横放着一把带着消音器的手枪,遮盖在大衣之下。那个杀手克里尼很绅士地买了票,推着冯之阳进入纪念馆。
钟博士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惊慌失措:“怎么办?怎么办?”
郎周扶着墙壁,闭着眼睛,眉头皱得死死的,仿佛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兰溪却面无表情,似乎生与死与她毫不相干。杜若考虑了一下,说:“报警吧!跟生命比起来,什么秘密都不重要。”
“可是冯之阳已经到了门口了,警察来之前恐怕咱们连尸体都变冷了。”钟博士哭丧着脸说。
“跟我来。”郎周忽然睁开了眼睛,转身向二楼的内侧走去。
杜若和钟博士对视了一眼,莫名其妙地跟着他走向内侧,郎周仿佛对这里极为熟悉,东走西绕,居然把他们领到一段通向地下室的楼梯!杜若张大嘴正要问,钟博士拉了她一把,杜若一怔,立刻骇异地发现郎周竟然目光呆滞,只是机械地走着,仿佛在梦游。杜若立刻意识到现在郎周的精神处于极端危险的状态,钟博士附着耳朵告诉她:“他失忆前肯定来过这里,并且对这里很熟悉。在这种危险的情况下,他被抹去的记忆正在激烈地重组拼合,能否恢复,大概在此一举了。”
四个人不再说话,紧张地跟着郎周的步伐,随着他下了楼梯。他们刚刚在拐角处消失,克里尼和另一个杀手尼尔森左右提着轮椅,已经和冯之阳上了二楼,迎面一个工作人员走了过来,克里尼厉声问:“有没有几个中国人上来过?”
那个工作人员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指了指走廊:“他们刚刚从那边下了楼梯。”
克里尼立刻拔出手枪,双手握枪往前面探路,尼尔森推着冯之阳跟在后面。那工作人员惊叫一声,立刻举起了手,尼尔森和蔼地笑笑:“别怕,我们是国际刑警组织的。”
“嗒。”一声轻响,那工作人员的额头上穿了个洞,尸体栽倒在地上。冯之阳平静地把手枪横放在膝盖上,说:“不需要骗人,这种赤裸裸的罪恶让我很坦荡。”
他说的是中文,尼尔森听不懂,用意大利语喃喃地咒骂了一声:“疯子!”冯之阳也听不懂。尼尔森也拔出了枪,一手推着冯之阳快步跟在克里尼后面。
郎周呆滞地走着,下到一楼后,往北走进入厨房。他慢慢推开厨房的门,厨房里并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座雕刻着花纹和徽章的橱柜,郎周进门左转,是一间洗涤室。洗涤室西墙,赫然是一扇面朝大街的门!
他们刚走到门前,身后已经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克里尼已经冲进了厨房。钟博士急了,扑上去用肩膀一撞,门咔嚓裂开,钟博士一下子滚了出去,几个人蜂拥而出。克里尼的子弹啪啪啪射在了墙上。
正在这时,正门口忽然响起急促的警笛声,随即枪声大作。原来纪念馆的其他工作人员发现了同事的尸体,立即报警,警察刚到了门口就同留守的两名杀手相遇了,双方立刻展开枪战。克里尼咒骂一声,和尼尔森把冯之阳的轮椅提下台阶,瞧见他们的目标刚刚跑上大街,举起手枪瞄准了郎周的头部,心想:“这个变态的旅程终于要结束了。”
杜若扶起钟博士,跟在郎周身后跑上大街,瞥见身后的意大利人提着枪追了出来,急忙喊:“郎周,趴下!”
郎周仍旧目光呆滞,不紧不慢地走着,对身后的危机毫无所觉,一直走到街道的中央,望着对面一座两层的小楼呆呆出神,正好处在克里尼的射程中。克里尼的手缓缓扣动扳机,冯之阳望着郎周的背影,心里涌出一丝快感,几秒钟后,这个让自己嫉妒和憎恨的家伙就会变成一具尸体了,克里尼的子弹将穿透他的心脏,然后钉进对面的红砖墙上……
突然冯之阳眼角闪过一个白色的影子,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大叫一声:“住手!别开枪!”
克里尼吃了一惊:“发生了什么事?”
冯之阳仿佛没有听见,怔怔地注视着郎周注视的方向,那里,那座房屋的柱式门庭上方,立着一尊小小的白色石膏雕塑!雕塑的姿势及形态及弗莱堡小萌家的雕塑群里的第四尊一模一样——是父亲的雕塑!“父亲”仍旧笔直傲岸地站在那里,眼皮微微垂下,充满嘲弄地瞥着大街上的这群人,仿佛是上帝在俯视着自己的玩物和子民……
“爸爸——”冯之阳孩子似地尖叫一声,整个身体都颤抖了起来,克里尼握着枪充满诧异。而杜若、钟博士、兰溪和小萌站在街道中央,一会儿望着身后的枪口,一会儿望着前面的郎周,一时不知所措。纪念馆里的枪战突然平息了,克里尼知道自己的人已经完蛋,也顾不得问冯之阳,推起轮椅便跑。冯之阳愤怒了:“停下来!我已经找到地方了!它就在我面前——”
克里尼冷冷地说:“你是个疯子,我不想陪你丢了性命!”
“放我下来!”冯之阳举枪对准他的头,“我爬也要爬过去!”
尼尔森顺手把枪夺了下来。克里尼说:“知道地方我们可以随时再来,但你的命也不能丢在这里,因为你还欠我们五百万美元没有支付。”
说话间,他们推着轮椅跑到了街口,扔掉轮椅抱着冯之阳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汽车,急驰而去。这时,警察恰好冲出门外,立刻呼叫堵截。警察并不知道他们刚刚从纪念馆逃出来,以为是附近的居民,有名警察跑过来焦急地喊:“女士们,先生们,你们赶紧离开这里,这里很危险。”
钟博士急忙点头,和杜若他们跑到郎周身边,郎周仍然盯着门上那个小型的雕塑怔怔出神。杜若等人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个个呆若木鸡,小萌喃喃地说:“这不是跟我家的雕塑一样吗?怎么会在这里?”
没有人回答,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种异样的震撼中,他们清晰地感觉到,他们寻找了那么久,经历了那么多的煎熬与奔波、恐怖与痛苦,所寻找的东西就在眼前了。
父亲,就在这扇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