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试探
曹丕合上一卷木简,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曹植的请兵信已经发到了汉中,不知道父王会如何处理。如今虽然自己已经坐上了世子之位,但还是不怎么牢稳。在几个兄弟之间,鲁阳侯曹宇与自己相交甚笃,又掌管着虎豹骑,算是力援之一。鄢陵侯曹彰勇武过人,跟父王走得很近。表面上看起来,曹彰似乎对世子之位不怎么感兴趣,只喜欢带兵打仗,不过他到底是胸无大志,还是韬光养晦,谁也看不透。好在曹彰羽翼未丰,只在武将中有一些拥趸,在文臣中却没什么影响,只需稍作提放就好。只有曹植,出言为论,落笔成文,深得父王的宠爱。父王曾经认为曹植“最可定大事”,几乎有意将世子之位传给他,若不是他为人散漫,做事心血来潮,又接连出了几回纰漏,谁知道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是谁呢?
曹植,终究为心腹大患。
曹丕下意识地又拿起一卷木简,是樊城塘报。
于禁禀告,关羽日夜赶造船只,操练水军,恐怕很快就要围攻樊城了。而目前樊城军力空虚,城防破败,急切需要援军。
他皱起眉头。对于曹植,父王现在到底是什么看法?若是曹植请兵成功,在曹仁和于禁的辅助下,万一打了胜仗,父王会不会改变心意?他只觉得整个人都焦躁起来,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看来得想个应对之策才好。
“司马主簿求见。”门外传来长随禀告的声音。
曹丕快步走回书案,端端正正地坐下,道:“宣。”
司马懿走进书房,道:“殿下,蒋济已经查证,许都城郊被伏击一案,确为寒蝉所谋划。”
“这个我知道了,”曹丕摆了摆手,“既然蒋济正在追查寒蝉,仲达你就不用管了。对了,曹植写信向父王请兵了,这件事你怎么看?”
司马懿沉吟道:“殿下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是?”
“殿下是否担心魏王批准曹植领兵?”司马懿眼观鼻,鼻观心,“其实此事没有殿下想得那么严重。”
“哦,”曹丕的眉毛皱了起来,“仲达为什么这么说?”
“殿下,曹植是个文人,性格放荡不羁,天马行空。行军打仗这种事却要心思缜密,高瞻远瞩。目前魏王在汉中与蜀军相持,张辽等人在合肥与孙权鏖战,荆州实乃中原屏障。如此军事重地,岂会让一个不知兵的人手握军权?依我看,魏王未必会同意让曹植领兵。”
曹丕心中稍微宽慰,道:“仲达所言也有一定道理。但须知父王曾经对曹植青眼有加,若是再有人在身旁屡进谗言的话……”
“即便是曹植领兵,对殿下来说,也未必就是件坏事。”司马懿提高了声音,“他的敌手,是兵精马壮的关羽关云长,想要取胜实属不易。就算是给他侥幸取胜,以他的个性,势必会跟手下的大将们争功。而曹仁深得魏王宠信,若是曹植跟曹仁发生了什么矛盾……”
后面的话,司马懿没有说下去,曹丕心里已经清楚了。论辈分,曹仁是曹丕和曹植的叔父。魏营的曹姓将领,几乎人人唯他马首是瞻。曹仁在世子之争时,态度一直不甚明朗,就连曹丕被册立为世子之后,也没有见他道贺。他的眼里,只有魏王,就连宫里那位,他也不屑一顾。如果能让曹仁跟曹植闹翻的话,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曹丕干咳一声:“那就依仲达所见,此事暂且不提。”
他稍作沉思,问道:“既然曹植已经向父王请兵,我是不是也要做个姿态,向父王请兵,以示愿解父王之忧?”
司马懿摇头道:“大可不必。殿下已是世子,领兵即使胜了,取得军功,仍是世子。但若是战败,则给了那些人殿下统御不力的口实。况且如今殿下肩负重任,若是向魏王请战离开许都,那谁来监国?岂不是给了其他人一个大好机会?”
曹丕点点头:“嗯,仲达说得有理。是我有些急躁,乱了分寸。对了,你刚才说的那个寒蝉,是什么事?”
“殿下刚才说蒋济在查?”司马懿眼神闪烁。
“恩,他们有了个大致的方向,也有几个怀疑对象。”
“恕臣下直言,进奏曹西曹署的效率似乎并不怎么高。先前定军山走漏军情一事,至今仍未查明,而且近日又在城郊被伏,我担心他们不是寒蝉的对手。”司马懿低声道。
“只不过一个细作而已,仲达,你是否多虑了?”曹丕疑惑地问道。
“是一个潜伏了十多年都没被抓到的细作。”
“那仲达的意思是?”
“殿下应该对寒蝉多加重视,有必要时,可给蒋济多加派些人手,多压压担子。”司马懿抬头,看着曹丕道。
曹丕沉吟片刻:“好吧,我知道怎么做了。”
司马懿起身告退。
曹丕坐着沉默了好久,拿过一卷木简翻了几下,又随手丢到一旁。这两年,跟随曹植的人越来越少,而世子府门前却车水马龙。曹植似乎很不甘心,一直在暗地里筹划着什么,妄图夺回世子之位。只不过,曹植自视甚高,待人孤傲,现在看好他的人已经不多了。死心塌地跟着他的,除了远在汉中的杨修,就剩下许都里的丁仪、丁廙两兄弟了……
门口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长随却没有通传。曹丕警觉地抬头看去,只见郭煦捧着一个漆盘走了进来。曹丕换上笑脸:“怎么,又来书房帮我处理公文了?”
郭煦将漆盘放到书案上,是几样精致的点心。
“想得美,老是拉我给你干活儿。”郭煦撇嘴道,“我是看过了吃饭的时候,你还在忙,给你送几样点心来充饥。”
她捏起一块儿梨花雪露放到曹丕口中,蹲下身子轻轻地捶打着曹丕的腿道:“你整天都坐在书房,也不出去活动活动么?你那兄弟曹植,经常去打猎呢。”
曹丕皱了皱眉头:“曹植经常去打猎?你怎么知道?”
郭煦道:“甄姐姐说的啊。”
她随即吐了下舌头,解释道:“看我说的话,真容易让你误会。我觉得,甄姐姐可能也是听别人说的吧。”
曹丕嘴角抽动了一下,却并没有作声。
郭煦接着道:“我跟甄姐姐说,你整天被这些政务缠身,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怎么可能跟曹植一样悠闲呢?唉,这世子之位看起来风光无限,但背后的艰辛谁又能知道呢?”
曹丕轻轻摸着郭煦的头,笑了笑。
“尤其是父王带兵亲征之后,你既要稳住汉帝,监督荆州系和汉室旧臣,还要调配后勤辎重,粮草供给。可是许都里却还有人蠢蠢欲动,暗地里使坏,想办法让你难堪。唉,不知道魏王何时才得胜回朝,你一直这么累,真让人心疼。”
“知道心疼我,就别在我面前搬弄是非了。”曹丕搂起郭煦,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你有空盘算这些小九九,拐着弯说甄洛的坏话,倒真不如帮我处理这些成堆的公文。”
郭煦脸色绯红,嘟囔着:“看你,看透人家心思就看透了呗,非得把话说明白,弄得人家多不好意思。”
曹丕摇头道:“在你面前,我还有什么不能直说的。怎么,又在甄洛那里受了委屈?”
郭煦幽幽叹道:“唉,甄姐姐调笑我也就罢了。可她屡次话里藏针,辱没妾身家门,实在让人如鲠在喉。”
曹丕也叹了口气。当初他在邺城城破之时,对甄洛一见钟情,忤逆父王,硬是把她娶进了家门。初时因为极为爱怜,对甄洛是百依百顺。可后来却慢慢发现,甄洛的性子,不算是什么贤妻良母。若只是大户之家,也能容得下这么一位任性妄为的主母。但现在自己是魏世子,整天忙得焦头烂额,哪里还有精力、有时间去讨好她?若是有朝一日登上王位,以甄洛的性格,如何能母仪天下?
“甄洛的脾气是差了点,你也是的,没事去她那里干吗?”曹丕道。
“我是听说你把她的蜀锦送给曹植了,而我那里还有大半匹。我想了想,担心她心里不好受,就想把自己那大半匹送给她,谁知道好心换了一顿奚落。反正在她那里,我怎么做都不对。”郭煦柔声道,“我跟你说这些,可不是要你为了我出气。她是正妻,又是世家大族,轻易动不得。你现在又是万人瞩目,若是家宅不合,难免会被人耻笑。”
曹丕没有出声,又笑了笑。
郭煦站起身道:“唉,又耽误你时间了,你赶紧处理公文吧。我先回去,让厨子做几样你爱吃的精致小菜,等等再给你烧桶泉水沐浴。你呀,别光顾着忙,累坏了身子,到时候可没人替你。”
曹丕目送她婀娜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眼中冰冷如霜。良久之后,他长身而起,将下人全都支了出去,关上厅门。午后的阳光透过门棱的贴纸照了进来,洒在曹丕沉寂不语的脸上,泛不起一点波纹。他淡淡地看着半空中摇曳不定的浮尘,袖手而立。
“蒋济可信否?司马懿可信否?甄洛可信否?郭煦可信否……”疲倦的声音在空旷的厅堂内响起,却无人回应。
一声长叹落地,曹丕的身子竟然佝偻起来。
食铺里依旧人声鼎沸。贾逸背靠着墙壁,端起正冒着热气的肉汤,不紧不慢地喝着。他的对面,坐着一脸难色的长乐卫尉陈祎。
“贾大人,这件事……不好办呐。”陈祎搓了搓手。
“只不过安插进去几个人,有什么不好办?”对于陈祎的反应,贾逸并不意外。
“跟您说实在的,我手下的这班兄弟,虽然大多听我号令,我也能管得住他们,但是,您要是往我手下安插人……这是祖弼管着的。那老头又倔又硬,就算我出面说和,也不见得给您面子。再说了,就算您借着进奏曹的威名,硬安插人到我那里,恐怕他转脸就禀告了陛下。如果陛下觉得咱们逼他太紧,随便寻个由头把您的人给杀了,到时候大家还都没什么办法。那时候,反而让陛下知道我是您的人,恐怕我这长乐卫尉就要当到头了。”
贾逸沉默。汉帝虽然已经失势,但要杀几个禁军士兵,进奏曹能不让杀吗?岂不是正好给了荆州系那些大臣还有汉室旧臣们一个起哄聒噪的借口?
陈祎偷偷瞄了他一眼,接着道:“更何况,您就算安插进去了人,名义上归我管,但祖弼去给他们分配岗位,我又岂能拦得住?他随便耍点手段,您的人根本近不了陛下的身,只会被分配去干些粗活累活。”
贾逸苦笑道:“一个傀儡罢了,怎么还弄得水滴不进,针扎不透?”
陈祎没有答话。
“罢了,最近在宫里走动的那些人中,有没有什么可疑的?”贾逸问道。
“还不是那些老家伙们,聚在一起发发牢骚。嗯,要说可疑的,有个人最近被汉帝召见了两次,虽然时间都不长,但是倒有点古怪。”
“谁?”
“张泉。”
“张泉?张绣的儿子?我看到名册了,有什么古怪的地方?以前汉帝不是也召见过他么?”
“第一次被汉帝召见之后,张泉就在大街上找到了魏讽,莫名其妙地打了他一顿。”陈祎压低了声音道,“以前张泉为人一直很低调,这次却主动向魏讽挑衅,似乎有些不太寻常。”
贾逸的眼睛眯了起来。陈柘的死,可以说是魏讽一手造成的,在汉室旧臣眼中,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虚伪小人。而张泉既不是汉室旧臣,也不是荆州系,打魏讽,很显然是在传递一个信号。是谁要求他这么做的么,算是投名状么?
“而且,”陈祎眼神闪烁,“第二次汉帝召见张泉,说来也巧,曹植当时也在宫内。”
“曹植?”贾逸的声音紧张起来,“他去宫内做什么?”
“不知道,”陈祎摊了下手,“我的人进不到殿内,听不到谈话内容。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汉帝、曹植和张泉同在御书房谈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
一个时辰……贾逸看着眼前的肉汤飘逸而起的热气,陷入了沉思。事情,似乎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陈祎走了半个时辰之后,田川出现在了羊肉汤铺的门口。她扫了一眼铺子中的食客,径直向角落的贾逸走了过来。
“那个私铸场的两条线索,都已经查完了。”田川坐在了贾逸对面,捏起一片蒸羊肉就往嘴里塞。
贾逸的筷子利索地敲在她的手背上,田川吃痛松手,羊肉掉进汤碗,溅了自己一脸汁水。
田川气鼓鼓地瞪了贾逸一眼,怒道:“小气鬼!”
“不是不让你吃。”贾逸没好气地道,“你至少得先洗洗手吧?”
田川将手伸到食案上,看了一眼,的确是有点脏。她嘻嘻笑了一下,唤过店家要了盆水,胡乱在里面搅和几下,就又端起了那碟蒸羊肉。
贾逸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田川坏笑道:“你讲究个什么啊,在我们幽州,猎物都是直接架在火上烤着吃的,草木灰什么的……”
“这里是许都。”贾逸干咳一声,打断了田川的话,“私铸场的两条线索,怎么样?”
“食材那条线,没什么进展。我带人查遍了许都周围的集市,没有突然出现大批采购食物的生面孔。恐怕私铸场里的人是分散购买食物的,或者是有自己的庄园供给。”
“木炭呢?铸造兵器需要上好的木炭,可不是自己随便烧烧就能弄成的。”
“木炭这方面,我带人走了不少许都附近的炭厂,并没有发现有炭厂直接卖给这个私铸场的记录,”田川眨了眨眼,“不过我却发现了一条有些奇怪的消息。”
“哦?说来听听。”
“上蔡有家炭厂,去年年末在许都接了笔大生意,但运送的船只在渡过颍水期间,不慎发生事故,满船木炭都沉在了河里。”
贾逸眯起了眼睛。
“你也发觉到了,对吧。”田川有些得意地笑了。
贾逸点了点头。
“我是听中牟的一家炭厂掌柜说的,他说其实上蔡的木炭质地并不如中牟的好。而且上蔡的木炭运往许都,路上要渡两次河,不但麻烦,运费也高。他一直嘟囔着,说不晓得为什么许都那家一直有生意来往的大户,突然改了旧例,舍近求远。”
“在哪里沉的船?”贾逸问道。
“已经安排人去看过了。”田川道,“不然怎么会这么迟才告诉你。”
“结果呢?”
“上报的沉船地点,水流确实比较湍急。但那个地方,离平常的渡口足足隔了七里多,运送木炭的船没有理由到那里去。”
“打捞了?”
“打捞了,一无所获。”田川咽下最后一片蒸羊肉,道,“你肯定很喜欢下面这个消息,这是从私铸场里扯起的唯一一根线。”
“那批木炭的买家你也搞清楚了?”贾逸抬眼问道。
“是曹植。”
放眼看去,两旁的山坡都被烧得光秃秃的,到处残留着焦黑的断木和鸟兽的尸体。徐晃在岐山中伏之后,为防西蜀于荒山间再次设伏,魏王下令在驻营周围放火烧山。一场大火漫山遍野,席卷天际,将方圆百里郁郁葱葱的山林烧得干干净净,不少早先逃入深山的山民也陈尸其中。支持西蜀也好,支持曹魏也罢,两军交战是不会在乎升斗小民死活的。不管站在哪边,等着看谁的笑话,在被大火吞噬之时,曹操不会来救人,刘备也不会。
猛虎相争,鹿兔勿近。
这是个很浅显的道理,可惜懂的人并不多。
一队粮车沿着山中小路蜿蜒蛇行,杨修躺在车上,酒壶就放在身旁。他双手垫在脑后,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随着粮车一起颠簸。许褚骑着匹黑鬃马,朴刀架在肩头,就走在杨修旁边。许褚不聪明,这点杨修很清楚,所以才会跟他的交情比较好。身处乱世,看多了所谓聪明人的下场,杨修觉得有时人还是笨一点的好。有些事,不用想明白,有些人,不用琢磨透。陷阵冲锋,身先士卒,一骑当千,岂不快哉?只可惜……既然有了个聪明脑袋,装个浪荡不羁还可以,装傻却是难得很。
这次押粮,有些莫名其妙。据说是程昱亲自下的手令,让自己和许褚一起押运这批粮草。按说押粮这种差事,根本轮不到主簿和魏王近侍去做的。程昱这老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是单纯让自己吃点苦头,还是有其他什么意思呢?
杨修闭着眼睛道:“你从程昱那里接到军令时,他什么表情?”
许褚挠了挠头:“表情?俺没注意到。不过你在笼子里关了那么久,能出来溜达溜达,不也挺好的吗?”
“好,好。”杨修打了个哈哈。
押粮官从后面策马赶了上来,向许褚道:“将军,眼看天色已晚,我们不如找个地方扎下营寨,明早再走如何?”
“这里离褒州还有多远?”许褚问道。
“大概有两个时辰的路程吧。”押粮官道,“只是前段路崎岖难行,早先又有山贼出没,不是很太平。”
“继续走。”许褚瞪着眼睛。
“继续……”押粮官犹豫了一下,看了眼躺在粮车上的杨修,“杨主簿,我们只有三百人,还要招呼这几十辆粮车,若是被伏击的话……”
“你别问他,这里俺说了算。继续走,俺来接粮之前,夏侯将军亲自跟俺交代,要俺们无论如何务必要今晚赶到褒州。”许褚说得十分肯定。
“可是……”押粮官很不解,还没见过这么死板的人。
“军令如山。你要是不服,俺先砍了你。”许褚举起了朴刀。
“遵令。”押粮官垂头丧气地退下。
有个傻瓜上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傻瓜上司还很固执。
“死胖子,盲夏侯是你爹么,你这么听话?”杨修喝了一口酒,笑道。
许褚犹豫了一下,道:“杨主簿,你是聪明人,俺是笨人,想法肯定不一样。或许你觉得这个押粮官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但夏侯将军的官儿比这个押粮官可大多了,而且夏侯将军跟我交代的时候,说的可是无论如何、务必,那就是说,不管有什么状况,都要赶往褒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都有自己的判断,但行军打仗嘛,就该按照军令来做。就算前方是悬崖,在没有收到停下的军令前,也得大步走过去。不然一人一个主意,全按自己的想法去做,那还不乱套了?”
“得,得。想不到你还挺有理的,你就招呼着粮队吧,我得先睡一会儿,前面万一遇到了悬崖,你跟我说一声,免得我稀里糊涂地跟你一起跳下去了。”杨修打了个哈欠。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队伍中的火把陆陆续续亮了起来。
许褚挠了挠头,瞅了瞅闭起眼睛的杨修,没有说话。欠杨修的赌账快到五千钱,足足大半年的俸禄了。杨修倒义气,连提都没有提过。要说这杨主簿,可是前朝开国大将杨喜之后,祖上出过不少高官名臣,他的父亲杨彪也官居太尉,可真算得上名门望族。但他却跟其他士族出身的文人很不同,没什么架子,也没什么酸腐气。不管贩夫走卒,还是王公大臣,他都是那副嘻嘻哈哈的样子,从来不看人下菜。跟他打交道,舒服痛快。
唉,若不是魏王不怎么待见他,倒是真想跟他结拜个兄弟什么的。回头要是有机会,得找人去劝劝他,别老抱着曹植那棵歪脖子树不放。那个只会吟诗作赋的浪荡公子哥,有啥好帮衬的?总是鼻孔朝天,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样子,看着就想上去踹他两脚。比起和和气气的世子曹丕来说,曹植就是一副二世祖的样子,据说他还跟世子妃甄洛有点不明不白……许褚咧嘴笑了起来。本来在豪门世家里,这种龌龊的事情已屡见不鲜。但世子妃就有点过头了,须知魏王百年之后,这世子妃就是王妃了。要是王妃跟小叔子有染,这曹家的脸该往哪里搁啊。也不知道世子听没听到过这流言,嘿嘿,要是世子恼羞成怒想干掉曹植,俺老许提了朴刀上去就砍了他脑袋!当年在邺城砍了许攸,魏王也没怪罪过俺,现在就算砍了曹植,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事。
“报将军,前方有大树倒下,挡住了去路!”那个啰嗦的押粮官气喘吁吁地从前面赶来。
“哦,停下,让俺去看看。”许褚从马上跳下,手提朴刀向前走去。
说是大树,其实已经被前几天的山火烧成了黑炭。借着月光,黑乎乎的树干上似乎有些白痕。许褚瞪大了眼睛,却还是看不清楚。
他从一个兵士手中夺过火把,照亮了树干,是白灰写下的一行字。
“念。”拉过身边的押粮官,许褚瓮声瓮气道。
押粮官颤抖的声音在飘忽不定的火光中响起:“许褚……死于……此木下……”
听得一声呼哨,四下里突然火把骤起,数不清的人影从四面涌出,掺杂着乱糟糟蜀地口音的鼓角之声振聋发聩。
“他娘的,被埋伏了。”许褚没好气地骂了一声,向身边兵士喝道,“发什么愣啊,叫醒杨主簿,让军士们聚拢起来,保护粮车!”
说话间,蜀军已经冲进了粮队,开始短兵相接。杨修不等人喊,早已翻身站了起来,他举目极力远眺,还看不到褒州城墙,看来援军是指望不上了。四周的蜀军仍在不断涌来,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
“死胖子,不要守粮车,带人反攻!”杨修大声喝道。
许褚嘿嘿笑道:“对,这他娘的才和俺脾气!”他跳上马背,招呼了几十名骑兵,大声喝道,“莫慌!大家伙儿跟着俺,把这些蜀地的狗崽子都送到阴曹地府去!”
许褚用力一荡缰绳,横刀纵马疾驰向前。战马长嘶,刀光炫目,在蜀军中犹如蛟龙飞舞,遇者纷纷倒下。迎头遇上数十名蜀骑,策马向许褚冲来。许褚哈哈大笑,舞起朴刀,单人匹马杀进蜀骑群中,刀光闪处,蜀骑纷纷落马,各各倒退,转眼之间竟已杀出重围。许褚拨过马头,扬刀策马,大喝一声又返身杀进包围圈中!魏兵看到此景,大为振奋,纷纷大声鼓噪呐喊,本来因为陷入伏击而低沉的士气,竟然在转瞬之间高涨起来。很快,战斗场面开始了微妙的逆转。眼看战场之中,许褚挥舞朴刀,杀得畅快淋漓,已无人敢跟他交手,策马所到之处,蜀军纷纷退让。
杨修点了点头,狭路相逢,勇者胜。只有先丢下粮车不管,杀退蜀军,才能保下粮车。不然的话,把有限的军力分散到几百辆粮车附近,只会被逐个宰杀。
就在此时,杨修却看见月光之下,一骑白马却从远方直向许褚奔驰而来。两骑相向长驱,犹如两支脱弦利箭,“叮”的一声相撞于茫茫夜色之中!紧接着,许褚竟然往后退了一步。杨修皱起眉头,蜀军之中,还有这等好手?他抽出长剑,在周围士兵的簇拥下,往前走了十多步,看清了那名身材挺拔的骑将。
银甲白马,左枪右剑,面色如玉。
杨修低声道:“糟了,莫非是蜀中名将,常山赵云赵子龙?”
他趋身又向前几步,大声喝道:“死胖子,小心!是赵云!”
许褚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痛快,痛快!想不到今日能与七进七出长坂坡的赵子龙一战。来,来,让我取下你的项上人头,拿回去换酒喝!”
赵云淡淡一笑,却并不答话。
许褚双腿一夹马腹,策马而至,手中刀光如练,直劈而下。
眼看刀光已至,赵云却微微侧身,躲过刀锋之后随即反手回刺,长枪上红缨漫天飞舞,将许褚整个人笼罩其中!
许褚暴喝一声,收刀破空,将赵云长枪荡开。赵云却身形一转,顺势将荡开的长枪抛到左手,枪尖一弯,直刺许褚面门。
许褚仰身避过,双脚一夹马鞍,策马上前,将赵云坐骑撞了个正着。
两马齐声嘶鸣,双双卧倒,许褚纵身而起,裹挟刀光飞身向赵云扑去。
赵云轻点马鞍,从马上飘然而落。许褚紧随而至,挥舞朴刀向赵云砍来。赵云右腕运枪,从下斜上,将直刺胸膛的刀锋格开。与此同时却欺身而进,左腿飞起,直袭许褚面门。
许褚吃了一惊,打从娘胎出来,从没见过这样的枪法!所谓一寸长一寸强,运枪之术务求要跟对手保持一定距离,赵云这枪法竟然忽远忽近,根本就不合套数。
心急之余,许褚连忙收刀,回斩。赵云却微微一笑,左腿顺势向下,狠狠踢在了许褚腰眼之上。许褚痛得额头上立刻渗出豆大汗珠,向后踉跄退了几步,深吸一口凉气。看来赵云能七进七出长坂坡,绝不是浪得虚名。这天马行空而又招招致命的枪术,虽然匪夷所思却真是要命之极。
赵云站在对面,银甲长枪,伸出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许仲康,你不是要取赵某项上人头么?”
身边的乱军还在激战,眼看魏兵已经越来越少了,这趟押粮的差事已经铁定搞砸了。如果能砍掉赵云的脑袋,也不失将功补过。许褚混不吝的脾气又上来了,奶奶的,头掉了不过碗大个疤,俺怕什么!
他抓起朴刀,横扫而去,红缨闪动,长枪犹如毒蛇缠上朴刀,许褚只觉得一股大力从刀柄传来。他冷冷一笑,却突然松开双手,紧紧攥住赵云持枪的右腕,发力将他拉向自己,随即全身跃起,眼看右膝就要狠狠砸在赵云的胸膛之上!
赵云左臂下沉,刚卸下许褚右膝,许褚右拳便迎面而至。赵云眉头一皱,松开长枪,身形借力转了个圈,避开了许褚拳头。
长枪脱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许褚心中大喜,抽出腰刀正欲挥斩,却见赵云左脚又起,踢起一片黄土,铺头盖脸向自己袭来。
管他娘的!许褚发一声喊,闭起眼睛只管一刀劈去。
只听“当”的一声,许褚却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去,胸前一道深深的伤痕迸出一片血雾。
手上的腰刀已经断作两截,抬眼看去,赵云手持三尺青锋,正淡笑着看着他。
“青釭剑。”杨修喃喃道,转头向身边士兵大声喝道,“抢人!”
身边数十名士兵蜂拥而上,一股冲向赵云,一股七手八脚地去抢许褚。出乎杨修意料的是,赵云似乎并不打算赶尽杀绝,他退后几步,由得魏兵抢回了许褚。
赵云跨上一匹战马高声喝道:“许褚重伤落败,我家主公刘备有好生之德,尔等只要弃粮,赵某就放你们一条生路!”
许褚已被扶上战马,听到赵云这么说,忍住剧痛喝道:“放屁!放屁!大家伙儿别听这小白脸的!来,来,来,俺再跟你大战三百回合!”
杨修低声叹道:“死胖子,退吧,敌众我寡,这仗咱们败得不亏。”
许褚吸了口气,怒道:“屁!输就是输,赢就是赢,什么亏不亏的。杨修你放俺下来,放俺下来!俺和这小白脸还没分出胜负!”
杨修抽剑,在他的马屁股上狠狠拍了一下。战马吃痛,向合围圈外狂奔而去。杨修喊了声“撤”,带着魏兵如水般败退。
飞扬的尘土拂过脸庞,杨修的脸色凝重异常。事情的发展,第一次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程昱为何安排他参与粮草押运,赵云为何会亲自劫粮?既然蜀军已呈胜局,赵云为何又故意放自己走?狗屁的好生之德,这么明显的放水,程昱能不怀疑吗!
回营之后,要怎么做?
帐内一灯如豆,将沙盘映射得影影绰绰。程昱俯身之上,仔细地观察着山脊走势。许褚负伤而回,粮队被劫,损失了五千石黍米。刘备,刘备……谁曾料想,一个卖草鞋的落魄汉室宗亲竟坐大成了这个样子。早在四年前,主公收服了张鲁,当时是刘晔还是别的什么人,曾经进言顺便取了刘备。而那时主公却发出了“人就是苦于没有满足,已经得到了陇西,还想得到蜀吗”的感叹,以至于养虎为患。不知道主公那时的心里在想什么?此时此刻,心里又在想什么?
“程昱,你还记不记得四年前,我们就在这里。”身后响起老人耐人寻味的笑声。
程昱只是微微欠了一下身,仍旧瞪大了昏花的眼睛,看着沙盘。
“我知道,朝中对于我收服了汉中之后就折道而返,一直有很多议论。”曹操似乎很有回忆的兴致,“陈群说我顾虑后方安危,能做到见好就收;华歆说我是故意让刘备坐大,以免麾下将士骄纵;还有那个崔琰……说我鼠目寸光,终难成帝王霸业,后来被我砍了。程昱,我记得你当时什么也没说?”
程昱叹了口气:“主公,你老了。”
“怎么讲?”
“只有老了的人,才会一味地追忆过去。壮年之人,眼里可只有将来啊。”
“喔,你这么一说,我还想起了一件事。当年撤军之时,我曾经在阳平关的门楼上放了一把剑,对你们说不出五年,必将携此剑踏平蜀中。”曹操戏谑地笑道,“今时今日,想必那把剑已经锈了吧。”
“有这种事?臣不记得了。”
“老啦,你也老啦,这种趣事都记不得了。这次如果能打下阳平关,就去看看那把剑还在不在。嗯,一把锈剑配上把老骨头,倒是蛮合适的。”
程昱转过身,举起油灯道:“主公,容臣冒昧问一句,你当时究竟怎么想的,为何不一鼓作气拿下刘备?”
曹操并未回答,而是丢给他一封竹简:“植儿那混小子竟然写信请兵前去荆州,依你之见,准否?”
程昱看也不看,将竹简放在沙盘边上:“主公,公子植确实不是领兵的合适人选,如今国家正值多事之秋,还望三思。”
“一个时辰之前,我已回复过了,准他带兵,六百里加急直送许都,现在想追都追不回来了。”曹操道。
程昱不语,继续去看沙盘。
“为何不问?”
“主公这么做,自然有主公的道理。”
“还记得多年前,关于世子的册立,我问过贾诩。他晾了我好半天没说话,问他,他却说在想袁绍和刘表。哈哈,真是个有趣的家伙。”曹操的脸色却逐渐忧虑起来,“想我身为宦官之后,以步卒五千起兵,将诛董卓,北破袁绍,南征刘表,现在九州百郡,十有其八。如此家业,却没有一个合适的人接手。”
“主公,臣以为世子丕……”
“拍马屁的话,就不要说了,我知道你孙儿现在是世子府的人。与植儿比起来,丕儿确实更适合做曹家的家主。但你要记住,只有我死之后,他才会是魏王。”曹操叹道,“植儿……若是生在寻常富贵家……”
“主公,公子植并不是生在寻常富贵家。”程昱头上沁出汗珠,但仍在力谏。既然已经站在了曹丕的船上,只有拼死撑船了。
“所以,我才会准许他请兵,即刻奔赴樊城。”曹操声音平静。
“主公的意思是……”程昱心中一惊,猛地想到另一种可能。
“丕儿这个世子的位子,是争来的,不是我给的。其实所谓世子之位,只要是我的子孙,能者居之。但是既然已经争出了结果,又为何不服?先前植儿遇刺,众说纷纭,有人跟我吹风,说是丕儿在铲除异己,想要取我而代之。嘿,丕儿一向行事沉稳,又有司马懿辅佐,怎么会犯下如此错误?若是他要铲除植儿,还不一举致植儿于死地,会仅仅派了两三个刺客?”曹操起身,走向屏风之后,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传了出来,“你说得对,眼下国家正值多事之秋,岂能让兄弟阋墙之事,动摇了我曹家根基。给植儿领兵的机会,是看他最后的表现。若是能配合曹仁,立下军功,那还有可用之处。若是妄图挟军自重,就算关羽杀不了他,还有曹仁。”
刺鼻的金创药味儿在军帐中弥漫,火盆里的木柴烧得噼啪作响,将变幻的光影跳跃着投射在杨修的脸上,更增添一股压抑的气息。
“死胖子……”他看着眼前躺着的许褚,喃喃地说了一句。
血虽然已经止住了,但许褚还没醒来。是死是活,全看天意,军中的大夫丢下这样一句后就离开了。
天意吗?
老天何时开过眼?
杨修起身,没有时间在这里伤春悲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掀起军帐的布帘,杨修深吸了一口气,大踏步地向军营中心的大帐走去。路不长,杨修走得很平和,伴随着均匀的呼吸,每一个脚步都踩得很扎实。
路的尽头,到底是什么?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只有一次的机会,生或死,都在那个人的一念之间。
这么做,到底明智与否,杨修也并不确定。但是枯坐干等,并不是他的风格,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快到了,杨修揉了揉脸,解下腰间佩剑丢在一旁,猛地冲上前去。
“程昱,你这个老小子,敢他妈的害我!我宰了你!”他大吼着,冲向魏王的大帐。眼看离大帐还有十几步,斜刺里闪出来两个黑影,干脆利落地将杨修放倒。
“放开我,你们这些夯货!”杨修脸色涨红,嘶声吼道。
大帐布帘一掀,程昱皱着眉头走了出来。他看了眼在尘土中挣扎的杨修,淡淡道:“扶他起来。”
虎豹骑将杨修拎起,架在半空中。杨修身上沾满了尘土,头发凌乱,双腿乱踢,一副狼狈模样。
“怎么,你没死?”程昱站在帐前,问道。
“呸!你全家死绝了,我都不会死!”杨修吐了一口唾沫,恨恨地骂道。
如果是平时,程昱早就让人架走了杨修。但今晚,他却并没有这个的意思。杨修明白,是大帐里的人想要听到他们的对话,而这番对话,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决定着自己的生死。
“杨贤侄,你押粮中伏,是你自己不慎,我还没有拿你问罪,你却先来找我?”程昱道。
“你以为我是傻子么?”杨修冷笑道,“许褚和我,一个是魏王近侍,一个是随军主簿,是押粮的合适人选么?军中还有那么多辎重军需上的军将,为什么非要点我们两个的差?你当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吗!”
“说下去。”程昱不动声色。
“既然点了我们两个的差,你就该明白,许褚和我到底谁适合当主官。可你偏偏又借夏侯惇之口,令许褚为主官,务必天黑之前赶到褒州。结果我们在路上就被西蜀伏击了,还他娘的是赵云!你觉得我会以为这是巧合吗?”
“杨贤侄,你觉得是我故意走漏了消息给西蜀么?”
“不是你,难道是我么?你不就还怀疑我是西蜀奸细么?怎么,被那个刘宇骗得还不够惨,徐晃那三万人算是白死了?”杨修讥讽道。
“我现在确实仍旧怀疑你,但是杨贤侄,就算我怀疑你,你觉得我会让许褚陪你一起送死么?”
“嘿嘿,你设计害我,当然还有其他的原因。”
“哦?还有什么原因?”
“你孙子跟着世子曹丕,你自然是世子的人。我呢?我是公子植的人。为了确保世子曹丕顺利上位,借现在大战之际,下手铲除了我,岂不快哉?只不过啊,魏王还健在呢,程昱,你是不是太心急了点?”
程昱笑。
“笑个屁啊!许褚现在还躺在军帐里,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来,你就不怕魏王治罪么?”
“赵云为什么不杀你?”程昱淡淡道。
“赵云他知道我是谁么,他去劫粮,为什么要杀我一个不入流的随军主簿?你以为他跟你一样,喜欢把人剁吧剁吧切碎了吃肉干?况且当时许褚都被砍成重伤了,他也没下狠手,你要怀疑许褚也是奸细吗?你要怎么样才能相信老子不是西蜀奸细?”
程昱不紧不慢道:“不错,当初是我故意放出粮队的消息,安排你和许褚去押粮。但我并没有要借刀杀人的意思,不然的话,就由你自己押粮了,还派许褚去干吗?”
“那你什么意思?”
“有消息说,刘备已经到了阳平关。派你们押粮,其实是为了验证这个消息。”
“我呸!我们去押粮,怎么能验证刘备到底在不在阳平关?”
“我军缺粮的消息早在六天前就散布了出去,除了你们押运的军粮外,其他最近的军粮也要十多天后才能送到。为确保万无一失,魏王派了近侍许褚押粮。”
“这就是你给西蜀挖的坑?”杨修的语调已经偏于平缓,“你确定刘备会上当?”
“若是粮队被劫,势必对我军士气打击很大。这个饵太香了,刘备就算怀疑这个消息的真实性,也会试一下。只不过,押粮的主将许褚素有‘虎痴’之称,要确保劫粮成功,只能派遣上将前来。而刘备身边,能与许褚匹敌的,眼下就只有赵云了。也就是说,只要赵云现身劫粮,那刘备就必定在阳平关附近。”
杨修不语,静静地看着程昱。
“许褚虽然武力超群,但只是匹夫之勇,为了不至于让他窝窝囊囊地死在这次试探上,我才派了你协同。果然,你没让我失望。在你的指挥下,许褚虽然没能全身而退,但也留了一条性命。”
“接下来呢,你要怎么做?”
“我派了张郃带领一小队人马,扮作蜀军模样,尾随赵云军后,大概几天之后,我们就能知道刘备的确切位置了。”程昱停了下来,“到那时,主公就能登上阳平关的城楼,取回那把锈剑了。”
“然后用那把锈剑砍了刘备的狗头?”杨修嘴角歪了一下,“引蛇出洞,釜底抽薪么……程昱,你人越老心眼儿越坏了嘛。这么说来,是我错怪你了?”
“杨贤侄,你在营中如此喧闹,我大可禀告主公,将你军法从事。但上次因刘宇而将你羁押,在你父亲杨彪面上不怎么好看。这次我就还你个人情,不再与你计较。还望你好自为之。”程昱转身,拂袖进帐而去。
杨修揉了揉鼻子,混不吝地叫道:“反正你怎么说都有理,这次我不跟你计较,下次再碰到你害我,我可不跟你说这么多,直接脱靴子揍你个老小子。”
转过身,脸上轻狂的神色迅速淡去,一丝凝重浮现上来。幸亏衣服够厚,不然的话,程昱肯定会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暂时过关,杨修在心里舒了一口气。他现在很怕死,还有太多的事要做,怎么能随随便便地死在这里。
程昱仍旧在怀疑自己是奸细,杨修很明白这一点。如果程昱打消了疑虑,按他的性格,根本不会跟自己解释这么多。为何程昱要将计划全盘托出,或许,这又是一次对自己的试探?应该不会吧……如果这次的计谋能成功,西蜀无主,必定会分崩离析。程昱就算是要再次给自己下套,也犯不着透露这么重要的消息吧。
那他的意思到底是什么?
比起这个疑团,他还有个更大的困惑。这次押粮,自己没有透露出任何消息,关俊去了许都送信,根本不在营中。那走漏消息的,是另一个仍未接头的西蜀间谍吗?法正安排了一条线,是刘宇,刘宇死后,关俊补位。而另一条,却是寒蝉安排的,一直潜伏得很深,甚至根本没有跟自己搭上。杨修知道,这种间谍,一般被称为暗桩,不到万分紧急的情况下,是绝对不会露面的。
这个人,会是谁呢?能够知道程昱的布置,显然他在曹营中的地位并不低。
算了,这个现在就不要空想了。眼下最紧要的问题,是关俊去了许都送信,还没回来,那么,要如何把这里的消息送到刘备那里?
只身犯险的话,且不说不知道如何跟刘备搭上线,自己连大营都出不去。可是如果不把这个消息送出去的话,刘备会不会因此……西蜀如今分为三派,一派是刘备的嫡系,以关羽为首;一派是荆州系,以诸葛亮为首;还有一派是蜀系,以李严为首。若刘备被俘或者被杀,刘备之子刘禅尚幼,定不能服众,三派势力发生内讧的几率很大。内忧外患,西蜀指日可破。然后呢,转而扶持东吴吗?难,军力、人口、财力、地利上东吴都不占优势。若西蜀不亡,还可以互相借势,联手抗曹,若西蜀已亡,仅仅靠长江天险,是抗衡不了曹操的。
杨修苦笑,程昱把这个消息透露出来,大概就是想逼着自己铤而走险吧。
不知不觉,已经快走到了大营门口。远远看去,似乎防卫并不怎么森严,只有几个兵丁懒懒散散地或坐或卧。这个时候,如果骑上一匹快马,或许可以轻松冲出去。转头想一下,自己似乎太多疑了,经过刘宇那次和押粮这次的考验,说不定程昱早已经打消了对自己的疑虑。
凉风拂过夜色,杨修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嘿,一定是程昱那老小子在骂我。算了,算了,没兴致出营喝酒烤野味了,回去找人赌钱去。”杨修打了个哈哈,转身向自己的营帐走去。
很多时候,那些看起来的所谓机会,都是陷阱。一只经验老道的狐狸不会看到了危险才做决定,它能凭直觉嗅到危险的味道。杨修不想冒险,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冒险的代价。既然身陷险境如履薄冰,怎么还能心存侥幸?
他伸了个懒腰,顺着火盆映出的小路走了几步,突然心头浮现出了一个念头。他停住脚步,昂着头,看了会儿墨黑的天空,突然向营盘暗处冲去。几乎同时,身后闪出几道身影,飞一般地冲向杨修身形消失的地方。
营门口那些兵丁也一扫疲态,挺起长枪,将营门口堵死,警觉地盯着杨修消失的方向。黑暗中传来几声此起彼伏的呼喝,那几个身影又重回到光亮处,似乎并无收获。耳听得铿锵有力的金属摩擦声,一个身着全副盔甲的挺拔武将走了出来。
“跟丢了?”冷郁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响起。
“禀夏侯将军,发现了杨修往营区深处逃去的踪迹,但我等怕是调虎离山之计,只分了两人前去追捕,剩下的人又返回了营门。”
“嗯。”夏侯惇面无表情地点头,大刀金马地站在原地。
不消一会儿,杨修被推搡着走了回来。
他笑吟吟地道:“啧,啧,原来是盲夏侯啊,敢情我在营盘里转悠了大半天,竟不知道这么多人跟着我。”
“夜已深了,你要去哪里?”夏侯惇冷冷开口。
“找茅厕啊。”杨修挖着鼻孔道。
“为何突然奔逃?”
“因为急嘛。”
“虎贲卫喝止了你,为何并未停步?”
“他们在我身后大呼小叫的,说的什么也听不清,我还以为这几个夯货要跟我抢茅厕呢,还不赶紧跑快点?”杨修嘿嘿笑道,“盲夏侯,程昱安排你们跟着我,是不是怕我在大营里迷了路?”
夏侯惇上前几步,“呛啷”一声抽出长剑,架在杨修脖子上,冷冷道:“杨修,你以为我不敢砍了你?”
杨修歪着头,笑道:“盲夏侯觉得我现在该怎么做,抱着你大叫英雄饶命吗?嘿嘿,杨某本来也想这么做,但是你身上好臭啊,几天没洗澡了,应该有不少跳蚤吧,我可不想被染上。这得好好琢磨一下。”
夏侯惇淡淡道:“杨修,想不到你一介轻浮之辈,也有如此胆力,我先前倒是小看了你。”
“好说,好说,盲夏侯你反正只剩一只眼睛了,小看人是正常的。”
夏侯惇刀刻一般的脸上并无表情,反而收剑入鞘,道:“杨修,我不杀你,你该喝酒喝酒,该赌钱赌钱去吧。”
言毕,他示意虎贲卫一起离开。
杨修摸了摸脖子,道:“怎么,盲夏侯你主持军纪,就由得杨某在军营中浪荡?”
夏侯惇头也不回,挥了挥手,自顾自地离开了。
杨修沉默,仰头望向天空。灰蒙蒙的雾气悬浮在空中,阻挡住了视线。“大雾弥漫啊……”他喃喃道,“真不是个好兆头。”
走进军帐,杨修稳了下心神,借着油灯的亮光坐到了榻前。榻上的许褚仍昏昏沉沉地睡着,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杨修摸出腰间的酒葫芦,意兴阑珊地抿了一口,叹了口气道:“死胖子。”
既然情报送不出去,那刘备是死是活,就听天由命吧。杨修又抿了口酒,看着许褚发愣。看起来这次押粮,是程昱的一箭双雕之计。如果西蜀对此次粮草运送视而不见,那么程昱就可以推断西蜀是得知杨修也在押粮队,投鼠忌器才放弃了伏击,从而能按照这个借口把自己给拿下。结果西蜀派出了以赵云为首的劫粮队,让程昱推断出刘备很可能就在阳平关附近。是西蜀的疏忽吗,还是这个诱饵太香?是的,军粮耗尽是兵家大忌,若真的借由这次劫粮,让曹营军粮不济,曹魏只有退兵。到时候西蜀趁着曹军士气低迷之际,予以追击,仍是一场大胜。如果换作自己是刘备,就算觉得很可能是陷阱,也要试上一试。只可惜,这一试,暴露了自己的所在。
程昱说派了张郃尾随赵云,张郃为人稳重,性格内敛,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现在大概已经摸清了刘备的所在。莫非刘备气数真的到此为止了吗?
杨修又重重叹了口气,灌下一大口酒。
世道变了,人心不古,到头来这天下间,仁义还是折服不了强权吗?若是大汉被曹魏取代,只怕维系了近五百年的仁、义、礼、智、信这五常终将被人遗忘。日后,这天下的百姓或许都会觉得强权者拥有天下是天经地义的,而所谓的仁者、智者、贤者都是用来装点门面的饰物。
五百年来,从秦皇嬴政到太祖刘邦再到世祖刘秀,就连篡政的王莽,都是选了儒学作为国教。但是魏王曹操,嘿嘿,当初的“乱世之奸雄”、“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唯才是举的三道求贤令,曹操将儒家置于何地?说的做的,明明就是法家!若是曹魏当权,五百年的儒家传承啊……莫非真要发生变革了吗?
历史的转折点,莫非真的就在这里?
历史,历史。哈,哈,哈,杨修仰着头,竟然笑出了声。他又灌下一大口酒,竟然有了些许的醉意。他清楚地记得,多年前跟祢衡谈起过历史。那家伙说,所谓的历史,只不过是个任人打扮的娼妓罢了。成王败寇,历史从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或许商纣王没有那么十恶不赦,周武王没有那么英明神武。当时自己还跟祢衡争论,吵得脸红脖子粗。现在想来,说不定也有些道理。历史,不过是不同的人按照不同的需要对相同的事情进行不同的歪曲罢了,时间越长,原貌越模糊不可见。有多少人,多少事,悲欢离合都被泯灭在历史的滔滔浊流之中,泛不起一个浪花。
所谓的历史真相,到底如何呢?比如现在的汉帝刘协,比起前几个皇帝,算得上一个明君了。但是大权旁落,他又能有什么作为?策划了几次宫变,结果都没成功,眼看帝位就要不保了。若给魏王曹操夺了帝位,恐怕史书上还是会把他写成个昏君庸君吧。
再说魏王曹操,杀孔融、杀崔琰、杀边让、杀荀彧、杀祢衡……多少儒家名士,都死在了他的手里,这样的王权霸者,绝不会推崇以仁义立天下的儒家。若曹操掌控天下,那儒学大概会被贬为旁门左道,孔孟圣人大概会被指成枉理邪说之徒吧!
如今汉家积弱,有希望匡扶汉室的,就只有偏居西蜀的刘备。不管这大耳贼是真皇亲还是假国戚,是真仁义还是假道德,既然竖起了汉家宗室的旗号,他必定要将儒家这面大旗扛到底。就算日后给他打败了曹操,攻进许都,暗地里废了汉帝,自己登基,也得推行儒学。毕竟他打的旗号就是中兴大汉!
只要儒学能大行天下,管他谁坐天下。
杨修又举起酒葫芦,却发现已经空了。
“世人皆说我是个浪荡轻浮之人,好酒、嗜赌、小聪明、爱显摆,就连订好的亲事,都给人推了。”他脸上布满了恶作剧式的笑容,“如果百年之后,有谁翻起尘封的史料,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了我的真面目,那还不把他吓上一跳?”
许都,进奏曹。
“魏王老到昏了头吗?”贾逸看着手中的帛书,怒气冲冲,“曹植带兵去樊城、打关羽?他不怕被关羽一口气打到许都?”
蒋济紧皱眉头,不发一言。
“我刚拿到这份情报的时候,还以为搞错了,专门去确定了一下,确实是魏王的手迹。现在曹植应该收到了回信,正满心欢喜地准备出征。”贾逸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道,“大人,我们要不要做些手脚?”
“国家正值多事之秋,你我皆应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切不可鲁莽行事。”蒋济缓缓摇头。
“大人,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策。”贾逸道,“陈祎说曹植近日接连拜见汉帝,而且田川也查明私铸场所用的木炭是经他府上购买。他要干什么还不清楚吗?如果让他带兵前去樊城,恐怕……”
蒋济叹了口气,道:“夺嫡之争,稍有不慎就是抄家灭门,你我就不要在里面搀和了。我们的主公不是曹丕,也不是曹植,是魏王。你要牢牢记住这一点。既然魏王准许曹植带兵,那就由得他去带兵。我们还是得把注意力放到寒蝉这上面来,郭鸿那边有消息,说张泉刚才去了留香苑那里,你等下有空的话去看看。”
“留香苑?青楼?”贾逸皱眉道,“那倒是个好地方。”
“你最好带上几个人,万一有事,也不至于太被动。”
“那怎么成,带着虎贲卫去青楼太扎眼了,恐怕一眼就被看出来了。”贾逸沉吟一会儿,“要不,我带上田川?嗯……可以让她穿男装。”
“也好。”蒋济点了点头。许都城之内,应该不会有人大着胆子伏击进奏曹的官员。
出了蒋济的房间,贾逸瞥了眼右手边司马懿的房间。
没有人。
最近不知道这位世子面前的红人在忙什么,已经好久没见他在进奏曹处理公务了。曹植带兵啊……现在最坐不住的大概就是世子曹丕了吧,司马懿会献上什么奇计呢?这倒很值得期待。
贾逸迈进了厢房,看到田川正伏在一张长案上,阅读着厚厚的木简。
田川似乎感到了什么,抬起头,看到了贾逸。
“我在看以前的案卷,里面有不少绕来绕去的案子,看得人脑袋都痛了。”她张开嘴,像个傻瓜一样地笑了。
“走了,有事儿。”贾逸道。
“嗯?”田川有些迷糊,“你是在跟我说话,让我跟你一起出去?”
“少废话,快点。”
“诶?是谁前段时间说不相信我,要我证明自己来着?”田川伸了个懒腰,挑衅地看着贾逸,“现在喊我一起出去,是纯粹的人手不够了,还是证明你已经相信我了?”
“你算暂时洗脱了嫌疑。”贾逸眼光瞟向一旁,突然有点儿后悔叫上田川。
“那么说,某人现在把我当同伴了?”
“嗯,算是吧。”
“那对于同伴,某人是不是应该有相应的态度?”田川得寸进尺,摇头晃脑地道。
“我只等你半炷香,不想去的话就还留在这里看案卷吧。”贾逸甩手而出。
田川“唰”地蹦了起来,急道:“我去我去,等等我!唉,总算能出去转转了。对了,我看这些案卷里有几个你经手的案子。嘿,原先听这些书佐们把你夸得神乎其神的,我看也就那么回事。就说石阳闹鬼的那个案子吧,我看了一半就猜出来真相了,你还……”
“去换套衣服。”贾逸打断了她的话。
田川低头看了眼身上的白色深衣,不解道:“换什么衣服?这可是正正经经的女装。”
“换套男人衣服。”贾逸嘴角浮现一丝浅笑。
“换男装?为什么?”
“我们要去妓院。”
留香苑虽然处于繁华的东城,但位置却真不怎么好。最热闹的长街走到末尾,又拐了几个弯,才能看到留香苑。迎面而入的是扇暗红色的门面,看起来比进奏曹宽不了多少。门口也没什么人,就连个知客都没有,如果是不知底细的人,会以为这是哪户人家。一个商贾模样的人经过贾逸身边,低低地说了声:“张泉的马车,半个时辰前刚离开。”
这是郭鸿的人。
贾逸环顾了下四周,对田川道:“你去对面这家酒肆那里等着我,我先进去看看。”
“怎么又不让我进去,那你喊我来什么意思?”田川瞪了贾逸一眼,歪着头看着留香苑的招牌道,“再说……我还没进过妓院嘞。”
“如果万一里面有什么状况,你不要管我,直接赶回进奏曹禀告蒋济大人。”贾逸想伸手拍拍她的脑袋,又觉得有些不妥,只好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不过应该也不会有什么状况,你安安心心吃蒸肉就好。”
贾逸背起手,走进了留香苑的门内。
出乎意料,里面仍旧一个人也没有,四下里显得静悄悄的。贾逸犹豫了一下,稳住心神,四下打量。没有雕梁画栋之类的华丽布置,处处透着股书卷的味道。贾逸有些不屑地摇了摇头,这家青楼的老板虽然有些心思,但未免有些过于做作了。青楼就是青楼,就算开在了这样僻静的地方,就算布置得像书院一样,还不是青楼?
一个书童模样的人迈着碎步低着头从后堂走了出来,一开口竟然是女子的声音:“对不起,客官,我们今日不待客。”
贾逸歪着头看着眼前的人,的确是少女,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姿色也算中上,穿了书童的儒士服后,竟然别有一番韵味。不待客……就这么回去,那岂不是白来了一趟?
他故意做出粗野的样子:“不待客?不待客你开什么门?你们的头牌姑娘呢?给大爷喊出来,唱个曲听听。”
那少女显然是把他当成商客之类的人,冷笑了一声,讥讽道:“这位客官面生得很,大概不懂留香苑的规矩。”
贾逸索性坐在左首的长案之后,眯着眼睛问道:“嚯,青楼还有规矩?说来听听。”
“这许都城内,不是只要有钱,就能见得到我们留香苑姑娘的。我家主人说过,咱们留香苑不是一般的青楼,咱们的客人不是王公贵族,就是文人骚客。浑身铜臭的凡夫俗子,恕不接待。”
“那你的意思是,我就是浑身铜臭的凡夫俗子了?”贾逸假装怒道。
少女语调刻薄:“看客官的打扮,也算不上浑身铜臭,您手里能有几个钱?咱们这种地方,您这种穷鬼来得起吗?”
贾逸起身,大骂道:“混账,小小一个婢女,会说人话吗?让你家主人滚出来!”
话刚开个头,就见后面屏风处一闪,一个青衣长随走了出来。他看了贾逸一眼,皱着眉头道:“公子在后面有事和人商谈,听得这边吵闹,让我出来看看。知画小姐,是这人在闹事?”
那少女得了人撑腰,仰起头看着贾逸道:“听到了?还不快滚!等下公子怪罪下来……”
“公子?什么狗屁公子,老子不吃这一套!”贾逸大声吼道,“你嘴里再不干不净,老子把你这留香苑给拆了!”
“哟,好大的口气。”那少女掩嘴笑道,“只怕等下打断了你的手脚,割掉了你的舌头,看你还说不说得出这番话。”
那个青衣长随闻言即跃身而起,已经扑到贾逸身前,扬手,竟然有刀光闪现。贾逸一惊,根本想不到大白天在许都城内,这长随竟然敢动刀子。他闪身避开,搭上长随肩膀,一个空手夺白刃,将匕首给下了。
他掂量了一下匕首,很沉,而且做工精致,分明是能工巧匠用精铁打制的。这种匕首,不是大富大贵之家,根本不可能用在长随手上。而且看这长随的口音做派,似乎并不像是张泉府上的人。贾逸心头闪过一丝疑虑,在这留香苑中的,是张泉么?会不会是郭鸿的人看走了眼,又或者是郭鸿使的诈?
那长随没想到轻而易举被人下了匕首,恼羞成怒,转身张开手指,往贾逸眼睛插来。贾逸冷哼一声,不再手下留情,矮身躲过拳头后,一拳狠狠打在他的下巴上。耳听得骨骼碎裂的声音,那人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在这许都城内,你竟因一言不合,就手持利刃,意欲取人性命,你眼中还有没有王法?”贾逸走上前去,向躺在地上呻吟的长随问道,“你家主人是谁,竟然如此猖狂?”
长随并未答话,倒是一旁那个叫知画的少女向屏风后跑去。贾逸暗道一声不好,刚想紧随而上,屏风后就冲出了六七个人。
“这下麻烦大了。”贾逸低声叹道,往后退了两步。
知画跟着走出来,脸色因兴奋变得涨红,手指着贾逸道:“杀了他!”
两个长随抽出匕首,冲向贾逸。贾逸退到一条长案之后,待两人快要冲到跟前,右手撑着长案纵身而起,一个飞踢踢倒一人,随即回身一个肘击重重打在第二个人胸膛上,电光石火之间,已将二人放倒。
这里闹出了动静,田川那个笨蛋应该感觉到了吧,现在是不是回进奏曹报信去了?刚才门口似乎有人经过,嚷嚷着杀人了,是去报官了吗?这几个长随功夫不错,下手狠毒,是不是张泉在这留香苑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闹得越大越好,如果许都尉介入,张泉总不能不出来吧。
他眯起眼睛,淡淡道:“这里离都尉府还算蛮近的,依照我的经验,许都城内殴斗,都尉府的人得报后,大概一炷香后就会赶来。”
“等官府?官府也救不了你!”知画咬牙切齿,“接着上啊!杀了他!”
“小小年纪,戾气竟然如此之重。”贾逸摇头,手持匕首,向前迈了几步在地上划了一道直线,气定神闲地说,“一炷香,一炷香内,敢过此线者,莫怪在下!”
一个长随狞笑道:“你一个人能打过我们四五个?”他大摇大摆走到线边,刚一脚迈到直线上方,贾逸已然出手!
携腕、挎拦、背摔,三个动作一气呵成,众人还没看清楚,那大汉已经被贾逸摔倒在地,紧接着贾逸右臂一展,刀光直没入长随手掌。
那长随手掌被钉在地上,痛得迭声惨叫,满眼都是恐惧,却动都不敢动。
贾逸缓缓起身,冲着眼前的长随们微笑道:“还有谁?”
被贾逸目光所及,长随们都下意识地退后一步。虽然平时见惯了殴斗,但出手如此迅捷,下手如此准确的,还是首次见识!
知画脸色阴沉,尖声叫道:“上啊,他只有一人!你们不怕公子责罚吗?”
三名长随一起拥上,贾逸一脚踢中最前面的那个长随的膝盖,只听“咔嚓”一声,那人已倒地抱腿呻吟去了。冲在第二的长随挥刀向贾逸刺去,贾逸一个闪身欺进他怀中,右臂成肘,砸中他的咽喉。而第三个长随却拧身向前,一把长刀已经堪堪横扫向贾逸右臂。贾逸脚尖急转,刀光贴着身子直斩而下。他正欲出拳,击向对方,却见一道亮光疾射而进,将第三个长随透胸而过。
回头,却见田川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好险,好险,差点赶不上。”
“你怎么进来了?”贾逸奇道。
田川没回进奏曹报信,反而进来就杀了对方一人,要是这留香苑里还有高手,进奏曹的两个校尉恐怕就要都不明不白地落在这里了。
“他们这么多人,你自己撑得住吗?”田川的脸色因为紧张而变得通红,“怎么样,我们是杀进去,还是赶快逃跑?”
眼前只剩下了这个十三四岁的知画。她叉起腰,咬紧了嘴唇:“跑?你们能跑得了多远?只要你们跑不出许都,公子就能把你们碎尸万段,满门抄斩!”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蒋济大人曾经这样说过,就算眼前这个侍女是张泉的人,那又如何,进奏曹何时怕过这些所谓的名门世家。
贾逸身形晃动,眨眼之间已经欺到身前,一把扼住知画的喉咙,冷冷道:“在下一介武夫,不懂什么怜香惜玉。你小小年纪,就如此歹毒……”
“放手!”耳边传来一声怒喝,只见张泉满脸怒气地走了出来,而他的身后,赫然竟是曹植。
两人对视一眼,张泉遽然一怔,失声道:“进奏曹的贾逸?”
贾逸猛地警觉起来,张泉和自己素未谋面,怎么会认识自己?自己离开许都已有三年,回来只不过是短短几个月。现在在许都城内,校尉这个官秩的武将足足有二三百人,张泉为何能一口叫出自己的名字?
“进奏曹?”曹植不耐烦地重复一下,道,“怎么哪里都能看到你们,是我那兄长授意你们跟着我的?”
贾逸不亢不卑地作了个揖,道:“禀侯爷,下官以前听朋友说起这家青楼,今天偶然路过这里,就进来转转,不想却惊扰了您。”
曹植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那些长随们,摇头道:“我这些跟班,都是你打伤的?”
贾逸低头道:“下官跟这位知画姑娘争执了几句,不想其中一位长随竟然手持利刃,欲图下官性命。下官迫不得已,才出手反击。”
“你说谎,是你先说要砸了留香苑的!”那个叫知画的丫头叉着腰,咬着牙叫道。
“那也是你们先动手的!”田川教训道,“大人们说话,你小孩子插什么嘴!”
“公子,就是这个疯婆子,把陈福杀了!”知画转向曹植告状。
曹植沉吟道:“贾……逸,对吧?说实话,我对你们进奏曹并没什么好感,反正不过是我那兄长养的一群狗罢了。不过,既然是我的手下动手在前,我就不跟你们计较那么多了。你们滚吧。”
贾逸眼睛眯了起来,这曹植在搞什么名堂?他正要开口,却听见门口马蹄声响,许都尉府的人已经到了。一个都伯跳下马来,持刀冲进房内,却一个踉跄站住了。身后涌进来十多个甲士,也都停在了门口。犹豫了片刻,那个都伯冲曹植作了个揖,道:“下官参见侯爷,不知这……”
“你想得罪我,还是想得罪进奏曹?”曹植负手问道。
“这……”那都伯为难地看了看曹植,又看了看贾逸。
“既然谁都不想得罪,那就滚吧。”
“下官遵命。”都伯倒也识趣,转身就走。
贾逸看着都尉府的人离开,打了个哈哈道:“在下是个笨人,侯爷要干什么,不妨明说。”
曹植哼了一声:“怎么?”
“许都城内,人人都说侯爷自负才高,盛气凌人,睚眦必报。贾逸不过一个小小的鹰扬校尉,不但打伤了侯爷六七个手下,还欠了一条人命。侯爷就这样轻轻松松放下官走了?未免跟传闻不符。”
曹植愕然笑道:“贾逸,对吧?你说话倒有趣。人人都说本侯爷自负才高,盛气凌人,睚眦必报,这点不假,本侯爷就是这样的人。不过本侯爷虽然气量小了点,却并不是一个纨绔子弟。今天若是你先动手,管你是进奏曹还是什么,我不会让你活着离开这里;但今天是我的人先下的狠手,我就不跟你计较那么多了,你赶快滚吧。”
“下官……”
“你有完没完,我一个侯爷,跟你一个校尉有什么好说的?”曹植转身就要回房。
“不知侯爷打算如何处理这些手下?”贾逸高声喊道。
“嗤,你管得倒多。这些人自然是抬回府中,好好休养。不管他们是对是错,终归是我的人,为我出头,我不会亏待他们。”话音未落,曹植人已经走过屏风。
张泉看了贾逸一眼,低头匆匆跟上。知画恨恨得咬牙,跺了下脚,心有不甘地小跑跟了进去。
贾逸转身,扯起田川,快步走出留香苑。
“曹植也不算很帅嘛,还说什么浊世佳公子,也不过如此。”田川笑道。
“你回去吧,我还要去别的地方。”贾逸道。
“诶,为什么又要我先走,你想干吗?”田川愣了一下,“嘁,我可没那么好骗,你是不是想把我打发走,然后自己做什么?”
“你回进奏曹,把今天发生的事情禀告给蒋济大人。我去办点事,随后就到。”
“随便你。”田川翻了下白眼,拍着贾逸肩膀道,“功夫不好就悠着点,别老是神神秘秘的样子,不然到时候胳臂断了你哭都来不及。”
贾逸笑笑,转向另一个路口,跟田川分道扬镳。
一刻钟后,贾逸已经坐在了留香苑对面的酒肆里。支走了田川,甩掉了身后跟踪的人,从后门进了酒肆,选了这个靠窗的位子。要了壶清茶,他开始盯着窗外的留香苑。一个时辰过去,眼看天色渐晚,却还没有动静,贾逸不由得有些焦灼。他的视线转过留香苑门口,投到了不远处。那里蹲着一个懒洋洋的乞丐,再往前不远的拐角,是一个忙碌的胡饼摊。都是郭鸿的人,比起进奏曹的暗探,郭鸿的人显然更有市井气息,更不容易露出马脚。
从留香苑出来,贾逸一直觉得有些不对劲,张泉对自己的熟悉,曹植对自己的态度,还有留香苑的反应,都有些不对劲。他找到郭鸿的人,安排布置了一番,自己坐在了酒肆二楼。贾逸觉得留香苑里,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但既然曹植还在里面,是万万不能贸然冲进去一探究竟的。只有等,虽然不知道等到的会是什么。
一辆马车慢慢从长街那头驶来,贾逸眯起了眼睛,借着落日的余晖仔细打量。马车并不起眼,车身也没有什么装饰,上面的小窗盖着竹帘,看不清车里到底有人没人。马车在留香苑门口停下,车夫跳下,向四处来回张望。确定没什么异常之后,他冲里面打了个招呼,挡在了车前。
从贾逸的角度看去,马车停的位置很是刁钻,挡住了大部分的视线,根本看不清留香苑门口的状况。留香苑先走出了两个长随打扮的人,站在了马车两头,向四处张望。紧接着,里面又影影绰绰地出来了两个人,准备上车。马车对面的乞丐和胡饼摊都没有动,应该是也看不清状况。贾逸的眼睛眯了起来。
毫无预兆地,与留香苑隔了十多丈的小巷里突然冲出一匹枣红马,后面还跟了一个气喘吁吁的少年,惊慌失措地大声喊道:“让下让下,马惊了,让下!”
留香苑门口的人一怔,还不知道如何反应,枣红马已经冲到了跟前。眼看就要撞上门口的两人,留香苑里猛地冲出来一名布衣大汉,跃起踢向枣红马,竟硬生生将枣红马踢了一个趔趄,斜撞上了马车。
好身手!贾逸不由得暗赞一声。只是,既然曹植身边有这样的高手,为何刚才并未出手?马车和枣红马双双倒地,后面追马的少年也已经跑到了留香苑门口。他慌张蹲下身,在枣红马身上抚摸了一番,站起来号啕大哭着拽住了那个布衣大汉。
那大汉不耐烦地推了少年一把,挥拳要打,曹植和张泉却从里面走了出来。但见曹植不耐烦地说了句什么,大汉随即丢给了少年一块碎银,打发少年离开。紧接着,曹植和张泉又转身回到留香苑内,先前出来的两个人也跟着走了进去。
贾逸的手在颤抖,发烫的茶水溢出木碗,溅到手腕上,却浑然不觉。
“看到了不得了的东西呢……”他喃喃自语。
起身,将几枚大钱放在茶案上,贾逸随手抓起一顶斗笠罩在头上,快步走出酒肆。虽然这种事早有模模糊糊的流言,但亲眼所见,仍让他震惊不已。是离得太远,自己看错了吗?
长街上依旧冷清,鲜有行人,贾逸拐到一条小巷,靠着墙壁,静静地等着。过了大概两炷香的工夫,一个少年的声音在拐角那边响了起来:“老爷可有什么要问的?”
“你身后有没有人跟踪?”
“没有,小人绕了几条小巷,没有发现尾巴。”
“你认不认得后来从留香苑里走出来的那两个男人?”
“不认得,不过看起来像是大官。”
“好,既然不认得,那你今天就没看到过他们,如果日后再遇到了他们,你也从未见过他们,明白吗?”
“明白。”
“那,除了先前出来的那两个长随模样的人,中间出来的那两个人,就是身材比较瘦、个子比较矮的那两个人,长什么模样?”
“老爷,那两个人虽然穿的是男装,但我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两个女人,而且其中一个长得非常好看。”
贾逸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少年继续道:“那个长得非常好看的女人,大概有三十多岁的样子,另一个大概十多岁。我在这条街上住了十多年,留香苑的每个姑娘我都认识,但这两个女人,我从未见过,她们不像留香苑的姑娘,倒很像是大户人家的女眷。”
“何以见得?”
“年轻的那个,虽然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却显得有点肤浅凶戾,像是贴身丫鬟之类的。长得好看的那个,手指雪白纤细,举止优雅,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夫人。小人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为何大户人家的女眷,会出现在妓院里……”
贾逸打断了少年的话:“那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是不是鹅蛋脸型?右眉角上,是不是有颗小痣?”
“是的,老爷。莫非您认识那位夫人?”
“你不需要知道太多。”贾逸语气凝重道,“今天你见到的所有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你明白么?”
拐角的少年没有回答,显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贾逸继续道:“你连夜去运来赌场,找秃头老五,就说是郭鸿让你去的。在他那里,你领上一千大钱,直接去寿春。”
那边犹豫了一下,道:“小人在许都多年……”
贾逸厉声道:“住口!我不管你到底明白不明白,明日之后,只要给我在许都看到你,立刻让你身首异处!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
贾逸轻声道:“郭鸿说你在许都城内无亲无故,了无牵挂。你拿了一千大钱之后,先在寿春站住脚。如果有什么难处,只可书信与运来赌场的秃头老五联系,万万不可踏入许都。而且,从今以后,你在许都城内的这十多年生活,绝对不能向第二个人提起,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少年低声答道,似乎明白自己卷进了一桩不得了的事情之中。
贾逸应了一声,转身往巷子深处走去。他知道,走出小巷,右转上了官道,再左转走上一盏茶的时间,就到了进奏曹。只是,把这个消息禀告给蒋济大人后,蒋济大人会如何处理?恐怕只有埋藏于心中吧。这种事,放在平民百姓家里,都算是大事了,何况发生在曹家?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本以为能等出来什么消息,谁知道等来的却是个烫手山芋。
那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是世子妃甄洛。
两名虎贲卫持枪而立,严禁任何人接近。离他们五六丈远,是房门紧闭的西曹署。
“你能确定?”蒋济皱紧眉头。
“大人,我虽然只在魏王大宴宾客时见过世子妃几次,但世子妃乃天下绝色,就算时隔三年,仍让我印象深刻。况且从留香苑出来的那个妇人,右眉角上也有一颗小痣。天下间怎么会有两个如此相像的绝色美人?”
“好糊涂的世子妃!”蒋济摇头。
贾逸道:“世子整天忙于政务,哪有那么多心思花在女人身上?临淄侯曹植却相貌俊朗,行事洒脱,又有大把的时间去吟诗作赋,在女人眼里,自然魅力无穷。世子妃被小叔子的魅力所倾倒,也算是情理之中。大人,这事要不要禀告世子?”
蒋济道:“家丑不可外扬,你不怕世子杀你灭口?”
贾逸犹豫了一下,道:“回来的路上,我想了很多,我总觉得,今天下午看到的不仅仅是曹植私会甄洛这么简单。大人,你想过没有,如果说曹植跟甄洛在留香苑偷情,那张泉为什么会在那里?”
“你是说……”
“前几日汉帝召见过张泉,当时还有曹植在。如果说张泉已经倒向了汉帝,那曹植呢?”
“曹植?作为曹家人,他会倒向汉帝?”
“若是册立世子无望,会不会恼羞成怒,想要借助汉帝,扳倒曹丕?”
蒋济沉吟半晌:“且不说曹植这样做荒唐不荒唐,这许都城内,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说动他?”
“或许有一个人。”
“寒蝉?”蒋济脸色阴沉下来,“如果真如你所猜测,那曹植遇刺,岂不就是一个幌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贾逸仍自顾自地说道:“如果曹植跟寒蝉早有勾结,那一切的疑点就迎刃而解。定军山军情泄露,自然是曹植知道军情后泄露给寒蝉,又通过寒蝉传给了刘备。而那些消失在了许都城内,伏击了我们的人,很可能就是曹植侯府内的军将。”
“这些都只是你的揣测,并无证据。”
贾逸点头。
“把如此重的罪名安到一个侯爷身上,是什么后果,你想过吗?”蒋济正色道,“而且这个侯爷,还是在世子之争中落败的曹植。”
“大不了就是满门抄斩。”贾逸满不在乎,“还好我父母双亡,只剩下我一个了。”
“就算你有这个觉悟,进奏曹也不可能……”
“这个我清楚。”贾逸道,“如果事败,全是我一人所为,大人并不知情。”
“你要怎么做?”
“麻烦大人向世子引荐。”
蒋济沉默良久,道:“可以。”
贾逸正坐,收敛面容:“谢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