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糖的生意 2
张保庆所在的车队里,有个司机是外地来的小伙子,吃苦耐劳,为人和善,长得浓眉大眼、敦敦实实,年纪跟张保庆相仿,两个人没事就在一起喝点儿小酒,天南海北无话不谈,关系处得不错。他总跟张保庆说,他是家里的长子,老家还有正在上学的弟弟妹妹,趁自己年轻能吃苦,能多跑几趟就多跑几趟,先把弟弟妹妹拉扯大了,等攒够了钱就回老家开个南杂店,娶个媳妇儿,再生几个孩子,守着年迈的父母给他们养老送终,哪儿也不去。张保庆觉得这小伙子挺仁义,知道孝敬老人,对弟弟妹妹也是尽心尽力,所以对他高看一眼。这一年夏天,老板张哥接了个急活儿,路途偏远,张保庆在外地押车还没回来,这个小伙子想多挣点儿钱,便独自一人开夜路去给客户送货。半道上突然感觉车身一歪,往一侧打偏,他以为碾到尖锐的东西把车胎扎爆了,一脚刹车就把车停在了路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段路,路两旁也没有路灯。小伙子打着手电筒下车一看,果然有个轮胎瘪了。他刚入行没几年,不知道江湖险恶,以为这只不过是一个意外,回到车上取出千斤顶,撅着屁股开始换轮胎。结果刚把车轱辘卸下来,就被人用绳子从身后套住脖子,活活给勒死了,到死都没看见背后杀他的人长什么样。
那个帅小伙还没娶媳妇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结束了生命,凶手都不知道是谁,死得有多冤?常言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半年后的一天深夜,这个凶手在另一条路上故技重施,这次遇上了一个腰里有刀的老司机。老司机平时特别喜欢散打摔跤,身手不错,一发觉劫匪从背后勒他,立即拔刀在手,从自己胳肢窝底下捅过去,给身后的劫匪来了一下。只听“嗷”的一声惨叫,这一刀正捅在对方小肚子上。劫匪受伤不轻,倒在地上不住哀号,伤口呼呼往外冒血,染红了衣裤,最后被老司机抓住扭送到当地公安部门。经过审讯,交代出以前做的好几起案子,里面就包括他勒死张保庆车队的那个同事。
据这个劫匪交代,他劫道杀人向来是一个手法,趁深夜无人,在路面上撒一堆钉子,开夜车赶路的常常会超速,行驶而来的车子轧在钉子上一准儿爆胎失控,大多会直接撞在路边的树上,车上的司机要么重伤,要么当场毙命,都不需要他动手伤人,直接上车抢东西,有什么拿什么。如果赶上技术好的司机,稳住车子下来换胎,他就趁机悄悄走过去,用事先备好的尼龙绳从后面勒住司机的脖子,从来不跟受害者照面。他说这样杀人比较有把握,遇害者即使变成鬼,也不知道他是谁。所以那个年代的老司机都知道,跑长途开夜车除了要带防身的家伙,还要尽量结伴,若是不得已一个人开车上路,见到拦车的,甭管他好人坏人、是人是鬼都不要理会,哪怕车子爆胎了也别心疼车,凑合着往前开,到了有人的地方再想办法修理不迟,原则上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要停车。
张保庆听一位司机说过这么一件事,有一次那个司机深夜赶路,遇到一个女人,穿着一身白衣,披头散发坐在公路中间。大半夜撞见这个谁能不怕?司机吓了一跳,以为撞上鬼了,哆哆嗦嗦不敢往前开。结果车一停下,不知道从哪儿蹿出来一大群人,二话不说就把车上的东西抢了,好在还给他留了一条命。跑长途的司机们一传十十传百,夜里再遇到“女鬼”拦路,都直接开过去,甭管对方是死是活。从此之后,再也没哪个“白衣女鬼”敢大半夜坐在路中间拦车了。
最下作的还不是明抢的劫匪,而是由公路边的饭馆老板、长途客车司机、地痞流氓勾结在一起,联合经营的黑店。这样的黑店不劫货物,专吃客车。一辆长途客车上五六十名乘客,开到饭店门口就停车,车门一开,上来一伙儿流氓,手里拎着短刀棍棒,把乘客一个个赶下车,带进黑店吃饭。进去之后围桌而坐,端上一大盆白菜熬粉条,另有一盆干馒头、半盆米饭,一人再给一副碗筷,没有半点儿荤腥,不论你吃与不吃,一个人收三四十块钱,那时候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才多少钱?给钱还则罢了,不给钱谁也甭想出这黑店的门。
跑长途运货的司机不容易,只要是出门在外,一路上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既要警醒着别出车祸,更得求神佛保佑千万别遇上车匪路霸,挣的是玩命钱,吃的是辛苦饭。然而当老板的日子更不好过,张哥倒腾鲜货这几年,不但一分钱没挣,反倒赔进去不少。做小本生意的老板常说一句话“买卖都是熬出来的”,张哥也明白这个道理,总想着坚持坚持或许就能生存下去,反正已经干了那么久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本钱全扔在里面了,不可能再改行干别的,只能东拼西凑,拆了东墙补西墙,赶上青黄不接还得到处借钱补窟窿,典型的打肿脸充胖子——死撑一天是一天。
有一天张保庆接了个电话,对方要订购一车香蕉,让他抓点儿紧,运到长白山东山林场“汛河林道”。张保庆一听这买卖绝对合适,价格比平时高出五成。四舅爷已经过世多年,正好借这个机会去坟前拜扫一番,再顺便看看二鼻子和菜瓜,快十年不见了,还真挺想他们的,于是兴高采烈地去通知老板。到了张哥家张保庆发现情况不对,车队里的司机都在,个个一脸愁容,不停地抽烟。张哥也不避讳这些人,告诉张保庆,他这买卖实在维持不下去了,账面上没有一分钱,伙计的工资也发不出来,还欠了一屁股两肋账。几个司机约在一起上门讨债,带着铺盖卷住了进来。
张哥觉得张保庆这些年忠心耿耿、任劳任怨,跟着他东奔西跑,风里来雨里去,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累,到头来也没赚着钱,心里挺愧疚,实在是对不起张保庆。他跟张保庆说:“这些年咱们车队陆陆续续走了不少人,那些人都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哪儿给的钱多就奔哪儿去。这是人之常情,为了挣口饭吃,也都不容易,我不怪他们。我心里唯一觉得过意不去、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你从不在工钱上跟我计较,尽管押车不是打仗,可也够得上出生入死了。行外的人不知情,总说咱们跑车的挣大钱,说什么‘车轮一转,财源滚滚’,实际上真不是。我的情况你最清楚,确实已经山穷水尽了,你别误了前程,趁早去另谋高就吧!有朝一日混出头了,可别不认你张哥这个朋友!”
张保庆听了这一番话,再看看车队的这些兄弟,心里头百感交集,眼眶子也有点儿发酸。他了解老板的为人,真不是不讲究的人,也明白做买卖没有一帆风顺的,有赔有赚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光是贩鲜货的,哪一行都一样。可是其他没领到工资的司机不这么想,他们家中都有妻儿老小,一家的顶梁柱在外奔波,下个月就是八月节了,全指望领了这点儿辛苦钱回家过节。老板发不出工资,连块月饼也买不起,岂能善罢甘休?底下人都觉得是老板心黑耍赖,吞了他们的血汗钱,即便真发不出工资也不能放过他,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逼着老板卖房卖车也得给个说法。
张哥枉担个老板的名头,日子过得还不如那几个司机。家里能当的东西全当了,现如今山穷水尽,他也没了主意,心想就算报警,人家司机要工钱并不为过,占着一个理字,既没偷也没抢,警察来了能怎么管?想找几个道上的朋友帮着摆平,可是这年头儿朋友哪有白交的?到最后还得是一个字——钱!要有那个钱,还不如直接给司机们分了。多亏张保庆及时出现,帮着老板解了围。说是解围,光拿嘴对付可行不通,不给钱怎么解围?所以张保庆不仅自己的那份工资没要,还把这几年的积蓄全借给老板发了工资。
往东山林场运香蕉的活儿没干成,因为车队人吃马喂一大摊子,各种手续费、税费、养路费、油钱、工资、保险金,都加在一起,一个月接五趟活儿才勉强保本,只跑这一趟活儿,不仅赚不了钱,反而赔得更多,还不如赶紧卖车还债。
张保庆回到家中,躺在床上睡了一天一夜,起来之后自己问自己:是不是仗义过头了?白折腾了好几年,如今又是身无分文,还得再找别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