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从上海到巴黎 第十三章

2005年4月16日 上海

子夜12点。

黑夜的雨铺天盖地,路边驶过的汽车溅起水花,已经打湿了林海的衣服。他撑着伞大声叫喊着玛格丽特,她跑出网吧时并没有带伞,林海很担心她会不会淋雨着凉。

他已经找了两个多小时了,跑遍了附近的几条马路,几乎把嗓子都喊哑了。但他知道玛格丽特人生地不熟,是不可能跑出太远的,她一定还在附近的某个地方。

在茫茫的夜雨中,林海只感到心如刀割,眼前不断晃动着玛格丽特的身影,心里却不断地问着:“为什么?”

他曾经完全相信玛格丽特说过的每一句话,这个四百年前的法国公主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牵动着他的心,甚至她的一个眼神,也可以让他心跳得厉害。但如今都已经成为了梦幻,就像沙粒聚成的一座巨大城堡,只一个浪头就被打得粉碎。

“她根本不是油画中的幽灵,她为什么要骗我?她究竟是谁?”

林海默默地问着自己,一步一颤地回到网吧门口,只见在彻夜长亮的霓虹灯下,有两个人的身影在晃动着。

他撑着伞悄悄向前走了两步,才发现其中一人居然是玛格丽特,她正浑身颤抖着站在屋檐底下,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鹿。而另一人是个陌生的外国人,穿着件黑色的风衣,苍白的脸庞上长着副鹰钩鼻子,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玛格丽特和那个男人正说着话,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林海的悄悄靠近。林海小心翼翼地藏在一块广告牌后面,偷听他们的谈话。那男人说的也是法语,用命令式的口吻对玛格丽特说:“快点回到那小子身边去!”

“不,他已经知道那幅画是假的了,我的谎言也被他看穿了。”

“那你更应该回到他身边,继续控制住他。”

玛格丽特痛苦地回答:“我做不到!”

然后,林海只听到啪的一声,原来那男人竟打了玛格丽特一记耳光,接着又是一声恶毒的咒骂。

但玛格丽特似乎并没有任何退缩,她只是倔强地说了声:“Je l’aime!”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爱他。

瞬间,“Je l’aime”像针一样扎在了林海心头,他只能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以免发出声音来。

那法国男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声地说:“你疯了吗?”

没想到玛格丽特居然冲了出来,但一只手被那男人死死地拉住了,她的身体暴露在雨中,双手拼命地挣扎着,情况似乎万分危急。

这时林海再也忍不住了,他从广告牌后跳出来,一把推开了那个男人,然后紧紧地抓住了玛格丽特的手。

林海的突然出现,自然让玛格丽特非常惊讶,她还来不及说话,林海已经拉着她向马路对面跑去。

玛格丽特下意识地跟着他一起跑,穿过大雨中的街道,一下子跑到了对面的小巷中,身后只留下那个大声咒骂的法国男人。

雨伞不知被扔在了哪里,他们在黑夜的大雨中一路小跑,飞溅的水花弄湿了衣服,地上发出奇妙的声音。他们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像从囚笼中跑出的奴隶,要尽情地享受片刻的自由。

直到林海紧紧地搂住了她,在她耳边反复地说:“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玛格丽特睁开被雨水打湿的双眼,额前的头发紧贴在眼角,颤抖着说:“Excusez moi!”

“别说对不起了,你看你浑身都湿透了,我们快找个地方躲躲吧。”

林海拉着她穿过雨巷,在一处屋檐下给朋友打了个电话,磨破了嘴皮子总算叫朋友让出了一间空屋。

然后他们跑到了另一边的马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就赶过去了。

朋友空关的房子离这里很近,是多层房子的四楼,一室一厅,准备下星期要租出去的。林海在半夜里敲了朋友的房门,拿到钥匙后打开了空屋。

他拖着玛格丽特来到卫生问,幸好热水器还能用,他知道玛格丽特会使用的,便让她先洗个澡,然后自己再跑出去买点换的衣服。

附近有家24小时便利店,他买了一些简单的衣服,便匆匆地跑回来了。林海从浴室门缝里把衣服塞给了玛格丽特,很快就看到她换了身干净衣服出来了,头发上冒着热气,脸色也红润了许多。谢天谢地,她身体非常健康,看起来并没有感冒。

这时玛格丽特显得有些尴尬,她低下头说:“你也淋雨了,去洗个澡吧。”

林海呆呆地点了点头,便走进浴室洗了一个澡。当热水冲淋在头顶时,他的心里已一片空白,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宁愿相信玛格丽特就是四百年前的人,诺查丹玛斯也正在追杀他,一切依然还在梦幻之中。

然而,现实总是残酷的。

洗完澡换了身衣服出来,只见玛格丽特手里握着个小东西,看起来像是袖珍麦克风,只有两三个厘米大小,她淡淡地说:“把它毁了吧。”

“为什么?”

“只要有这样东西在身边,他们就会随时找到我们。”

“你什么意思?”林海接过她手中的小东西,仔细端详了一下说,“难道说这是方位传感仪?”

玛格丽特羞愧地点了点头。

林海似乎不敢相信自己:“你身上一直藏着这个东西?怪不得诺查丹玛斯会一直找到我们,原来他不是闻你的气味,而是接受这个东西的电磁信号吧。”

“Excusez moi!”玛格丽特羞愧地低着头说,“你快点毁了它吧,否则他们还会来的。”

他犹豫了一会儿,便从房间里找来一把锤子,将传感仪砸烂在过道上。

玛格丽特终于嘘出了一口气:“他们不会再找到我们了。”

林海沉默了片刻,突然回头问:“你说的‘他们’是谁?”

“他们是——”玛格丽特后退了一步,低下头轻声说,“我的家人。”

“你的家人?那你又是谁?”

她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我是玛格丽特。”

“不,玛格丽特是四百年前的法国公主和王后,她早已经死去变成了灰土。”

“玛格丽特是我的名字,我的姓是拉莫尔。”

林海一下子怔住了,嘴里缓缓念出了她的名字:“玛格丽特·拉莫尔?”

“是的,这就是父母给我的名字。”

“拉莫尔?”他抿起嘴仔细想了想,忽然大声问,“是《红与黑》里的拉莫尔侯爵家族?”

“不,我们不是那个侯爵家族,但我们是德·拉莫尔与玛格丽特王后的直系后代。”

“对了,在爷爷留给我的信里,也写到了那个隐居在法国南方的家族,你们就是那个拉莫尔家族吧?”

玛格丽特终于点了点头:“是的,刚才你见到的那个人,是我的叔叔,他叫维克多。”

“我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在图书馆门口,在我的手心里写下‘Aider moi’的人,就是他吧?”林海不待玛格丽特回答,自顾自地说,“没错,一定就是那个人。那么装做诺查丹玛斯来吓我们的人,也是他吧?”

“你猜得没错,他之所以能一直跟着我们,就是因为我身上藏着的方位传感仪……”

说到这里林海已经猜出几分了,他盯着玛格丽特那翡翠色的眼睛问:“够了!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还不明白吗?1936年,我们拉莫尔家族盗走了油画《玛格丽特》,但族长的女儿玛蒂尔德,却与你的爷爷林丹青私奔去了中国,不但带走了《玛格丽特》的真品,而且还带走了古老的羊皮书。”

“所以在时隔将近七十年之后,你们要趁着圣路易博物馆来中国办展览的机会,到上海来寻找真正的《玛格丽特》?”

她摇了摇头:“不单单如此,还因为最近有几位专家,怀疑圣路易博物馆收藏的那幅画是赝品,我们除了要寻找真画之外,还要把那幅假画盗窃出来,以免七十年前的那幕戏被揭穿。”

“既然是盗窃假画,为什么还要找到我呢?”

“因为你是寻找真画的关键,我们家族进行过秘密的调查,发现你爷爷十年前就去世了,但你父亲并不知晓内情。而你作为林丹青唯一的孙子,又是法语系的大学生,正好是我们的突破口。”

“所以你们就选择了我,从一开始就为我安排了一个巨大的陷阱,把我引到西洋美术馆里,又利用你吸引我上钩,让我真的以为你是从画里逃出来的,相信了那套画中幽灵的鬼话,还以为真有个诺查丹玛斯要来杀我,害得我东躲西藏几乎精神崩溃!”林海异常痛苦地颤抖起来,“为什么,玛格丽特,你为什么要这么欺骗我?”

“Excusez moi!”她又重复了这句话,低下头说,“是他们逼着我这么做的……”

“不要再隐瞒了,全都告诉我吧,我会尽一切力量帮助你的。”

玛格丽特眨了眨半透明的眼睛,嘴唇颤抖着说:“我出生在法国南部的一个偏僻山谷里,整个拉莫尔家族几乎与世隔绝地住在那里,已经有好几百年了。在我很小的时候,就非常像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公主,这引起了家族的注意。从十几岁起我越来越像玛格丽特公主了,他们甚至对照了王后少女时代的画像,发觉我和她长得简直一模一样!这一定是家族的遗传因素,因为我们家族是德·拉奠尔与玛格丽特王后的私生子的后代,我们身上流淌着玛格丽特的血液。”

“我明白了。”林海点了点头说,“在经历了若干代人的繁衍之后,四百年前玛格丽特王后的相貌基因,完全传递到了你的身上,确实存在这种隔代遗传的现象。”

“所以家族决定把我培养成第二个玛格丽特王后,他们严禁我离开家族,让我生活在16世纪的环境中,用百年前的规矩来教育我,使我对宫廷礼仪了如指掌,对法国古代的历史如数家珍,甚至说话也变成了宫廷腔。总而言之,他们‘复制’了一个玛格丽特公主,使我无论从外形还是气质上来看,都与油画里的玛格丽特如出一辙。”

林海大声地说:“但你就是你,你的名字叫玛格丽特·拉莫尔,不是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王后。”

“这已经不重要了,家族牢牢地控制着我,我学会的第一个词就是‘服从’,我从来不怀疑家族给我的命令,他们告诉我家族就是一切,是家族给了我生命,我必须要无条件地为家族而献身。”

“所以,你就跟随他们来了上海,为我挖掘了一个巨大的陷阱?”

玛格丽特又低下了头,鼻子里有些嗡嗡地说:“是的,这是他们精心策划的计谋,就是要通过我来控制你,找到《玛格丽特》真画的线索。”

林海缓缓闭上眼睛,将美术馆那晚以后的一幕幕场景,又如电影般放了一遍:自己两度在美术馆里神秘地晕倒,半夜被关在了厕所里,发现玛格丽特的幽灵从画中走了出来,同玛格丽特一起躲避诺查丹玛斯的追杀——

尽管这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荒诞不经,只有精神病人才会信以为真,但林海竟真的落入了陷阱,像偏执狂一样深信不疑,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他颤抖着睁开眼睛,盯着玛格丽特的脸庞看了看,瞬间他终于明白了,全都因为她一这个与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壬后一模一样的女子。

是的,在十年前的那个中午,在老屋阁楼的阳光里,这张脸庞已经深深地印在了自己心底。在十年之后的那个黑夜,当她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时,一切的理智早已经崩溃了,他不能不相信,又不得不相信,因为她始终都活在自己的心里——他爱这个人,无论是四百年前还是四百年后,也许命运早就注定了他们的相遇。

房间里静了许久,此时已是凌晨8点多了,窗外依然倾泻着大雨。玛格丽特终于打破了沉默:“当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黑夜的美术馆里,我们彼此面对着,呼吸着对方口中的空气。你也许不相信,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接近家族以外的男人,在这瞬间我感到了内心的颤抖。但我知道我必须要完成家族交给我的任务,我让你带着我离开那里,于是你拉着我在黑夜中狂奔。当我们穿过美术馆里一幅幅名画时,我忽然感到自己真的回到了四百年前,我就是玛格丽特公主,你就是我的德·拉莫尔,我们一起私奔逃出可怕的卢浮宫,身后是追赶我们的国王和士兵们。”

“这是真的吗?”林海果然怔住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当时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然后就是与你在一起的几个日日夜夜,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家族,也没有接触过家族以外的男人,但我曾经发誓要完成家族给我的使命。可是我发觉自己不能控制自己,也许是表演过于投入了,我竟然忘记了自己要来干什么,而把我扮演的角色当成了我自己。”

“你一定很痛苦吧?”

“对,非常痛苦。但更痛苦的是,我发觉自己渐渐爱上了你。”玛格丽特终于睁大了眼睛,紧盯着林海说,“过去我被禁锢在家族的樊牢里,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爱,但当我和你在一起时,竞发现自己是那样脆弱,我渴望闻到你身上的气味,渴望你能搂住我的肩膀,渴望……”

“别说了!”

但玛格丽特执拗地说了下去:“我也难以相信,仅仅几个昼夜,就能让人忘情地爱一个人——但这一切就这么发生了。”

“就像我爷爷和玛蒂尔德?”

林海自顾自地点了点头,难道上一代人发生的事,又要在他们身上重演了吗?

虽然拉莫尔家族的计划是那么天衣无缝,但他们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女孩子的心。

玛格丽特作为一个诱饵,虽然牢牢地控制住了林海,但同时自己也陷入了感情的漩涡。最后,在家族与爱情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是的,这是拉莫尔家族最大的失策,他们没有考虑到前车之鉴:七十年前的玛蒂尔德背叛了家族,跟随林丹青私奔到了中国,不但赔了女儿,还失去了真画与羊皮书。

“林海,请不要离开我,我已经背叛了家族,他们不会饶恕我的,我只能和你在一起了。”

但林海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后退了一步说:“等一等,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让我静下来想一想。”

“还等什么?再等就来不及了。”

但林海看了看时问说:“现在已经是凌晨了,你一定累极了吧?先睡个觉吧。”

再说下去天就要亮了,玛格丽特没有继续争辩下去,她躺到了里间的一张小床上。而林海则呆坐在小厅的沙发上,听着雨点敲打窗玻璃的声音。

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也许是折腾得太累了,这一觉竞睡到了第二天中午,林海是肚子饿得睁开了眼睛,看见窗外的雨依然在下着。

他用力摇了摇头,然后跑到里间,看到玛格丽特早已经起来了。她看起来憔悴了许多,眼圈竟然有些发红了。林海回想起了昨晚的一切,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不再是画中的幽灵,不再是四百年前的法国公主,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现代人,她的名字叫玛格丽特·拉莫尔。

林海简单地洗漱了一下,便跑出去买了午饭回来,他们都已经饿极了,没说什么话就全部吃光了。

吃完后林海呆坐了下来,他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玛格丽特就在自己的身边,她又该怎么办?她的叔叔或者其他拉莫尔家族的人,一定正在到处寻找他们,幸好他已经把方位传感仪砸烂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既然都已经看到了爷爷的信,就必须把最后一件事完成——找到《玛格丽特》油画的真品。

据说那幅真画里隐藏着某个天大的秘密。

可怎么才能把那幅画找到呢?当初爷爷和玛蒂尔德把油画带到中国,一定藏在某个秘密的所在,此后又经过了那么多年,事过境迁再到哪里去找呢?

林海又从包里翻出了爷爷的那封信,在信的最后有这样一句话:“所以,我决定不告诉你答案,但可以给你一个提示——她已回到母体中。”

什么又是“回到母体中”呢?

他低下头想了许久,但始终都想不出所以然来。忽然,他回头问了问玛格丽特:“你们家族里的人,有没有对你说过那幅画里的秘密?”

“不,如果他们知道的话,也不会千里迢迢来寻找这幅画了。但这个秘密肯定是1574年的玛格丽特王后留下来的,她要留给她腹中的拉莫尔的孩子一样礼物,作为他将来为父报仇并登上法国王位的资本。”

“当年我爷爷画的那幅赝品,必然在某些地方与真画不一样,至少膺品里是看不出秘密的,所以他们必须要找到那幅真画。那一定是非常细微的差别,因为数十年来没有人发现那幅赝品的秘密。”

玛格丽特忽然冷冷地说:“确实有一个微小的差别,因为据我们家族里的人说,那幅赝品上原本有你爷爷的签名。”

“我爷爷的签名?可既然是赝品,造假者怎么可能会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呢?”

“因为当时你爷爷在临摹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在制造赝品,他只是按照玛蒂尔德的吩咐做而已,到后来才知道是偷梁换柱用的赝品。当年为了掩盖赝品的真相,家族的人把那个签名巧妙地涂掉了,那时候的鉴定技术不高,也没有精确的照相记录,所以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小细节,也就一直在博物馆里放了六七十年。”

“可既然被涂改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的。”

“是的,近年来有一个德国的专家,他专门运用电脑照相的技术,对世界各国的名画进行分析,特别是鉴别真伪。他对圣路易博物馆所有的藏品进行过分析,结果发现《玛格丽特》这幅画是赝品的可能性最大,因为在这幅油画的左下角,有一处极其细微的被涂改过的痕迹,用肉眼很难分辨出来,但在电脑图片分析下就原形毕露了。”

林海这才恍然大悟:“所以,你们要趁着这次到中国来展览的机会,想方设法把那幅画偷出来,以掩盖当年偷粱换柱的阴谋。同时还要利用那幅赝品,把我给引出来进入陷阱,真是一石二鸟的计谋啊。”

玛格丽特不再说话了,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雨,宛如四百年前被软禁的玛格丽特。

整个下午林海都闷在房间里,思考着爷爷留给他的那句话——她已回到母体中。

天色很快要黑了,他出去买了晚饭回来,两个人简单地吃了一顿。他想如果没有这些烦人的事,和玛格丽特这样永远在一起该多好啊,但这只是他的非分之想,谁都不知道今晚还会发生什么。

晚饭后林海继续思考着那句话,就连玛格丽特也帮着他一起想,窗外的雨仍然滴滴答答的,但要比昨晚小了很多。

正当两人绞尽脑汁之时,玛格丽特忽然拍拍林海的肩膀说:“你爷爷过去不是学画的吗?那么‘母体’会不会是一幅画呢?”

“一幅画?”

林海点了点头,这确实很有可能,但他从来没听说过有《母体》这样一幅画。而爷爷一辈子画过那么多画,林海也不可能记住那么多名字。

然而,某道电光宛如上天的召唤,一下子闪到了林海的脑子里——小礼堂!

对,几天前他不是路过了学校的小礼堂吗?那里面挂着一幅爷爷在50年代画的画,林海清楚地记得那幅画的名字——《母亲》。

“母亲”不就是“母体”吗?

原来这就是爷爷留给他的暗示,真正的《玛格丽特》应该就在学校的小礼堂里!

他一下子跳了起来,抓着玛格丽特的手说:“我们快点走,我想我已经知道《玛格丽特》在哪儿了!”

玛格丽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林海拉出了房间。他们各自撑着伞,跑出了雨夜中的楼房,叫上一辆出租车赶往大学。

出租车停在了大学门口,林海拉着玛格丽特冲了进去。校园里没有多少人,谁都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出现。

在夜雨中转过几排房子,终于跑到了小礼堂门前,林海忽然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这栋黑夜里苏联式的房子,心里又想起了爷爷。

“爷爷,我来了!”

林海默默地念着,便拉着玛格丽特跑进了礼堂。黑暗中好不容易才找到开关,他打开了靠墙的一排灯,正好照亮了墙上那幅巨大的油画。

他和玛格丽特都屏住了呼吸,凝视着墙上那幅两米多长、一米多高的油画。

这幅画的名字叫《母亲》。

油画里有一片金色的麦田,一个中年农妇坐在田埂上,怀里抱着个两三岁的小孩。在灯光的照耀下,那麦浪是多么耀眼啊,就像阳光下的大海,而那位母亲则是矗立于海面上的礁石。

林海颤抖着说:“这就是‘母体’!”

他从旁边移来了一张桌子,然后站到桌子上,正好可以够到画框的上端。固定画框的是钩子,林海小心翼翼地把画框取了下来,这幅油画果然非常重,起码有四五十斤的分量,林海的双手都抖了起来,用尽全力才把它放到了桌子上。

“天哪,怎么会这么重?”

林海大口地喘了几下,然后看了看墙面上,只有原来画框位置的一道黑圈,后面是白色的石灰墙面,他用手摸了几下,并没有任何的异样。

他这才从桌子上爬下来,仔细地看着这幅爷爷画的《母亲》,单从油画表面来看并没有特殊之处。

这时玛格丽特提醒了一句:“你说这幅画很重是吗?会不会是……”

林海心里跳了一下,他也立刻就想到了——画中画。

对,他赶紧检查了一下画框,虽然已经过去五十年了,但木质的画框依然非常牢固,没有任何开裂和霉变的迹象。

林海和玛格丽特两个人一起用力,又把整幅油画翻了过来,让画框的背面朝上。然后他再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果然听到里面似乎有夹层。他兴奋地点了点头,仔细看了看画框的背面,结果发现在画框的最下端,似乎有一个隆起的地方。

他立刻掏出了一把随身携带的水果刀,嘴里轻轻地念了一声:“对不起了,爷爷。”

接着他用刀剖开了那个隆起的地方,果然露出了里面的空间,他小心翼翼地继续剖开,直到把整个画框的背面都撕开了。

终于,里面露出了另一幅画框的背面,果然是夹层里的画中画。

林海兴奋得几乎叫了起来,他撕开了外面所有的框皮,然后把夹层里面的那幅画拿了出来。

这时他们看到的还是画框的背面,大约有六十厘米长,四十厘米宽,正好是林海在西洋美术馆里看到的《玛格丽特》的大小。

在沉默了几秒钟之后,他们两人屏住了呼吸,一起小心翼翼地把画翻了过来。

瞬间,时光倒流,四百年前的光阴再现,他们看到了真正的《玛格丽特》。

“赞美上天!”

林海已被震惊住了,果然是那幅油画,16世纪末的玛格丽特王后,她正襟危坐于厕中,幽暗的光线照亮了她迷人的脸庞,那半透明的翡翠色眼睛,正流露着永恒的忧伤,似乎注视着普天下每一个人。

在西洋美术馆里的感觉又一次浮上了心头,这个四百年前的法国公主和王后,那个时代的人问尤物,正穿过时光端坐于他面前。真正的玛格丽特具有比赝品中更大的魅力,仿佛正期待着某个人来将她带走,把那个天大的秘密说出口。

而玛格丽特看着画中人的感觉是更加震惊的,她仿佛面对着一面镜子,看着自己穿着四百年前的服饰,被囚禁在这幅古老的油画中,似乎家族为她编造的谎言已经成为现实,她还依然停留于卢浮宫内,直到地老天荒。

是的,这才是真正的油画《玛格丽特》,是1936年林丹青和玛蒂尔德从法国带来的真迹一她的身上承载着天大的秘密,承载着太多的阴谋,所以她必然要被隐藏于此,在“母体”中被尘封五十个年头,直到今夜林海和玛格丽特历尽了千辛万苦,终于将她大白于天下。

林海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他只是呆呆地看着油画,仿佛已见到了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本人。

忽然,玛格丽特发出了一声低吟,林海警觉地回过头去,看到一个人影正站在他们背后。

小礼堂的灯光照亮了那个人,露出一张典型的法国男人的脸庞,林海轻轻地念出了他的名字:“温格老师。”

是的,他就是林海的外籍法语老师温格,正直勾勾地盯着桌子上的那幅油画,在这里看见温格老师,林海显然非常意外,他用法语问道:“老师你怎么会来这里?”

温格老师并不说话,他把目光又对准了玛格丽特。这时林海才发现,玛格丽特的表情已经全变了,神情恐惧地向后退了一步。

有什么不对吗?温格会出现在这里?林海的脑子瞬间急速转动了起来,就在他还没有搞明白之前,忽然听到玛格丽特尖叫了起来!

刹那间,林海只感到脑后一阵风声,就在他要回头的时候,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到了他的后脑勺上。

就像一把刀插入了大脑,他什么都感觉不到,瞬间滑人了油画中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