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他到了一个交叉路口,交通信号是红灯。灯光——左边往东几个街区外可以看到灯火成拱形渐渐隐入夜晚的天空。一座桥!林默河!信号转为绿灯,轿车向左转弯。
他回到了火车站大街,离贵山码头的起点只有几分钟路程。宽阔的林荫道沿着河边弯弯曲曲。汽车开到了河岸与湖岸之间。不一会儿,在他左边出现一个公园的轮廓,那里在夏天是漫步者爱去的地方,但现在漆黑一片,没有游客。他到了一个车辆专用入口处。白色人行道上有一条粗重的铁链横挂在两个石柱上。他来到第二个入口处,又是一根链条禁止通行。但它有所不同,有点不一样,有些古怪。他停下汽车,定睛细看,手伸到旁边座位上去拿从杀手手上得来的手电筒。他打开开关,把光线打到粗重的链条上。那是什么?异样?
不是那链条。是链条的下面,在保养人员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白色人行道上有车胎痕迹,和清洁的四周极不相称。要是在夏季,它们不会引想注意,但是现在会,象斯德普得克大街上的垃圾清理得太及时一样令人觉得反常。
伯恩关上电筒,把它丢回座位上。伤残的左手上的疼痛突然同肩膀和手臂上的剧痛聚集在一起。他必须从思想上排除这些痛苦,必须尽最大可能把血止住。他的衬衣已经撕破,他伸进去撕得更彻底些,拉出一条布片开始包扎左手,用牙齿和手指打了个结。他准备好了。
他拾起枪——未遂刽子手的枪——检查一下子弹夹,满着的。他等着。两部汽车开了过去。他熄了前灯,打了个U字形转弯,把车停在链条旁。他下了车,本能地在人行道上试了试他的腿,然后跛行到离他近的石柱,把铁钩从铁环上摘下来,放下链条,尽量不弄出声音来。他回到汽车上。
他拉动变速杆,轻轻踩下加速踏板,然后放开。汽车滑行进入一个没有照明的停车场。与白色的入口车道相比,黑色沥青的停车场显得更昏暗。那边,两百多码外,是海堤的笔直的黑线,堤里没有蓄集海水,而是容纳着河水,林默河水从这里注入苏黎世湖。更远处,船上的灯火在空旷的夜空下跳动。在这些的后面是旧城区静止的灯光和昏暗的码头上模糊不清的泛光灯。这一切尽收在贾森的眼底,因为这些是块背景布,他要寻找幕前的影像。
向右,右面,一个比墙更暗的黑轮廓。阴影中的阴影——模糊、暗淡,只能勉强看出来,但是它在那里。有一百码远……现在九十,八十五,他关闭引擎把车停下,一动不动坐在打开的窗口旁凝视着黑暗的深处,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他听到从水上吹过的风,它掩盖了汽车上发出的任何声音。
有声音,一声呼叫。低沉,喉咙被扼住的呼叫……恐惧有呼叫,接着,一记厉害的耳光声。又一记,然后又一记。一声刚喊出口就噎了回去的嘶喊,回声消失在寂静中。
伯恩不声不响下了车,右手握着枪,手电筒抓在不灵活的左手血污的手指中。他向模糊的黑影走去,每一步、每一跛都在默默思索。
他首先看到的是方才小轿车在斯德普得克大街的阴影中消失时他最后看见的东西:卷弯了的克罗米保险杠的亮光,它这会儿在夜晚灯光中闪烁。
连续四记清脆的耳光声,肉体与肉体扭打声,疯狂的拳头声,被捂住了的恐怖的喊叫声。哭叫停止了,只听得见气喘声和躯体扑动声,在汽车里面!
贾森尽量弯下身子,绕过行李厢到右边的后窗,慢慢站起来,然后突然用声音作为冲击的武器,大喝一声,同时打开强光手电筒。
“不许动,动一动,毙了你!”
情景使他充满嫌恶和愤怒,雅克的衣服给撕成碎条,两只手象爪子在她半裸身体上揉捏她的双乳,劈开她的双腿。刽子手的生殖器从裤子中突出来,他在执行死刑之前正在对她进行最后的污辱。
“滚出来,你狗娘养的!”
大块玻璃粉碎的声音,正在强奸雅克的人明白,伯恩怕杀伤这妇女,不能开枪,于是他忙丢开她,用鞋跟撞碎车窗。玻璃飞出去,锋利的碎片扑向贾森脸上。贾森闭上眼睛,往后躲了两步。
车门猛然打开,一道刺眼的火光伴随着爆炸声。热辣,麻酥酥的疼痛在伯恩的右半身扩散。他上衣衣襟敞开着,血迹渗透了残留的衬衣布片。他扣动板机,只能模糊地看到在地上打滚的人影,他又开一枪,枪弹在沥青路面上爆炸。那刽子手翻滚了几圈,东倒西歪向暗处……消失在更昏暗的漆黑中,看不见了。
贾森知道他不能在原地逗留,这样做等于找死,他拖着腿冲到敞着门的车前。
“留在里面!”他向圣雅克喊道,这女人惊恐地想下车,“该死的,留在里面!”
一声枪响,子弹嵌入金属门。一个奔跑的身影的侧面轮廓出现在墙壁上。伯恩开了两枪。远处传来一声沉重的喘息。他打伤了这人,没有打死,但刽子手的活动不如一分钟前那么灵活了。
灯光,昏暗的灯光……正方形的框架。这是什么?这些是什么?他向左看,看见了他刚才不可能看到的东西。一幢小小的砖砌建筑。是海堤旁的住房。里面的灯亮了。守夜屋,里面的人听到了枪声。
“出了什么事?谁在那里?”这德语的喊叫来自一个男人身影——一个驼背老人站在点着灯的门洞里。一束手电筒的光束穿破更黑暗的暗处。伯恩趁机用目光搜索刽子手。
——找到了。他伏在墙壁那里,贾森站起来开枪,在他的枪响时光束转到他身上,他成了靶子,从黑暗中飞出两发子弹,一颗打中了窗户的一根金属条,铁片刺破他的颈部,鲜血喷了出来。
奔跑的脚步。刽子手正向亮着灯的房子跑去。
“不!”
他到了,站在门口的灯光中贾森可看见暴徒揍一下并抱住手,电筒光束灭了。在窗口的灯光中贾森可看见暴徒拖着守夜人,把老人当作盾牌推向暗处。
伯恩再也看不到什么了,他的枪无用地举在车头上面。他孤立无援,体力也渐渐支持不住了。
又一声枪击,跟着是一声惨叫和奔跑的脚步声。刽子手执行了一次死刑,不是对那定了罪的女人而是那老人。他在奔跑,他已逃脱。
伯恩再也跑不动了,疼痛最终使他失去了活动能力。视觉在模糊,生存的意识在枯竭,他躺倒在人行道上。什么也没有,一切对他都无所谓了。
不管他是什么人,随它去,随它去。
圣雅克爬出汽车,拿着她的衣服,每移动一步都充满着惊慌。她凝视着贾森,疑惑、惶恐和慌乱同时表现在她的目光中。
“去,”他低声说,希望她能听到全的话,“后面有辆车,钥匙在里面。离开这里。他可能带别人来,我不知道。”
“你为我来的,”她说,声音充满了迷惑。
“去!到那辆车上去,赶快去,博士。如果有人想拦你,撞过去。找警方……找真的……穿制服的,你这蠢货。”他的喉咙太热,腹部太冷。火和冰,他过去也曾经有过这种感觉,在什么地方?
“你救了我的命,”她继续以沉重的声调说,那些字句在空中浮荡,“你是为了我来的,为了我回来的,还救了……我的……命。”
“不要把不是那么回事硬说成是那么回事。你是偶然碰到的,博士,你是一种反射,是一种产生于被忘却的记忆中的本能,是因紧张而通电的导管。你看,我懂得这些辞句……我再也不管了。我痛……噢,上帝——我痛——。”
“你是自由的。你本来可以自己走自己的路,可是你没有,你是为了我回来的。”
通过疼痛的薄雾他听见了她的话。他看见她了,还看到不合理的情景——和他的痛苦同样不合理。她正跪在他旁边抚摸着他的脸,抚摸着他的头。够了!别碰我的头!走开。
“你为什么要回来救我?”这是她的声音,不是他的。
她在问他?她不明白吗?他无法回答她。
她在做什么?她撕下一块布在包扎他的颈部……又一块,更大的一块,是从她衣服上撕下来的。她解开他的裤带,把又软又滑的缎子往下塞到他右股热得发烫的皮肤上。
“不是找你。”你找到要说的话,马上说了出来。他要黑暗中的宁静——正象他以前所要求的那样,但他记不起来那是什么时候了。“我找那个人……他看见了我。他能认出我来。是那个人。我要找的是他。你走开!”
“还有六七个人同样能认出你来,”她回答,换了口气,“我不信你的话。”
“相信我!”
她现在正站在他面前。她不在那里了,她走掉了,她已离开他了。安宁快要来了,他将被昏暗的波涛所呑没,痛苦将被冲刷得无影无踪。他背靠着汽车,思绪万千。
一个响声惊动了他马——达声,转了又停了。他全不在乎,它干涉了他自己特有的自由。接着是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然后另一只,慢慢把他拉起来。
“来。”这声音说,“帮我一下。”
“放开我!”这命令是喊出来的,是他在喊,但没人理。他吃惊了:命令怎能不服从?命令不一定服从,他想到。风又来了。不是苏黎世的风。是别的地方的风,是夜空高处的风。一个信号来了,一道光照亮了他。他跳起来,被汹涌的海涛卷了起来。
“行,你没事,”那不理睬他命令的令他恼怒的声音说,“抬腿。抬!……对了。好。现在,到车里去。放松身体往后靠……慢点儿。对了。”
他在往下沉……沉入漆黑的天空。然而下沉停止了,一切都停止了,只有寂静,他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还有脚步,他可以听到脚步声……还有关门声,跟着,在下面、前面和别的什么方向响起了刺耳的滚动声。
周围都在转动。平衡已经消失,下沉又开始了,沉——又停止了。另一个身体挨着他——身体,一只手扶住他让他躺下。他的脸有点发凉,接着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他又开始漂泊,湖水缓和了些。一片黑暗。
在他上面,在远处,但又不太远的地方有说话的声音。在台灯的照耀下,形体渐渐进入视野的中心。他在一间相当大的房间里,在一张床上,一张狭窄的床,毡子盖着他。房间另一头有两个人,一个穿着大衣的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件白衬衫下面穿着一条深红色的裙子。深红,象她的头发一样……
是那个姓圣雅克的女人?是她,站在门旁同一个手里拿皮包的男人在讲话,他们讲的是法语。
“主要是休息,”男人说,“如果你找不到我,随便什么人都能拆线。一个星期左右就可以拆了,我想。”
“谢谢你,医生。”
“谢谢你,你真大方。我该走了。也许我会听到你的消息,也许不会。”
医生开门走了。在他走后,那女人伸手把门闩好,转过身来看见伯恩正盯着她,便慢慢走到床边。
“你能听见我讲话吗?”她问。
他点点头。
“你受了伤,”她说,“很严重,但是如果你能静养,不一定要住院。刚才是医生……你一看就知道。我用从你身上找到的钱付了诊费,比一般情况付的要多,但人家告诉我他是可信任的。其实这也是你的主意。一路上你一直说你必须找个医生。找一个可以用钱封住嘴巴的医生。你说得对,那并不困难。”
“我们现在在哪里?”他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它很弱,但能听见。
“一个叫连斯堡的村庄,大概距苏黎世二十公里。医生是从乌伦请来的,它是附近的一个小镇。一星期后他再来看你,如果你还在这里的话。”
“我是怎么啦?……”他想竖起身子,但是没有力气。她摸了摸他肩膀,那是躺下的命令。※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我把事情经过告诉你,也许能回答你要问的问题。至少我希望如此,否则我想我没有办法向你说清楚了。”她站着一动也不动,目光向下看着他,控制着自己的激动,“一个畜生在强奸我,然后他要按命令杀掉我。我根本没有生路。在斯德普得克大街上,你想阻止他们害我,没阻止住,你便叫我喊救命,不停地喊。你已经尽了全力,而且你那样大声对我嚷嚷,是冒着自己被杀的危险的。后来,你似乎脱了身——我不清楚怎样脱的身,可我知道在脱身过程中受伤很重——你又回来找我了。”
“他,”贾森打断说,“我要找的是他。”
“你对我说过了,可是我要重复我也说过的话我不信你的话。不是因为你撒谎欠高明,而是因为与事实不符。我是干统计这一行的,沃士伯先生,伯恩先生,不管你的名字是什么。我尊重观察得到的数据,能发现不准确的地方,我是训练有素的。有两个人到那座大楼里面去找你。我听说他们俩还活着。他们会认出你来。还有‘三家农舍’的店主,也认得你。这些是事实,你知道得和我一样清楚。不,你回来是为了找我。你回来了,救了我的命。”
“说下去,”他说,声音比刚才有力了,“后来呢?”
“我下了决心,这是我一生中最难下的决心。我想只有在行将惨死的时候遇人救了性命的人都能下这样的决心。我决心帮助你,暂时的帮助——也许是几个小时,可是我要帮助你脱身。”
“为什么你不去报告警方?”
“我差一点去了,可是我也许说不出来为什么我没去。也许是因为那强奸吧,我说不上来。我对你非常坦率。过去常听人说强奸是女人最可怕的遭遇。现在我相信了。我听到你对他怒吼的声音里的愤怒和厌恶。那个时刻我一生也忘不了。不管我多么想把它忘掉。”
“警方怎样?”他重复。
“‘三家农舍’的那人说警方正在搜索你。专门在苏黎世设了电话号码。”她停了停,“我不能把你交给警方。在这个时候,在你为我做了这一切之后,我不能。”
“知道我是什么人吗?”他问。
“我只知道我所听到的,而我所听到的却和不顾性命回来救我那个受伤的人完全不一样。”
“你不太聪明。”
“那是我称得上十分聪明的一件事,伯恩先生——我想尊姓是伯恩吧,他是这样称呼你的,很聪明。”
“我打过人,还威胁过要杀你。”
“如果当时我是你,别人要杀我,我大概也会象你一样做——如果我办得到的话。”
“所以你驾车离开了苏黎世?”
“起初并没有,大概过了半小时左右,我必须冷静下来,立下决心。我是有条不紊的。”
“我已经开始看到这点。”
“我一身不象个人样,需要衣服、梳子、化妆品,可是我哪里也走不了,于是在河边找到个电话亭,周围没有人。我下车打了个电话给旅馆里的一们同事——”
“那个法国人?还是比利时人?”贾森插话。
“不,他们曾在声听波蒂尼里的演讲,如果他们认出在台上同你在一起的是我,他们大概已经把我的名字给了警方。我给一个女同事打电话,她是我们代表团成员,因为讨厌波蒂尼里而呆在房间里。我们一起工作了几年,是好朋友。我告诉她,如果听到什么关于我的事,不要放在心上,我平安无事。实际上,如果有人问起我,就说我同一个朋友在一起——过夜,如果再追问,因而我提前离开波蒂尼里的演讲会。”
“有条不紊。”
“是的。”玛丽微微一笑,“我叫她去我房间里——我们只相隔两个门,而且女服务员知道我们是朋友。如果房间里没人,她只要把几件衣服和化妆品放在我衣箱里拿回她房间去。我五分钟后再给她打电话。”
“她信你说的?”
“我说过,我们是朋友。她知道我安然无事,也许有点激动,可没事。而且我要她按我的要求去办。”玛丽又停了一下,“她也许认为我对她讲的是真话。”
“往下说。”
“我打第二个电话去的时候她已经拿到了我的衣物。”
“那意味着另外两位代表没有把你的名字告诉警方,不然你的房间准有人看守着不让进了。”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告诉。如果告诉了,我的朋友受到盘问,她一定按照我交代她的话去讲。”
“她在卡里隆,你在河边,你怎样拿到你的东西?”
“十分简单。有点不大雅观,但是很简单。她告诉值晚班的女服务员说我在避开饭店里的一个男人,和外面另一个人会面。我需要衣箱,看她能不能想办法把它交给我。送到一辆汽车里……在河边。一个下了班的服务员把它带给了我。”
“看到你那副模样他不感到惊讶?”
“他没有机会看到任何东西。我打开行李箱,人留在车上,告诉他把箱子放在后面。我在备用胎上放了一张十法郎的钞票。”
“你不只是有条不紊,你简直是了不起。”
“有条不紊就行了。”
“你怎样找到医生的?”
“就在这里。那门房——不知在瑞士是不是这样叫法。记得吗?我已经尽量把你包扎过了,把流血止到最小限度。象多数人那样,我有急救的实际知识,这意味着我必须替你脱掉一些衣服,于是我发现了那些钱,明白了你说的花得起钱找医生是什么意思。你身上美元一大堆。我知道汇率是多少。”
“这只是开始。”
“什么?”
“没什么。”他又试图坐起来。太困难了,起不来,“你不怕我吗?不怕你所做的事?”
“当然怕。可是我知道你为我做了什么。”
“在这种情况下你比我轻信他人。”
“也许你还没有意识到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仍旧很虚弱,而且我有枪,你没有穿衣服。”
“没有?”
“甚至一条短裤都没有。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扔掉了。若是光拴着一条里面装着钱的塑料裤带在街上跑,你会显得可笑。”
伯恩忍着痛大笑,想起了西奥塔和尚福侯爵:“有条不紊,”他说。
“十分。”
“如今怎样?”
“我记下了医生的名字,并且为这房间付了一星期租金。从今天中午起门房开始给你送饭。我将在这里留到十点左右。现在快六点了,天快亮了。我要回饭店去取其它东西同机票。我将尽力避免提到你。”
“若是避免不了呢?若是你被认出来呢?”
“我可以否认。当时那么黑,何况乱成一团。”
“现在你可不是有条不紊了。至少不象苏黎世警方那样有条不紊。我有个更好的办法。打电话给你朋友,请她帮你收拾衣服和结账,钱从我这里拿,要多少拿多少,去赶第一班去加拿大的飞机。在长途电话里抵赖起来比较容易。”
她一语不发望着他,然后点点头:“这办法很有诱惑力。”
“很合逻辑。”
她又望了一会,眼神里露出心情在紧张起来。她转身走到窗口,望着窗外黎明的晨曦。他注视着她,感受到这种紧张,懂得它的原因。他在昏黄的微曦里看着她的脸,感到自己无能为力。她已经做了她认为必须做的事,因为他把她救出了恐怖,救出了男人无法能真正的理解的可怕屈辱,救出了死亡。而她为他所做的事也完全离经叛道。
她突然把头转向他,张大了眼睛。
“你是什么人?”
“你已经听到他们是怎么讲的。”
“我相信我所看到的!我所感觉到的!”
“不必为你所做的事找理由。做也已经做了,由它去算了,不要去理它。”
(不要去理它。噢,上帝,你本可以不要理。本来一切都会安宁。但现在你把我生命的一部分归还了我,于是我又必须去挣扎,去抵抗。)
忽然她站到了床尾,手上拿着枪。她把枪指向他,声音颤抖着:“那么是不是我该挽回这一切?是不是我该打电话叫警方来抓你?”
“几小时前我会说请便。现在不能这样说了。”
“那么你是谁?”
“他们说我的姓,伯恩。贾森·查尔斯·伯恩。”
“‘他们说’?什么意思?”
他注视着枪,注视着枪筒的黑色圆环。除了真情再也没有其它可言——他所知道的真情。
“什么意思,”他重复说,“你差不多同我知道得一样清楚,博士。”
“什么?”
“也许让你听听也好。听了,你或许觉得好受些,或许更不好受,我不知道。可你听听也好,因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可以告诉你。”
她放下了枪:“告诉我什么?”
“我的生命开始在五个月前,在地中海一个名叫诺阿港岛的小岛上……”
太阳已经升到周围树林的树梢,光线穿过迎风摇曳的枝叶照入窗户,不规则的光影在壁上映出斑驳的花纹。伯恩背靠在枕头上,筋疲力尽。他话已说完,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讲了。
玛丽坐在斜对面一张皮扶手椅上,两条腿弯在下面,香烟和手枪在她左边的小桌上,她几乎不曾动弹过,凝视的目光盯在他脸上,甚至吸烟时眼睛也从不移动,从未离开他那双眼睛。她是一名分析专家,惯于评估数据,过滤事实,好象树林过滤阳光一样。
“你不断说两句话,”她温和地说,“‘我不知道’、‘我要知道倒好了’。你会凝视某些东西,我看了害怕,问你为什么?干什么?于是你又重复说,‘我要知道倒好了’。我的上帝,你经历了些什么?”
“我那样对待你,你还能够想到我的遭遇、我的事情?”
“事情分两条不同的线发展,”她心不在焉地说,皱着眉头深思着。
“不同——”
“根源有联系,但分别发展。那是经济学中的废话……后来,在列文大街,就在我们走上歇奈克的公寓之前,我请求你不要强迫我同你一起走,因为我相信我再多听到些事情你会杀了我,那个时候你讲出了最奇怪的话。你说,‘你所听到的东西对于我跟对于你一样没有意义,或许更没有意义……’我以为你神经不正常。”
“应该说某种神经不正常。神经正常的人有记忆,我没有。”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歇奈克想杀你?”
“当时没有时间,而且我认为没必要。”
“在那时候没必要——对你,对我有必要。”
“为什么?”
“因为我抱着一种天真的希望,希望你不要对并未先动手想杀你的人开枪。”
“但是他先开了枪,我受了伤。”
“我当时不知道事情的先后,你没告诉我。”
“我不明白。”
玛丽点了一支烟:“这很难解释。你的把我当人质,甚至打我、拖我,还把枪抵着我肚子并顶着我的头——上帝知道,我吓坏了——但是,自始至终,我想我在你眼中看到一样东西,可以称之谓‘不情愿’。这是我所能想出来的最恰当的字眼。”
“可以这样说,你想说明什么?”
“我说不准,也许要追溯到你在‘三家农舍’里说过的一句话。那个胖子走过来的时候,你叫我面对着墙,用手把脸捂起来,‘为了你好,’你说,‘没必要让他认出你来。’”
“是没必要。”
“‘为了你好。’冷血的杀人狂不会说这种话。老想到这句话——也许是为了我自己保持神志清楚,还有你眼睛里的神色。”
“我仍旧不明白你的意思。”
“戴金丝眼镜的人骗我说他是警方人员,说你是残忍的杀手,要在你再行凶之前制止你。若不是出了歇奈克的事,我决不会相信他。那两件事警察都不会干。他们不会在黑暗里和拥挤的地方开枪。而且你是为了逃命——为了活命而逃,不是杀人狂。”
伯恩举起一只手:“对不起,可是听起来你是根据虚假的感恩思想作出判断。你说你尊重事实——那么看看事实吧。我重复一遍:你听到了他们所说的话——不管你认为你看到了和感觉到了什么。长话短说,信封里装满了钱,给我是要我去执行某项任务,这任务是什么应该说很清楚,但是我接受了。在联合银行我有一个数码户头,存款大约五百万美元。从哪里来的钱?象我这样的人,一个有我这些明显的技能的人,从哪里弄以这笔钱?”贾森望着天花板。疼痛又来了,无能为力的感觉也来了,“这些就是事实,圣雅克博士。你该走啦。”
玛丽从椅子站起来,熄灭了手中的香烟,拿起枪,走到他的床边。
“你非常急于谴责你自己,是不是?”
“我尊重事实。”
“那如果你说的是实情,我也有份责任,不是吗?作为社会秩序中守法的一员,我必须打电话向苏黎世警方报告你现在哪里。”她举起手枪。
伯恩看着她:“我本以为……”
“为什么不?”她抢过话头,“你是个该死的人,想了结自己的罪孽,不是么?你躺在那里给自己盖棺论定,可是那口气,对不起,带着不是一点点的自我怜悯,希望博得我的……那个什么?虚假的感恩?好吧,我想你最好能理解一点。我就不会在这里,你也不会。凡是不能被证实的,根本不能称这为事实。你没有事实,只有结论,根据那些你知道是渣滓的人的谈话作出的结论。”
“还有找不到解释的五百万美元银行存款。不要把它忘了。”
“我怎能忘?我一向给人称为财务天才。那存款也许不能按你的方式去解释。可是它的一个附带条款可以提供很大程度的合法性。它可以由一个名叫什么七十一号的公司派人去检验或者拆看。那不可能是一个被雇佣的杀手的附属机构。”
“那公司可能是假名字,查不到它的名字。”
“电话簿里?你太天真了。可还是回过来谈你的问题吧。此刻要不要我去喊警察?”
“你知道我的回答是什么。我不能阻止你,可是不想你这么做。”
玛丽把枪放下:“我不会去,理由同你一样。我同你一样不相信他们嘴里所说的你是什么人。”
“那你相信什么?”
“我对你说过,我拿不准。我真正知道的就是七小时前我被压在一个禽兽下面,他在我身上到处乱吻,双手乱抓……我知道我快没命了。后来,一个人为了我跑回来——一个本来可以逃生的人——可是他为我跑了回来,宁愿替我去死。我相信他。”
“假如相信错了呢?”
“那我就犯了严重错误。”
“请问你,钱在什么地方?”
“在柜子里,在你的护照夹和钱夹里,里面还有医生的名字和房钱收据。”
“请把护照给我,好吗?那是瑞士货币。”
“我知道。”玛丽把它递给他,“我给了看门的三百法郎房钱和介绍医生的两百法郎。医生的诊金总共花了四百五十法郎,我又另加了一百五十法郎感谢他的合作。我总共付了一千一百法郎。”
“不必向我报账,”他说。
“应该让你知道。你想做什么?”
“给你钱回加拿大。”
“我意思是说以后。”
“看我的情况而定。或许该给门房几个钱叫他给我买几件衣服,问他几件事,我不会出事。”他拿出一叠大票交给她。
“这不止五万法郎。”
“我给你添了许多麻烦。”
玛丽·圣雅克看看钱,又看看手里的枪:“我不要你的钱,”她说,把枪放在床头柜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走回扶手椅,转过身来眼望着他坐了下来:“我要帮助你。”
“等一等——”
“不,”她打断说,“请不要问我任何问题,暂时什么也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