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阴霾
草原很美丽,一目了然的空旷感觉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
五月的天空蔚蓝得一贫如洗,阳光照射在脸上不觉得热,高原特有的冷风不断的吹拂过来,让我的脑袋清醒了不少。
地上的草甸里满眼都是望不近的野花,奼紫嫣红,就算是专门学过植物学的自己也有许多不太认识。圆圆的蒲公英结出了毛茸茸白色种子,被风一吹,纷纷扬扬的往远处飘荡。
车队停在了红原和若尔盖相交的公路旁,我检查了地图,往前十多公里有个叫格桑的小村落。
前边的几辆车从货柜里拿出钢板架在公路的边缘,搭起了一条足够卡车开进路边草原的桥。车上的对讲机忙碌的指挥著所有车辆按照指示驶入草原,往远离道路的地方驾驶。
我紧跟著前车向前开,从前老是看到有人开著车奔驰在草原上,内心深处其实也颇为向往,觉得那是件十分潇洒浪漫的事情,可现在自己真的实现了愿望时,才发现其实草原上开车并不容易。
虽然卡车的底盘很高,草也不深,地面也算是笔直,可车开在草地上就是有种晃的感觉,如同进入了流沙般很难操控。
“怎麼样,还觉得养蜂是件快乐浪漫的事吗?”周芷婷笑嘻嘻的看著我。
“当然。”我做出坚定的模样。
废话,自己才刚工作两天而已,怎麼可能就感觉到艰苦了,在何况比较危险的路都是眼前这妞帮著开过去的,我根本就不累嘛。
“放心,等一下有你辛苦的地方。”她拖著下巴看著草原风景。
我动了动嘴,没有说话。这小妮子不知脑袋里哪根筋不对劲,整整一天都在灌输我养蜂的坏处,似乎巴不得我知难而退。
车队一直在草原里开到了离开公路足足有一公里的地方才停下,前边有几个穿著藏族服饰的人正在不远处等待著。
我将头伸出窗外,远远的看到一号车辆上跳下了个中年女人,她走到那五个藏族人跟前说了什麼。
“那就是公司的总裁大人。”周芷婷看著那中年女性,没有叫妈,而是微微讽刺的用“总裁大人”的称呼带过,看来娘俩的关系不怎麼好。
“那五个藏族人是干嘛的,当地的接待吗?”我好奇的问。
“硬要说是接待也行,不过这接待可不便宜,接代一次就要三十万以上。”
“什麼意思?”我有听没有懂。
“意思就是,这些接待是我们脚下这片土地的地主,从公路到远处的山脚下,都是他家的。我们公司花三十万将这块地方租下来当作营地,一共租半年。”周芷婷心不在焉的解释道。
我心里一惊,疑惑更加强烈了。
居然要租半年那麼久,这实在有些不符合常理。一般草原的花期是从三月份开始,了八月底就基本上全都凋谢了,九月后草开始枯黄起来,养蜂人就会陆续离开赶往下个气候宜人、鲜花盛开的地方。
周氏集团在五月份来到草原养蜂就已经够出人意料了,现在居然还准备待到十一月底,这根本就难以理解。草原的价值对养蜂人而言,只剩下三个月不到,多余的三个月基本上是不能养蜂的,还需要花钱维持蜜蜂的必须生活用糖。
公司究竟想要干嘛?难到这多出来的,别的养蜂人用不到的多余时间,就是周氏集团持续百余年不倒的秘密吗?
“开始卸货扎营了,切,要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住半年……”周芷婷喃喃的小声嘀咕著,没理我,打开副驾驶的门跳了上去。
福伯负责每辆车的联络工作,他指挥我将车开到指定位置,然后发给我一套塑胶服装。“防蜂服?”我一看就傻眼了,招聘说明里,可没有提及卡车司机还有卸蜂箱的义务。
木质的蜂箱不是一般的重,弄得我腰酸背痛的,也没有搬运几个。所有员工都在忙碌著,花了三个多小时,天基本上要黑尽的时候,才将十四个车厢的蜂箱搬完。
我整个人都虚脱了似的,行尸走肉一般拿著便当打饭,麻木的吃光食物,然后双眼呆滞的从周芷婷手里接过两份饭菜,送到了周婆婆的货柜中。
等好不容易缓过了气,精神稍微好点后,我才有空打量整个营地。
十九辆卡车被安排到了这片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围成一个圆形。圆圈内是军用帆布和货柜搭起来的帐篷,足足有四十多顶,每两个人住一间。
许多钢索和钢釺扔在地上,看情况是准备在更外围的地方架设隔离带。
已经完全入夜了,搬出来的蜂箱放置在卡车圈外的正后方,一层叠一层,堆积起很庞大的体积。
我大致算了算,十四个货柜的蜂箱,至少也有数万个之多,如此的数量非常骇人,难怪周氏集团能够成为国内首屈一指的集团化养蜂家族,光是养蜂的量上就有足够的压迫力!
吹著冷风,看著这些摆放整齐的蜂箱,我摸著下巴,心里很是滋长的疑惑,貌似这里的环境并不符合养蜂的一般条件吧。
开篇的时候就曾提及,养蜂是饲养蜜蜂而取其产品蜜蜂及蜜蜡的事业,包括在广义的畜产内,所以广义的说,蜜蜂也是家畜。
养蜂场所的环境条件与养蜂的成败及蜂产品的产量密切相关,所以蜂农都选择蜜源丰富、环境适宜的地方建立蜂场。
养蜂场地周围两千五百米半径范围内,全年至少要有一两种大面积的主要蜜源植物,这一点在草原上不缺。
而关键是,养蜂场地要求背风向阳,地势高燥,不积水,小气候适宜。西北面最好有院墙或密林,山区应选山脚或山腰南向的坡地上,背有挡风屏障,前面地是开阔,阳光充足,场地中间有稀疏的小树。冬春可防寒风吹袭,夏季有小树遮荫,免遭烈日曝晒,这才是最理想的建场地方。
周氏集团选择的位置并不算好,虽然开阔,可完全没有留给蜂巢避风避雨的遮挡物。这一马平川的地方除了十九辆卡车能够当作墙壁遮风外,就没有其他了。可卡车用来围成圈弄成了居住区,完全没有考虑过蜜蜂的存活问题。
其二,蜂场附近本应有清洁的水源,若是长年流水不断的小溪更为理想,可供蜜蜂采水。蜂场前面不可紧靠水库、湖泊、大河。
这草原周围,一路上开过来,我根本就没有看到过所谓的水库、湖泊、大河、更甚者就连小溪都没有,蜜蜂拿什麼来采水喝?
最后一点非常致命,一个蜂场放置的蜂群以不多於五十群蜂为宜,场蜂与场蜂之间至少应相隔两千米,以保证蜂群有充足的蜜源,并减少蜜蜂疾病的传播。
可眼前高高堆积起来、足足有几百平方米,五米多高的蜂箱堆完全颠覆了自己的认知。
每一个蜂箱都是一个蜂群,数万的蜂群就累积在一起,一层一层的蜂箱之间只是间隔了三米不到,这点距离恐怕只够蜜蜂飞进飞出而已。
一切的一切都令人费解,我看呆了,最后无奈的摇了摇头。
关於养蜂的知识自己也是来之前恶补的,虽然理论记得很清楚,可实际上也只是菜鸟而已,到底该如何操作,这个有著几百年历史的公司肯定心知肚明。
难怪国内的养蜂人会对周氏集团毁誉参半,而且颇为仇视。只要是亲眼看见了这颠覆养蜂人常识的一幕,任谁都仇视吧!这是吃不了葡萄说葡萄酸的大众心态,在全世界都用统一的标准养蜂时,周氏集团已经能用密集型养殖场的方式赚大钱了。挠了挠头,我冲著这刚刚运抵还没有打开堵风口的庞大蜂箱全看了最后一眼,这才慢悠悠的走到福伯跟前领取分房牌。
福伯看我的表情很奇怪,眯著眼睛,就著灯光似乎想要将我从里到外看个清楚,他有些浑浊的瞳孔盯得人很不舒服。
“难怪喔,年轻,长得也可以。”福伯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福伯,你在说我吗?”被一个老年男性称赞并不值得高兴,何况那句话也确实令人摸不到头脑。
“没什麼,人上年纪了就容易自言自语。给你号码牌,你住在十三号帐篷。”
福伯递给我一个金属牌,还是一眨不眨的看著我,“喏,就在十三卡车的附近,很好认。”
我十分介意他的目光,但作为新人又不好问,只有一边尴尬的笑著,一边逃也似的向自己的住宿地跑去。
身后,福伯的眼神依然如同实质般击打在我的后背上,让我脊背凉飕飕的,彷佛整个人都掉进了冰窖中。
这个老头,早晨都还好好先生的模样、和蔼可亲的样子,怎麼一到晚上,眼睛就变得如同狼一般闪烁著阴冷的光芒,彷佛换了个人似的?这又是件让人费解的事了!
十三号帐篷果然很好认,是蓝色的帆布搭建的,在灯光下反射著陈旧的光晕。
打开帐篷门,我顿时愣住了。
帐篷中只有一张床,不是说两个人一个帐篷吗?我居然分到了单人房,这可是公司领导层才会有的特殊待遇。难道是自己人缘不好,没人愿意跟自己住?应该不会,我新进公司两天,根本不可能得罪人。
不知为何,又想到了福伯阴森森的眼睛,不由的打了个寒颤。恐怕他看我的表情,跟分到单人房这件事有些联系!
算了,既然想不通,就不浪费脑细胞。
将不多的行李搬进帐篷中,我看了看手机,信号一格都没有,时间指向了八点五十六。原本以为草原的风景很令我兴奋的睡不著觉,可习惯晚睡的自己,撑到现在就累得犯困了。
草原的夜稍微有些冷,白天还有二十多度,但一到晚上,气温就直降到五度左右,没遮栏的地方风特别大,帐篷顶端的帆布被吹得哗啦啦作响。
“睡了没有?”正准备找点水洗漱时,有个清雅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
“还没呢,找不到生活用水。”我有些无奈。
城市里的自来水已经让我习惯的拧开水龙头就有水的生活,住到草原上后,既找不到水源又没有熟人问情况,基本生活很成问题。
“怎麼,没人告诉过你,生活用水需要自己拿盆子到厨房倒吗?”周芷婷毫不客气的走进帐篷,环顾了下四周,“感觉怎麼样?很累吧?”
“不累,大草原很漂亮。我现在有著像假花一般永不凋谢的兴奋。”我嘴硬道。
“放心,有你忙的。希望你的身体也能像假花一样不惧摧残。”
周芷婷不在乎我的贫嘴,“就怕到时后你不要嫌养蜂无趣。公司要待够半年,没到时间是不准走的。”
“一个人觉得无趣,只证明他想像的太美;想像的太美,证明经历的太少;经历的太少,因此活得无趣。我可不是个有太多美好想像力的人。”
我耸了耸肩膀,将背包中的行李拿出一些能够见人的东西,放到帐篷的桌子上,然后将整个包塞到了床底上。
周芷婷见我略带唏嘘的表情,有些发怔。她撇了撇嘴说:“这个帐篷还满意吗?我特意吩咐福伯给你的。”
“什麼!原来是这样!”
我终於想通了福伯看我的表情为什麼会那麼奇怪,原来如此,下一任的内定总裁特别叮嘱要给一个年轻男子特殊待遇,任谁都会想歪吧。
“你干嘛这样看我?”见我神色异常的盯著她看,她有些双颊发红,“我只是为了以后找你学英语方便。这件事可不能让我老妈知道!听到了没有?”
“而且,也是为了感谢今天早上你替奶奶解围。她很久没出来见过人了,怕见生人得很。真不知到雅心那魔女用什麼办法将奶奶给骗出来的,这个死女人,有时候真不知道她脑袋瓜里在想些什麼!”提到那模样温柔似水的女孩,周芷婷就恨得直跺脚。
“好了,不说这些郁闷的事情了。总之你好好的替我补习英文,在公司中我就罩著你,有人欺负你尽管来告诉我。”
刚才还心情不好的她一提到英语,立刻精神利索起来,从包里掏出一本书籍丢过来。
“今天我想学这本书,其中有十多句话的词义我老是搞不明白,就是查字典都弄不懂。没人教果然不行啊!”
我低头一看,书名叫做《Robinson Crusoe》,“《鲁滨逊漂流记》?是本好书。我从前最喜欢看了,读过好多遍!”
翻开书的内容,周芷婷将不懂的地方用红色线条标注了起来。我将句子读出后慢慢的解释:“这是本一七一九年英国出版的小说,考虑到十七世纪的英文和现在的词汇词义有所变化,所以这几个句子应该如此理解……”
我一边跟她解释,一边在内心里苦笑。
这妞可把我害惨了。人心是种很复杂的东西,许多人不怕竞争,就怕不公。
住进单人房的事,对我而言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因为我并不在乎,自己只是来偷东西的,偷到手就走人。
但对於周氏集团的员工而言,他们都想往高层爬,想有更好的发展,可就是我这个刚进公司两天的人,居然得到了特殊待遇,住进了高阶管理层才能拥有的单人房中,这可不是件好事!
难怪福伯对我仇视,想必明天一早所有员工都清楚情况后,对我的态度会明里暗里更加恶劣。恐怕这段时间自己都没办法融入基层圈子里了,想要搜集情报,更是难上加难。
用膝盖都能想出来明天即将广为流传的闲言闲语:例如一个刚进公司的小白脸是怎麼通过蛊惑千金大小姐往上爬的:又如干得好不如长一副好脸等等。
再天真的人都必有阴暗之处,意想到这里,我就觉得焦头烂额。不行,一定要想办法将员工的视线转移开,否则自己真的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第二天果不其然的如同我猜测的那样,周氏集团每个员工都暗地里对我指指点点,流言蜚语有无数个版本,在原本空气清新的草原上长翅膀似的飞速流窜著。
给我好脸色看的员工不多。
最近六天的时间十分忙碌,打开蜂箱让蜜蜂适应环境、在营地周围拉防护栏、将带来的太阳能路灯和太阳能热水器按照规画放再指定的地方。
还好,可能正是因为这些流言,整整六天周芷婷都没有来找过我。
所谓流言蜚语,原本就是没有太多事实依据的猜测而已,透过人的八卦心理和嘴嘴相传而传播,来得快去得也快。
随著集团员工的工作量加大,所有人的视线也都转移了。就算这段时间对我很不客气的福伯,也变回了老好人模样,冲我笑呵呵的,可偶尔,自己还是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一丝阴笑。
这老家伙显然是恨上了我,不过原因究竟是什麼,自己完全没有头绪。
时间缓缓推移著,等一切上了正轨,集团的工作不会太忙碌时,已经不知不觉在草原上度过了第十天。
五月十八日,一大早,就出了件怪异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