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二节 北方

花都在南方。

桑丫在花都重点高中读书。她是母亲一人养大的。

她的父亲原是财政局的一个干部,因贪污受贿,被判了十五年徒刑。

父亲被抓的时候,桑丫只有六岁。她至今还记得,一些警察来到她家搜查,把所有现金和存折都拿走了。桑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抱着双膝,缩在床头,怯怯地观望着这一切。

一个警察拿起桌子上的存钱罐,在手里摆弄。

那是桑丫的存钱罐。外形是一只笨笨的小猪,紫色的,十分可爱。里面装着她存了一两年的硬币。

她轻声说:“叔叔,那个是我的,你可以留给我吗?”

那个警察愣了一下,放下那个存钱罐,怜爱地拍了拍她的小脸蛋,离开了。

当时,妈妈并没有告诉桑丫实情。她只是说,爸爸的工作调转了,去了一个新的单位工作,那是一个很远的地方,要好长时间才能见面。

桑丫十分想念爸爸。

和妈妈比起来,爸爸就像个大孩子,天天下班带她玩。她要蝉,爸爸就爬树;她要鱼,爸爸就下河。下雨的时候,她想出去玩,爸爸就穿上雨衣,把她藏在里面,到外面玩泥巴,最后,父女俩都变成了泥猴。天气晴朗的时候,她要城堡,要王子和公主,要会飞的大象,爸爸就买来彩色粉笔,带着她在小区的水泥甬道上画。有一次,爸爸画了一个漂亮的城楼。

桑丫问:“爸爸,这是什么?”

爸爸说:“这是天安门。”

桑丫问:“天安门在哪里?”

爸爸说:“在北京。”

桑丫问:“北京在哪里?”

爸爸说:“在北方。”

桑丫问:“北方在哪里?”

爸爸笑了:“你的背后就是北方。”

桑丫转过脑袋朝北方望了望,说:“我怎么看不到天安门呀?”

爸爸说:“很远很远呢。你看到最远方的那朵云了吗?差不多在那下面。”

桑丫说:“北京太偏僻了。”

爸爸笑了,说:“哪一天,爸爸带你去看看。”

桑丫问:“那我们怎么去呀?”

爸爸说:“坐飞机,或者坐火车。当然,我们也可以赶爷爷家的驴车去,不过北京的人太多了,很难给驴车找到停车场。”

在桑丫心里,爸爸无所不能,就是天塌了,爸爸也能笑吟吟地顶起来。

可是,现在爸爸离开了。妈妈说得很含蓄——要好长时间才能见面。桑丫没有细问,那些日子,她一直在琢磨“好长时间”是多久。

爸爸在家的时候,有一次三个人躺在床上,爸爸曾经对她说:“爸爸是太阳,妈妈是月亮,你呀就是小星星。”

现在,家里只剩下了月亮和星星,桑丫觉得总是黑夜。

妈妈确实像月亮。她的性格很严谨,在桑丫看来,她的面孔总是冷冷的。她不怎么陪桑丫到外面玩,对于玩,她似乎也不太在行。爸爸离开这一年,她就送桑丫上学了。更多的时候,她都在教桑丫写字和算数。尽管她也努力采用有趣的方式,桑丫依然觉得枯燥,于是就更加想念爸爸。到了晚上,妈妈说:“到时间了,睡觉。”桑丫就必须睡觉。她觉得妈妈像一个电子计算机,而爸爸就像一个游戏机。

有一天,她忍不住,问妈妈:“爸爸去的地方是北京吗?”

妈妈想了想,说:“不是。”

她就没有再问。那些日子,她又开始琢磨,“很远”有多远,难道比十个学校还要远?

这一天,妈妈终于说:“桑丫,妈妈带你去看爸爸。”

这个消息没有让桑丫高兴得跳起来,她当时愣住了。不知道为什么,幸福突然来临,她有些害怕。

妈妈观察了她一下,问:“你不想见爸爸?”

她小声问:“是……原来那个爸爸吗?”

妈妈安静地说:“是的。你永远只有一个爸爸。”

妈妈带桑丫坐上客车,朝着和北京相反的方向,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终于来到了一个很高的大墙外,铁门关着,严严实实。妈妈拽着桑丫,经过层层关卡,最后走进一个冷冰冰的屋子。

爸爸已经等在那里了。一个警察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

爸爸穿着一身怪兮兮的衣服,灰色的,上面有斑马线一样的条纹。他似乎很累,胡子长了许多,乱蓬蓬的。不过他依然笑吟吟的,见到桑丫,一下就把她抱起来了,亲了亲她的脸,说:“丫,想爸爸了吗?”

桑丫看着爸爸,使劲儿点了点头。

爸爸说:“爸爸在这里努力地工作,为了带你去北京。”

桑丫说:“你在这里赚钱吗?”

爸爸说:“不是,爸爸是在赚时间。”

桑丫说:“时间还要赚吗?”

爸爸说:“没有时间,我们就什么也干不成啊。”

从那以后,“时间”这个词就烙在了桑丫心中。

离开的时候,桑丫看见妈妈哭了。这验证了她进入大墙之后的某种悲凉感,她已经怀疑爸爸变成一个坏人了。走到门口时,桑丫回头看爸爸,爸爸弯下腰去,正在系鞋带。

回到家,夜里桑丫睡不着,想过去和爸爸在一起的时光。

有一次,爸爸带她在大街上走,聊起了时间。

爸爸说:“桑丫,你想想,假如这一刻时间停止了,会怎么样?”

桑丫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说:“所有的汽车都会停下来。”

爸爸说:“还有,每个人都会停止动作,就像被施了定身法。”

桑丫说:“还有飞机,飞机也悬在天上!”

爸爸很成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愚蠢地说:“飞机恐怕都得啪啦啪啦掉下来……”

桑丫说:“不会掉!”

爸爸说:“我想想我想想,它们会不会掉……”

桑丫说:“飞机掉下来也需要时间啊。”

爸爸当时激动得不得了,马上给妈妈打电话,眉飞色舞地讲述桑丫的智慧。

后来,桑丫还想过,也许时间经常会停的,但是我们不知道,因为时间停下来的时候,人是没有记忆的。这件事深想起来挺可怕的,说不定我们的这一秒钟和上一秒钟中间,时间停顿了一亿年。但是我们毫无所知。因为没有参照,时间停止,草也不长了,水也不流了,环境不会发生一丝一毫的变化。

那么,会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一个人的时间不停,另一个人的时间却停了呢?

桑丫问过妈妈,妈妈说:“时间不停是活人,时间停了就是死人。别总想这些莫名其妙的事了,好好想想白天妈妈教你的生字。”

妈妈是爱她的,妈妈把爱都投入到她的学习上,管理十分严格,学习一定要拿第一,为此,她为桑丫报了好几种课外辅导班。她对桑丫的举止言谈也有明确要求,不能和男生打闹,坐着时两膝要并拢,吃饭不能发出声音……

随着一天天长大,桑丫发现她对母亲越来越抵触,内心越来越反叛。

十四岁,她偷偷抽烟;十五岁,她和女生偷偷接吻;十六岁,她爱上了一个三十三岁的未曾谋面的大男人……

首先,她和妈妈格格不入。

接着,她渐渐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渐渐知道了爸爸所谓“赚”时间的含义。父亲成了她心中永远的伤痛。这一年,美国的《越狱》进入中国。里面的Michael Scofield总让她想起爸爸,他和爸爸长得很像,只是Michael Scofield不爱笑,爸爸总爱笑。可是,Michael Scofield越狱是为了亲情,为了正义,而爸爸呢?——贪官。

她一直没有放弃思考“时间”。同时,她的关注点由霍金的科学转为《易经》的哲学。

高二这一年,她在手腕上文了一幅太极图。

高三这一年的某日,桑丫来到网吧上网。

本来,她家里有电脑,但是妈妈严格控制她上网。她在区文化馆工作,现在正在宣传青少年戒网瘾的问题。

桑丫在网上偶然看到一篇文章:

作者讲述了一段奇异的经历——某一天的夜里,他家的传真机吐出了一份传真,上面是有关奇门遁甲的内容。他觉得莫名其妙,就把电话线拔掉了。第二天夜里,这台传真机照样吐出一份有关奇门遁甲内容的传真。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把这台传真机送人了。没想到,第三天夜里,这台传真机依旧吐出一份有关奇门遁甲内容的传真,并嘱托新主人交给他……最后,作者说:想来想去,我觉得我和奇门遁甲这门古老的数术有着某种切不断的缘分。

这时候,桑丫对奇门遁甲特别感兴趣,她想,如果学会了这门预测术,就知道爸爸什么时候能出狱了。

作者留下了QQ号码:200826414。桑丫根据这个号码,查询了他的资料:

昵称:奇门遁甲。

真实姓名:娄小娄。

年龄:三十三。

性别:男。

国家/地区:北京。

个性签名:我带你去过去,来未来。

个人主页:http://blog.sina.com.cn/u/1253263117

她喜欢他的签名,喜欢那个“去”字,喜欢那个“来”字。

她的脑海中出现一幅意象:一个五官周正的男子,成熟而清爽,他给她全方位的安全感。这个人超凡脱俗,穿越时空,跳出三界,不在五行,来去自由如风。

他的一只胳臂环抱着她,温柔而有力,他携带她一直朝南飞。不知为什么,在她心里,南方是过去。耳边的风声呼呼作响,他带她飞过高中时代,飞过初中时代,飞过小学时代……她看到了地面上有一个粉笔画的城堡,就说:“我们在这里降落,玩一会儿,好吗?”

有时候,他站在遥远的北方,那个方向代表未来。白云从他身边华丽地飘过,背景是蓝盈盈的天。他朝她挥手:“你来。”她惊讶而惭愧地说:“我不会飞的……”他笑起来,他的笑也是蓝盈盈的,桑丫忽然感觉到,他很像爸爸。他说:“很简单,我教你啊。只要你心里默想三遍——我要飞起来,我要飞起来,我要飞起来。接着,你双脚并拢,双臂展开,眼睛望着前方,就会飞起来。你试试。其实每个人都可以飞起来,只是不敢这样想罢了。”她按照他说的做了,果然,她的肉体凡胎一下就没有了重量,一怀沉重的心事,也卸在了当时当地,轻飘飘地飞了起来,那种感觉真是美妙极了。她幸福而娇羞地笑着,一点点朝他飞去。那是北方,北方,桑丫的北方。

他的号码很好记,2008是奥运靓号。她只记住26414就行了。

桑丫加了他的号码。附加一句话:我是你的过去,你是我的未来。

他不在线,也许是隐身了,她没有再加,耐心等待。过了好久,仍不见他通过。她没有失望,她相信他会通过自己,凭直觉。

她戴上耳机,一边听陶喆的歌一边继续等。朝外看了看,天黑了,不,是有点儿阴了。她摘下耳机,听到阵阵雷声滚过。她从小就怕打雷,那似乎是一个巨大的刽子手,提着雪亮的砍刀,在半空中急躁地跑来跑去,搜寻死囚的脖子。阴雨连绵,正是行刑的天气。它有置人于死地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它是人类的不可抗拒力,它的降临没有任何征兆,它居高临下拥有制控权,它会让人死得无比丑陋……

小时候,一打雷,她就会钻到爸爸的怀里,寻求庇护。爸爸被关进监狱之后,每当打雷的时候,她都会一个人深深藏进被窝里,堵上耳朵,从没有投靠过妈妈。不知道是一年年大了,还是觉得妈妈保护不了她。

手机短信响了,她拿起来,是妈妈发来的,已经发了三个了,刚才她戴着耳机没听到。妈妈说:下雨了,早点儿回家。

她再次看了看电脑屏幕,QQ在闪。她的心激动得猛烈跳起来,娄小娄通过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