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侧脸

猫的前爪各有四指,后爪各有五趾,狗也是如此,老鼠也一样。地穴里那些小动物的指骨和趾骨都被一组一组捆扎成束,四根一束,或者五根一束,应该是代表着一副副的前爪和后爪,只不过其中一半的前爪骨束只有三根小骨,也就是说,这副前爪,少了一根指骨。

听上去是不是有些熟悉?

断指案早在半个世纪前,就发生在这个阴暗的洞穴里。

金硕跟着急救车将那兰送到普仁医院的急诊室,值班的总主任恰好是周长路,他亲自为那兰做了检查,打上点滴,金硕等周长路忙完了离开,说:“刑侦实验室的技术人员会尽快给那些动物小骨头测骨龄。等医院放了你,你就回去好好休息几天,我会及时把调查结果告诉你。”

那兰说:“正好我在医院,隔壁楼里应该就有答案,能允许我再采访仓颉一次吗?”

金硕冷笑说:“你以为他会招供吗?‘没错,我小时候爱折磨小动物,长大了就会折磨人,我小时候截断小猫小狗的爪子,长大了截断人的手指’?你不用操心了,我们肯定要好好审他。”

“可是我真挺急的,米治文给我们的第二个字,至今还没有思路。”

金硕将手扶住那兰肩膀,说:“那兰同学,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养好身体,这个字那个字,都是老混蛋在和你玩心理游戏,你越当真,他越得意。”

“那么你是拒绝我的请求咯?”那兰叹。

“等你身体康复了再说。”金硕的声音里有种“勿须多谈”的果决,说完就走出了急诊的观察室。

“要等我们两个谈过了再说。”说话的是陈玉栋。那兰一惊,原来他一直在病房里!急诊观察室里有十余张床位,病人和家属进进出出甚是杂乱,陈玉栋一定是混在人流中,金硕本来就是和陈玉栋初次见面,问过他解救那兰的详情后,一定也没想到他竟然跟了过来。

陈玉栋走到那兰床前,拽了把椅子坐下,说:“我陪你,瞎聊聊,等你获准出院了,再到我家坐坐。”

不过三个小时后,那兰就获准出院了。周长路亲自逐一看过所有的化验和体检指标,告诉那兰一切良好,原有的明显脱水情况已经在输液后好转,体内电解质水平均衡,今后几天内只需要注意休息,饮食有规律有节制,恢复如初指日可待。

陈玉栋问那兰:“你要先回宿舍休息还是去我家?”

那兰未假思索:“去您家。”她知道陈玉栋一定有和案情紧密相关的话题要谈。

陈玉栋早将桑塔纳还给了老邻居,带着那兰坐地铁、转公交,二十多分钟后拐进了一个略显沧桑的老公房小区。陈玉栋说这原是公安局系统的家属大院,近年来虽然都转为商品房了,院里的住户还至少保持了五成以上的老公安。

“像巴渝生这样的小年轻运气就没那么好,他开始工作以后就没有福利分房了。拿房贴、买集资房,都和直接分房没得比。”陈玉栋叹惋。

那兰忍不住笑了一声:“小年轻?您知道我一直管巴队长叫巴老师吧?而且是正儿八经的叫老师呢。”

“巴渝生独立经手的第一起大案就是和我在文园区合作的,不过就是六七年前,那个时候他虽然有了几年工作经验,但还是个毛头小伙子,现在又能老到哪儿去?”陈玉栋的声音转柔,“就那一次合作,看他那股执拗钻研劲儿,我就知道,这小子日后前途无量。我是说刑侦方面,不是说官运什么的。”

那兰说:“是啊,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他怎么好端端突然被抽离断指案的调查,说要回避什么的。”

陈玉栋开口要说什么,想了想还是转了话题,这时候他已经带那兰走进了楼道,门口的牌子上写着“3号楼7单元”。陈玉栋说:“我屋里乱,本来不好意思让你来作客,但有些话必须得和你谈。”

屋里乱的说法绝对不是陈玉栋谦虚。陈玉栋家在底楼,楼道里是老公房特有的混乱,打开家门,屋里比楼道里更乱了数倍。但在房中待了一段时间后,那兰发现其实“乱中有序”:陈家显得乱,是因为小小的一居室里堆了太多的东西,几乎填满了整套房间。充斥房间的主要是一摞摞书和一堆堆资料,陈玉栋给每堆资料都做了标签,标着“马芸”、“薛红燕”、“唐静芳”,都是断指案的受害者,那兰数了数,所有十二个受害者都在。三个大书架摆满了书,地上也堆了无数本书。书的数量虽多,但分门别类摆置,有刑侦学类、心理学类、法医类、法律类、推理小说类等等。

“哇,好多书。”那兰惊叹。

“这就是退休的一大好处,终于有时间静下来认真读读书。我是一个退伍军人,过去搞刑侦,凭着经验和直觉多点儿,很少有理论指导,不像巴渝生他们这批人,说起来都是科班出身。”陈玉栋指着书架前的一个单人旧皮沙发,示意那兰坐下,又忙着去沏茶。

那兰说:“我喝点水就可以。主要是来听您的高见。”

陈玉栋说:“我没有高见,否则案子早破了。”

“看来您退休后,一直没离开过这个案子。”

“在我们眼里是一个案子,从死者或死者家属角度看,是一堆案子。”陈玉栋听上去压抑,甚至有一丝丝绝望,“一堆看上去永远破不了的案子,会在半夜把你从床上揪起来思前想后的案子。”

那兰不知该怎么安慰这位老警官,只好弱弱地说:“可是您已经尽力了……”

“唉,你倒是说说,像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这一辈子,能做成几件大事?就是那种能告诉子孙、能让后人记住的特别自豪、特别有意义的那种事儿?”

那兰说:“别说几件,一件都很难做到。”

“可不嘛!”陈玉栋来回在自家有限的空间里踱着步,“我没成过家,没有子孙,不稀罕流芳百世什么的,但是我想,人的小命就这么短短的几十年,你至少得做成一件有点挑战、有些重大意义的事儿吧?我一个搞公安的,大案小案都破过一些,算为人民服务了,死而无憾的,偏偏这个断指案,最让我闹心的一个,却大半辈子没有结果。我一想到凶手和我们一样,还在舒坦地、自由地呼吸着外面的毒空气,心里就会冒上一股子……你们叫什么来着,强烈的欲望,去把这凶手揪出来,时间越久,这种感觉越强烈。你是学心理学的,应该理解我这心理吧?”

那兰笑笑说:“不用是学心理学的也该理解啊?您的整个公安事业都在书写这个断指案,但直到退休似乎都是个‘未完待续’,换个没心没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或许就撒手不管了,但您不是那样的人,所以放不下,我完全可以理解。”

陈玉栋点头说:“那就好,算是排除第一个障碍了。既然你完全可以理解我退休了还在这里掺和,那我就难免会指手画脚,也希望你能理解。”

“当然,对这个案子,您有三十年的经验,相信您对凶手和真相也琢磨了三十年,这本身就是无比丰富的宝藏。”

陈玉栋哼了一声,不知在表达对谁的不满,他说:“三十年倒是不假,但谁都有虚度光阴的时候,这三十年里我们主要是在走弯路,否则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刚开始,那真叫毫无头绪,别说理论指导,根本就是想到什么是什么,因为我们从没有经手过像血巾断指案这样变态又周密的案子,整个团队都是在黑暗中摸索。群众发动得倒是不错,但东一个举报西一个线索,全都不着调,倒分去了专案组的大量精力。

“后来我们逐渐改变策略,开始缩小嫌疑人的范围,并进行一些监控,罗强就是那样落网的。”陈玉栋又开始踱步了,“事实证明我们还是落下风了,我甚至怀疑是凶手在最初选定谋杀目标时,就有意把我们的注意力往罗强这个有前科的流氓身上引。断指案在罗强被枪毙后再次发生,我就懵了:这凶手,怎么就这么聪明呢!我当时真是太想见识一下这位禽兽不如的高手,所以满脑子想的都是,他究竟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陈玉栋停下脚步,看着那兰。

那兰明白他的意思:就像我现在对米治文的“着迷”。

陈玉栋脸上露出了“我想你一定猜到了”的表情:“我开始大量阅读犯罪心理学方面的书,我这个人底子差,有些东西看得还真挺费劲,但是我慢慢琢磨出来,要想深入了解系列凶杀案的凶手,最好的办法可能要算犯罪心理侧写,这个我也不班门弄斧了,你一定比我懂得多。只不过目前你被放在一个比较古怪的位置上,一般犯罪心理侧写的对象是未知的,帮助破案用的,而你要了解的米治文就在你面前,他的性格、他犯的案已经是明摆着的,所以你暂时没想到心理侧写也很正常。”

那兰知道犯罪心理侧写是犯罪心理学的主体,是个略带争议但在一些西方国家使用广泛的辅助刑侦技术,尤其对系列案。训练有素的心理师会根据系列案犯的作案行为和留下的不多线索,从心理学的角度对案犯的身份、背景和动机进行推测。做侧写的结果,就像给凶手画了一幅立体的画像,可能的性别、年龄、社会阶层、生长环境都会有个大致的轮廓,这样可以在几乎漫无边际的嫌犯群中缩小范围,运气加努力,甚至可以直接揪出凶手。

做个出色的犯罪心理侧写师,或者,犯罪心理画师,正是那兰的职业梦想!

“您别说,我真的忽略了用犯罪心理学来理解这个案子。”那兰承认着,又想,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忽略?

“还是那句话,这不能怪你,你从一开始就被卷在一个看似游戏的案件里,字谜啊,找尸骨啊,查背景啊,很容易就忽略了米治文找你的真正目的。”

那兰不解:“真正目的?”

“我感觉,米治文想和你玩的,不是解字谜、找尸骨这类的游戏,而是个心理的游戏,理解和被理解的游戏,操纵和被操纵的游戏。”

那兰逐渐明白:“您真给我面子,没有直接说,‘难怪你处处落在下风’。”

“谈不上落在下风,等今后回头看,这只是个过程。”

那兰说:“这个‘过程’,差点儿成了‘终结’,要不是您及时赶到,我就不能再陪那位米大师玩心理游戏了。而且,我现在感觉更迷茫了,就算我用心理侧写剖析米治文,但好像还是不能解决最关键的问题,他到底是不是血巾断指案的真凶?或者说,怎么才能通过他,找到真凶?”

陈玉栋双手向上一摊,那兰明白他的意思:你只有试着画出米治文的“原形”,才有可能知道答案。他又想了一阵说:“是不是真凶,这话怎么说呢?再好的犯罪心理侧写,也只能给刑侦提供一条启示、一个方向,不能断案、结案。我自从认识了心理侧写后,请教了国内和美国的专家,你猜怎么着?他们给血巾断指案做的侧写,几乎条条都说中了一个人——罗强!”

那兰惊得说不出话来,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不无道理,犯罪心理侧写描画出的凶手面目,可以有多人符合。“再次证明你们抓住罗强,并不是偶然,甚至,谈不上是‘错抓’!”

陈玉栋长叹:“错了就是错了,罗强大概也是因为自己作恶多,也是命不好,碰上我错抓,又碰上那年的‘严打’,急匆匆就被判了死刑立即执行,连再审或上诉的机会都没有。如果说这辈子有什么让我‘死不瞑目’的事儿,就属这个了。”

那兰说:“您千万别这么说,太为难自己了。”忽然觉得自己也感到压抑起来,站起身,“赶明儿继续向您请教,尤其要看看您和专家们为血巾案凶手做的侧写。”

“好,先送你一条所有专家们的共识。”陈玉栋送那兰到了门口,扶着门框,那兰这才注意到他的背佝偻得厉害,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苍老,“所有专家都说,这凶手不做到轰轰烈烈不会罢手,这血巾断指案,会继续进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