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第二章

金属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斯特莱克猛地坐起来。他睡了多久,五分钟?还是五十分钟?有人在急匆匆地敲玻璃门。

“进来,门开着!”他喊道,然后检查一下义肢,确定它已经被裤腿盖住。

让斯特莱克长舒一口气的是,来者是约翰·布里斯托。他戴着一副厚眼镜,眨着眼,显得很激动。

“你好,约翰,请坐。”

但布里斯托却大步走向他,脸涨得通红,跟斯特莱克拒绝接他案子的那天一样怒气冲冲。他没坐下,而是紧紧抓着椅背。

“我告诉过你,”他说,伸出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我很明确地告诉过你,不希望你背着我单独见我妈妈!”

“我知道,约翰,但是——”

“她非常不安。我不知道你跟她说了什么,但今天下午,她在电话里泣不成声。”

“很抱歉,可我问问题时,她好像并不介意——”

“她情况很糟糕!”布里斯托吼道,兔牙闪闪发光,“你怎么能趁我不在时单独去见她?你怎么能这么做?”

“约翰,罗谢尔葬礼结束后,我就告诉过你了,我觉得,我们正在跟一个可能会再次作案的杀人犯打交道。”斯特莱克说,“因为情况很危险,我想结束这种危险。”

“你想结束这种危险?那我的感受呢?”布里斯托嘶吼道,声音都变了,“你想过你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吗?我妈妈已经心力交瘁,现在,我女朋友好像也人间蒸发了。托尼说这全怪你!你对艾莉森做了什么?她在哪儿?”

“我不知道。你没给她打电话吗?”

“她没接。他妈的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白跑了一整天,结果一回来就——”

“白跑了一整天?”斯特莱克偷偷挪一下腿,让义肢保持直立。

布里斯托一屁股坐到对面椅子上,重重地喘着气,斜睨着斯特莱克。明亮的落日余晖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

他忿忿地说:“今天早上,有人给我的秘书打电话,声称是拉伊的重要客户,有急事要立刻见我。结果,我大老远地赶过去,却发现他根本不在国内,也没有人给我打过电话。”接着,他抬手遮住眼睛,补了一句,“能把百叶窗拉上么?我什么都看不清了。”

斯特莱克猛地一拉绳子,百叶窗“咔嗒”一声合上,两人顿时陷入一片清冷斑驳的阴影中。

“这可真是件怪事,”斯特莱克说,“好像有人故意要诱你出城。”

布里斯托没吭声,怒瞪着斯特莱克,胸部剧烈起伏着。

“我受够了,”他突然说,“我要终止这项调查。我给你的钱你都可以留着。我得为我妈妈想想。”

斯特莱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了几个键,把它放在膝上。

“你难道不想知道,今天我在你妈妈的衣橱里发现了什么吗?”

“你进——进了我妈妈的衣橱?”

“嗯。我想看看卢拉死的那天得到的那些新手提包。”

布里斯托开始结巴:“你——你……”

“那些手提包的内衬是可以拆下来的。很独特的设计,是吧?白色手提包的内衬里藏了份遗嘱,是卢拉用你妈妈的蓝色信纸手写的,见证人是罗谢尔·奥涅弗德。我已经把它交给警方了。”

布里斯托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终于,他低声问道:“那……遗嘱上怎么说?”

“她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她弟弟——皇家工兵军团的乔纳·阿杰曼中尉。”

“乔纳……是谁?”

“去看看外面的电脑显示器。上面有张照片。”

布里斯托站起身,梦游般走向隔壁房间的电脑。斯特莱克看着他移动鼠标,屏幕亮了。阿杰曼那张英俊的脸出现在显示器上。穿着军礼服的他面带一抹嘲讽的微笑。

“噢,天啊!”布里斯托说。

他回到斯特莱克面前,瘫坐在椅子上,目瞪口呆地盯着他。

“难……难以置信。”

“监控录像上的那个男人就是他,”

斯特莱克说,“卢拉死的那天晚上,他逃跑的样子被拍下来了。休假期间,他在克勒肯维尔跟寡居的母亲一起住。所以,二十分钟后,他才会沿着西奥博尔德斯路飞跑,因为那是他家的方向。”

布里斯托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们先前都说我自我欺骗,”他几乎大喊出来,“但该死的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不,约翰,你没自我欺骗。”斯特莱克说,“你没欺骗自己,而是他妈的疯了。”

窗外是熙熙攘攘的伦敦,人声、机器的隆隆声不绝于耳。但拉上了百叶窗的屋里却一片沉寂,只有布里斯托不均匀的呼吸声。

“不好意思?”他说,礼貌得可笑,“你说我什么?”

斯特莱克笑了。

“我说你他妈疯了。你杀了你妹妹,跑了。然后,又让我调查她的死因。”

“你——你开玩笑的吧。”

“哦,我可是认真的。约翰,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很清楚,卢拉死亡,最大的受益者就是你。一旦你妈妈死了,你一千万英镑就到手了。毫不在乎,是么?不管你把信托基金吹得如何天花乱坠,我还是知道你拿到手的比你的工资高不了多少。如今,阿尔布里斯股票几乎一文不值,不是么?”

布里斯托目瞪口呆地看了他许久,然后稍稍坐直,瞥向角落里的行军床。

“一个穷困潦倒、住在办公室的家伙,真是一派胡言。”布里斯托的声音冷静而嘲讽,但呼吸却异常急促。

“我知道你钱比我多,斯特莱克说,”

“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说过你有钱了,但这说明不了什么。就我自己而言,我想说,我还没堕落到挪用客户钱财的地步。在托尼察觉到之前,你已经贪污康韦·奥茨多少了?”

“噢,这么说,我还是个盗用公款的人?”布里斯托假笑着说道。

“没错。”斯特莱克说,“这对我来说不重要。你杀死卢拉是为弥补亏空,为贪图那上千万英镑,还是因为恨卢拉的勇气,这都不关我的事。但法庭可能想知道,他们总是讲求动机。”

布里斯托开始不停地晃膝盖。

“你疯了,”他又挤出一个笑容,“你找到一份遗嘱。上面说卢拉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那个人而不是我。”他指向看到乔纳照片的外间办公室,“你跟我说,卢拉死的那天晚上,镜头里走向卢拉公寓的那个人,以及十分钟后从镜头前跑过的那个人,都是他。可你要指控的人却是我!我!”

“约翰,你最初来见我之前,就知道监控录像上的那个人是乔纳。罗谢尔告诉你的。卢拉打电话给乔纳,安排那晚见面时,罗谢尔也在瓦什蒂,还见证了一份把所有东西都留给乔纳的遗嘱。她找上你,告诉你一切,并开始敲诈你。她想要钱买套公寓和一些昂贵的衣服。作为回报,她承诺对你不是卢拉遗产继承人的事守口如瓶。

“罗谢尔没意识到你就是凶手。她以为是乔纳把卢拉从窗户里推下去的。卢拉死的那天,罗谢尔看到一份什么都没留给她的遗嘱,然后卢拉没送她回家。而她后来的反应真够冷血的——只要能拿到钱,便任由凶手逍遥法外。”

“一派胡言。你脑子不清楚了。”

“你费尽心思,阻止我找到罗谢尔,”

斯特莱克继续说,就像没听到布里斯托说话,“你假装不知道她的名字和住处。我认为她可能对调查有帮助,你佯装不信。然后,你又删掉卢拉电脑上的照片,让我看不到罗谢尔的长相。没错,罗谢尔可以直接向我指认,你想陷害的那个人是谋杀犯。但另一方面,她知道一份可以剥夺你遗产继承权的遗嘱。而你的首要目标,就是在遗嘱公诸于世之前,找到并销毁它。可笑的是,它一直就在你妈妈的衣橱里。

“不过,约翰,就算你毁掉那份遗嘱,又能怎么样呢?你很清楚,乔纳知道自己是卢拉的遗产继承人。而你不知道的是,还有个人知道那份遗嘱的存在——化妆师布莱妮·雷德福。”

斯特莱克看到,布里斯托转着舌头,不停地舔嘴唇。他可以感觉到这位律师的恐惧。

“布莱妮不想承认她动过卢拉的东西。但她的确在卢拉藏起那份遗嘱之前看到了它。不过,布莱妮有阅读困难症,以为‘乔纳’就是‘约翰’。她把遗嘱想成西娅拉说过的那些话。即卢拉把一切都留给她兄弟。所以,她觉得没必要告诉任何人她偷偷读到过那些字,因为反正钱都是你的。约翰,有时候,你运气真是见鬼的好。

“但对你这种思想扭曲的人来说,解决困境的最佳方案就是让乔纳来背谋杀的罪名。如果他杀了人,这份遗嘱曝不曝光都无所谓了。他或者其他人知不知道有这份遗嘱存在,也无关紧要了。因为无论如何,钱都会落入你手中。”

“荒谬。”布里斯托气喘吁吁地说,“斯特莱克,你别干侦探,改行写小说算了。简直一派胡言,你根本没证据——”

“我有证据。”斯特莱克打断他。布里斯托立刻住了嘴,苍白的脸色在昏暗中也清晰可见。“那段监控录像。”

“你自己刚才也承认,监控录像显示乔纳·阿杰曼跑出凶案现场!”

“镜头里还有一个人。”

“这么说,他有个共犯——一个放风的。”

“约翰,不知道辩护律师会怎么形容你。”斯特莱克温和地说,“自恋?上帝情结?你觉得,像你这样的天才可以把我们整得跟黑猩猩似的,没人抓得到你,是不是?从杀人现场跑出来的第二个人,不是乔纳的同伙,不是放风的,也不是偷汽车的,连黑人都不是。是个戴黑手套的白人,是你!”

“不。布里斯托恐慌地蹦出这个字。”

但接着他又努力挤出一个轻蔑的笑容“怎么可能是我?我在切尔西,跟我妈妈在一起。她告诉过你了,托尼也在那儿见过我。我当时在切尔西!”

“你妈妈是个依赖安定的病人,行动完全不能自理,大半天都在睡觉。你杀了卢拉才回到切尔西。凌晨,你回到你妈妈的房间,重设闹钟,然后叫醒她,假装才到晚餐时间。约翰,你以为自己是犯罪天才么!这法子已经老掉牙了,而且,别人可能不会露出这么明显的痕迹。你妈妈吃了那么多安眠药,根本分不清哪天是哪天。”

“我一整天都在切尔西,”布里斯托重复道,膝盖不停地上下晃动,“除了去办公室取文件,一整天都在那儿。”

“你从卢拉楼下那套公寓拿了件连帽衫和一双手套。监控录像的镜头里,你就穿着那件衣服,戴着手套。”斯特莱克说,并不理会约翰说的话,“那是个很严重的错误。那件连帽衫是独一无二的,全世界只有一件。它是居伊·索梅为迪比·马克定制的,只能出自卢拉楼下的公寓。所以,我们知道你去过那儿。”

“你没有证据。”布里斯托说,“我在等你拿出证据。”

“你当然在等,斯特莱克直白地说:”

“一个无辜的人早就暴跳如雷,根本不可能还坐在这儿听我说话。不要担心。我有证据。”

“不可能。”布里斯托嘶哑地说。

“动机、手段和机会,约翰,你全部都有。

“咱们从头说起。一大早,你就去了卢拉的公寓。这一点你不否认吧……”

“是的,我承认。”

“……因为有人看到你在那儿。你像往常一样上楼去看她。但我认为,卢拉没给你看她跟索梅签的合同。我想,你应该之前就嗅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威尔逊放你上去,几分钟后,你便跟卢拉在她家门口大吵了一架。你不能抹杀这一切,因为有清洁工听到了。你运气真好,莱辛卡英语太差,刚好替你证明了你对吵架原因的说法卢拉跟她吃白食的瘾君子男朋友复合,:你很生气,所以才跟她吵架。

“但我认为,你们争吵的真正原因是卢拉拒绝给你钱。她所有敏感的朋友都告诉我,你一直觊觎她的财产。那天,估计你急需用钱,所以才硬闯进去大吼大叫。托尼是不是已经发现康韦·奥茨的账户里少了一笔钱?你是不是得赶紧补上漏洞?”

“毫无根据的瞎猜。”布里斯托说,膝盖仍动个不停。

“有没有根据,到法庭上再看吧。”

斯特莱克说。

“我和卢拉是吵过架,我从没否认这点。”

“她拒绝给你支票,当着你的面摔上门,然后你便下楼了。二号公寓的门开着,威尔逊跟警报维修员正忙着看键盘。当时,莱辛卡应该也在那儿——可能正在用胡佛牌电动吸尘器。因为只有那样的噪音,才能掩盖你从那两人后面偷偷溜进公寓门厅的声音。

“事实上,也没那么大的风险。如果他们回头看到你,你可以装作是去感谢威尔逊放你进去。他们忙着弄警报器的保险丝盒时,你穿过门厅,躲在那套大公寓的某个角落里。那地方有的是空地方。空橱子,床底下,到处都可以躲。”

布里斯托沉默地摇着头。斯特莱克用陈述事实的口吻继续说道:“你肯定听到威尔逊对莱辛卡说,把警报设成一九六六。最后,莱辛卡、威尔逊和警报维修员都走了,只有你还待在那套公寓里。但对你来说不幸的是卢拉当时已经离开公寓,所以你没法再上去强迫她。”

“一派胡言,”律师说,“我这辈子都没去过三楼。我离开卢拉家,去办公室拿文件了——”

斯特莱克问:“我们第一次查你行踪的那天,艾莉森跟你说的可不一样。”

布里斯托的细脖颈上又现出一块块粉红色斑点。他犹豫一下,清清喉咙,说:“我不记得有没有——我只知道,因为急着回我妈妈那儿,我很快就走了。”

“约翰,如果艾莉森出庭,告诉陪审团你是如何叫她替你撒谎的,这在法庭上会产生什么效果呢?你在她面前扮演失去亲人、悲痛欲绝的兄长,然后邀她出去吃晚饭。那个可怜的小贱人以为终于可以让托尼明白她也是有魅力的,就欣喜若狂地同意了。约会几次后,你说服她,让她称卢拉死的那天早晨在办公室见过你。她以为你只是过于紧张和偏执,对不对?那天晚些时候,她相信自己爱慕的托尼已经为你提供了一个强有力的不在场证据。所以,只要能让你平静下来,再替你撒个善意的小谎又有什么关系。

“但是,约翰,我能证明艾莉森当时不在办公室,也没交给你任何文件。那天她刚到公司,就被西普里安派到牛津去找托尼。罗谢尔葬礼后,你发现我知道了这件事,就开始有点紧张了,对不对?”

“艾莉森不是很聪明,”布里斯托绞着双手,抖着膝盖,慢悠悠地说,“她一定记错了日子,也明显误解我的意思了。我从来没让她说在办公室见过我。这是她攻击我的话。她可能想报复我,因为我们分手了。”

斯特莱克笑了。

“哦,你真是个垃圾,约翰。我助手早上给你打电话,引诱你去拉伊——”

“是你的助手?”

“嗯,当然。搜你妈妈公寓的时候,我可不希望你在附近,明白吗?拉伊那个客户的名字是艾莉森给我们的。我打电话告诉了她一切,包括托尼与厄休拉·梅发生关系,以及你马上就要因谋杀罪被逮捕的事。她似乎认为应该找个新男朋友,以及一份新工作。我跟她说,希望她去萨塞克斯她妈妈那里。你一直跟艾莉森关系密切,不仅因为她能证明你不在场,还因为她能让你知道你忌惮的托尼在想什么。但近来她恐怕对你已经没什么用了。”

布里斯托想嘲笑他,声音却显得空洞又矫情。

“所以,那天早上,没人看见你溜进办公室拿文件,斯特莱克继续说道,”“你始终藏在‘肯蒂格恩花园’十八号中间那层公寓里。”

布里斯托说:“我不在那儿。我在切尔西,在我妈妈那儿。”

“我觉得,当时你并没打算杀死卢拉,”斯特莱克毫不理会地继续说,“可能你只是想等她回来时拦住她。那天,没人觉得你会去办公室,因为你应该在家办公,好陪着生病的母亲。公寓里有很多吃的,你也知道怎么出入所以才没有触动警报器。你可以清楚地看到街上的动静。所以,如果迪比·马克一行出现,你也有足够的时间离开那儿,走下楼,大言不惭地说你在你妹妹家等她。唯一的风险就是送快递的可能会进公寓。但那巨大的玫瑰花瓶送来时,没人注意到你藏在公寓里,不是吗?

“我想,独自在那奢华之地待了几个小时之后,你才萌生出谋杀的念头。你是不是开始想象:卢拉肯定没留遗嘱,如果她死了,那该多好。你肯定知道,你那生病的妈妈要好说话多了,尤其你还是她仅剩的孩子。这么想想就美极了,对吗,约翰?唯一的孩子,仅剩的孩子。再也不会被一个更好看、更可爱的兄弟姐妹比下去了。”

即便光线越来越暗,他也能看到布里斯托突出的牙齿,知道那双近视眼正紧张地瞪着他。

“不管你怎么奉承你妈妈,怎么扮演孝子,在她心里你永远都排不到第一位,对么?她一直最喜欢查理,对不对?每个人都喜欢查理,连托尼舅舅都喜欢他。查理死后,你可能以为自己终于要成为众人的焦点了,但结果呢?结果卢拉来了,每个人都开始担心卢拉、照顾卢拉、喜欢卢拉。你妈妈甚至都没在她病榻前摆一张你的照片,只有查理和卢拉的照片。她只爱那两个孩子。”

“去你妈的!”布里斯托咆哮道,“去你妈的,斯特莱克。你懂什么?就凭你那个荡妇妈?她怎么死的?淋病?”

“好,”斯特莱克赞赏地说,“我正要问你,你想找些傻子来耍的时候,会不会调查我的个人生活?你一定认为,我会特别体谅可怜的、痛失亲人的约翰·布里斯托,是不是?因为我妈妈年轻时就死了,还死得相当可疑。你以为能轻易地把我玩得团团转……

“不过没关系,约翰。如果你的辩护团队没法证明你精神错乱,那他们多半会说应该谴责你的成长环境——没人疼、没人爱、没人重视,总觉得受委屈,是不是?第一天见你,我就注意到这点了。你回忆卢拉被车带到你家,走进你的生活,流下那些所谓感动的泪水时,我就注意到了。爸爸妈妈甚至都没带你去接她,是不是?他们把你像条宠物狗一样留在家里。查理死后,你这个儿子给不了他们足够的安慰,所以,你又要变成可怜的老二了。”

“我没必要听这些。”布里斯托喃喃道。

“你随时可以走,”斯特莱克说,光线越来越暗,他已经看不清布里斯托镜片后的眼睛,“为什么不走?”

但这名律师只是坐在那儿,一个膝盖仍上下抖个不停。他搓着手,等着听斯特莱克的证据。

“第二次是不是容易些?”侦探静静地问“杀卢拉,:是不是比杀查理容易些?”

他看见那些白森森的牙,但布里斯托只是张了张嘴,并没发声。

“托尼知道是你做的,对不对?查理死后,他那些所谓的胡说八道就是你妈妈说的那件痛苦残忍的事吧。托尼当时在场。他看到你把查理推下去,然后骑车离开。是你刺激查理,问他敢不敢骑到边上去的吗?我了解查理,他从来经不起刺激。托尼在采石场看到死去的查理,他跟你爸爸妈妈说是你干的,对不对?所以你爸爸才打了他,而你妈妈则晕了过去。也正因为如此,查理死后,托尼被扫地出门:不是因为托尼说你妈妈失职,而是因为他说,你妈妈养了个神经病。”

“这——不,布里斯托嘶哑地叫道,”

“不!”

“但托尼无法面对家庭丑闻。他保持了沉默。后来听说他们又领养了一个女孩,他还是有点恐慌,是不是?他打电话给他们,试图阻止那一切。他的担忧是对的,不是吗?我想,你一直都有点怕托尼。但他自己也有秘密,无意中替你做了不在场证明。真他妈讽刺!”

布里斯托什么也没说,呼吸却非常急促。

“那天,托尼需要装作他在某个地方,任何地方都可以,只要不是在酒店里跟西普里安·梅的老婆鬼混。所以,他说他再次折回伦敦,去看望生病的姐姐。然后,他意识到当时你和卢拉应该都在那儿。

“卢拉死了,所以没法反驳他。他别无选择,只能假装看见你在书房,但没跟你说话。而你则支持他的说法。你们俩都一边撒谎,一边琢磨对方究竟干什么去了,但又都不敢问。托尼不断告诉自己,他得等你妈妈死后才能质问你。或许,这就是他一直违背自己良心,保持沉默的原因。不过,他依然很担心,所以让艾莉森监视你。同时,你一直在跟我胡扯,说卢拉拥抱你,还编造她回家前你们和解的感人场面。”

“我当时在那儿,”布里斯托说,声音低沉刺耳,“我在我妈妈的公寓里。如果托尼不在,那是他的问题。你没法证明我也不在。”

“约翰,我的工作不是证明你强词夺理。我要说的是,除了你那个被安定搞得糊里糊涂的妈妈,你已经失去了所有不在场证明。

“但是,为了把这一点也推翻,我们继续说。卢拉去探望你体弱的母亲了,托尼正在某家酒店干厄休拉,你呢,仍藏在二号公寓,想出一个更大胆的解决方法,搞定资金问题。你等啊等,然后,为了避免被查到指纹,你戴上衣柜里留给迪比的那双黑色皮手套。真可疑啊,你仿佛已经开始盘算暴行了。

“终于,刚到下午时,卢拉回家了。不走运的是,你从公寓窥视孔看到她是跟朋友一起回来的。

“这时候,”斯特莱克说,声音变得强硬,“你才认真起来。如果你没在楼下待那么长时间的话,过失杀人或许还站得住脚。我们可以说那是场意外,你们稍微动了点手,然后卢拉不小心摔下阳台。你知道她有客人。一个或许只想着勒索自己妹妹一大笔钱的人,不会坏到哪儿去。你或许可以等到她再次独处的时候。但这法子你已经试过,没什么效果。所以,为什么不趁她当时高兴的时候上去呢?有朋友在旁边,说不定她会客气点,没准儿,为了打发你走,还会给你点什么?”

斯特莱克几乎可以感觉到,对面暗处的那个人满心的愤懑和恐惧。

“但你没有,”他说,“你只是等着,等了整整一晚。看着她离开大楼,你一定有点紧张吧。你有的是时间大体构思出一个计划。你不仅一直注视着大街,也很清楚谁在楼里,谁不在。你已经知道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脱身,毕竟,你以前杀过人。”

布里斯托突然动了一下,动作幅度很大。斯特莱克一下子紧张起来,但布里斯托再也没动了。斯特莱克敏锐地感觉到,义肢已经快从腿上掉下去了。

“你一直盯着窗外,看到卢拉独自回家,但狗仔队仍在外面。那时你一定很绝望,对吧?

“但接着,好像老天也想帮助约翰·布里斯托,那些人都奇迹般地走了。我非常肯定,是卢拉常用的那个司机把他们引走的。他非常渴望跟媒体搞好关系。

“那一刻,大街上空无一人。时候到了!你穿上迪比的连帽衫。真是个非常严重的错误。但你必须承认,那晚你已经非常幸运了,所以必然要出点小差错。

“接下来的部分,我真要给你满分,因为它困扰了我很久。你从花瓶里拿了几支白玫瑰,对吗?你擦干根部——其实没必要干这事的,但你做得很好——拿着它们出了二号公寓。你没关门,顺着楼梯,来到你妹妹的公寓前。

“顺便说一句,你可能没注意到,手中的玫瑰滴了些水在地上。后来,威尔逊还因为那几滴水滑倒了。

“你来到卢拉的公寓前,敲了敲门。她从窥视孔往外看。看到什么?白玫瑰。她一直站在阳台上,大敞着窗户,看着街上的动静,等她失散已久的弟弟。但不知怎的,她还没看到他,他就进了大楼!激动之余,她猛地打开门——然后,你进去了。”

布里斯托呆若木鸡,连膝盖都不再晃动。

“然后你杀了她,就像杀死查理一样,你还用同样的方法杀了罗谢尔。你狠狠地、飞快地把卢拉推下去——可能,还把她拎了起来。而她大感惊讶,就像其他人一样,对吧?”

“你冲她吼,说她不给你钱,剥夺你的权利,就跟之前她夺走父母的爱一样,是不是,约翰?

“她也冲你吼,说即使杀了她,你也得不到一分钱。你打她,把她从客厅逼到阳台。然后,她就摔了下去。她告诉你,她还有个兄弟,是亲弟弟。他正在来的路上,她已经立好遗嘱,受益人就是他。

“‘太晚了,我已经做了!’她尖叫道。你说她是该死的婊子,满嘴胡说八道。接着,她就被你推下去,摔死了。”

布里斯托的呼吸几乎停止。

“我想,你肯定把玫瑰花掉在了前门。你跑回来,捡起花,迅速下楼,回到二号公寓,将它们插回到花瓶里。你他妈太走运了!一个警察不小心打碎了那个花瓶。若说有人进过那间公寓,那些玫瑰花就是唯一的线索。你不可能再现花匠的摆法。尤其是你很清楚自己只有几分钟时间逃离现场。

“接下来的事就需要一点儿勇气了。我怀疑你等着有人直接拉响警报器,但唐姿·贝斯蒂吉就在下面的阳台上。听到她的尖叫,你意识到自己能用来离开的时间比预计的要短。威尔逊跑到街上,查看卢拉的情况,你等在门边,从窥视孔里看到他跑向顶层。

“你重置警报器,离开公寓,沿着楼梯平台边缘走下去。贝斯蒂吉夫妇正在自己的公寓里吵架。弗雷迪·贝斯蒂吉听到你跑下楼梯,但他当时在忙别的,大厅也没人。所以,你径直跑到大雪纷飞的街上。

“然后你继续跑,是不是?拉起帽子,遮住脸,往戴着手套的手上不住呵气。你在看到另外一个人也在拼命奔逃。因为,他看到自己的姐姐坠楼身亡。你们不认识对方。你应该没想过他是谁,至少当时没时间想。你穿着从迪比·马克那儿借来的衣服,沿着哈利韦尔街拼命地跑。监控录像把你们俩都拍下来了。但幸运的是,之后的路段再也没有摄像头。

“我猜,你把连帽衫和手套都扔进垃圾桶,然后搭了辆出租车,对不对?那样的夜晚,警察是不会费事去查一个在外面闲逛的体面白人的。你回到你妈妈家,给她做好饭。重设闹钟,叫醒她。直到现在,她都相信卢拉是在你们俩谈论查理时坠楼身亡的。约翰,干得漂亮啊!

“你成功地置身事外。就算被罗谢尔敲诈一辈子,你也付得起。凭你的运气,乔纳·阿杰曼甚至都可能死在阿富汗。每次在报纸上看到黑人士兵的阵亡照片,都会让你燃起希望,不是吗?但你不愿相信运气。你是个扭曲又傲慢的混蛋,你觉得由自己来安排这些事会更好。”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没有证据。”最后,布里斯托说。

现在办公室已经太暗,斯特莱克几乎连对方的轮廓都分辨不出来。“一点儿证据都没有。”

“恐怕你错了,”斯特莱克说,“现在,警察应该已经拿到逮捕令了。”

“有什么用?”布里斯托终于自信地笑了,“为了找你说的那件连帽衫,翻遍伦敦的垃圾箱?那件三个月前就扔掉的衣服?”

“不,当然是搜你妈妈的保险箱。”

斯特莱克在想能不能快速把百叶窗拉起来。他离灯的开关很远,办公室又太暗,但他想一直盯着布里斯托那模糊的身影。

这个杀过三个人的凶手,一定有备而来。

“我提供了几组数字,让他们试试,”

斯特莱克继续说,“如果不行的话,他们应该就会求助于专家。但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把存钱密码设成眬三眬四八三。”

一阵眬眬声后,一只苍白的手在黑暗中浮现。布里斯托猛地扑过来,斯特莱克挥手一推,还是被刀尖划伤了胸膛。律师滑过桌子,转个身,再次扑来。这一次,坐在椅子上的斯特莱克顺势一倒。他面对前方的布里斯托,被困在墙和椅子中间。

斯特莱克抓住布里斯托的一只手腕,但看不清刀子在哪儿:周围一片黑暗,他一记重拳,打在布里斯托的下巴上。后者头一仰,眼镜都被打飞了。斯特莱克又是一拳,直接把布里斯托捶到墙上。斯特莱克试图站起来,布里斯托的下半身压在他疼痛的伤腿上,刀子狠狠刺入他的上臂。

他感觉到了:刀子刺进肉里,流出温热的血,钻心般刺痛。

借着窗边模糊的光,他隐约看见布里斯托又抬起了手。他奋力起身撞开对方,躲过第二刀。然后,猛一用力,彻底甩开对方。在他试图按倒布里斯托的时候,义肢从裤管里掉出来,手上的热血也洒了一地。此刻,刀子已不知去向。

扭打中,桌子被斯特莱克弄翻了。接着,他用那个健全的膝盖压住布里斯托单薄的胸口,用那只没受伤的手到处摸索刀子。突然,灯光大亮,一个女人放声尖叫。

眼花缭乱中,斯特莱克瞥见已经抵上自己肚子的刀。他抓起旁边的义肢,像抡棒子一样,一下一下地砸向布里斯托的脸。

“住手!科莫兰,住手!你会杀死他的!”

布里斯托已经不动了,斯特莱克翻身下来,扔掉义肢,躺倒在翻倒的桌子旁,紧紧捏着自己流血的胳膊。

“我记得,”他没法看见罗宾,只是喘着气说,“我叫你回家了。”

但她已经在打电话。

“警察和救护车!”

“还有出租车!”斯特莱克嘶哑的声音从门边传来。说了这么多话,他喉咙都干了。我才不要跟这个混蛋一起去医院。

他伸长胳膊,捡回几英尺外的手机。

屏幕碎了,但录音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