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紫铃

林静空在一家小菜馆的包厢里,把她知道的一切事情都说了出来,包括吴成文的父亲是阿伊努舞的天才,而吴成文也绝对是阿伊努舞的顶尖高手,至于他为什么自杀,现在谁也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颜茴拥有的那个闹钟就是吴成文制造出来的。

林静空吃了几口就不多吃了,她用手敲了敲腮帮子,说道:“可是,他为什么要制造这么一个费力又不讨好的东西呢?这个东西制成的过程非常危险,而且一般情况下也很难成功。要把一个人的灵魂放在一个时间里,生生世世地轮回,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颜茴因为看了日记本,所以对吴成文的恋爱经历有很深的感触,她脱口而出:“如果是想维护一段爱情呢?他以为可以用这个方法留住一段时间,生生死死都不会改变。”

林静空笑笑,笑容里充满了不屑:“这种方法能留住一段要逝去的时间,一份要变心的爱情,这倒是一个好主意。不过,做紫铃是要以付出生命为代价的,连命都不要,却去改变一段时间,吴成文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陈诺思接话道:“或者真有一个女人,让他有这样做的冲动呢?”

刘岩敲了敲桌子:“这怎么能叫冲动?爱一个人而想留住相爱的时间是很正常的,但用这么极端的方法,想必另一个人也不会同意。”

颜茴问林静空:“如果使用这种方法,对方不同意怎么办?”

林静空回答得很快:“当然会不同意。使用这种方法会让人生不如死,痛不欲生,恨不得自己从来就没来过这个世上,那样极端的痛苦,谁会愿意?”

颜茴的眼前闪过自己在幻觉里看到的那一幕,那种强烈的痛苦从浑身每一个毛孔里刺来,根本没有地方可以逃避,痛得恨不能马上死去。

她记得当时有人在耳边说“我去找吴成文”,想必那个女人就是紫铃的被害者吧!

刘岩不解地问:“为什么是紫铃?而不是其他什么东西?”

林静空平静地说:“想要留住一段时间,最好的方法就是制造一个新的时间。这个时间不受到任何控制,呆在里面可以生生世世,不老不死。”

“吴彦被赶出阿伊努舞族之后,躲在这么一个钟表厂里做表芯,他要的就是制造成紫铃吧!”陈诺思想了想说。

颜茴突然站起来,大家都奇怪地看着她。

她说道:“反正我们现在也只是在这里猜测,为什么不直接找吴成文的爷爷问个清楚?难道我们这么多人,还怕一个紫铃不成?”

她从包里摸出那个闹钟,指着钟说:“我要亲自把这个东西还给吴家,他们自己制造出来的怪物,让他们自己去承受,不要给我。”

这个时候,那个捧钟的女子还是那样温柔地捧着钟,甜美得如同刚开始的初恋,没有任何的杀气。

一行人来到钟表厂里,这时夜色已经黑透,整个工厂沉浸在一种阴森悲凉的气氛里,破败的路上早就没有路灯,唯一的光线都是从隔得很远的宿舍楼里照过来的。

宿舍楼里用的是灯泡照明,昏黄的光线更是让这个工厂如同一座鬼城。颜茴也开始后悔自己做的这个决定太匆忙,但见身边这些人都神色如常,连最温柔弱小的步雨都像是在自家的后花园里散步一样,完全不受影响,颜茴不禁定了定神,继续向前走去。

走了半天都没有找到那个宿舍,天黑之后,路上都是空荡荡的,宿舍楼里也大多是黑洞洞的。颜茴越走心里越没底,想找个人问问也见不到人,而小卖部也像是约好了一样统一关了门。

就在颜茴快要放弃的时候,忽然看到一个小男孩正在一处亮光下玩着兵乓球,那球在球拍上来来回回地弹动着。颜茴正想上前问询,陈诺思拉了她一把:“我来,你不要过去了。”

颜茴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见步雨把自己的手轻轻挽着,对她温柔地摇了摇头。

陈诺思没一会儿就回来了,对颜茴说:“走吧,那条小路是通往九宿舍的。”

颜茴奇怪地看了这几个人一眼,除了刘岩有一点惊慌,其他人都神色如常。

走到第九宿舍楼门口时,颜茴终于忍不住问:“刚刚那个小男孩是怎么回事?这么晚也不回家,你们也不帮着问问。”

陈诺思又好气又好笑地说:“真是粗线条!那个小男孩明明都没有站在地上,而且那栋楼的窗户都关得死死的,哪里传出的灯光啊?”

颜茴这才明白为什么陈诺思会不让自己过去了,他们阿伊努舞的人,应该见惯了这些事情,所以才神色自然吧。

最可怜的是刘岩,虽然他努力保持着镇定,但总给人感觉绷过了头,好像随时会发作狂奔。

颜茴也顾不上那么多,她大步地走进那个宿舍楼里,晚上开了灯的走廊反而比白天进来的时候更亮。她找到那个房间,开始用力地拍门,后来想到邻居说过老爷子耳朵不好,便自己推开了门。

陈诺思最先走进去,房间里开着灯,还是那些摆设,位置一点都没有动过,而床上还是那样躺着一个人,但是背对着大家。

颜茴不知道怎么过去打招呼,问了几句,老人都不肯转过身来。步雨轻轻地拍了一下颜茴,指了指饭桌上的一张图纸。

颜茴拿起那张像是很随意放置的图纸,光看外形,就知道正是紫铃的设计图。

有了这个设计图,就一定可以破解紫铃的秘密,这一切真是来得太容易了。图纸就那么放着,居然也没有人注意过,看来这个老人平时真不和任何人打交道。

颜茴知道也问不出什么,她拿着图纸,然后在桌上放了一个大大的红包,就退出了房间。

刚退出来,就看到旁边伸出一个脑袋,正是上次见到的那个大婶邻居。

颜茴不想和她再多嘴多舌,正想走,那个大婶却追问道:“你是吴家亲戚吧?老爷子下午已经去了,唉,幸好是在医院里走的,不然这房子将来租给谁啊?”

颜茴立住脚,望了一眼那个大婶,胖女人被颜茴这样一看感觉毛孔都炸开了,那么锐利的眼神,让人感觉势不可挡。

“你说那个大爷下午已经过世了?”陈诺思问道。

“没错啊!吴成文的爷爷下午犯了病,还是我们帮忙给送到医院的,也没遭什么罪,送到医院没多久就咽气了。”大婶不明白为什么这群人的表情都这么难看。

刘岩点点头说道:“谢谢你啊!”

一行人一言不发地往外走,快走出厂门时,刘岩忍不住问道:“那刚刚我们在房里看到床上的那个人是谁?”

图纸被步雨要去了,颜茴因为今天累了一天,又去医院看了一下李乐,确定他没有什么问题,就跟陈诺思一起回了酒店。

既然这里的事情都办好了,大家决定明天就回去。虽然感觉这趟人仰马翻的,但是看到颜茴安好,还顺利地找到了紫铃的图纸,所以整个团队的气氛都很不错。

林静空和颜茴住的双人标间,颜茴洗了头出来,一边吹头发一边对正在做面膜的林静空说:“谢谢你。”

她已经知道是林静空找到她的地址然后告诉大家的,而且林静空能来找她,她真的非常感动。

颜茴的声音不大,但还是让林静空怔了一下,她没有做声,还是继续做面膜。过一会儿,她把面膜撕下来后,对颜茴说道:“学阿伊努舞的人不能和普通女孩子在一起,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吧?”

颜茴正在梳头发,听到这句话,她手里的梳子停了下来。

“我知道。”

“陈诺思从前有过一个女友,那女孩叫小绿。”

“后来呢?”

林静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后来,死了。”

颜茴倒抽了一口冷气,她看到吴成文的日记里写过学阿伊努舞的人不能和普通女子相恋,但没有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

林静空拍打着精华露,轻轻说道:“陈诺思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我真的不想他再受伤害。学阿伊努舞的初衷是为了帮助那些有需要的人,但我不愿意这种帮助是建立在伤害他的基础上。”

颜茴静静地听着,点点头道:“我明白。”

林静空转过身来看着颜茴,两个女人的目光对视着,像是达成同一个战线的盟友。

她们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了对陈诺思无私的爱,而有了这种感情,谁也不会舍得去伤害陈诺思。

她们虽然一句话也没有说,但似乎都已经答应对方不会再让陈诺思受到伤害。

颜茴知道自己对林静空的承诺就是对自己的残忍,但是,她没有退路。

死亡有的时候一点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活下来面对的人生。

回到梧城的第二天,步雨发短信通知颜茴一行人去看图纸。

刘岩约了一个清静的茶馆,大家围坐在茶桌边,图纸就铺在檀木制成的茶桌上。步雨早就用纸笔和刘岩说清楚了,现在由刘岩给大家说这个图纸里的秘密。

“这个钟并不是法术,也不是诅咒,更不会伤害人,除了做钟的主人想要留住的人和时间,对别人没有任何用处。”刘岩一开口就把大家都给震住了。

颜茴难以置信地抬头说道:“不可能。我就是有了这个钟之后才发生那些事情的。”

“钟是小蕊送的,如果这个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小蕊是不会给你的。”刘岩肯定地说。

“但是,”颜茴心里也知道小蕊不会伤害自己,但还是忍不住说道,“那么多事情,难道都只是巧合?如果这个钟没有任何问题,那问题出在哪里?”

大家都看着步雨,步雨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代表她也不知道。

她拿出纸笔,写下了一段话,递给大家看。

“我曾经接触过类似于让时光倒回的诅咒,也研究过很多诅咒的形成,所以能看懂这个图纸。但这个设计图根本没有害人的意思,也确实不是诅咒,只不过是想留住一段时间。所以,如果真有问题,那也只是吴成文自己的问题,和别人没有关系。”

“难道这不是紫铃?”林静空相信步雨的话,守护者在整个灵界都有很高的地位。

林静空拿着钟仔细地打量着:“这肯定是紫铃,用紫色之梦搭成的时间之屋。可是,这个钟居然会没有伤人的意图,难道吴彦这些年做的是改良紫铃的事情?”

一边的陈诺思倒是急了:“这个该死的钟没有一点用,那为什么会落到颜茴手里?”

颜茴也呆住了。

从最开始拿到这个钟一直到现在,她都把这个钟看成是一切灾祸的最大根源。可是,做了这么多事情后,却发现原来自己从一开始就怪错了对象。

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也许,只有小蕊能解答。可是,自从小蕊自杀身亡后,她连做梦都很少梦到她,怎么去找小蕊问清楚呢?

就在颜茴不知道这个难题应该怎么解决的时候,总算有一件好事发生了,贝拉拉醒了。

贝拉拉坐在病床上,阳光落在她身上,让她看起来还是那么美。

颜茴看到好友好好地坐在自己面前,感觉这是这段艰难的日子里最美好的一天了。她似乎又回到从前和贝拉拉一起无忧无虑逛街的时候,似乎诡异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而她从来没有和贝拉拉分离过。

贝拉拉的脸色很平静,她看了看窗外明媚的太阳,轻轻地拍了拍身边的颜茴:“别激动了,坐下来吧!”

颜茴坐了下来,拉着贝拉拉的手看个不停:“你醒了真好,我真的担心死了!”

她说得一点也没错,去寻找吴成文很大的原因就是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弄明白小蕊的死因,希望让贝拉拉早点苏醒过来。

贝拉拉看着面前这个女子,她的确是瘦了不少,可脸上的笑容却是发自内心的快乐。

“其实我一直都很清醒,我知道你和展峰都很担心,只是我不想醒来罢了。”贝拉拉平静地说道。

“为什么?”颜茴惊得睁大了眼睛。

“因为,我很累。”贝拉拉的目光注视着远方。窗外不远处是一片树林,树林郁郁葱葱,显得一派生气勃勃,“我感觉很累,想多睡一会儿。”

颜茴知道贝拉拉指的是什么,不由得难过起来,拉着她的手低声安慰道:“傻瓜。”

贝拉拉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这里真的很疼,不是刀子扎进去的疼,比刀子疼很多倍。”

“展峰呢?”颜茴知道躲不过这个问题。

“我已经和他说分手了。”贝拉拉很平静。

“可是,他确实很后悔。”

“我知道他很后悔,但是他给我的伤害太大了。我有一点害怕,现在的我没有勇气去爱,也没有勇气去接受他,只想给自己放个假。”贝拉拉伸了个懒腰,“都爱来爱去这么多年了,不爱人难道就不能好好过日子吗?”

颜茴看着贝拉拉的神情,不像是在说谎强撑,于是拍了拍她的手说:“如果你真想给自己放个假,或者选择再爱别人,我都支持你!我们是好朋友,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贝拉拉紧紧地握着颜茴的手,感觉整个人充满了力量和暖意。

“展峰怎么样了?”颜茴想了想又问道。她看到过展峰悔恨交加、对贝拉拉又怜又爱的表情,确实是包含着很深的感情。虽然“失去了才知道珍贵”是一句老生常谈的话,但这句话也许只有展峰体会最深刻。

“他想一个人去旅行一段时间,也让自己想一下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贝拉拉叹息道。

颜茴看着这原本深爱的一对,因为背叛带来不可弥补的伤痕,她只能苦笑一下表示遗憾。

贝拉拉也对她微笑了一下:“我昏迷的时候,一直听到有人跟我说话,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什么话?”颜茴意识到这很可能是小蕊要她转告给自己的话。

“让你回宿舍一次。”贝拉拉自嘲地笑了笑,“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像是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和我说这样的话,我也居然真的跑来告诉你。”

颜茴高兴极了,她终于知道了小蕊的意思。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要隔着一个贝拉拉告诉自己,但重要的是,她终于知道自己的下一步要做什么了。

贝拉拉的醒来给颜茴带来了一线希望,本来已经完全陷入僵局的局面被打破了,问题并不出现在紫铃上,而出在宿舍里。

颜茴在医院陪了贝拉拉一整天,直到贝拉拉赶她回家:“颜茴,我已经没事了,你不用像照顾玻璃人一样照顾我了,我不会再有事的。”

颜茴还是有一点担心:“可是,你昏迷了那么久。”

“但我现在不是已经醒过来了吗?你这么爱操心,将来会老得快的。”贝拉拉已经有心思说笑了。

颜茴看了一眼天色,果然是和好友在一起相处的时间过得比较快,不知不觉外面都都快黑了。

于是,两人又是一番告别,贝拉拉说再检查几天就会出院,颜茴说她一定要亲自来接。

颜茴心情轻松地走在大街上,马路上车来车往,她一路走得都轻飘飘的,连日来的郁闷像压在胸口的大石头被人搬空一样,神色也飞扬起来。

天色还没有完全黑透,所以路灯还没有打开。空气里飘着月桂的清香,这正是月桂开得盛艳的季节,一串串粉色的花儿挂在树梢上,有风吹来就像化成雪一样地铺得人一脸一身。

远远望去,有些窗户里已经亮起了灯光,温暖的灯火像是在召唤着路上的行人赶快回家。路上的行人都行色匆匆,大家都赶往各自的目的地。整个城市沉浸在这种烟火味里,像一艘大船在无边的海洋里缓慢地行驶着,不知道目的地是何方。

颜茴看着一辆公交车从面前驶过,因为是红绿灯的路口,车子开得并不快,坐在公交车上的一个妇人往下面一看,正好与颜茴对视。

颜茴吃惊地跳了起来,然后猛地追赶着那辆公交车。

那个妇人,不正是自己的母亲吗?为什么她来到这个城市都没有给自己打电话?还是母亲出了什么事?

她跟着那辆公交车追了很久,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后,她还是眼睁睁地看着车子远去。

这一段路并不繁华,住宅区也显得老旧,可能是位置太偏僻了,等了半天连一辆的士都没有等到。

她拿出手机,本想打电话给陈诺思,可是一想到对林静空的承诺,她还是放下了手机。

她已经没有权利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一个不打算爱自己的男人,这样的行为是可耻的,所有的爱情都不是单方面的战争。

于是,颜茴打起精神,往住宅区那边灯光最通明的地方走去。在这样的晚上,能看到人、感觉到人的可亲是多么好的事情。

沿着人行道往前走着,颜茴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慌张,她不禁转过身子看向身后,发现后面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为什么平日里来来往往的下班人群都没有了?夜色下不是还有一些摆地摊的小贩吗?这条道今天怎么会这样安静,就像是所有的人群在忽然之间被黑色吸走了,整个世界只剩下颜茴一个人。

她可以在心里安慰自己,却不能阻止自己的寒意,她只能对自己说:“不要害怕,现在一切都恢复正常了,没事,没事。”

就在这个时候,她闻到了一阵香味,是那种牛肉面的浓香,在空气里像是百万朵玫瑰一起炸开,强烈地震撼着她的味蕾。

颜茴一时间忘记了所有的恐惧,她感觉自己太饿太想吃东西了,她恨不得马上吃到嘴里,不然就要疯掉了。

颜茴顺着香味走去,绕过人行道,前面就是一条小巷子。这条古老的巷子有很多台阶往下延伸着。这时天空突然飘起了细雨,那雨下得缠缠绵绵,她也不跑不躲,倒感觉这雨来得刚刚好,似乎雨丝中都透着香气。

台阶是石头砌成的,直往下似乎还有一个面摊挂着灯,还在经营夜宵。看着天下雨,已经有人扯起了遮雨布,布下摆着几张桌子,两张桌子上还坐有食客。

老板正站在手推车的炉子边,正在帮别人煮面,另一个锅里是冒着浓香的汤。

颜茴一步步地扶墙而下,通往面摊的台阶湿且滑,从别处射来的光影昏昏暗暗的,稍不留神就会滑倒。

在这个环境里,颜茴感觉自己一脚踏下去,踩在石阶上的就是一双穿着白袜的小童鞋,那种感觉像是时光重回,又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时代,她拖着母亲的手去吃牛肉面,也是这样走下台阶,而煮面的老人就站在昏暗的光线下,而那种香味是那么的熟悉。

她越往下走,回忆就越清晰。下着细雨的夜里,母亲干枯又温柔的大手,牵着她的小手,一边让她小心,一边领着她前行。

颜茴终于走完了那些台阶,站在那个牛肉面摊的老板面前,她忽然习惯性地说出:“两碗牛肉面。”

是的,从前都是颜茴大声喊出这句话的。

“嗯?”老板看她一个人来,于是问了一句,“另一份打包吗?”

颜茴摇了摇头,然后选了一个位置坐下来。小时候的那些桌子总是显得很高大,母亲总是帮她把椅子轻轻地放好,母女俩就这样坐在香气扑鼻的环境里,等着面端上来。

并不是每天都能吃到面的,父亲的早逝让这个家庭过得很艰难,但母亲总会在她生日的时候带她去吃一碗牛肉面,两个人就这样牵手走过了那么多的岁月。

面端上来了,颜茴把另一碗放在自己的左手边,那是母亲坐的位置,而碗里居然还是熟悉的肉片和两根青菜。颜茴挑起一筷子面,在热气腾腾中糊了双眼,她似乎看到左手边多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已经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多到她可以平静地吃完面,很用心地喝完最后一口汤,含在眼里的泪终于坠了下来,她像是自言自语道:“谢谢妈!”

母亲带她回来重吃一次小时候她最爱的食物,母亲可能还是以为孩子没有长大吧!

颜茴放下碗,发现身边空空的。她付了钱,平静地摸出了手机,拨通了那个号码,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妈妈走了,我现在想回一趟家,你开车送我好吗?”

在一间房子里,林静空死死地拖着陈诺思的手说:“你不能去!我不让你去!”

陈诺思忽然不再挣扎了,任她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扫在地上。

“你明知道去了也没有用,你明知道救不了她,也救不了她的家人,为什么非要陪她?”林静空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里。

陈诺思心疼地看了一眼已经方寸大失的林静空,说道:“不要这样,我不会有事的。”

“你从前也说过自己没事,后来呢?这几年来你过的是什么日子,你还要再过吗?”

“我知道你关心我。”

“知道又如何?你在乎吗?”

陈诺思点了点头说:“我在乎,当然在乎。所以,我一定要去。”他想了想说,“我想看看自己到底能不能保护自己在乎的人。”

林静空呆在那里,不再说话。

陈诺思走过去抱了抱她,说:“我想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人,我希望自己有这个能力,从前做不到,我现在想做到。”

他放开了手,拿起了包,大步往外走去。

林静空知道自己多劝也无用,她的眼光望向了城市的最深处,那里有一个小院,有一位老者从小一直教她阿伊努舞。

但是,这个老者,前两年刚刚过世了。

林静空看着陈诺思远去的背影,咬了咬牙,虽然唤灵之舞她没有学好,但是,如果勉强一跳也应该能请出师傅给自己帮助。

这个时候,她也完全不明白自己还能求助于谁了。

步雨在窗边静静地站着,刘岩正在楼下徘徊着,身影拉得很长。

刘岩有很多话想问步雨,比如她到底是谁?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的事情?为什么会知道浮雕的出现?她怎么能看得懂图纸?小蕊的死和她有没有关系?

这些疑问就像个定时炸弹,时刻盘旋在他的脑海里,他想问又不忍心问,步雨的眼神总是让他心疼。

步雨看着刘岩,也觉得到了应该解释这些问题的时候了,但是,从前的那些疼痛又让她不想上前去解释。

两个人就这样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互相打探着对方,却不能上前一步。

颜茴看着陈诺思开着车过来,夜色里,他的样子显得格外的好看。

他终究还是肯陪自己去的,就算是任性自私,但在这个时候,颜茴只想看到他的脸。

女人要是时时都活得和变形女金刚一样无坚不摧,那么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陈诺思把发呆的颜茴拥入怀里,他没有问为什么,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因为颜茴悲伤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如同他当年失去父亲时,那迷惘的眼神,那悲痛欲绝的脸,都是无法问询的悲伤。

车子行驶在高速公路上,颜茴把头靠在椅背上,断断续续地说起了自己的往事。小时候父亲怎么带着她去捉虾,虾子藏在草叶的根那里,用小网去捞时,小虾就会往泥里钻。

讲父亲怎么和她告别,在一个黄昏离开,然后再也没有回来的日子。

讲自家的小院里种着几棵桅子花树,用浓茶叶做肥料,叶子绿油油的,开花的时候,躺在小床上能闻见整个房间里都是香喷喷的。

讲母亲喜欢织毛衣,在厂里上夜班的时候,袋里总有一团毛线,闲下来的时候就掏出来开始编织,自己身上的毛衣总是所有小朋友中最漂亮的。

那些小事讲起来就没个头没个尾,就像是忽然游到颜茴脑子里的小鱼。她就那样不停地诉说着,一件接着一件,像是整个车厢里都游着回忆的小鱼。

陈诺思并不说话,他知道这个时候倾听就是最好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