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轻素、轻红与春条

两只南北朝时的木偶,神奇地来到唐朝……

武德初,有曹惠为江州参军,官舍有佛堂,堂中有二木偶人,长尺余,雕饰甚巧妙,丹青剥落,惠因持归与稚儿。后稚儿方食饼,木偶引手请之,儿惊报惠,惠笑曰:“取木偶来。”即言曰:“轻素、轻红自有名,何呼木偶?”于是转盼驰走,无异于人。惠问曰:“汝何时物,颇能作怪?”轻素曰:“与轻红是宣城太守谢家俑偶,当时天下工巧皆不及沈隐侯家老苍头孝忠也,轻素、轻红即孝忠所造。隐侯哀宣城无辜,葬日故有此赠。时素圹中,方持汤与乐夫人濯足,闻外有持兵称敕声,夫人畏惧,跣足化为白蝼,少顷,二贼执炬至,尽掠财物。谢郎时颌瑟瑟环,亦为贼敲颐脱之。贼人照见轻红等曰:‘二明器不恶,可与小儿为戏具。’遂持出,时天平二年也。自尔流落数家。陈末,麦铁杖犹子将至此。”惠又问曰:“曾闻谢宣城婚王敬则女,尔何遽云乐夫人?”轻素曰:“王氏乃生前之妻,乐氏乃冥婚耳。王氏本屠酤种,性粗率多力,至冥中,犹与宣城不睦,伺宣城严颜,则磔石抵关,以为威胁。宣城自密启于天帝,许逐之,二女一男,悉随母归矣,遂再娶乐彦辅第八女,美姿质,善书,好弹琴,尤与殷东阳仲文、谢荆州晦夫人相得,日恣追寻。宣城尝云:“我才方古词人,唯不及东阿耳。其余文士,皆吾机中之肉,可以宰割矣。”见为南曹典铨郎,与潘黄门同列,乘肥衣轻,贵于生前百倍。然十月一朝晋宋齐梁,可以为劳,近闻亦已停矣。惠又问曰:“汝二人灵异若此,吾欲舍汝如何?”即皆喜曰:“以轻素等变化,虽无不可,君意如不放,终不能逃。庐山山神,欲取轻素为舞姬久矣,今此奉辞,便当受彼荣富。然君能终恩,请命画工,便赐粉黛。”惠即令工人为图之,使摛锦绣。轻素笑曰:“此度非论舞伎,亦当彼夫人。无以奉酬,请以微言留别:百代之中,但以他人会者,无不为忠臣,居大位矣。鸡角入骨,紫鹤吃黄鼠,申不害,五通泉室,为六代吉昌。”后有人祷庐山神,女巫云:“神君新纳二妾,要翠钗花簪,汝宜求之,当降大福。”祷者求而焚之,遂如愿焉。惠亦不能知其微言,访之时贤,皆不悟。或云,中书令岑文本识其三句,亦不为人说。(《玄怪录》)

唐高祖武德初年(618年),江州参军曹惠,府邸后园有佛堂,佛堂里有两只木偶,都在一尺多长,美女造型,雕刻精美,只是年代久远,油漆剥落。后来,曹惠将两个木偶带回家,给孩子玩。这一天,孩子玩着玩着就出事了。

孩子正在吃饼,突然听到身边有人说:“给我一张。”

孩子大惊,因为那是个陌生的女声。此时堂中除了家眷外并无他人。孩子愣神时,又听到那声音:“给我一张。”

孩子一回头,见那两只木偶在说话,急忙禀报曹惠。曹惠毕竟是州里的参军,见过世面,道:“没什么可惊慌的,给我把这木偶拿来!”

话音未落,木偶道:“轻素我自有名字,为什么直接叫我做木偶!”说罢,木偶顾盼而行,跟人没什么区别。

曹家人吓坏了,曹惠也惊呆了,问:“你是何时之物,而能如此作怪!”

“我叫轻素。”轻素又指着身边的另一个木偶说:“这是轻红。”

轻素轻红?有点意思了。随后,轻素说:“我们是南北朝南齐宣城太守谢朓家的木偶。”

曹惠道:“谢朓家的?”

轻素道:“其实也不确切。当时天下的能工巧匠,都比不上沈约大人家的仆人孝忠,我和轻红就是他雕刻的。后来谢朓被人诬陷,下狱而死,我家沈大人甚是哀伤,下葬之日,将我们送给谢朓先生陪葬。”

谢朓,南北朝时南齐著名诗人,来自华丽的谢氏家族,高祖是东晋宰相谢安的哥哥谢据,其人与谢灵运齐名,又称“小谢”,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出色的山水诗人(至于谢灵运,虽有开创之功,但诗歌有句无篇)。以《晚登三山还望京邑》为例:“灞涘望长安,河阳视京县。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去矣方滞淫,怀哉罢欢宴。佳期怅何许,泪下如流霰。有情知望乡,谁能鬒不变?”放在唐朝,也是名诗了。至于《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也非常优秀:“江路西南永,归流东北鹜。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旅思倦摇摇,孤游昔已屡。既欢怀禄情,复协沧洲趣。嚣尘自兹隔,赏心于此遇。虽无玄豹姿,终隐南山雾。”他是唐朝诗人李白最大的偶像,李白有诗《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向其致敬:“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李白一生崇拜谢朓,自称“一生低首谢宣城”。至于木偶轻素说到的隐侯,则是指南北朝齐梁时代的宰相兼文坛领袖沈约。

轻素接着说:“我们陪葬于墓室后,有一天,我正在给谢朓的妻子乐夫人洗脚,忽听外面有兵器碰撞声,乐夫人很害怕,来不及穿鞋就化为白色蝼蚁。很快,有两个盗墓贼执火炬来到眼前,把墓里的财宝掠夺一空。更为可恶的是,他们为了摘下谢朓大人尸身上戴的项圈,竟把他的脑骨敲碎!临走时,二贼人看到我和轻红,说:‘这两个木偶不错,带回去给孩子当玩具吧!’就这样,我们被带出墓室。当时是东魏孝静帝天平二年。从那以后,我们流落了几家……”

曹惠颇通历史,他有些疑问:“据我所知,谢朓的夫人是王敬则之女,为什么你说是乐夫人?”

轻素笑道:“这您就有所不知了。王夫人是谢朓先生生前之妻,乐氏是谢朓在冥界的夫人。据我们所知,王夫人本是粗人之女,来到冥界后,与谢先生不睦,一有口角,往往动家伙相威胁。后谢先生秘密奏于天帝,后者答应将王夫人放逐,使其再娶乐彦辅第八女为夫人。乐夫人貌美且长于文艺,与殷仲文、谢晦等名流的夫人关系甚好,嫁与谢先生后,二人形影不离。谢先生在文学上很自负,曾对乐夫人说:‘我之才华,与先前诗人相比,只在曹植之后,其他诗人均为板上肉,任我宰割!’”

曹惠又问:“你叫轻素,她叫轻红,如此灵异,我想放了你们,如何?”

轻素道:“以我与轻红之灵异,变化多端,但按天命,若您不放我们,我们最终还是无法脱身。既然您决定放了我们,我们就去庐山山神那吧,因为很长时间以来,他就想叫我们去当舞女。放了我们之后,您当享受荣华。好事做到底,现在我们油彩脱落,在我们走之前,您叫画工再打扮我们一下吧!”

曹惠一一满足了轻素与轻红。油漆一新后,轻素笑道:“我们姐妹被装扮得如此美丽,莫说做舞女,就是为山神夫人也未尝不可。我们没什么报答的,送您几句话:百代之中,但以他人会者,无不为忠臣,居大位矣。鸡角入骨,紫鹤吃黄鼠,申不害,五通泉室,为六代吉昌。”

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曹惠如坠云雾,询问身边的高士,也不能解。据说,当时中书令岑文本看过后,微笑点头,但他透露,自己也只是明白了其中三句的意思。曹惠追问那三句是什么意思,中书令笑而不答。于是便成了千古之谜。只说轻素与轻红,她们到庐山后,果然成了庐山山神的妃子。

这就是轻素与轻红的故事,两个木偶的名字都很好听,尤其是没台词的轻红。但在轻素说话时,我们却可以感觉到轻红的存在。

中国的木偶制造工艺源远流长,在古代,木偶又称“傀儡”,当时即有傀儡戏一说,也就是木偶戏。说起木偶戏,唐朝非常流行,包括提线木偶、布袋木偶等几种。不过,最初时,木偶并不是因傀儡戏的需要才被发明的,而是以轻素与轻红的身份出现的,即陪葬的冥器。这种习俗出现的年代至少不晚于西汉。到了唐朝,在墓室里放上各种木偶已颇为流行。因为死者的家人相信,这样做可使冥界的亲属有人照顾。正如我们在上面看到的那样,盗墓贼进入墓室时,轻素与轻红正在给乐夫人洗脚。

这是随葬的冥器作怪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在唐朝志怪中属于一个特有的类别。在晚唐谷神子所著的《博异志》中,还有一个类似的故事,不过该故事的主人公春条就没有轻素轻红那么令人放心了。

南阳张不疑,唐文宗开成四年(839年)中进士,游长安,欲买婢女照料自己的生活。时有中间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地方。在那个庭院的中堂,坐着一个“披朱衣牙笏者”,自称前浙西胡司马,当年外出时,于岭南买了婢仆数十人,随后北归,一路上卖出不少,现在手头上还有六七人。随后,他叫婢女进堂中,供张不疑挑选,最终一名叫春条的婢女被看中,以六万铜钱成交。春条被带回去后,很乖巧,料理家务,干得不错,还自己写诗:“幽室锁妖艳,无人兰蕙芳。春风三十载,不尽罗衣香。”张不疑很高兴。两个月后,他遇见一个道士,称其面有阴气,问最近接触过什么人。张不疑说自己买了一个婢女。道士说:“祸矣!”当即指出这个婢女有问题。随后,道士跟着去张家,唤春条出来。春条则藏在里屋屏风后。道士作法,以水向里屋喷去,渐渐地,屋里的春条一点点变小,最后缩到一尺多高,僵立不动。道士和张不疑进屋后,春条倒于地上,是一只陪葬用的木偶。道士查看了一下,叫张不疑用刀劈其腰颈间,有血流出。道士说:“还好,现在她只是腰颈间炼成人血,假如全身都有血脉了,那么你就必死无疑了。”

其实在这个故事里,令人悚然的不是春条,而是那个中间人以及卖春条的那个穿红袍、手持象牙手板自称前浙西胡司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