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诺皋记(1):凶灵与冥迹 寒食夜

古人重寒食,该节源流久远:春秋时晋文公重耳,历尽艰险做了国君后,欲请恩人介之推出绵山,遍寻不得,一急之下举火焚山,介之推终被烧死,文公悔恨不已,颁布法典,规定介之推死难之日全国不得烧火,只吃冷食,是为寒食节的来历。这一天,也渐渐演化为给家人扫墓、祭奠亡魂的日子。寒食在清明前一天,二者合一,在标称以孝治天下的古代,成为最重要的节日。到了唐朝,寒食被政府法定为全国的公共假期。《唐会要》有如下记载:“寒食清明,四日为假。”在假期里,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都前往郊野扫墓,随后便是一系列的娱乐活动,包括踏春、角力、咏诗、夜宴、放风筝、插柳、蹴鞠、荡秋千等等。当然,寒食也是与冥鬼相联系的,《酉阳杂俎》中即录有一首《寒食诗》,读上去很是阴森:“戚戚复戚戚,秋堂百年色。而我独茫茫,荒郊遇寒食。”下面的故事,也发生在寒食节。在这一天,那些有人祭奠的亡魂得到安息,而无人祭奠的野鬼,便开始悄然活动了:

荆州百姓郝惟谅,性粗率,勇于私斗。武宗会昌二年,寒食日,与其徒游于郊外,蹴鞠角力,因醉于墦间。迨宵分方始寤,将归,历道左里余,值一人家,室绝卑,虽张灯而颇昏暗,遂诣乞浆。睹一妇人,姿容惨悴,服装羸弊,方向灯纫缝,延郝,以浆授郝。良久,谓郝曰:“知君有胆气,故敢陈情。妾本秦人,姓张氏,嫁于府衙健儿李自欢。自欢自大和中戍边不返,妾遘疾而殁,别无亲戚,为邻里殡于此处,已逾一纪,迁葬无因。凡死者肌骨未复于土,魂神不为阴司所籍,离散恍惚,如梦如醉。君或留念幽魂,亦是阴德,使妾遗骸得归泉壤,精爽有托,斯愿毕矣。”郝谓曰:“某生业素薄,力且不办,如何?”妇人云:“某虽为鬼,不废女工。自安此,尝造雨衣,与胡氏家佣作,凡数岁矣。所聚十三万,备掩藏固有余也。”郝许诺而归。迟明,访之胡氏,物色皆符,乃具以告。即与偕往殡所,毁瘗视之,散钱培榇,缗之数如言。胡氏与郝哀而异之,复率钱与同辈合二十万,盛其凶仪,瘗于鹿顶原。其夕,见梦于胡、郝。

说的是荆州有人名叫郝惟谅,性情粗野,擅长打架。唐武宗会昌二年的寒食之日,郝惟谅与几个哥们儿在郊野上坟完毕后,四处游荡,踢球角力,饮酒高歌,后醉卧于一处坟地,醒来时已是夜里,郝惟谅举目张望,四周古木参天,枭鸣磷闪,甚是阴森,虽然说他有些胆量,却也未曾于坟地长睡,不觉心生恐慌。最重要的是,他发现身边一个朋友也没有了,他们不知什么时候都已离去。

这是唐朝的一个令人感到恐怖的黑夜。

郝惟谅从坟地里爬起来,感到一阵眩晕,口干舌燥,摸索着走了一里多路,见旁边有一户人家,屋舍简陋,里面虽张灯,但颇昏暗,隐隐传来妇人的歌声:“春生万物妾不生,更恨魂香不相遇……”郝惟谅叩门乞水,一妇人开门相迎,姿容惨悴,面色煞白,以水授郝惟谅,后退回屋内于灯下做女工。郝惟谅喝完水后,将碗还于妇人,顺便往屋子里扫了一眼,只觉得里面的陈设有些不对劲,但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哪不对劲。郝惟谅后退一步,此时他才感觉出,那屋中陈设:无论是桌子,还是椅子,抑或盆罐,似乎都缺乏立体感,仿佛纸做的一般。郝惟谅暗自吸了口冷气。正欲疾走,妇人说话:“我知道您素有胆气,所以有一事想拜托于君。”

郝惟谅站在门前,只觉得双腿不听使唤,动弹不了啦。妇人接着说:“我原籍陕西,姓张,嫁于荆州军士李自欢,但自欢于大和年间西去戍边,至今杳无音信,我思念心切,加之遇疾而病亡。因在此地别无亲戚,所以死后为邻里草草埋葬于此,至今已十来年。因无亲人,我的坟墓甚为简陋,刚埋了没多长时间,尸骨就暴露于地上了,而阴间有规定:死者尸骨如不能为土所埋,便入不了阴间户籍,所以至今我亡魂游荡,无有归所。”

郝惟谅听后再望妇人,觉其脸色更加惨白:“你的意思是?”

妇人说:“没有别的期望,只想拜托您将我另行埋葬,入土为安。”

郝惟谅说:“我乃粗人,亦无甚产业,手头上没有银子,即使我想将你另行安葬,也力不能及啊!”

妇人说:“莫担心,我虽为鬼,但这些年不废女工,善制雨衣,你看——”

妇人伸手指向身后,郝惟谅一看,果然整齐地放着一件件油纸雨衣,看得郝惟谅心里有些发毛。

妇人说:“我平时给附近的胡家做女佣,已多年,积攒了十三万钱,以此做安葬费,当会有剩余。”

最后郝惟谅承诺而归。

转天,郝惟谅出城相访,果然有胡氏庄园,于是将昨天晚上的遭遇如实告知,胡员外说其家确实有一张氏女佣,其人只言住于附近,每到太阳落山后,才来庄园中做活,没想到竟是女鬼。后来,郝惟谅和胡员外带人在附近相寻,果然于不远处的乱坟岗看到一个已经暴露在地面上的棺材,打开棺材后,是一具骷髅,旁边是些纸做的雨衣,以及一堆堆的铜钱,数后正是十三万钱……

后来,郝惟谅和胡员外又添了些钱,将那妇人迁葬于一处叫鹿顶原的地方,当天晚上,张氏托梦于二人,再三道谢。不说胡员外,只说郝惟谅,在梦中,张氏说没有什么相赠的,只是善于做雨衣,遂于梦中赠送雨衣一具,随后又歌一曲:“莫以贞留妾,从他理管弦。容华难久驻,知得几多年。”及至郝惟谅从梦中惊醒,竟神奇地发现枕边有油纸雨衣一具,亮蓝色,大小一如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