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吊

李异

我要讲的这个故事发生在江南的一个偏僻小镇,那时候,我的创作遇到了困难,百无聊赖之下,只好独自来到这个古老的小镇散散心,顺便寻找新的灵感。这个镇子很小,不知是为了刻意保持江南古镇的风貌,还是地理位置太偏,这儿几乎成了与世隔绝的桃花源,极少现代建筑。徒步在黝黯的小街,让人感觉像是走进了光阴倒转的历史。我花了不到一个小时,便把小镇的每一条街巷都转了个遍,最后,目标锁定在镇西的一座小山上。

这是座江南很普通的小丘陵,草木却长得极为茂盛,似乎少有人到这儿来。当我辛苦地爬到山顶,意外发现山阴处有一片黑黝黝的松林,那片松林弥漫着湿湿的雾气,看上去就如同水墨晕染一般,透出神秘和阴森。松林的边上有间旧木屋,窗口黑漆漆的,像半张着口的妖怪。

“有人吗?”我走到木屋前问,木屋静得就像坟墓,我叫了几声,都没见人应声。是谁住在这儿?我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走进这片松林。林中寒气逼人,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繁密的枝叶间只透射下星星点点的天光,地上的落叶枯草积得很厚,踏上去软绵绵的,仿佛踩着某种动物的尸体。但是,令我感到害怕的倒不是这种人的感觉,而是松树枝头密密麻麻吊着的红布袋,这些布袋好像属于不同的年代,大部分已烂掉了,只剩下一条条脏兮兮的破布挂在枝头微微晃荡,显得诡异至极。这些布袋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我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去戳其中一个比较完好的布袋,红布已经被湿气浸得极脆,我还没做好准备,布袋便霍然开裂,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啪”地掉在脚边,竟是一具已经开始腐烂的黑猫尸体,上面爬满了蛆虫。我的胃里一阵翻腾,扶住旁边的松树干呕了好一会儿。这时候,我才发现在地面积叶下到处都是猫的皮毛和骨头。我感到不寒而栗,意识到自己进入了一个可怕的猫的墓地。

当我想离开松林时,突然觉得背后有一道异样的视线。回头发现雾气里站着一个衣衫褴褛、人不人鬼不鬼的老太婆,翻着两只死鱼般的眼睛盯着我。不知为什么,这个阴沉的老太婆的出现并没有带来生命的气息,我反而闻到了浓郁的死亡味道,这种异常的恐怖感让我有些惊慌失措。

老太婆拄着拐杖径直朝我走来,我不由自主往后退。“你,你想干什么?”我的声音发颤。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她并没有理我,而是走到那只黑猫尸体前跪下,疼爱地抱起了它,她把猫尸放到脸颊边,轻轻抚摸它,口中喃喃自语,似乎它还是一条活着的生命,死气沉沉的眼睛里也闪出些许亮光。

原来是个疯婆子!我松了一口气,倒有些可怜起她,叹息了一声走出松林。

我是个极敏感的人,回到镇上,猫墓地和疯婆子的形象总是在脑中萦绕不去,直至坐到饭馆里,面对香喷喷的饭菜,鼻间仍然充盈着松林里的腐臭味。因此,我终于忍不住,向饭馆老板打听起那个诡异的猫墓地和疯婆子。老板是五十岁左右的胖子,很健谈,因为饭馆生意不好,他干脆坐在我边上跟我讲起了故事。没想到,我从他口里竟然听到了一桩骇人听闻而又令人叹惜的诡异故事。当晚,我就在小镇找了家旅店住下,把老板的口述整理出来。

你听过“死猫吊树头,死狗放水流”这句俗语吗?我们镇上有个老习俗,凡是猫死了,必须用红布袋子套起来,吊到后山的小松林里去,这样猫的灵魂就会上天,否则到了晚上,它会回家找主人的。你真不该跑到那个树林子里去,那里邪气太盛,今晚你得用红布包住头睡,否则猫灵就会找上你。你说碰到个疯婆子是吗?她叫柳红,不要看她现在又老又脏像个巫婆,年轻的时候可是咱镇上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哪。

那时候正赶上“文革”,我是个十多岁的小屁孩,啥事都不懂,在二伯家过活。我二伯是这个镇的革委会主任,因此我也沾了他的光,在镇上无所顾忌,纠集了一帮子弟横冲直撞,唯一能管住我们这些调皮孩子的,就是柳红。她二十岁,住东街口,扎一条乌黑的麻花辫子,特别干净,干净到你一看到她,心中那点儿燥火气儿便全熄了。

那时柳红有个相好,是城里来的知青,戴一副眼镜,白白静静的,对我们也挺和善。我记得他还吹得一手好口琴,每到傍晚,他和柳红常手拉着手在河边散步。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经常可以听到从暮色里传来悲凉的口琴声,带着河水的湿气,听着让人不由得想哭。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能让这两个年轻人如此悲伤,后来才听别人说,那个男的成分不好,上面不同意他们结婚,而在从中作梗的,竟是我二伯。

我有点想不通,我二伯家一向对柳红挺好的,特别是我二婶,落着闲时便拉着柳红嘘寒问暖的,比亲闺女还亲,可听说当时偏偏是她出的主意,硬生生地拆了这一对鸳鸯。

柳红一直把我当成她的小弟,因为我长得胖,她总爱叫我小柿子。那段日子,本来爱笑的柳红总是皱着眉头,让我觉得有什么美好的事物即将逝去,整天惶恐不安。有一天我奉了二婶的命令去给她送一碗莲子羹,柳红突然问我,小柿子,你说我该怎么办?可我一个小孩哪懂这些,她问我也只是想找个说话的人罢了。我随口说,你们干脆私奔呗!柳红怔了怔,说,私奔?奔哪儿去?我说,戏里面不是都这样吗?柳红幽幽叹了一口气说,那只是戏,现实中要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没想到第二天,柳红和那个男知青真的就失踪了,他们居然信了我这个小孩子的话。可是没过一夜,他们又都回来了,是被二伯带着人抓回来的。二伯说他们严重违反了组织纪律,要重重处罚。我想柳红这回可惨了,我二伯发起火来可是能烧了这座小镇的。然而令我更想不到的是,一个月后,柳红竟然嫁到了我二伯家,嫁给了我二表哥,成了我的表嫂。

我一直认为,我的二表哥其实就是个傻子,柳红嫁给他,连我这做表弟的都有一种骨鲠在喉的难受,人们都说,那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我觉得他连牛粪都不如。可柳红毕竟还是过了门,我们成了同一张餐桌吃饭的一家人。二伯对我说,你以后不要再叫柳红姐姐了,要叫嫂嫂。柳红听了这话,面无表情,只顾埋头吃饭。从那时起,我就没有看到她露出过笑容,让我难受的是,她甚至对我也不理不睬的,我知道,她一定恨我们家,连我也一起恨了。

柳红没有了笑容,就显得特别阴郁,沉默得像个影子,叫人害怕。我不敢问她为什么答应嫁到我们家,那个相好的男知青又到哪去了。直到有一天,那个男知青突然发疯似地闯进我们家,我才知道了其中的原委。

他显然处于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完全找不到原先那种斯文,他像一头野兽似地冲开我们家的门,开始大骂我二伯,接着又痛哭流涕地跑到柳红跟前,说用不着她牺牲自己去救他的命,说她那样做是把他逼上了绝路。

从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里,我大致猜到了在他身上发生过什么。那一个月,他竟然被二伯关在了后山松林里的那座木屋里,他们列举了他的十大罪状。我知道那个青年平时就爱说一些不合时宜的话,这下子全被他们找着了证据,甚至连纸上的文章都翻了出来。他们给他定了个“现行反革命”,说如果不交代清楚罪行,就整死他。

但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切都是二婶和二伯的阴谋,他们要的就是柳红。二婶很喜欢柳红,一心想要把她娶进家门做儿媳妇,可中间偏偏横了一个男知青,如何让她心甘?其实我觉得就算没有那个男知青,柳红也绝不会嫁给我表哥,可是命运真的很残酷,现在因为他,柳红就真嫁了我表哥那么个破烂货。我向来不敢以极度的恶意来揣度我的家人,可这件事让我对他们感到害怕,觉得这个家突然变得那样冷酷无情,寒冷得令我战栗。

呵呵,呵呵,你是谁啊?你拉我老婆做什么?我表哥流着口水说。

柳红不说话,扭过脸去把自己的额头靠在墙上,紧咬着嘴唇,我明白她为那个男知青作了巨大的牺牲。我二伯肯定跟她达成了协议,以男知青的自由为条件的协议,这是一件多肮脏的交易啊,它玷污了柳红。

门外挤满了看热闹的群众,在那里指指点点。你走吧,离开这个小镇,远远地离开,我已经是他家的人了。柳红冷漠地说。不,我不会走,我会在这里,一直在这里陪着你。他说。二伯叫了人,气急败坏地叫道,他疯了,赶快给我拖走!那男知青抬起头,以愤怒的眼神看我们每个人,我到今天还清楚地记着那种眼神,充满怨愤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恶毒眼神。那个男知青被几个壮汉扛着出了我家的门,我不知道他们把他扛到哪里,反正那些围观的群众全呼啦一下跟着跑了,有笑声,有喊声,远远地传过来,好像跟着大姑娘的花轿。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柳红,还有那个一直在傻笑的表哥。柳红终于发出一声号啕,顺着墙瘫坐在地上。夜幕降临,那个男青年似乎真的在小镇消失了,我在镇上逛了几圈,也没见他的影子,问别人都说没看见。家里的气氛沉闷至极,除了我表哥的胡言乱语,谁也不说话,柳红一直坐在床边发呆,那表情看起来就像纸人。这是一个难熬的夜晚,到了下半夜,全镇的猫突然像有了心灵感应似的,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像无数的婴儿在一起哭,听得我心里毛毛的。

子夜时分,我家的门被人急急地敲开了,是我开的门。

死了!人死了!来的人惶惶地说。

嘘!二伯披着衣服走出来,示意那人小声点,死了?怎么死的?

上吊了,在后山猫吊林里,尸体很可怕。那人的声音像筛子一样颤抖。

他这是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死得好。我二伯嘿嘿冷笑了起来,他的笑令我毛骨悚然。

二伯和那人刚走,我就听到楼上响起口琴声,是那个男知青经常吹奏的悲伤曲子,夜半里的口琴声显得特别阴森凄凉,我赫然一惊,就觉得那男知青还没死。跑到楼上一看,是柳红在吹口琴,她什么时候学会吹口琴了?而且跟那个男知青吹得一模一样。

柳红看见我,停下来问我,小柿子,他已经走了吗?

走……走了,已经走了。我吞吞吐吐地回答。

是吗?柳红轻轻叹了一口气,可我怎么觉得他还在镇上?我刚才还听到他的口琴声来着,从后山传过来的。

没有啊,只有你一个人在吹口琴,这大半夜的,要是山上有琴声全镇可都能听见了。我说。

你听,那不是吗?柳红走到窗前指着后山说。我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可听到的全是猫叫声,哪里有琴声。窗外的月亮像一只没了瞳孔的眼球,苍白地挂在后山上面,我不禁觉得一股恶寒爬上脊背,凉飕飕的。

第二天,男知青的尸体被人从松树上放了下来,我特地跑去看。那个猫吊林实在是太可怕,现在加上这具尸体,连平常大胆的人都不敢进去。但我那时还算个热血少年,也糊里糊涂钻了进去。我很后悔去看尸体,这一看不打紧,让我一连几年睡觉都做噩梦。那个男知青死相太恐怖,完全看不出原来文静白的样子,青紫的脸,眼球都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他张开的嘴巴,我从来没想过一个人的嘴巴可以张那么大。不知怎么的,他的样子总让我想到猫,愤怒的猫,也是那样张大嘴巴,露出獠牙,是的,很像猫。我甚至怀疑昨晚后山的猫叫声是不是他发出来的。这样想着,就再也不敢待下去,慌忙跑出了松林。那天中午,我没有胃口吃饭,一回想起尸体就想吐。后来听说男知青的尸体被就地埋葬在猫吊林里,柳红并不知道这事,因为镇上没有一个人敢对她说真话。事情过去了一个月,这件事慢慢退出人们的话题,小镇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

又到了月圆之夜,镇里开了个联欢会,除了柳红,家里的人都去了。玩得累了,回来后我便扑在床上,很快沉入一个漆黑的梦乡。在梦里,我似乎听到无数只猫在叫,黑暗的尽头到处闪着猫眼的绿光,像鬼火似的。我看到有一只猫向我走近,那是只巨大的黑猫,像人那样大,全身的毛倒竖着,仿佛从地狱里来的异物。绿色的眼瞳在我面前闪动,那么熟悉的目光,充满怨恨。它突然张开血盆大口,冲我尖声啼叫,露出白森森的獠牙。我打了个激灵,惊醒过来,从床上腾地坐了起来,心脏狂跳,满头是汗。

我听到了猫叫,真实的猫叫,如此之近,让我一下子不知道是真实还是梦幻。怎么回事?我刚从床上下来,就听到楼上传来说话声,全家人都起来了,他们已经找到了那只猫。我上楼去看,二婶的手里正抓着一只猫的爪子,猫张开嘴尖叫,不住挣扎,但这猫并没有我梦中的那样可怕,虽然也是黑猫,但它不过是只普通的小猫,可怜兮兮的,刚才它竟然躲在柳红和我表哥的床底下。

二婶问,这只讨厌的猫是从哪儿来的?二伯说,可能是野猫,进屋来偷食的。

二婶说,快把它扔出去吧。可柳红不让,她说,我要养这只猫。这是柳红嫁入我们家那么久,第一次开口求人。好玩!好玩!我的傻表哥也在一边拍着手起哄。最后,二婶终于同意留下这只小猫。

柳红有了那只黑猫后,心情渐渐好了起来,也愿意跟我们说话了。她给猫取了个名字,叫小黑。她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小黑,小柿子,你瞧小黑多可爱啊;小柿子,小黑今天捕到一只老鼠了;小柿子,小黑学会抱我脚了。后来我才明白,她待它不是像孩子,而是像恋人,她把对那个男知青的爱和思念全寄托在这只黑猫身上了,只是我的二伯、二婶还有我的傻表哥都没看出来,他们以为柳红认了命,高兴在他们家做媳妇了,把这只黑猫当做福猫,因此一家人也对它很好。

小黑猫在柳红的悉心照料下,越长越大了,令我感到不对劲的事情也越来越多。最可怕的是,我经常听到柳红在跟它讲话,开始以为她只是逗它玩,可后来渐渐听明白了,柳红似乎在跟它说些什么。在没人的时候,她不叫它小黑,而是叫那个男知青的名字,她跟它说好些只有男女朋友之间才说的话。而那只黑猫也像通了人性,每当她说这些话时,总是静静地蹲坐在她膝盖上看着她。有一回我偷偷在门缝里张望,那只黑猫似乎发现了我,猛然扭过头来盯住我,那眼神,那眼神跟男知青闹到我们家时的一模一样,充满怨毒和愤恨。我因此吓得从楼上摔了下去,跌断了左臂骨头。

但我不敢跟家里人说,只推说自己不小心滑了脚。那只黑猫却变得越发诡异起来,在家里像幽灵一般出没,对我们家的人也越来越有敌意,特别是它看我们的眼神,总像藏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令人很不舒服。二伯和二婶也多多少少察觉到了不对劲,他们说,黑猫邪气,关在家里不好,过了年就把它放到外面去。柳红抱着黑猫坐在一旁没说话,最近她有些神思恍惚的,脸越来越苍白,跟黑猫的颜色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那时候留给我的记忆真像一部黑白影片,生命如果失去了色彩,会变得非常恐怖,柳红就是一个失去色彩的人。她整天跟黑猫在一起,世间的万事万物似乎都与她隔绝了,黑猫成了她整个的精神世界。有一天她竟然跟我说,小柿子,他说过要在这里陪我的,他是个守信用的男人,果然没有食言。我说,嫂子,那个大哥已经走了,他不会再回来了的。她抱着黑猫轻抚,说,你不懂,你不懂。黑猫朝我喵了一声,似乎在应她的话。

然而,可怕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有天晚上,我听到傻表哥一声恐怖的惨叫,跑上楼一看,呆了。表哥用手掩着脸,赤身裸体跪在床上干号,手指间鲜血喷涌,他的脸竟被划花了,成了一个血人。柳红则抱着黑猫站在角落里,面无表情。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晚表哥要硬拉着柳红行房,蹲在窗台上的黑猫突然跳过来,用尖利的爪子疯狂抓他的脸。第三天,表哥就死了,死得很痛苦,他发出猫一样的叫声,用手指抓坏了自己的胸膛,最后全身抽搐而死。人们都说他传染了猫的狂犬病毒死的,但我宁愿相信那是黑猫的嫉妒和报复。

失去宝贝儿子的二伯几乎失去了理智,他要把那只黑猫当众绞死为儿子报仇,可柳红紧紧护着这只黑猫,不让任何人靠近,她已经接近了疯狂状态。我知道,这只黑猫就是她的爱,就是她的命,就是她的一切,任何人也不能从她身边夺走它。但黑猫终于还是被绞死了,是在猫吊林被绞死的,也有很多人围观,就像看一场好戏,绞死它的那棵树竟然恰好是那个男知青上吊自杀的那棵。只是这次,柳红是亲眼看着它被吊死的。

人群散去后,柳红还站在树下痴痴望着晃荡的猫尸,好像丢了魂似的。二伯二婶见她那个样子,就不再管她了,我去叫她,她也不应。就这样,到了晚上,她也没有回家。那天晚上,跟男知青吊死的时候一模一样,全镇的猫也像商量好似的,一起啼叫起来,连空气也痉挛了,诡异得让镇上的人们都不敢开窗户。

子夜时,我听到了敲门声,开门一看,是柳红回来了。她浑身被夜雾浸得湿湿的,看上去就像从水里面刚爬出来似的,吓了我一跳。嫂子,我们可担心死你了。我说,连忙把她迎进来。当我想关上门时,柳红突然挡了一下,说,慢着,他还没来呢。谁?我问,朝门外张望,可外面只有浓雾,没有任何东西。我想她大概是因为刺激过度胡言乱语了吧。等我回头时,柳红已经上了楼。刚才是你嫂子回来了?二婶从楼梯口探出头问。嗯,我点了点头。不一会儿,我听到二伯二婶在楼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连忙跑了上去。

她她她,她带回那东西来了!他们一见我,像看见了救命稻草似地躲到我身后,索索发抖。他们把我推到房门口,我一看里面的情形,也吓得牙齿打架。柳红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她的怀里竟然抱着那只黑猫,但它是活的!黑猫全身的毛像刺猬一般竖着,眼睛发红。一看见我们,就大张血红的口,露出满口獠牙,没完没了地啼哭着,我认为那是世界上最人最难听的叫声——这是来自地狱的生物。他说过,会一直陪着我的。柳红轻轻抚摸着怀里的黑猫,露出笑来,但那笑使我感到胆战心惊。

也许说起来你不相信,那只僵尸一样的黑猫就这样陪着柳红在我们家过了几个月。那段时间,家里充满了死亡的气息,总是弥漫着若有若无的尸臭。令我至今困惑的是,三个月后的月圆之夜,我的二伯二婶突然莫名其妙地双双跑到猫吊林里自杀了,他们上吊的地方正是那棵吊死了两条生命的松树,不过这次我没去看,据说他们的死状跟男知青一模一样,就像张开大口的猫。

至于柳红,后来就带着那只诡异的黑猫住在了松林边的小木屋里,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过活的,她从不到镇上来。有人说,其实她早就死了,在那只猫吊死的夜晚就死了,回来的只是她和猫的鬼魂。也有人说,这一切都是她设下的计谋,她在向我二伯二婶复仇。那只黑猫也根本不是原来那只,是她找的另一只猫。到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记得她了,只知道那片松林里有个可怕的老太婆,除了有人家死了猫需要挂在猫吊林里,没有人愿意去那儿。“死猫吊树头,死狗放水流”,不知道那些死猫的灵魂是上了天堂,还是下了地狱?

我写完这篇文章,已经是深夜,抬头刚好可以看到那座后山,小小的山坡在月光下闪着神秘的银光。今晚正好是个月圆之夜,小木屋里的柳红在想些什么呢?我不禁深深为那个老人叹息起来,正想得出神,便听到后山传来悲凉的口琴声,那琴声像在哭诉着什么,那样哀怨,让人听了有种想死的冲动。在琴声中,隐隐夹杂着几声猫叫,尖厉的猫叫,使这个沉睡中的小镇痉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