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血债血还

次晨,田野还在梦中,忽的二房东阎婆娘在房外敲门。

田野过份疲倦,沉睡如死,任二房东在外敲得轰天价响,他还没醒觉,渐渐,敲门越敲越烈,大有破门而入之势,而且二房东还拉大了像破铜锣似的嗓子高声怪叫:“田先生,有位小姐来找你啦……”

这句话可真的把田野惊醒了,忙爬起床来,揉着眼睛说:“阎婆娘,是什么人啦?”

“是个很漂亮的小姐啦……”

“别忙……”在床上接见小姐是很不礼貌的,他匆匆跳下床,手慌脚乱,脱下睡衣,抓起衣裳便穿,一面不断地思索,小姐来找他,会是谁呢?他认识的女人不多,金丽娃、三姑娘、桑南施,会是谁呢?

三姑娘?阎婆娘瞧她不在眼,而且又是熟人,断然不会这样紧张的……不过也有可能,三姑娘做了舞女以后在阎婆娘的眼中,等于发了财了,她一向爱欺贫重富,对三姑娘改了恭维……这很可能。不过假如是三姑娘,就不需要这样紧张了……

桑南施,这千金小姐,她会冒然到一个孤身的男子的居所里来吗?假如她要来,早就来了,何需要等到今天,假如确是她的话,田野觉得这个贫民窟似的穷措大破屋子,实驾临不下这位百万富豪的千金小姐。是金丽娃吗?她怎会来呢?她不是病着吗?难道说病好了不成?她倒是曾经来过的……。

田野越想越乱,捉摸不定是谁来了,照照镜子,头发是蓬乱的,抓起梳子,扒了两扒。倏的,又想起,不要是温克泉夫人吧?她想求情?或是把欠款送来?……想到这点,田野便凉了半截。

领带打了几次,还没有打好,事实上,早晨起床迎客,又何需要打领带呢?

二房东又在催了。“田先生,你还要化装么?”

倒听得隔邻沈雁的房门推开了,大概沈雁被二房东的大惊小怪惊醒,他要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女人来找田野。田野不乐,也觉得自己的慌乱可笑,正预备开门,又听得沈雁吹了一声口哨,门又关上了。

“这地痞流氓!”田野心中骂了一句。拔下闩扣,拉开房门,二房东阎婆娘迎面站着,露着满口大金牙。她背后跟着的是桑南施,头上扎着丝巾,穿着一套银灰色的外套,紧身短裙,打扮得娇滴滴的。

到底这位千金小姐是屈身光临到贫民窟来了。田野的心中有喜悦,也有失望,他希望的是三姑娘来到,希望她回头,但……

阎婆娘挤眉弄眼的走开了,她倒是个真正拜金主义者,能有眼光分出贫贱,富家小姐来了,到底连招呼都不同的。

桑南施的只手,是背放的,倏的,她举了起来,是一束鲜花。

田野的心中起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滋味,他有惭愧的感觉,他没有病,而桑南施却一直把他当作病人看待。桑南施侧起了头,含情脉脉地向田野注视,使田野尴尬,也有惭愧,到底,他并非真病。

“你的病还没好啦,脸色很坏!”她说。

田野嗅着花香,以掩饰自己的尴尬:“真抱歉,我好几天没有上班啦……”他呐呐说。

沈雁又推门出来了,穿着睡衣,提着洗漱用具,吹着口哨,挤眉弄眼的,向田野窃笑。

田野不愿意和他打交道,推开门,搀着桑南施进入房间,一面说:“我的屋子又小又脏,实不宜留贵客,你坐一会,我洗漱后陪你到外面走走……”

“你病未好,就不要到外面去了,我在这里坐坐也是一样!”桑南施说:“你最好还是躺在床上!”

“不!还是到外面去好!”田野提起洗漱用具。

“家父叫我向你致歉,假如病未愈的话,多休息两天也没有关系!”

“我们慢慢的谈!”

田野跨出房门去后,桑南施环视房内。由于她出身高贵,从未接触过这种破落户人家的寝室。

她皱起了眉宇,看看那掀开的棉被,被面积满油渍,那板壁上,糊裱的花纸,已有部份脱落,臭虫血迹斑斑,使她毛发悚然。“为什么不喷射DDT呢?”她心中想。

地上积满尘垢,藤桌底下有无数的碎纸片,桑南施发现这些,使她意识到可能是田野写糟了的情书,一时好奇心生,俯身拾起一些碎纸片,凑拢来观看,上面零零碎碎,有着些慈善、道德的字样。

桑南施发出内心的微笑,她知道是田野替他父亲所写的文章,芳心大悦,田野虽是病了,但还没有忘记替她父亲工作呢!

在她拾纸头的一刹那间,桑南施又发现在田野的床底下,有着一个美军口粮纸皮匣子,巧好有一只老鼠由匣子里跳出来,桑南施很感兴趣,因为她家里不轻易发现老鼠的呢。她随手把皮匣拉了出来,哈,可笑得很,到底光棍的生活是比较特别,那纸匣子里,尽是换洗的肮脏汗衫,脏内裤,还有臭袜子。

桑南施不禁吃吃窃笑,也用纤纤玉指在那发臭的汗衫裤子上扒拨,哟,下面竟是铺了不少书本。有学术性的教科书,小说,英文杂志。

桑南施忽然下意识地想起,据一般同学所说,尤其是光棍的男同学都喜欢看“黄色”书藉。

想到这点,她脸露红霞,芳心卜卜。“也许田野也是这样的!”便把那些书本,一册一册捡出来,注意看那些封面,要研究田野坏不坏。

“呃……”忽然的,她失声惊呼,那些书本搬出来后,底下竟置着一管手枪。

恰好在这个时候,田野洗漱完毕,推门进来。桑南施想遮掩,已经来不及了,田野发现她的神色不对,又看见她正蹲伏在纸匣旁边,那些衣裤袜子,书藉,全翻出来了。顿时脸色大变,慌忙抢下桑南施手中的书本,掷回纸匣子里,又手忙脚乱地乱扒乱拨,把那些衣衫袜子,乱投乱塞,使纸匣子恢复原状。举动非常鲁莽。他过份紧张,这也许是因为他有着心病,以为秘密被桑南施发现了。

桑南施的形色也非常狼狈,这位千金小姐是有着极端的自尊心的,她知道没有得到许可,乱翻他人的东西是非常失仪的一件事,眼瞪瞪地看着田野暴躁的举动,着实也是够难堪的。

“对不起……我是无意的……”她尴尬说。

“没关系……”田野稍为歇过气后,已逐渐安静下来,面对着态度不安的桑南施,自觉未免对这位千金小姐过份无礼。便加以解释说。“这管手枪是朋友寄存在我这里的并没有领牌照的……”说到此间,忽的听见邻室的沈雁推门,他洗漱完后回房了,便停下解释。

“那你又何必这样紧张呢?”桑南施天真地问。

“我……”田野解释不出来。

桑南施不愿田野难堪,故意东张西望,自动把话锋避开:“你的房间怎么没有人打扫?没有请佣人吗?”

“没有佣人……”

“那么洗换衣裳呢?”

“送到洗衣店……”

“为什么不请房东打扫呢?多给她几个钱请她包办不好吗?”

“二房东的绰号叫做阎婆娘,你就可想而知了!”田野已恢复常态,一面打领带。

“何必在金钱下斤斤计较?”桑南施以她一贯的语气说话。复又拈起窗帘检看。“窗帘起码有半年没有洗过了!窗户又太小,空气不好,环境又不卫生,怪不得你要生病!”

田野忽然停下他的动作,笑口盈盈地说:“桑小姐,我很怀疑,难道说你竟没有一个穷朋友吗?”

“胡说,我的穷朋友多得很!”

“穷朋友你都合得来吗?”

“我在学校里,所来往密切的多半是穷同学!”

“那末你看见过像我这样的破屋子没有?”

“比你的屋子更破的也有,但是打扫却比你合乎理想——我还常常帮助他们!”

“把你自己家里的佣人全部拉出去总动员吗?”

桑南施傻笑了,笑得打仰,这样空气又缓和下来。

“不!我帮他们的忙……”桑南施笑着,不断地摇头。

“我才不相信你自己动手帮人家收拾房间呢!”田野已整理好衣裳。

“不?我宁愿出钱雇人……”

“大小姐脾气!”田野加以讥讽,因为,假如是三姑娘来的话,早替他把房间整理得整整齐齐的了。

“我们该走了吧!”田野说。

“你的病已经好了吗?”

“我根本没病!”

桑南施以犹豫的眼光,瞟了田野一眼,怀疑他的心理不正常。“你多久没上班了?”她问。

“我也记不清楚……”

“我们上那儿去呢?”跨出房门她问。

“今天,我本来预备上‘慈善会’去的,现在,出去随便走走!”

“那倒不如上办公厅去,家父很关心你!”一面落下了楼梯。

“他的文章,我还没有替他写好呢!”

“并不急需等着用!”

汽车停放在大门口对街旁,司机不知道上那儿去了,她走过去按喇叭。

于是,公寓的骑楼上二房东阎婆娘探出头来观看,大金牙在阳光中亮晶晶的。

也许,这就是她所以对桑南施特别殷勤的原因。


晚间,田野和桑南施用过晚饭分手,回返公寓,丁炳荣和沈雁早已在等候。

丁炳荣说:“今天很奇怪,温克泉和他的妻子,苏念慈,都没有什么特别动静,温克泉是今天早上才回家,据邻居说他们两夫妻在晨间曾吵了一次架,温克泉在九点多就出去了,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回去过,温夫人在下午也出去过一次,是到她姑妈家里,大概是借钱吧!五点不到就回去了,奇怪的倒是苏念慈,整天都没有到温家去,也没有和温太太见面。……”

“你还是利用小乞丐监视他们的么?”田野问。

“是的,不过今天多雇了一个人,一个监视温夫人,一个监视苏念慈住宅附近,他连大门都没有出过一步,而且请医生上门,沈兄!你出手殴打他的时候出手很重么?”

沈雁以不屑的态度说:“胡说!我就是两记耳光,一记拳头,就是出手再重,也不致于要请医生!”

“看他文绉绉的也许惊不起风浪!”丁炳荣说。“不过我仍怀疑,温夫人在被迫得无可如何时,或许会报警的,今天晚上我们的行动要小心!”


夜已深沉,堡垒街静悄悄地来了三个人影,首先,他们分散开来绕着堡垒街走了一转,又穿进十八号住宅旁的岔巷巡视,约过了半个钟头,才回到街面上聚集。小乞丐还守在那里。

丁炳荣问:“有什么动静吗?”

小乞丐摇头,“什么也没有,就是八点多钟的时候,有一个高头大马的汉子来把女佣约出去了,他们的样子很亲热,好像是情人!”

“姓苏的来过没有?”

“没看见影子!”小乞丐忽然露出为难的脸色说:“丁大哥,我真的不要干了,今天跟踪那个温太太,由上环至下环,又到石塘咀,车钱就花掉了我十几元……”

“车钱算我的,明天是最后一天,你帮忙也不在乎多辛苦一天!”

丁炳荣付过工资,打发小乞丐走后,向田野说:“看样子,温夫人实在没有能力付缴欠款!她奔走筹借的地方,多不是有钱的人家!”

田野老注意着温宅寝室的窗户,他曾和温夫人约定,假如欠款筹足,在窗户上点两支蜡烛,那便是暗号,通知他进去取款。假如蜡烛不点亮,那就是表示她实在无法筹款了,便应该及早逃亡。

田野非常失望,那窗户上,除了灯光之外,连什么也没有,窗帘是密闭的,没有一点曾点上蜡烛的迹象。

田野焦灼,这是最后的一个晚上了,过了明天,温夫人仍筹不出款的话,那就不堪设想……。

丁炳荣又说:“狗急跳墙,我们现在唯一的就是要预防温夫人突然报警,在这条路上,要预防和形迹可疑的人接近!……”忽然,他停顿下说话,两眼灼灼地,注意温宅的窗户,随着,便蹲到地上去了。说:“看!那窗户上有一个人影,在掀开窗帘,头发是蓬的,定然是温夫人在偷窥我们的动静……”

“我断定她不会报警的,”田野也蹲在丁炳荣的身旁,以躲避窗户上的视线,“她是个懦弱的妇人,感情脆弱……”

“田兄生平最大的缺点就是相信女人!”沈雁又找到机会挖苦田野。

窗户上的人影失去,丁炳荣方才站直起来。

“现在,我们最好分散开去,大家互相照应,假如有汽车来的话,也要小心警车,因为温夫人已经知道我们守在街面上了。——假如在危急时,可以进岔巷,向左边走,手枪要弃掉!绕到海岸去,向右边走,可以由明园出英皇道,我们可以到明园游乐场聚合!”

“温夫人假如有意思设法筹款,我们何不设法把限期宽容一两天呢?”田野说。

“霍天行到澳门去了,周冲逼得紧,谁敢作主呢?”丁炳荣说。

“田兄老爱替女人求情……”沈雁说。

正说间,街面上突然疾飞驶来一架黑色“别克”汽车。

丁炳荣以为果真的是温夫人报了警,警车到了,慌忙招呼田野沈雁逃避,但那汽车早已在他们身边停下了,车中只有一个人,那竟是周冲呢。他探出头来说:“各位辛苦了!”

丁炳荣吁了口气,即凑上去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进展,你的那一方面,有什么消息没有?”

周冲探头,说:“这件事,霍老板交由田兄一个人负责,这也是一个考验,我用不着花时间去搜集情报了!”

“你的私见太重了!”丁炳荣说。

“吓!”周冲冷笑一声:“祝你们好运!”挥手行了点指为礼,即驾车离去。

周冲走后,田野等三人,守在堡垒街上,直到了两点多钟,还没有发现任何动静,他们觉得空守下去,也没有用处,倒不如等到最后一天再说。

“我再进屋子去一次如何?”田野说。

“不,我们不必再冒这次险了,据我的推测,温夫人断然凑不出钱来了,我们明天等到最后的时间,把案子结束就算了……”丁炳荣说。

“尽量给人生路……”田野说。

“为了排解我们自己组织里的纠纷,即算牺牲一个人,又有什么关系?”


田野回返公寓之后,悒悒不安,他不明白温夫人到底怀着什么打算,还有十多个钟点,就可以决定她的命运!

到底,她有没有办法筹钱呢?这是一个疑问,既无法筹钱,为什么还不逃走?

苏念慈又为什么不再到温克泉家去?是否被殴打后就开始胆怯了?照说,他和温夫人是患难之交,应该在这个时候,合起来应付患难。

田野自惭参加“职业凶手”之后,已罪孽深重,不能够长此以往同流合污,他需要更生自己,就应该设法救人,让那些走错而处在困境的人得到生机。

他原是同情金丽娃的,这会儿又起了矛盾心理,金丽娃怂恿温夫人杀人,现在逼压这怂恿者走进绝境,谕罪渊来说,金丽娃实在应该完全承担。

沈雁睡后,田野偷偷溜出公寓,他赶到了堡垒街,想再次警告温夫人,无论如何,假如缴不出款来,就应该从速逃亡。即算暂时躲避也可以……。

是时已经午夜三点多了。当他正欲叩门时竟来了一架汽车,田野不得不逃避,发足向岔巷溜进去。

他的身形已被车中走出来的人发现了。

那人正是温克泉呢,他在午夜间突然返家,发现一个形迹可疑的人怆惶逃窜,心中未免暗起疑窦。自然,他会以为那逃遁者正是他妻子的情夫苏念慈呢,这误会产生得很大了。

他并没有向田野追赶,在门口间待留了片刻,用自动门匙,悻悻然扭开门进屋去了。

田野重新由黑巷里探出头来。因为温克泉已经回家,他不方便再进屋去,到这时,惟希望温夫人能和她的丈夫好好谈判,趁早办离婚手续,把赡养费取出来,缴清欠款,那末这件案子便可以告一段落。

回返公寓,田野自知道心绪恶劣,反正也不会睡得安宁,倒不如帮桑同白写好那篇道德文章,明天就开始重新上班,于是,便提起笔来,藉此以排除心中的紊繁。


次晨,田野果真的就上“圣蒙慈善会”去了。同事间以为他恢复了健康,都一一上来道贺,桑同白也向他慰问一番,田野把他敷衍了事的“急就章”交了卷,桑同白看过之后,意外地大为赞赏说:

“——人类能脱离野兽生活,就已经有了‘慈善’的本质,要不然到今天为止仍过着野兽生活,世界就不会有文明进化了——今天,自由国家用粮食代替了炸弹,因而得到世界上的人民对极权国家必然毁灭的坚信,由此可证明‘慈善’必可击败暴力……这些都是非常好的句子!”

田野自感到惭愧,由于他的道德文章写得好,他的言行更相异,这是最后的一天,到晚间他便要决定温夫人的命运。

桑南施因为已到了年终考试没到慈善会来,在中午的时间,田野偷空到堡垒街去了一次,那小乞丐照例还是守在那里,田野向他探收情报,但小乞丐却说,他是丁大哥雇的,除他之外,不向任何人泄漏消息。田野无奈,只有转道至干诺道霍宅,借探病为名,希望能劝金丽娃作主,将逼压温夫人付款的期限略为延长,因为她已有诚意设法将欠款筹还,日期放宽,她和温克泉办妥离婚手续,赡养费有着落,两万元缴出来当不成问题,这无异等于救回一条生命。

金丽娃的病已有好转,仍躺在病榻上,田野问过安后,说明来意。

金丽娃不免起了叹息。她说:“许多事情,往往会出人意料之外,温夫人和我相识,已近有三四年头啦,平常,她充得很厉害,谁都以为她起码有百余万家当啦,谁知道她竟是空的,现在,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又加上你和周冲之间的磨擦,我真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了……”

田野说:“不管事情如何,我们抛开‘正义’两个字不说,‘正义’公司的目的,在钱,她既然肯设法筹出款来,我们再等上几天,又有什么关系呢?”

金丽娃摇摇头:“……但你要知道,除了霍天行,还有谁可以控制得住周冲呢?”

“只要你肯说话,相信周冲也无可奈何!”

金丽娃又淌下泪珠,避开了面孔,不再答覆田野的话,这就表现了,她无法操纵得住周冲,平常的时候不过是假借霍天行的威势罢了。

田野再三劝说,金丽娃也没有正确的表示,该延期?或是按照原来的计划不变。

到这时候,田野自觉已不是求人的时候了,要救人、就靠自己。他向金丽娃告辞,下午在“圣蒙慈善会”向桑同白告了两个钟点事假,提早下班。

他又赶到堡垒街,小乞丐所在,田野不愿和他搭腔,顺着路,在十八号门前来回踱了两次,希望能窥探到些许端倪,但他也知道这是很渺茫的。倏而有人自横巷中闪出来拍他的肩膊,田野回过头去,原来是丁炳荣也来了,他也守在这里窥望,可见得已到了最后关头了。

田野的心中有着感激与憎恶的双重感觉,感激的是丁炳荣为着他的事情不辞劳苦,憎恶的是有他留在这里,于搭救温夫人进行有很大的阻碍。

丁炳荣说:“我看你形色好像又要重演小雪雪母女的事件了,我应告诉你,你除了在‘圣蒙慈善会’以外,其他的就不应该当作慈善事业啦!”

田野叹了口气,他实感到茫然,一直为恶劣的环境因扰。

“你慈善人家,但也应该慈善自己!”丁炳荣道:“你由什么地方来的?”

田野不解,他发觉丁炳荣的态度有点神秘:“我由慈善会来的……”他说。

“还到过什么地方吗?”

“到过霍天行公馆……金丽娃病了,我去看看……”

“这就对了——现在,你应该镇静,因为有一个人在追踪你呢!相距约有百余码,看他的形状,可能就是那天晚上在‘金殿舞厅’附近用斧头劈你的人……”

“那一定是懒蛇的把弟兄谭玉琴了……”

“我断定他是由金丽娃处,一直就盯到现在,但不必怕,他一直是一个人吧,我会对付他的!而且在白天里相信他还不敢明目张胆!”

田野说:“但他这样盯着,于我们行事不大方便吧,假如确定他就是谭玉琴,我倒愿意找个机会和他解释清楚!”

“别干傻事!谭玉琴的案子,在我们的记录中还没有解决呢!即算这是他时,他也不敢承认!在白天里大家都不方便施手脚,你只要提防他的暗算就行了,到了晚上,假如他仍死死的盯着,我们自然有办法叫他讨不了好!”丁炳荣的话又转过来说到温家的一方面:“看样子,今天情形好像比较严重!温克泉从今天早上回家以后,就没有出去过,午饭过后,女佣就被遣出,带着三个孩子上公园去了,也许,他们夫妻两个要开谈判呢!”

“这应该说是好现象,温夫人一定下决心要谈判离婚了,取得赡养费后,即交还欠款!”田野加以推测说,不由心中也沾沾自喜。“但愿她能够成功。”

“你别过于兴奋了!即算温克泉答应了离婚,手续并不简单,总不能够马上取到赡养费吧?记着,今天是限期最后一天,假如十二点钟还取不到欠款,我们就要展开了行动了!”丁炳荣正色说。

“不!我已得到金丽娃的同意,把期限稍为延长……”田野顺口说:“只要能取到钱,稍迟一两天又有什么关系呢?总比去掉一条人命要好!”

丁炳荣愕然。眨着眼思索:“不可能吧?她怎能作主呢?她可以说服周冲么……不可能……周冲今天早上才告诉我说,假如我们三个人无法下手的话,就由他自己动手……”

“周冲假如仍尊重霍天行的话,就应该听金丽娃的命令……”田野硬挺说。

以后,他们两人便离开堡垒街,丁炳荣为了要证实田野所说是否真实,匆匆赶往干诺道去向金丽娃请示。田野为避免被谭玉琴跟踪,知道了他的住处,并不回公寓,找到一家热闹的酒家,把晚饭的时间打发过去,心中仍念惦着,希望丁炳荣把他的谎言能打动金丽娃的心肠,把期限缓延下来。


晚间,田野回返公寓聚合,丁炳荣和沈雁早在那里等候。

丁炳荣把田野偷偷拉出楼梯口间,加以申斥说:“你怎可以向我撒谎?金丽娃告诉我,她根本没有答应过延期……”

田野羞愧交加,当丁炳荣正和沈雁开始讨论行动计划时,他偷偷的溜出公寓,在附近商店借电话,拨至霍公馆,找到金丽娃来听电话后,便痛斥她是个没有心肝的人。一阵谩骂后,没等金丽娃回话,便毅然把电话挂断,然后又回到公寓。

十一点半,他们商议妥后,便展开行动了,堡垒街十八号,仍有小乞丐监视着。

丁炳荣上去探消息。小乞丐说:“没有什么动静,温克泉两夫妻都没有出去过,就只是晚饭后女佣把小女孩都带出去了。奇怪的是屋子窗户上,多了两根蜡烛。……”

田野大喜。抬头望去,果然的温宅后楼寝室的窗户上,在封闭严密的纱帘下,除了灯光之外,还很明显地露出两道烛光。这是田野和温夫人相约的暗号,意思就是可以付钱了。

在最后关头上,她竟能把欠款筹出来了,是否温克泉已经应允离婚,把赡养费预支出来?或是她向朋友筹借的呢?

“温克泉是否仍在屋子?”田野问。

“有眼线证明,他早晨回家之后,就一直没有出去过!”丁炳荣答。

田野感到困惑。他该如何进屋去接款?在温克泉面前又该用什么方法去应付呢?

他有怀疑,温夫人是否已经把“正义”公司勾结的事实向温克泉说明白了?假如在这种环境之下,他败露了身份,会到得什么后果呢?

丁炳荣说:“温宅的窗户上点上蜡烛,可能是什么信号,我们要特别小心!”一方面,他不断注意四周的环境,恐防有警探埋伏。

“不!”田野说:“这是她约定的暗号,表示她的欠款已经准备妥当,要我进去拿……”

“噢!你别自投罗网。”丁炳荣说:“这内中可能有阴谋,温克泉在家中,温夫人今天整天没出去过,也没有奇特的人来过,她那里会突然间来钱……而且昨天,她各处奔走筹钱,都似乎是失败了……你别去上当!”

田野踌躇说:“温夫人是个良善的人,相信她不会出恶计害人……”

“田兄就是喜欢相信女人!”沈雁又加以讥讽说。

“蜡烛点起了,我不能不进去,因为这是暗号是我交代与她的!”田野说:“而且,温克泉在家也无大碍,也许,欠款就是他替温夫人垫出来的,他们夫妻俩不是谈判了一整天吗!……”

“不要冒这个险!”丁炳荣警告说,一面还在留意街面上的动静,“要不然你进去了,也许就出不来了!”

“只有各安天命了!”田野坚决说:“我愿意救人,而不愿意杀人……”他说着,便迳向十八号屋子走过去。

大门是闭着的,他按了电铃。

丁炳荣和沈雁见田野意志坚决,也只好替他分布在街口两端把风。

丁炳荣说:“你的手枪带着了没有?必要时,放枪做信号。……记着,明园游乐场是我们聚合的地点!”

田野点头,表示领悟,按了很一会电铃,还没有人出来应门,他以为电铃也许坏了,伸手叩门,岂料门竟是虚掩着,轻轻一推,便已打开了。他怀着悒悒的心情,跨进了屋子,里面电灯通明,鸦雀无声,他觉得蹊跷,不由自主地,一只手就把着腰间的手枪,预防被人暗袭。

客厅上没有人,他跨进了饭厅,却毛发悚然,原来地上竟躺着一个直条条的男人,胸前插着一把剪刀。那死者的形状甚为恐怖,两目圆睁,张牙裂嘴,像忿懑,也像痛苦,胸前流出的血液已凝成紫酱色!好像惨剧已发生了一个相当的时辰了,这死者是谁呢?

据小乞丐的报告说,温家没有其他的人来过,只有温克泉是唯一的男人留在家中,难道说他就是温克泉么?记得在海水浴场谋杀苏玉瑛时,田野曾远远的看见温克泉的面貌,融和的,风度翩翩,那印象被当前的恐怖消灭,他已无法辨认出这人是否就是温克泉了。

屋子内好像根本没有人,他壮着胆子,轻轻推开了寝室的房门,首先看见两支蜡烛亮璧璧地树立在窗框上,家俱,和一切的用物仍是整整齐齐地搁置着,没有动乱的迹象,只有床褥是凌乱的,好像曾经有人睡过,温夫人到那里去了呢?

小乞丐说得很清楚,女佣人在晚饭后,就把小孩子们带出外去了,家中只剩下温克泉夫妻两人,现在,地上只有一个死尸。他们夫妻两人俱失踪了……假如那死尸就是温克泉的话,那末温夫人又到那里去了呢?眼前的景象,扑朔迷离,田野的神智也昏迷了。到这时,他已不敢抚触任何用具,生怕遗留下指印。

厨房、厕所、浴室、佣房,全找过了,确是没有人迹,屋子内既没有后门,又没有楼梯可以通上屋顶,除了大门以外,没有其他可以通行的出进口,那末,温夫人走到那里去了呢?难道说,她已经逃亡了不成?窗框上燃点起的蜡烛是新的,烧去只有寸余,推算时间,顶多只有一个小时,而饭厅上的死尸呢,血迹凝固,起码已经死去两三个钟点以上,假如用理智来判断的话,那很明显是惨案发生后,蜡烛才点上的,田野对这种事情的经验缺乏,加上心情上恐怖不安,已无能再找出倪端,他想,只有请经验丰富的丁炳荣进来研究真相了。当他正欲退出屋子之时,蓦的听得一阵轻微的呻吟声自寝室内透出来。

他忙赶进寝室去,里面还是原来的形状,看不见人迹,也没有丝毫可启疑宝的迹象,凝神倾听,又没听见声息,他以为自己的听觉错误,待留了片刻,方欲离去,岂料那呻吟之声又起了。

“什么人在房间里?……”他壮着胆子叫嚷。

没有人回答。

呻吟之声又起了,而且还在说话。“救救我吧……救救我……”

田野发现了声音的传来处。

原来,那张床是靠墙放置的,当中有着一条缝隙,声音正是由缝隙中透出来。

田野忙赶过去,那缝隙过窄,他仅能看见的只是一个女人蓬乱的秀发,这不消说,田野意识到那是温夫人,她卷着被单,跌落在缝隙里,好像奄奄一息,垂死的状态,这是什么原因呢?

假如不把床移开,田野无法把她拖出来。那张床是檀木所做的,非常笨重,为了探求究竟,田野用尽浑身力量,独力把睡床移斜了三数尺,这样便可以把温夫人拽出来了。

温夫人是服了毒,眼眸无神地半张,口中吐着白沫,呼吸急促,四肢痉挛。也许她是在毒发时挣扎,掉下床去的,她断断续续地说:“……我不想死呀……救救我……假如我死了……孩子们将怎么办呢……!”软弱无力的手,抬起来,不断地向床上乱指。

田野以为她要躺到床上去,便把她抱起,重新放置在床上,一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温夫人摇着头,泪如泉涌,一面支撑起仅有的力气,拉开枕头下竟有着一个空了的安眠药瓶,及一封厚厚的信,信皮上写着“绝命书”三个字。

“我后悔了……我实在不愿意死……”她哽咽着说。一面企图将那“绝命书”撕毁。但她那还来力气呢?

田野一手把她的“绝命书”抢下,收到衣袋里。“我替你请个医生去?”说着,便匆匆离房到客厅去打电话。

温夫人的神智未乱,也许是回光反照,伸手指着饭厅,嘴里“咿咿哑哑”,像非常焦急的呼喊。

田野知道她是指饭厅上的那个尸首,假如医生招来了,看见尸首案子就发了。但如何才能替她把尸首藏起来呢?他凝呆了半晌,决定把尸首暂时拖到厕所,或浴室去收藏起来,便拉起袖子,抬起尸首的双脚夹在腋下拖曳。

尸体已略有僵硬,拖曳时,略有颤动,如复生般,尤其压在底下的血迹未乾,拖过的地方,划出一条血路,腥臭扑鼻,更加重了田野心理上的恐怖,不自觉地感到眩昏欲呕。

他想起了懒蛇的尸体在浪滩上颤悚,……

想起了苏玉瑛的尸体在海底里浮沉,……

想起了刘文杰的尸体在水道上漂流,……

蓦地一声破窗的声浪自寝室突出来,一个吓形大汉跨进了窗户。

“好的,杀人犯,我等着你啦!”那大汉说。

田野受这意外的惊吓,唬得魂飞魄敢,忙撇下尸首,他尚以为是警探到了,但定睛看时,除那大汉之外,别无他人,原来竟是追踪他已久的谭玉琴呢!他是为了要替把兄弟懒蛇报仇,竟不惜以苦守机会。

这会儿,他持着一柄亮晃晃匕首如狼似虎向田野扑过来了。

田野忙拔枪应付,一面高声咆哮说。“姓谭的,我和你无冤无仇,为懒蛇的事情,我正要找你解释啦……”

谭玉琴看见田野手中有枪,便止下凶手的动作,手中的匕首仍扬起,说:“我知道你也是个好汉人物犯不着用枪——我原也可以用枪结果你,但我下过誓言,一定要刀砍斧劈……”说时,他一面溜出了客厅,闩下了锁。已是整间屋子唯一的出路。他有意和田野作困兽之斗。

在这种环境之下对着一个死尸,一个垂危的服毒妇人,并不适合决斗,田野等他再次走进饭厅之时,再说:“姓谭的,我不希望和你决斗,……懒蛇失足堕岩,于我无关……我原是想救他的性命的……”

“懦夫!把你的手枪放下!”他叫嚷着,也露出腰间的手枪,拔了出来,抛到饭桌之上:“我也有枪,但用枪决斗,显不出英雄本色……”

“我不需要决斗,我需要解释……”田野说,手指头仍牢牢的扣着枪机。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我向把兄弟的亡灵发过誓言,不得不按着誓言做事,你假如自命好汉的话,把枪放下!”他随手又将匕首抛到桌上,拉高了裤管,小腿上扎有绷带,插有一柄相同的匕首。继续说:“把刀子拾起来,我们以白刃相斗,假如我死了,或是你死了,我们的仇怨都可以一笔勾消!”

“不!你听我说……我发誓没有谋害懒蛇……他确是失足堕岩……”田野继续退让。“……而且,这里出了血案,警探马上要来了……”

“懦夫!我会怕警探吗?死我都不怕,我就是预备送死来的,你们这批杀人者已经把我逼得够了!呸!假如警探来了,我还可以指控你是杀人凶手呢!”谭玉琴的手指由地上的血迹指到了死尸。“怎么样?懦夫,你假如没胆量用刀的话,就用你的枪也无妨!反正我已是死路一条了!你们今天还派人搜索我住的旅馆呢,意思就是要逼我走上绝路!”

原来“正义”公司正在找寻谭玉琴“斩草除根”,丁炳荣在中午发现谭玉琴时就报告了周冲,周冲即以迅速的行动,借田野为线索,阻截谭玉琴的行踪,但他并不马上就地解决谭玉琴,实有意逼谭玉琴走头无路时,借他的手解决田野。

“这是你的罪孽,平日作恶多端,致受街坊邻里的憎恨,惹起公愤,决议要解决你,现在你正好改过自新,放下屠刀从头做人,……”田野激忿地说:“我本来也可以杀你,为社会除害,为邻里息公愤,但是我不这样做,这不是我鼓励为恶,原因只是为懒蛇的死因你对我有误解,俗语说‘冤仇宜解不宜结’,我不愿和你因误解而积仇数代,祸延子孙,留下一条释冤之路,让我们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呸!懦夫你是传教来了!你够资格么!你们这一批全是杀人的‘职业凶手’!用不着用解释来拖延时间,我们用刀子定死活,用鲜血解仇恨……懦夫!你还不敢放下手枪,拿起刀子么?”谭玉琴说着,逐步向田野走过来。

“你止步,要不然我要放枪了……”田野提出最后警告。

“不杀你,我也是死……”谭玉琴说:“既然你没胆量用刀,那末我就不客气了!”说着,蓦的以闪电方式动手,一个箭步窜上来,举起刀子向田野迎面一划。

“疯子……”田野迅速跳后避开:“我不想杀你……”

“但我非劈死你不可!”第二刀又穿心刺过来。

“懒蛇死于堕岩确实与我无关!……”田野再次避开,但仍不肯放枪。

“你不敢打死我,足见你是懦夫,但是我却一定要取你的性命才甘心,反正你们已逼我走上死路一条……”谭玉琴捏着短刀,步步紧逼。

田野已感到苦无退路,寝室的大门敞开,他不由自主地退了进去,谭玉琴也逼进来了。

温夫人还在床上,形势更是垂危,两眼朝上翻白,呼吸抽噎,假如再不救治的话,恐怕就来不及了!

“姓谭的你还有人性没有?床上有垂死者,要等着我出去请医生……”

谭玉琴冷笑:“这是你们‘职业凶手’的诡计,那有耗子死了,猫儿吊丧的事,我不上你的当……”说着,又是一刀照着田野的胸脯刺过去。

田野又再次闪开,但手臂上却触着了刀锋划伤了,衣袖裂开一大块,立时现了血迹。

田野忍无可忍,怒冲冲说:“姓谭的,我是最后警告了……”

谭玉琴视若无睹,又举刀向田野扎来,一面说:“就让死在你的枪下也留一个英雄的美名……”

“砰——”枪响了,火光一闪……

田野的枪是朝上放的,他的意思,是想阻吓谭玉琴的锋芒攻势。

但是屋外的丁炳荣和沈雁却大为恐慌,以为发生意外事情了。

沈雁大为惊惶,马上说:“……果然对了……屋子内有埋伏……我们快逃吧……”

“不!”丁炳荣制止,一面定下神色。注意倾听意外的发展。

“……也许那就是给警探通的消息……田野可能已经被擒了……”沈雁焦灼地催促。

但屋子内除了那一响枪声以后,就静寂无声了,实摸不透里面到底发生什么变故。

“可能警探要包围过来了……”沈雁再说。

丁炳荣没理睬他的话,展开敏捷的动作,匆匆向十八号的大门处,门是被谭玉琴锁上了,推不动,丁炳荣便抱臂撞门,企图破门而入。沈雁焦遑地东张西望,注意四周动静,平日嘴巴说得响,理论多,意见多,等到临阵时,贪生怕死的态度便毕露无遗,这种人也可算是社会的丑类。

是时,堡垒街上已经有很多的住户被这一响枪声惊醒,电灯逐盏逐盏的亮了。

沈雁更是脸无人色,遑遑无主。

“沈雁,快过来帮忙……”丁炳荣在叫嚷。

由于许多住户的电灯都亮了,假如站在街心上更容易被人发现,沈雁听得丁炳荣招呼,不得不走过去。这样,反而可以借着屋子的黯影掩蔽身形。

丁炳荣吩咐沈雁协力撞门。

沈雁抱怨说:“何必自投罗网……作无谓的牺牲呢?……”

“不一定是有埋伏……”丁炳荣说:“我们讲究道义……在患难时才能显得出是朋友……”

终于,门算是撞开了,进内是客厅,他们两人同样的发现一个死尸躺在地上,血痕斑斑。在他们的意识之中,这个死者就是被刚才那一声枪响所射杀。

尸首的服装和田野的不同,所以他们知道并不是田野遇难。

寝室内传出有殴斗的声响,丁炳荣和沈雁同时拔枪赶了进去,只见田野正和一个大汉扰缠着。

田野的手枪已经落地,腕上血如泉涌,那大汉的匕首却仍紧捏手中,紧紧的逼近到田野的咽喉上。田野用双手托起,看看已经要支持不住了。

“谭玉琴,又是你……”丁炳荣高声吼叫,扬着枪冲过去,他不肯放枪的原因,是恐怕惊动了街坊。

谭玉琴发现田野的救兵到了,露出惊惶之色,立刻撒下田野,等丁炳荣冲近,便向丁炳荣虚划一刀,田野爬起,谭玉琴便顺势执起了田野的衣领向丁炳荣一推,两个人冲个满怀,等到回头时,谭玉琴已跨出了窗户向街巷跳了下去。

沈雁抢了过去,扶窗举着手枪便要向下正在逃奔的人影射击,幸而丁炳荣的眼明手快,抢了上去把他的手枪拉下。

“不要莽撞,假如再有枪响,我们三个人全逃不出去啦!”丁炳荣说着,又转过方向来问田野:“到底是怎么回事?”

“温夫人杀死了她的丈夫,然后自己自杀……”他指着床上垂危的温克泉夫人说。

“不!我是说那姓谭的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丁炳荣说。

“我也不知道!当我发现屋子内一死一危时,他自窗户爬进来……”

“这就奇了,我们一直都注意着屋子四周,并没有发现人迹……这样说来,谭玉琴倒是个脚色!”丁炳荣说着,一面过去探看床上的温夫人,她的眼珠已经向上翻起。呼吸已接近了气绝的阶段,又说:“你怎知道她杀死了丈夫?”

“这里有她的遗书……”田野自衣袋中掏出那封绝命书。

“你的手臂仍在流血,我们快走吧!”丁炳荣说声未完,沈雁已经首先抢出门外。

“我们应该替她请个医生来,或者把她送到医院去……”田野说。

丁炳荣知道田野的傻劲又要发了,便不再说话,一把将他揪着。拉拉扯扯走出门外。

“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呀!”他再说。

“现在,应该是救了自己的时候……”

是时,街上邻里有许多住户人家推开了窗户向十八号观望,他们看见三个人影,流星般窜出来,溜进了里巷,又慌慌张张地向明园方向遁了过去。

不久,就有警探来到,这自然是附近的人家报的警。服毒的人已经命绝了,男主人被杀,由那柄剪刀上的指纹可以证明服毒者是凶手,屋子内有殴斗的痕迹,又有其他人的血迹,邻居看见有三个陌生人出进,说是劫贼吧,又没有失去任何东西……这真是一件扑朔迷离的无头公案。


霍天行已经由澳门回来了,很巧正是一个星期逼款的时间过去。

丁炳荣、田野、沈雁,三个人在干诺道霍公馆中,报告索款的经过。

田野把温夫人的绝命书交到霍天行的手中,一面忿忿不平地说:

“这个女人,可说是完全被逼死的……非但逼死……而且,他们一家人都被你们杀害……”

丁炳荣踢了踢他的脚,制止他说下去。

霍天行脸色不正,没有说话,只把遗书展开,衔着粗长的雪茄,细细阅读。

那遗书是用航空信笺写的,长长的约有十余张纸,字迹潦草。前面的一段,是述说她和苏念慈、温克泉三人的一段三角恋爱经过,温克泉如何不择手段,而致达到和她结婚,婚后的生活逐渐发生了变化,她生了三个孩子,温克泉结识了苏念慈的堂妹,互相热恋,她的精神上便痛苦不堪……幸而有苏念慈不忘旧情,对她多方照顾……。

遗书的当中,有一段是披露“正义”公司的黑幕的。

她说。“……在三四年前,我在一个宴会中结识了霍夫人——金丽娃,初时我还不知道她是个恐怖女人,她的丈夫开了两间公司,表面上是正式商人,一间‘茂昌’洋行,一间‘鸿发’公司,原来只是用来掩护他们在社会上的非法活动的,实际上他们是干着‘职业谋杀’的勾当。一天,金丽娃找我,她已经把我的生活调查得很清楚,而且还抓着我的弱点——妒忌,极力怂恿我实行谋杀苏玉瑛,取价低廉,只要五万,还可以分期付款,先付三万元,完事后三个月内付清两万元……我不愿失去丈夫,而且我对苏玉瑛极端憎恶,她年纪轻,有健美的身材做本钱随意勾引诱惑我的丈夫……而且还用种种卑污的手段藉以破坏我和温克泉的感情……于是,我在一时糊涂之下,做了毕生遗憾的憾事,我竟接受了金丽娃的诱惑,委托她们的谋杀公司谋害苏玉瑛……现在,苏玉瑛死了,我和温克泉的感情便告破裂,我还欠了杀人的债,要还这笔债时就必得和温克泉离婚取出赡养费才能填补谋杀情敌的债款,我悔恨已经来不及了……但事情又必须这样做下去,岂料温克泉在苏玉瑛死后,精神更不正常,他误会我和苏念慈有染而诸多留难,他是个自私的人,他不肯赔了赡养费,让我和苏念慈而去……但我还款的时间已经到了,款筹不出来,金丽娃要杀我,这可怕的女魔王……今天,已经是谈判的最后一天了,我和温克泉竟天争吵,他向我辱骂,无礼已极,他说,假如我一定要离婚的话,那就要无条件的,非但赡养费不肯付给,而且连我自己本身的所有,也不许我拿走,天呀……天底下竟有这种不讲理的人么,我简直不能忍受……我知道,他也许误会我取得赡养费后,就要和苏念慈双宿双飞,是妒忌,是悭啬,所以故意留难,实际上只有天知道,我欠了‘职业杀人者’的债,到今天为止不把欠债付清,我的性命也就完结了……。晚间的时候,温克泉喝了很多的酒,酒后更是无礼,语无伦次,他骂我是水性杨花的淫妇,还向我殴打,我记得当时的情形,我迷迷糊糊地执起一把剪刀,他便倒下去了……天!我已变成谋杀亲夫的毒妇了,我毕生也没有想到我会犯了滔天的大罪,这该怎样向人解说?

“我知道,这一定会连累念慈的,实则上,他真是一个心地光明的好人,这几个月来,假如不是他的同情帮助,我和三个孩子的生活就有衣食之虞,但他已堕进了漩涡,恁怎的也洗不清楚……我怎能再连累他呢?现在,我的桌上置了一瓶安眠药,瓶子已经空了,药片我都吞下去了,再过十分钟,毒性就要发作,我含泪写下这封绝命书,并望社会上予我以正直的批评,同时救救我三个无辜的孩子!最后,我别无要求,请治安机关给予‘职业杀人者’严厉制裁,尤其那女魔王金丽娃,和她的丈夫霍天行,她们的住址是干诺道X号,公司是设在德辅道中宝丰大楼,用‘茂昌洋行’做招牌作掩饰的,完了——温朱静珊绝笔。”

霍天行看完这封信后,寡寂的脸上掠起一阵冷冷的微笑,拍了拍田野的肩膊,说:“这封信如落到警务人员的手里,那我你起码要打上一年的官司——虽然不至于有什么特别大的问题,但是也可够麻烦了,这件案子你办的不大理想,在我的看法中似乎嫌过火一点,但是能取到这封信,就算功劳不少,我应该犒赏……”

田野马上说:“我很怀疑,这件案子是谁定的期限,是霍老板,你!还是周冲?”因为他说话时过于激昂,所以受伤的腕臂上隐隐发疼。

丁炳荣对田野突如其来的问话有点恐慌,但霍天行却和颜悦色地说:“是温夫人自己定的期限,她自己说三个月内必定把欠款付清,现在已经快有四个月啦……”

“现在,大家都在推避责任!”田野理直气壮地说:“人们,谁都在夸耀他的权限,强逼他人接受他的权限,当我看到那触目惊心血淋淋的事实时,我的心便冷了……苏玉瑛的死,是钱怂恿我们去作祟,但没想到温克泉夫妇的性命也做了附属品……别的我不说话,三个孤儿是我们一手造成的,该如何善后?”

丁炳荣又急着踢田野的脚,制止他的冲动。

沈雁却大发议论讥讽说:“社会的组成,是讲究配合,而不是偶然的,譬如说,有人作恶,有人做慈善,我们作恶组合了‘正义’公司,是作恶,田野兄爱慈善,所以进入‘圣蒙慈善会’,假如社会上的人全做了善事,没有恶人配合,遍地是慈善事业,慈善事业便无从表现,好心肠的人也不能从坏心肠的人当中分别出来……”

沈雁说这话的用意,一则是讨好霍天行,二则是挖苦田野,但霍天行却不领情,瞪了他一眼,说:“三个孤儿问题已经解决,今天早上,苏念慈曾到警署去把两个孩子领了回去收养,那大的孩子仍留在学校里寄宿,一切费用他自愿承担!同时这件案子我们应该自咎处理失败,而这失败不在我,而应该在你们三人的身上,因为是交由你们负责的,现在警署方面认为这件双重的命案的内情非常复杂,非常重视,特派出专案小组负责研究调查,田野!你在温宅内经过打斗,又搬移了各物,相信留下不少指纹,以后的行动便要小心了,我喜欢你的性格,而不喜欢你的冲动,有时断事应用理智而不应该用意气!以后,你应该在‘圣蒙’慈善会好好工作一段时期,暂避风头,否则,环境只有于你不利的……”

田野正欲争辩时,霍天行又说:“还有关于谭玉琴的事情,你更要小心,这个人因为遭受我们的打击而失去社会势力,心情的变化造成他的行为疯狂,他暗算你两次没有得手,当然还会有第三次,但你可以放心,我应尽最大能力保障你性命的安全,你自己小心就是了!我负责在短期内,把这个人除去……”

“他的所以对付我,完全是因为误解懒蛇的死因,所以我倒不愿意他因我而丧失性命……”田野说。

“记着,你在‘圣蒙’慈善会只是掩护身份,避锋头而已,你并非真正的慈善家!”霍天行以申斥的态度说,但语气还是很和霭的!

这当儿,屋外竟走进了周冲,他满脸笑容,跨进了门便拍着田野的肩膊说:“恭喜,恭喜,你的案子大功告成,算是交差了!”

“两条人命,应该是你们的成绩!”田野冷冷地回答,他因为不愿意和周冲周旋,便先行告退。


以后,田野的确很安静了一个时期,手臂上的刀伤也痊愈了。每天按时在“圣蒙”上下班,没有谁再来纷扰他。桑南施对他的友谊更进一步,两人出双入对,舞场、影院、咖啡馆,常可发现他们的踪迹。

他的邻居沈雁,对他的态度大为改变,互相客气,可说是相安无事。

吴全福开的书报社,业务大有进步,已经有数家杂志是委托他们发行了,据吴全福说汤家的两兄弟是非常能干的人材,有许多生意全是他们兄弟两个拉回来的,但是田野认为汤冬、汤九斤兄弟两人相貌不正,蛇头獐目,假如书报社的权柄完全落到他们手中,便会耍出花样,吴全福难免吃亏,所以一再建议,千万不要给他们拥揽大权。

一天,田野在办公厅中,那两位男女同事正在讨论堡垒街的杀案。

“香港的警署真没有用,我看堡垒街的两件命案,就此不了而了之啦!”女职员姜少芬说。

“可不是吗?”男职员张子宜说:“据我看,绝不可能是盗劫,天底下那有强盗逼人吃安眠药的?”

“不!那只是巧合罢了,服毒自杀是另一回事,盗劫杀人是另一回事!”

“你别忘记了,验尸官的报告,男的被杀在先,女的自杀在后……”

于是,两人便你一句我一语地争辩起来。田野听在心内有点不大好消受,连着几天来,香港的报纸,都用巨大的篇幅刊载这扑朔迷离的血案新闻,已成为一般人茶饭后的谈话资料。各执主见不同,议论纷纭,主要的还是同情那几个失去父母的孤儿。

“据我的猜思,可能与什么国际问题有关!”张子宜忽然以武断的口吻说。

“哼!见鬼话了,我看你近来间谍小说看多了,成了间谍迷!”女的讥讽。

“报纸上还说,温克泉有一个女朋友,不久以前在海水浴场也无缘无故的淹死了,天底下那有这样巧的事情吗?偏偏在他们几个人的圈子内,一忽儿不明不白地连续出事……”

“哈……”姜少芬笑个不停,忽然她向田野招呼:“田先生,你为什么不参加我们的辩论,张先生说堡垒街的血案是属于国际性的间谍案,你有什么批评吗?”

田野以冷静的态度,装上笑脸,摇着头回答说:“我对国际问题甚少研究……”

“那末你可否把堡垒街这件案子给我们分析一下?”

“对这些我是外行……”

“随便谈谈没有关系嘛!我只希望把张先生的谬论驳倒!”

“好吧!田野,你就随便说说看!”

“我……”田野脸露难色。

“假如田先生说也是间谍案,我就服气!”姜少芬又说。

田野沉默着,实有难以启齿的苦衷,姜少芬一再催促,田野忽然随口说:“我不大感兴趣……”他好像没有经过考虑似地。

这是非常不礼貌的说法,使张子宜和姜少芬同时感到愕然,本来在同事之间,空闲下来,随意说说笑笑,或找个问题互相争辩讨论一番,是非常平常的事情,田野的这句话未免有点不近人情了。

“不……我的意思是……我对这种事情从不研究……”田野又补充一句,态度有点失常,因为发觉对方的脸色不对,但他越是解释时,张子宜、姜少芬两个对他的态度更是觉得可疑。

幸而,桑同白由他的办事室中探出头来,招呼田野进去,这样,才把他的窘局打开。

“抱歉——”田野恨不得拔脚而逃。

桑同白在他的办公室中,态度非常兴奋,手中持着一本刚开卷的杂志,封皮上注明是由新加坡寄回来的,他展开来递到田野的面前,说:“看,你的文章已经刊出来了,这间杂志的主持人是我的一位老朋友,他附带给我来了一封信,说这篇文章的反应非常好,说已经有很多华侨认了捐款,只要捐款集中后,便马上给我们汇来,那末我们预算中的冬令救济金便有着落了。”他抚摸着花白的髭须,状甚得意。

田野的内心笼上惭愧,说实在话,他写这篇文章时,心情恶劣,不过是七拚八凑胡乱写成功的,桑同白的奖励,使他的难堪更无以形容。

细细阅读文章的内容,文不成文,句不成句,简直糟得很,越看下去他的脸上更是红一阵白一阵。

过了一会,桑同白又说:“星期六是我们‘圣蒙’慈善会开年会,每年的这一天,照例我们的董事,及慈善会友都要到会的,所以我需要一篇很好的演讲词,又要劳烦你执笔了!”

田野大感惶恐,但这是他的职位,是无法拒绝的:“我恐怕写不好……”他说。

“不,杂志上的这篇文章你就写得非常的好,我喜欢采用你们年轻人写的稿子,有朝气、活泼,像我们这般人,已经和时代脱节,应该淘汰了!以前,在我们‘会’里有一个潘彼得,文章也写得不坏,我所有的文稿演讲词,全是他代为执笔的,但是可惜他的人品不好,不求上进,所以我把他开除了,现在用你补他的职位,你大有前途……”

田野心中不安,默了半晌,说:“内容是怎样呢?”

“报告一年来的业务,请姜小姐给你资料!”

于是田野只好求教于姜少芬,幸而这个女人的度量很好,并不介意田野方才的失礼。尽量把所有关档案都取出来,给田野做参考。同时,附带把桑同白历年的演讲词旧稿也交给了田野。

有这两项东西做参考,田野的心情安静下来,把旧日的演讲词改头换面,加上新资料,讲演词很顺利便写成了,经过桑同白两次修改,田野在短短的两天之内,便把演讲词交了卷,深得到桑同白赞誉。

这种生活好像非常平静,久经坎坷的田野,觉得平静就是美满。不过在美满中有时略感到空虚,那就是常会惦念起流落在风月场中的三姑娘。有时,他蠢蠢欲动欲赴九龙“金殿”舞厅去看看三姑娘,但是回忆起丁炳荣的警告,他得罪过舞女大班尊尼宋,此人是该地段的地头蛇,只要找到了机会,断然是会施予报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