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插翼难飞

田野还未回来,时钟的短针慢慢的移动,已快指到五点了。金丽娃焦灼万分,她做梦也没想到田野刚巧在这时出事,不论任何杀案,到这时候,也应该了结回家了。

“也许是狙杀案失败了……”她心中说,再不然就是霍天行在工作完后,还要招集他们加以教诲。“假如真个失败了,是否会落到警探手中?”金丽娃真个连想也不敢想。

田野已成为一个酒徒,家中各式各样的酒全有,金丽娃除了灼焦外,病后尚未复原,精神也不佳。她便取了一瓶酒,一杯一杯的喝着,藉以借酒消愁。

空着肚子喝酒,两杯下肚,神志就有点迷迷糊糊的,不久,她又憧憬出一个美景——那就是田野回来后,她们两人双双出走,逃脱了霍天行的魔掌,逍遥海外……

她憧憬出孩子已经诞生,那是一个美丽可爱的小女孩,那份美丽,正和她生的一样……

田野能做一个理想的丈夫,他爱他的妻子,又爱他的女儿,那末,这个家庭该多么的理想。

金丽娃自命是个家庭布置专家,只要她对家庭有情趣,她能把一个家布置得好像天堂一样,至少,她能使她的丈夫非常的爱他的家——那末,再加上有小孩子,又有爱情……人生还有什么可求呢……

金丽娃不自禁起了痴笑,喝着喝着,一杯又一杯的,她似乎有点醉了。其实,也是过度疲倦,她为策划私奔之事,差不多有三四夜未瞌过眼……

她伏在桌子上,不禁沉沉睡去,同时,乱哄哄的脑海中,她还有一个希望,就是她睡熟后,蓦的被人叫醒,等到她醒来时看见叫醒她的人就是田野。

金丽娃在进入田野房间之时,公寓里的人全睡熟了,没有一人知道,还有百合匙,可以自动的把田野的房间打开。

守在房间内,不等天亮就离去,是根本不会给人家知道的,但是这会儿她睡熟了。

距离天亮,顶多还只有一两个钟头,倏而,那条摇幌的破楼梯上起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一个人影闪闪缩缩的,如一缕烟似的,穿上楼来了。

看样子,他对公寓里的情形似乎非常熟悉的,首先,他穿至田野的房间门前,自匙眼向内投望进去,里面的电灯并没有亮,黝黑的,不能看见什么,就只看见一个女人的影子伏在桌子上。

原来,这个人是丁炳荣,他奉霍天行和周冲之命,到永乐东街这里来窥视田野有没有回来。

丁炳荣搔了搔头皮,为什么这房间内又有了女人呢?田野这种风流种子,到了死期将至,仍还不离开女人。他叹了口气,蹑手蹑脚的,又回落楼梯下去,报告在街头上守候着的周冲。

金丽娃睡意正浓,还不知道有人监视在门外了。

周冲得到了丁炳荣的报告后,大感诧异,暗自猜测,田野房中的女人是谁呢。

“总不至于是那已经看破红尘遁入空门的三姑娘吧,那末是谁呢?蕾娜?桑南施……”周冲这样想着,但始终却未有想到金丽娃的头上。

周冲原是个变态狂的人,不由得就渐起了妒怒,田野所能得到的一切都会使他嫉忌,他和丁炳荣约好,第二次再进入公寓去。

“至少,田野抓不到,把这个女人抓到,也能够把田野逼出来。”他说。

丁炳荣在正义公司之中,平日和田野较为深厚,这时候奉命来捉拿田野,心中未免有点异样。

他问周冲说:“假如抓到了田野,该对他怎样呢?”

周冲冷嗤一声,说:“哼!有他瞧的!我们的公司,是杀人公司,杀人的花样多的是!至少,我们要他死上几天才死成功!”

丁炳荣似感到于心不忍,感慨说:“唉,说实在话,田野为我们正义公司,也立了不少的汗马功劳……”

“这是他自作自受,犯不上要你同情!”周冲加以申斥。

他俩上到楼面,周冲的性格好强,也趋自门前自匙眼向内窥探,那的确是个女人的影了,但无法看清楚是何人!是时,天色已将接近天亮,周冲还要顾虑到公寓里其他的住客。

他灵机一动,以百合匙打开了沈雁房间的房门,和丁炳荣两人潜匿进内。

周冲很有把握的说:“既然有女人等候,必然是事先约好的,田野一定会回来。田野向来是不会失信于女人的,则算受了更重的伤,也会回来的!”


天色朦亮之际,公寓内的人确未起床,但是早醒的小孩子已在床上将他的妈妈吵醒。

金丽娃受了寒冷又为小孩子的吵闹惊醒,她的美梦顿时粉碎,身畔还是空虚的,田野还未回家。她看看手表,已是清晨六时,公寓里的住客马上要起床,这时候,假如不离去的话,那是非常危险的事情,至少公寓里的人就可以证明她和田野私奔。贻羞于人前了。

她开始焦急,假如田野在十点钟之前还不回来的话,那末,她即算雇了汽船,也无法追到澳门停泊的皇后船上去。必须离开公寓,宁可守在公寓前对过的马路上去等候田野回来时将他拦住。

因之她提起了行李,匆匆的出门下楼梯而去。

周冲和丁炳荣两人早已躲藏在沈雁的房间内窥探,周冲很有把握,认为田野的房间内既然有女人等候着,田野即算受了更重的伤,也要回来……但这时候天色已将黎明了,田野连一点消息也没有,倒是房间内等候着的那位女人提着手皮箱出来了。

周冲自房门缝中窥望出去,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为什么那等候田野的女人竟是金丽娃?

顿时,他感到毛发悚然,妒火与醋火在五脏内焚烧,似乎是爆炸性的……

金丽娃的手中还提有两只手提箱,这是为什么呢?准备和田野私奔么?

周冲做梦也不肯相信,金丽娃果真的和田野恋爱上了,田野有什么好呢?他有那一点比得上我周冲呢?……周冲诅咒不已,金丽娃是个很有理智的人,为什么不和他恋爱而偏偏要和田野这个朝三暮四的糊涂人恋爱,而且还要实行私奔。

幸好霍天行为体面的关系,还未把金丽娃怀孕之事宣告,要不然,属于疯狂性妒怒的周冲,很可能这时就会把金丽娃杀掉了呢!

金丽娃提着皮箱,刚落下楼梯,还未及踏出公寓的大门,背后已有人追下来了。

她回头一看,就觉的情形不对,两条彪形大汉自楼梯上匆匆的追赶下来,她心中一惊,提起了行李就向自己停车的地方奔走过去,准备驾车逃走了。

“金丽娃!你还想逃么?好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周冲一面追着一面咒骂不已。他招乎了丁炳荣两人合力向金丽娃穷追不舍。金丽娃知道了追来的是周冲时,心中更是惊慌。

但是,自对过马路间,却忽的驶出来一架黑色的轿车,如水银泻地飞驶而来,一个紧急刹车拦住了金丽娃的去路,金丽娃吓得魂出躯体。原来,车中坐着的竟是霍天行。

霍天行的脸色憔悴,颓唐不堪,但他用他的狂怒把精神支持起来。

看他的头发蓬乱,眼珠内满罩红丝,这是整夜未瞌眼又带着暴怒的关系……形状真如同一只猛兽。

“好的,今天你算是把奸夫招出来了……”霍天行咬牙切齿地说。

金丽娃看见了霍天行,就好像连反抗的力量也没有,连两条腿都软下,呐呐不能说话。

周冲和丁炳荣也赶到了。他们揪住了金丽娃。

“那叛贼呢?”霍天行问。

“整夜都没有回来过!……”周冲答。

霍天行恨极怒极,狠狠的捶了一拳,咬牙切齿的说:“哼!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人也别想逃离我的掌握……金丽娃,这是你生的贱!我会有办法对付你的!”

金丽娃惊魂甫定,把心一横,说:“哼,要杀就杀,事已至此,没什么含糊的……”

霍天行咬牙切齿,说不出话来,这的确是使他非常难堪的事情,当着部下,抓到了太太和人私奔……

“田野那小子尚未回来过,我们应该怎么办?……”丁炳荣向霍天行请示!

“现在,我已无需要顾虑到什么?周冲,这件事我完全交给你办,按照你原先的线索,逐步找寻,务必要把他找出来,不过,我特别关照你!我要活人!……”霍天行严厉地说。

周冲唯唯诺诺,形状非常得意,尤其他看见金丽娃神色沮丧,如待罪之囚,待宰之羊时,更是乐不可支。平日他受到金丽娃的冤枉气已是不少了,始终没有得到报复的机会,同时,她和田野勾搭时,使周冲妒火焚烧,这种滋味,实在是不大好消受的。

现在,好容易抓到了她的致命把柄,此时不打落水狗,还待何时?

周冲有一个主义,就是得不到的东西,就将它毁灭,使大家也得不到。金丽娃就是他欲得而不到的女人,今天能把她毁灭,那正是合乎他的主义了。

“霍老板是否要把田野抓到,然后再双双治他们的罪?”他有下井投石之意而问。

“这是我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现在你继续去做你的事情,我还得去应付那几个共产党,我们收了人家的钱,又把人逃掉了。丁炳荣可以跟我来,金丽娃我交由你看守,以后她逃掉了就由你负责!”

周冲含笑而去。

丁炳荣将金丽娃拥上汽车,不消说,霍天行是把她载回公馆里去,当作囚犯一样的关起来。

以后,霍天行检查她的行李,找出她在银行所提出的现款、首饰、还有船票及伪造的护照……

这样,金丽娃想狡赖,也狡赖不掉了,同时那伪护照上有了田野的照片,证明和金丽娃通奸的就是田野。由此霍天行对田野的憎恨更深了。


是时,田野仍在街头茫茫而行,他有如一只丧家之狗,找不到归处,又如迷了途的浪子,寻不到归途。背上的血不时流着,虽然,他已撕破衬衫的衣袖,把伤处包扎了起来。

肩头上的伤势还好,只是被子弹擦过。

满身是血迹,他不得不回避早起的行人,尤其是那些穿武装的警察。

天色渐渐亮了,幸好雨已停止,要不然田野更是吃不消了,他支持着慢慢的行走。决定绝不回公寓里去……但是该到什么地方去呢?脑海里是乱哄哄的,除了伤处发着剧痛以外,既饥又冷。

假如天色亮了,路上的行人增多,田野身上的血迹被人发现的话,还是迟早要被送进警署里去。

每逢路上发现了行人,田野都会怀疑,可能是霍天行派出来的职业凶手来搜寻他的,似乎草木皆兵,逃不出天罗地网。因之,他的一支手枪,老是紧捏手中。

忽而,大马路上响起了警笛之声,跟着有人高叫“抓贼”!

田野大恐。因为他正好像贼一样的在马路上四处流窜……

警笛声越来越近,人声也如风起云涌而来。“抢东西呀……抢东西呀……”

“抓贼呀……抓贼呀……”四面都在叫。

田野忽而警告自己,是需要逃亡了,要不然,就是落网……忽然,他拔脚飞奔。实在,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逃走,他既未做贼,也未抢东西;这因为他的神志已告昏迷了的关系。

警笛还在吹……抓贼的声响叫个不迭。

田野跑得更快,因为他不愿意被关到监狱里去,已经尝过了一次坐牢的滋味,失去自由,毋宁死,这是他的信念,所以他拼着命逃亡,“无论如何也不能给人抓住……”田野心中说。

这也可说是田野所以不肯到警署去自首的原因,他是不愿意坐牢。

警苗还在吹着,人声鼎沸,如潮涌而来……其实抓贼者的方向早已变了,田野还在没命的奔走,耳畔只听得有人向他追赶,当他是强盗,当他是贼。

田野跑着跑着,心目中又憧憬出他以前的确做贼的一次,有无数的人在追赶,喊打喊杀的……

所以,他逃亡的路线也按照原来的,没有改变,由坚道的斜坡上去……前面便是桑南施的房子。

田野记得,他第一次被人追捕时,就是跨墙跳进桑南施的屋子的。所以,他还是按照原来的办法,实行跳墙,纵身而上,墙上的玻璃又割破了他的手,但他的精神是麻木的,根本没感觉到疼痛。

田野翻进了墙,滚仆到地上去,这时,他觉得安全了,人声灭去,警笛也没有吹了。

同时,那铁闸门根本是开着的,无需要爬墙进来……

田野觉得还是遁到桑南施的房间里去较为安全,所以他在地上一步一步的爬行,鼓足力量爬行……

他跟前的景物却渐渐黑去、黑去,黑得直至他看不见为止,他是昏倒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田野醒来了,天色已告黎明,他张开眼,迷迷糊糊的看见一个天女……

那不是天女,是桑南施,因为她的脸孔长得较为秀洁一点,并不像金丽娃那样的妖冶,田野就以为是降凡的天女。

桑南施用一盆冷水把他冲醒。

“怎么啦?田野,你!”桑南施对着田野一身的血迹,似有感伤。

“啊,我怎么到这儿来了?……”田野极力撑起了身子,喘着气说:“啊,我不愿意连累你!”

田野爬起身来欲走,桑南施却把他拖住说:“你到那儿去?看你一身血迹斑斑的,是怎么搞的?”

“我和别人打架了……”田野喘着气,沮丧不已,他实在没有能力再向外走,而且双手上还在淌血!

“快进屋子去,我为你止血!”桑南施给他搀扶,维护他向屋内走去。

“不,南施!这是很危险的事,因为还有许多人要找我的麻烦……”田野说:“我不希望连累了你…”

“别神经病了,你一身都是血污,能走到那儿去?……别人还误会你的杀人犯呢!”桑南施一定要把田野推进屋去。

是时,铁闸门外有一伙人过路,似乎内中有人鬼鬼祟祟的向内张望。

田野需得躲避,他以为职业凶手追踪的人到达了。这时,不得不跟随桑南施跑进屋子里去。他贴身靠在门旁,向外窥觑,等那伙过路的人去远,他始才松了口气。

“你这样慌慌张张的究竟是怎么回事?……”桑南施又问。

“我早告诉你有人在追踪我,找我麻烦,……”

“是什么人呢?为什么不去报警?——噢,看你的血又在流了,快进屋子去吧!让我替你止血!……”

田野的精神,实在已是恍恍惚惚的真好像支持不下去了,他也实在希望能找个地方躺下,好好歇息一番。

“啊!司徒森那老家伙有没有在?……”他忽而很焦急地问。

“你胡说,这一大清早,他怎么会在这里?”桑南施皱着眉宇发嗔说。她已可看出田野的神智确是有点昏乱。

“不!我是说他最近有没有来过?”

“不,自从你介绍吴全福先生来照应我,说你以后不常常到我这里来以后,司徒老先生也很少来了,看情形好像……在你和他之间还有着一点什么事情。”

这样,田野才比较放心,桑南施将他搀扶着,一步一步的将他扶进了客厅。

那客厅内好像已渐恢复了原状,原有的几桌、沙发、橱柜,差不多全是田野设法替她弄回来的,这自然也可说是田野的物件了。

桑南施让他在沙发椅上躺下,一面说:“来,把衣裳脱下,让我给你看看背上的伤口……,哟,肩头上怎么好像是枪伤,衣裳也给烧得焦黄了……”忽的,桑南施惊叫了起来。

“是枪伤,我被人打了数枪,幸好还没有丧命……”田野有气无力地说。

“唉,真急死人,是怎么回事呢?”桑南施已替他把西装剥下。她已看到田野背上的飞刀伤口,鲜血已经将他的一件衬衫全染红了。同时,又发现田野的西装口袋里有一支手枪。

田野迷迷糊糊的,忽而自沙发上跃起来,发狂地向大门口扑过去。

这一动作,可把桑南施吓住了。

田野扑至大门口,忽的把铁闸门拉上,看他的形状,似是非常慌张的。

桑南施感到诧异,呐呐说:“田野这是为什么呢……?”

田野喘着气,有气无力地,沿着屋子走,将那些窗户一扇一扇的关上。

“南施,我请你过来帮帮忙,把屋子内外的门窗全给关上……”

桑南施更是不解,田野似乎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看他的神经紧张,充满了惊惶恐怖,究竟为着什么事情呢?那些窗户,原都装有防盗用的铁栅,即算有歹徒进来,关上窗户与不关窗户,是一样的,但是田野却一一把它关上,而且还拉上了窗帘。好像除了害怕有人越窗进来以外,而且还不让外人看见他在屋子里面呢!

“我本来不想连累你……但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田野,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以明白告诉我吗?”桑南施也为之感到焦灼不安。“啊!看,你的背上又在淌血了,你不能再动啦……快给我躺下吧!……”

“不!屋外已有人在窥探我!你快帮忙把所有的门窗都掩闭上!……”

“我先给你止血!”桑南施发嗔了。

“不!他们走进来!你我都没有命!……”田野似乎又告支持不下去了,有昏倒之势。

桑南施探首望过,窗外根本连人影也没有!

“你简直在疑神疑鬼!”她说。

同时,桑南施得心中已暗怀鬼胎在胡猜乱想,田野之所以负伤,及神色仓惶的原因。

她开始认识田野时,田野是做小偷逃避追捕,越墙进入她的闺房的,这也可说是桑南施的“慧眼识英雄”,对田野起了爱慕,之后,介绍他进了“圣蒙”慈善会,直至闹了血案之后,风声鹤唳的就好像从来未有平静过,司徒老先生曾隐约的指田野为职业凶手,桑南施始终不肯相信,也许,一个女孩子在恋爱时,是!不肯接受外来力量的打击的!

现在,田野负了重伤,一望而知,他曾和人械斗,而且伤势甚重,又神色仓惶的……

“也许,他又做了什么违法的事情!”桑南施的心中想。

田野徐徐的,又倒下去,这是流血过多的关系,桑南施忙把他搀扶着,推送到沙发之前躺下。

田野已再没有力量挣扎。他张开了口,呐呐地说。“南施……帮我的忙,把楼上楼下的门窗全关起来,……相信我!听我的话,否则我们两人都完……给我一杯酒!”

“你这样的负了伤,还能喝酒么?”桑南施皱着眉宇说。

“我精神提不起来了!……”田野似带着恳求地,他只要求喝酒。

桑南施见田野伤重,早已有了怜悯之心,对田野的要求,怎会不答应呢?何况她直把他当恋人看待。

桑南施取出一瓶“拔兰地”,田野一连喝了两杯,便迷迷糊糊的好像睡着了,他又取出家中藏着的急救药,红药水,纱布类似的东西。迳自替田野把衬衣剥下,当她看到田野背上的伤口有寸来深时,不禁毛发悚然。那伤口一经触动,即告血流如注。桑南施即用温水给他揩抹,但怎样也揩抹不净的。

田野起了微微的呻吟,他太疲倦了,整夜未合过眼,另一方面又是血流过多的关系,静静地伏着,任由桑南施怎样给他摆布。

“我看是非得找个医生了……要不然,血止不了!”桑南施说。

田野未有反应,连眼睛也张不开。

“我去打电话……”她站起来。

但蓦地,田野一翻身如发狂地把她抓住。

“不要打电话……”他怪叫着说。

桑南施被吓住了,好像田野的一举一动都是非常怪诞而带恐怖性的。

田野怪叫过后,又似乎有了歉意,低下了嗓子,又说:“很对不起,我神经太紧张了……我倒无所谓,生死由天,但是现在,我可能连累你,请别打电话,也别告诉任何人,听我的话,把窗都关起来!等到天黑之后,我就会走的……”

“但是你身上的血流不止啦……”

“没关系,你给我用纱布包扎起来就行了!”田野又取起酒瓶斟酒饮了两杯。

桑南施无奈,只有用“盘尼西林”药粉,给田野的伤口洒满了之后,复又用红药水湿了棉花,给他敷上,然后紧紧的用纱布给他包扎起来。这样,假如静着不动,血就会暂时的止住了。

田野又昏昏的睡去,桑南施静坐一旁,她看见田野的形状过度疲劳,实不忍心将他吵醒,问长问短的,她决定让田野疲劳过去后,再慢慢的问他。

大门锁上了,窗户也一一掩上,桑南施按照田野的嘱咐,把窗幔也放下来。

她正在工作时,忽的发现屋外花园中,似有一个人影,只幌了幌就失去踪向。

桑南施想起了田野的话,不禁毛发悚然,但过后,她的眼睛扫遍了整个的花园,再没有第二次的发现,就自以为不过是自己的眼花了。

到了中午,田野还未有醒,桑南施需要做饭,她的家庭原是洋派的,电气冰箱内储藏了两三天的食物。尤其桑同白死后,桑南施在家中的一切,都是自己动手。

桑南施走进厨房,低下头去掣亮电炉时,猛然抬头,发现窗前有一个黑影,隔着窗户的帘布,似正在向屋内窥觑。她毫不自觉地惊叫一声,手中捏着的一只盆子,也几乎脱手落地,这一来,那黑影便告失去,桑南施再揭开窗帘时,窗外已不见人影……

“这一次,该不会是眼花了吧?”桑南施自问。她联想起刚才在客厅外所见的人影,似乎屋子内外四处都是人影幢幢的。

这些,大概全是田野招来的!这一定与他的负伤有关。

自此,桑南施对屋外的情形特别注意。她想报警,但憧憬着田野所说过的话:“不要报警,也不要给任何一个人知道……”

田野仍躺在沙发椅子上,睡得很香,这是他负了伤,及过度疲倦的关系。

不时,她可发现院子外有人穿来穿去,这是干什么的呢?桑南施捉摸不透。不过他们既没有危险的行劝,桑南施就不去理睬他们。

用过午饭之后,田野尚未醒来,不过屋外的人迹好像没有了,回复了原有的平静。她开始感到自己不过是在疑神疑鬼,守在田野身旁,给他留了饭,但是田野仍没有醒。

背上的血已经止住了,桑南施抚摸他背上扎着的纱布,都好好的,一点儿也没有血湿。

不过,这样的伴着一个如同尸体似的活人,也着实寂寞。饭已凉了,她轻叫田野吃饭,但是没有一点反应。只好作罢,到了午后,忽的,窗外又发现人影了。

这一次,该再不是眼花,也不是疑神疑鬼了,因为窗帘外的黑影在说话了。

“桑南施,放明白点,我们是找田野来的!于你无关,请你把大门打开,让我们进来!”

桑南施大恐,她想把田野叫醒,但是又于心不忍。

“你是什么人?”她问。

“是田野的伙伴?专事杀人的!……”那黑影答。

桑南施便不断的向后倒退,她已知道了是怎么回事,正是田野所说,有人要找他的麻烦……也就是使田野负伤而逃亡至此的人。但是桑南施却不知道田野为什么会和他们结怨生仇,直落到如此的地步。

桑南施再后退,她退至电话机旁,偷偷的取起了电话筒,她要拨电话报警了。

“不要动那电话……”田野忽然压着嗓子说话,但是他仍躺在沙发椅上动也不动的,“你退进房间内去;或到楼上,让我来应付他们!”

桑南施没有这种经验,原就已经惊惶失措的,自然就按照田野的吩咐,退进寝室去,但她却躲在门前,要看田野怎么应付。

“周冲,算你有狠,找到我在这里!你可别想叫我乖乖的出去,有本领进来,我一样宰掉你!像宰你的手下余飞和吴仲瑜一样!”田野自沙发椅上滚落下地,他要找寻他的上衣,因为手枪是置在上衣里面。

他在疲倦及睡意朦胧之时,桑南施替他把上衣剥下了,搭挂在饭桌的靠椅上,田野必需摸过去,才能把手枪取到手中。

周冲反唇相讥说:“田野!有种的,你只管出来,霍天行正在门外等着,你是个爱讲理的人,不妨自己去把理由讲明白!”

“和你们这批杀人的魔王,没什么理由可讲,反正我在这里谁高兴进来,只管进来就是了,谁死谁活,还得看高低!”

周冲有着怒意,再说:“既要迎客,何不把大门打开?”

田野已趋至墙壁上,把外衣中的手枪摸到手中,又说:“我不欢迎你这个客人!……请你滚远些!”

“砰”的一声,玻璃被撞碎。伸进一只手来,把窗帘布拉高。这样,屋外的人便可以窥视屋内了。

“你不要妄动,我的手枪正瞄准了你!”周冲又说。

“我的手枪也瞄准了你!”田野回答说:“不过,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相信你也没有胆量,敢和我来一次枪战!……到现在,我也只有破釜沉舟,大家来个同归于尽,看最后,是谁灭亡?”

“田野,我劝你快出来!……我们是自己人,有什么话都好说,要不然,你会连累桑小姐了!……”在另一扇窗户上,又出现一个人影,听口音,可以知道他是丁炳荣。

“丁炳荣,假如你是够朋友的话!别管这一场闲事,这几年来,我受到的压迫已是够了。现在,我选择自己所要走的路!谁也不能再压迫我!……反正我只有一条命,已经活够了!”田野回答。

“田野!我仍还是劝你,不要傻!快出来!”丁炳荣再说。

“丁炳荣,你再多说话,我就不把你当做朋友看待!”

周冲又再说话:“田野,你困在屋子里也是死路一条,何不干脆出来受缚!”

“我是永不投降的!……”

“我的枪口已对准了你,随时随地可以取你的性命!”

“我的枪口也同样的对准了你,也随时随地可以取你的性命……但是,我可以明白的说,就是你们没有这种胆量!在光天化日之下敢如此的妄作妄为!你们要拿我,主要的还是应付几个共产党,要把我交给他们,以表明你们的工作是如何失败的,但这如意算盘你们无法打得成功,因为我已不再受你们的压迫,也不再做你们的走狗!……”

“田野,不要再触怒我,否则我的狂性露出来是什么也不管的!……”周冲说。

“周冲,我是你眼中之钉。今天我宣布脱离‘正义’公司,也就是权威完全转让给你,以后你就是霍天行名下独一无二的天之娇子,你又何必赶尽杀绝苦苦追迫,要知道,狗急会跳墙,我也是会一切不管的人……”

忽而几桌上的电话铃响了,田野强作镇静,没去动那电话,但是铃声响个不歇。这电话机所在的地方,正是窗外射程所及的地方,田野必须注意。虽然他知道周冲他们绝不敢胆大妄为,在光天化日之下,轻易动枪,屋子的附近,全是住宅区,行人不少,假如惹出枪战,他们会一个也逃不出去。

但是田野也要顾虑,狗急会跳墙,周冲原是个烈性子的人,狂性发起来一切也不顾,吃他的眼前亏又何必呢?

电话的铃声还在响……

桑南施忽的自厢内露身出去,似有意要去听电话。田野却匆匆的冲过去把她挡着。

“不要乱动,他们正用枪瞄着我们呢……”田野说。

“……那电话也许正就是司徒老先生打来的,我们正好求救……”桑南施在惊惶中好像有一丝希望。

“不!我不希望司徒森知道这件事情……”

“为什么呢?田野,他们要杀你……?”

“我不怕任何人杀我!你好好躲着,别胡乱走出去!我现在只担忧别人要杀你!”

“唉,我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电话的铃声忽告断了,同时窗上的黑影也告隐去。田野喘了口气,徐徐的坐落在地板上,他撑着头颅,似乎疲乏不堪。他怨恨,实在是不应该到这地方来的。

现在,屋子四周已被霍天行手下的那一群疯狂的杀人者包围。想突围出去,实在不大容易,而且,即算他能够逃走,把桑南施遗下,那批魔鬼们又将会对她如何?田野不断的思索,心中矛盾不堪。

“你在想些什么呢?”桑南施忽而搂着他的路膊,很体贴地问。

“没有——只是你我的安全问题。”田野答。

“到这时候,我希望你别再对我隐瞒,你究竟做了些什么事情?为什么会和人家械斗?又还惹了这么多的人来向你寻……”

田野感到惭愧,垂首附胸,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说:“我原不想瞒你!但是命途多乖,事事不能如意,以至弄到今天无以自拔,虽是后悔,也是莫及矣!……现在,我除了痛恨当时提不起勇气来面临反抗以外,就是对你不住了!”

桑南施不懂。愕愕地向田野凝注,本来人生就是不可揣测的,她和田野的开始认识,田野开始时是一个逃犯,她以富家大小姐慧眼识英雄的同情对田野发生好感……又介绍田野进圣蒙慈善会当职员,导他走上正途……但谁会料想到晴天一个霹雳,桑南施的父亲丧了命,家道一落千丈,桑南施成了破落户,反而需得接受田野的同情及帮助,世事实在转变得太快了。

“你所说的,我完全不懂!”桑南施又说。

田野探首注看客厅之外,似在故意躲避桑南施的追问。

客厅外好像已回复了平静,电话也不再响了,窗户上的人影也失去,连一点声息也没有,除了那座古老的时钟发出“滴搭,滴搭”的声响外。

田野悄悄的溜过去,沿着每一扇窗户向外窥望。

“你不要动!”他回头向桑南施说话。

因为桑南施藏着的地方很理想,外面的每一扇窗户,都看不到她。

窗外,已看不见人迹,不过田野相信,周冲他们绝对不会轻易的就此离去,必然隐藏在附近的什么地方,窥探他的行动。他已被包围了,想穿出去绝非易事。而且,霍天行好像很和气,没有什么剧烈的行动表现出来,这因为是白天的关系,假如天黑了,可能不同!

“啊!田野,你的背上又出血了,你还是好好的躺下来,否则你的伤口永远好不了!”桑南施探出头来老注意着田野的神色。

田野有点沮丧,他在考虑桑南施的安危问题。万一等到天黑之后,霍天行不顾一切,疯狂的进迫,………那情形就不堪设想了。他既逃不出去,永留在屋子中,也是坐以待毙……

又过了十来分钟,还是静寂无事,忽而,电话却又响了起来,田野和桑南施俱感到恐怖。

桑南施爬起身,要向电话机走过去,田野却把她拦住,抢先把话筒提了起来。

“你还是回到原来的地方躲着……”

田野将话筒按到耳畔,即听到一阵阴险的笑声,田野知道这是霍天行,这魔王打电话来谈“斤头”了!

“田野,你被包围了!即算插了翅膀,也别想逃得出去!我限你在十分钟之内,从速出来,否则,我的手段你是知道的!天底下没有一个人能逃得出我的掌握,即算你逃到天脚底,我也一样的可以把你找出来!”

“霍天行,别想再指挥我,我现在是不接受任何人指挥的……”田野激颤地回答。

“这是你活着的时候最后一次接受我的命令!要不然,后悔莫及!我现在在鸿发仓库,开‘公司’大会,所有的员工俱在场,大家需要聆听你叛变的报告!你是知道的,‘正义’公司我一定要办下去的!只要你能解释出叛变的理由,也许,我还可以让你活下去!……”

田野默了一默,忽然说:“霍天行,我不会上你的当,听你三言两语就被你骗出去!同时,关照你的手下,别想强逼我,谁想进屋子一步,我就杀谁!”说完,把电话一挂。

但是霍天行并不把电话挂去,他拨着号盘,于是电话内的铃声就是叮铃铃……叮铃铃……的。似乎霍天行还有话未说完。

“你还要说什么吗?我的主意已经立定了!”田野再次取起话筒说。

“我希望你不会后悔!”霍天行说。

“我以前做事,三心两意,所以到今天后悔莫及,现在已受到了教训,立定主意之后绝不后悔!”

“好吧!我就瞧你的不后悔!不过,由你一个人却要连累我们枉杀许多生灵呢!”

这句话却使田野起了恐怖,霍天行所说的,要枉杀生灵,他究竟要枉杀些什么呢?

“喂!霍天行,你也算是一个英雄好汉,讲究个人做事个人当!假如以枉杀生灵来要胁,就算不了好汉行为,事情是我田野一个人做的,有本领!你只管找我好了!与其他的人无涉……”

“既然如此,你何不一个出来了结!我们现在在鸿发仓库等你……”霍天行说至此间,电话内忽的却插入一个女人的声音。

“田野——你别来!他要杀你……”竟是金丽娃在说话。

田野毛骨悚然,连忙呼喊:“金丽娃……金丽娃……”

但他只听得“拍”——的一声响,似乎打人的声音,金丽娃被打了,而且隐隐的能听到她凄惨可怜的哭泣声音……

田野的心也痛碎,随着热泪盈眶,他知道霍天行所说的枉杀生灵,金丽娃就是其中之一。

“田野——我不怕你不出来,好在奸夫跑掉了,我还抓到了淫妇……还有你们未出生的孩子也会叫你出来认罪呢……”霍天行很暴躁地说。虽然,金丽娃和田野的秘密已经公开了,霍天行已不再瞒隐任何人,这当可证明他的兽性勃发,将会怎样残忍的对付田野和金丽娃两人呢!

田野懦懦不安,他为金丽娃的安危忧郁,这个多情的种子,倒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如何了。他知道霍天行的性格,以他平日处世论事的作风,他自然不会受此打击而轻易放弃“正义”公司,这就是他所以一定要迫田野回去接受审判的原因,要不然,“公司”的戒条失去效用,霍天行的威严扫地,那末正义公司也就等于无形的垮台了。

“田野!我的电话摆在这里,并不挂断,假如你考虑过后,肯出来时,或要说话时,拨电话号盘,我就可以知道了!”霍天行说完,就不说话了,可能人已走开。

田野再听不见什么,他知道霍天行不把电话挂掉的原因,这是要把他的电话封锁掉。

桑南施早站在田野背后,田野一点也没有发觉。

“看!窗户上又有人影了……”她说。

田野的手枪急忙扬了起来,但那黑影只阴森的赫然一笑,又告隐去,可以听得出,那是周冲。他们还围守在屋外。田野又拉着桑南施遁进厢房可以隐蔽身形的地方。

“你的背上又在出血了!”桑南施感伤说。“让我找两个枕头,给你躺在地上,反正门窗全上了锁,他们进来不了!”

田野惭愧不迭。着实他也有这种需要。

“原来,你是和霍天行他们闹翻了?”桑南施在检取枕头和被单时,忽然问田野说。

田野不能答。似乎桑南施已洞悉他的内情,他怎能不羞愧呢?

“那末金丽娃如何呢?”桑南施又进一步问:“我很为她担忧!”她的脸色很平和,倒很像真的关切。

田野咽了口气,附首垂胸,他的脑筋里,半在为金丽娃的安全担忧,又半在考虑是否应该把全盘详情告诉桑南施了。

桑南施已把被单和枕头在那光滑的地板上铺好了。

“你在这里躺下好吗?要不然,你背上的伤口永远不会好。——在这里,窗外任何地方也看不到!”她说。

田野实在疲倦不堪,精神支持不住,他真的需要躺下,当他跪下的时候,忽而执住了桑南施的手,梗塞说:“南施,你待我太好,实在我有许多事情对你不住!”

这句话出口,即引起桑南施热泪畅流。她搂着田野的头,轻轻的吻了两下,抽噎着说:

“但是到现在为止,你还不肯把真实的情形告诉我,还要瞒着我……”

田野也同样悲伤不已,他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会铸下如此大错?一方面,是他的意志不坚,另一方面,却是环境压迫。他在地上躺下,让桑南施坐在身旁,这时候不再隐瞒任何事情,直截了当的承认他是职业凶手的一员。

桑南施并不特别感到诧异和惊愕,只是,她带着失望和悲痛。过去曾有许多流言,有关田野人格的问题,老警犬司徒森也曾暗示过,田野也是个杀人者,但是桑南施始终不肯相信,到底一个少女在热恋时,对她的恋人,永远是袒护的,除了她不满田野是个风流情种以外……

这时候,田野坦白的承认了,他确是个职业杀人者,桑南施还有何话可说,她落着泪,咀咒命运赐与她的情场上的创伤。同时,还怀念起屈死在九泉下的老父。

田野很体贴的替桑南施抹去泪珠。这时候他不再顾虑屋子外包围着的暴徒会有什么险恶的动静,他需得要把他的整个故事说完,以博取桑南施的谅解。

田野由逃难、失业,及迫上梁山抢荷包说起,而至后来投入职业凶手群杀流氓刘文杰……桑南施的父亲中计,大亚湾抢救的情形……而至最后在公共码头,发现欲行谋杀的对象就是他的父亲……因而负伤逃亡。

桑南施对田野没有痛恨,她听着,似咀咒着自己的命运,又同情田野的遭遇。

“一切都是天意!上帝已替我们安排好了……”她说着痛吻田野,并不因为她的父亲死在“正义”公司的手里而把迁怒田野的身上,这也是一个教徒对人宽恕的精神。

田野的话虽已说尽,但是仍还有秘密隐瞒着桑南施——那就是他和金丽娃的关系。

“那末你为什么不自首呢?”桑南施急提出问话。

“自首——?”田野连连摇头:“我是个爱自由的人,所以冒万死逃出铁幕……我已坐过一次牢了,那滋味尝够了,我不要再坐第二次,……”

“你自信能抵抗那批杀人魔王吗?”

“我挣扎了不少时日,但是天不助我,环境迫人,我惟有走一步是一步!”

“你可有考虑到最后的结果没有呢?”

田野摇摇头,黯然说:“我不敢考虑,也不必再去考虑,事到如今,还想那么多干吗?”

“现在屋子外面围了那末多人,你可有把握可以把他们驱退,然后逃出去吗?”

“听天由命!反正我不会去自首……因为我不愿意坐牢……甚至于任何一个人一刀一枪把我解决了也可以……”田野似已起了悲愤,忽的,他又爬了起来,将桑南施递给他的一瓶酒,连喝了两杯。

桑南施倒是心平气静的,决意要把田野说服:“让我来陪你喝一杯!”她取酒自饮,又自抽屉内取了香烟出来,燃了两支,递了一支给田野,继续闲聊,屋外的形势如何,她似乎毫不关怀了。

她说:“以前的时候,人家全称我为大小姐,这‘大小姐’三个字,并非因为我排行老大,而是家里有财有势,那时候,我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一呼百应,没有谁敢违拗……但是自从父亲遇害以后,一切虚伪的,全露了出来。从前,向我鞠躬如也的人,也会向我怒目横瞪,张牙舞爪……到这时候,我始明白世间上的人,多是虚伪的,他们平日对我服贴,恭维,乃是为我的背景——就是父亲的财与势,也可说是恭维我的命生就是富贵。但是一旦我的背景倒下时,一切化为乌有,他们的原形就毕露了!所以,这一次的事件,对我无异是一个极大的教训,使我明白了这毕生从未了解过的事情。现在,我的人生观大为改变,以后,我该是一个懂得如何做人的女孩子,……”

田野不解,桑南施为何要说出这些。现在屋子外围布满了歹徒。随时随地,都会有杀身的危险,此时此地,说及这些,有什么用意呢?

“田野——你该明白,虽然,你曾走进歧途,而且我的父亲又丧命在你们的圈子里,但是我对你的爱,仍不改变,你现在还年轻,回头是岸,改过自新,自然还有前途……至于我,我已不是‘大小姐’了,是一个破落户的孤儿,因此,我也等于改过自新,重头做人,你将来可以看得到的!我可以做一个贤妻良母,绝对是你心目中最理想的妻子……你可以相信我——你认为我现在这样的改变会太迟吗?……”

田野垂首,呐呐说:“你的意思是叫我如何做法?……”

“去警署自首!”

“不!你为什么这样残酷?一定要我去坐牢?……我已经说过了,我爱自由,我爱好自由就需要挣扎……就好像我从铁幕里挣扎逃亡出来一样……”

“你不能把两种自由拼在一起应用……你自首后自新出来,自由就完全属于你的……”

“我反正不要自首……”田野又开始拼命饮酒了。

桑南施忙按制他再取下酒瓶。“但是屋外围了这末多的人!能把你困死在这儿……”

“不过!天黑了之后,我拼着死命也要出去……那时候,你再去报警!警察自然会来保护你……”

“那为什么不让我现在就去报警?……”桑南施伺机就要向田野鼓励。“那末,警察既保护我!也同样会保护你!”

“我不要见警察……他们除了会把我送进监牢外,还有什么呢?……”

“但是,最低限度,他们能够保障你的性命安全……”

田野犹豫不决,也绝非有意要接受桑南施的劝告,缄默了片刻,又说:“桑南施,这绝非你所能够懂得的事情!要知道,霍天行有无算的党羽,我们假如不能够把他们一网打尽!报案警方,就等于自杀!而且要把他的喽罗打尽,还需得捏有他的杀人公司的证据才行,否则,还是枉然,要知道,霍天行除了有地痞流氓的恶势力支持外,还有庞大的财势作后盾,他有许多律师随时随地替他打官司!法律是讲究证据的!没有证据,我们就会失败,到头来,只要走出警门,就会被霍天行屠杀……”

“原来,你只是怕死!”桑南施故意要把他激怒。

“我并非怕死,但我到现在,我需要死得有价值,这批绝灭人性的杀人者,我必需要和他们拼!拼一个,就是一个,替社会除害……”

桑南施悲伤不已。摇首说:“那我非常失望了……”

“为什么失望?……”

“我到现在,已能完全明白,你非但贪生怕死,胆怯,毫无主见,又是个自私自利的人……”

“桑南施,你为什么对我辱骂?——”

“要不然,你为什么只顾及自己而对我毫不关心,这些日子内,我对你如何?待你如何?应由你做小偷时说起,我从未对你卑视过,反而只有爱护,给你介绍工作……别入对你怀疑时,我又给你袒护,总之没有任何地方对你不住!但是现在,我的父亲被谋杀,家庭破碎……我对你毫无怨言,反而愿意以身相许,和你结婚,做你的好太太……但是你呢?为了你自己!要自由咧!恨见警察咧!要和杀人者拼咧……表面上好像是英雄主义,实际上是害怕面对现实,极力设法逃避……固然,你现在死了,也毫无关系,但是我可怎么办?……”

“唉,南施!你真不了解我!”田野蓦的翻身,将桑南施紧紧搂着。吻她的脸,轻声说:“我自己知道,非常对你不住!”

桑南施却挣扎开,不顾一切,跑去取电话报警。田野无法拦阻,因为桑南施在发怒。那除非动用武力……当桑南施去拨弄号码时,电话的听筒已起了人声。

“怎么啦?是有意和谈吗?”是霍天行在说话,原来,他拨过来的电话,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挂断,这样,就等于把桑南施家中的电话封锁了。

霍天行把话筒搁在桌子上,假如对方拨号码,电话即会发出叮铃铃的声响……他就可以上来答话。

“你是谁?”桑南施急问。

“哦——原来是桑小姐,久违了,近来可好?”

“你是谁?”桑南施非常诧异地问了一句。

“我是霍天行,相信你对我不会陌生吧?”

“原来就是你,你这杀人的魔王!你谋害了我的父亲……”

霍天行很平和地回答:“原来,田野全告诉你了!既然这样,你知道我们是杀人的,又何必陪田野一起死,快把大门打开,让我们进来,就没有你的事了!……”

田野急忙抢过来,越在桑南施的身伴说:“是霍天行吗?”桑南施不想田野插嘴,用手把他推开。

霍天行继续说:“其实说实在话,杀令尊的就是田野主持动手的!要不然,我们怎能把桑老先生骗至大亚湾呢?所以桑南施!假如你想报父仇,现在就是时候了!只要把大门打开,让我的手下人进屋去!”

桑南施冷笑一声,随后泪珠下坠:“霍天行!我不会听你的花言巧语,就上你的当!……我不报父仇则已,报父仇,就找你!”

霍天行并不动怒。反而赫然狂笑。那笑声透过了电话筒,非常扎耳。他又说:

“桑南施,你很会绕舌头,至于上当与否?那是由你,为爱情而殉死,是够伟大的,但是说一句不动听的话,田野是个滥情主义者,女人多似天上星辰,你为他殉情,未免太不值得,而且为他殉情的女人,恐怕不止一个呢!那末你又可以分到了他多少情呢?……”

这句话,乃攻心毒箭,桑南施顿时泣不成声。田野直守在身旁,他附耳贴着话筒,霍天行所说的,他全听到了。这时候,他抢过了桑南施的话筒,高声咆哮说:

“霍天行,不要作无谓的挑拨离间,有什么话要说,只管找我!再不然我们两个单独见面;拼个你死我活……我知道你能够恐吓人,但那不是你的威风!你只仗着爪牙众多,仗着每个爪牙都能够向人放冷箭……那算得了什么呢?既然你有雄心,有野心,想控制世界,那末把你自己的本事拿出来!一个对抗一个……再者,关照你的手下人,别想逞强进入屋子,谁接近一点,我就杀谁了……”

霍天行的回答,只是一阵阴险的笑声。

田野知道多说也没有益处,忿忿然把电话掷下。

桑南施仍在哭,田野实在找不出适当的话来,给她安慰。他只有取酒独酌。

是时天色已近黄昏,马上黑暗就要笼罩大地,这正是职业凶手通常展间行动,开始进行他们疯狂戮杀的时候,也是田野将告陷入死亡的边缘的时候。

整天来,田野粒米未有进口,只喝了几杯酒,人是昏昏迷迷的,桑南施大概也是饿了,她拭干了泪痕,便又走进厨房里去,她好像毫不考虑到窗外埋伏的人会怎样对付她。

“南施,你可千万小心——”田野叮嘱说。

过了片刻,桑南施取了一碟面包,牛油,果子酱一类的东西,摆在田野的面前说:“整天来你都没吃过东西!身体又受了伤,我怕你支持不住,所以,你多少吃一点吧!我们什么时候被屠杀,还不一定呢?”

田野更是惭愧,说:“那末你呢?”

“我中午吃过了饭,也替你留了饭,但是现在已经冷了,看见屋外人影幢幢,我不是习惯这种生活的人,还能吃得下什么呢?”桑南施说时,珠泪又始涔涔而下。她希望她的热泪,能打动田野铁石的心肠,让他报警,自首,自新。

但田野只是屹立不动。

“电话虽然被封锁了,但是假如你有意自新,上屋顶去鸣枪,自然会有人注意,代替你报警,顶多五分钟十分钟,警探来了,我们就可以得到安全……以后的问题,自可顺利解决,凡天下作恶的人,没有谁最后是不伏法的,像霍天行这样的人,虽然他够狡猾,机警,处事不露痕迹……更有一批爪牙为他助虐,但是只要你肯提出控告,引起社会上注意,纵然没有凭据,也会得到社会上的同情,支持你去其消灭这批杀人的恶魔!”

田野咬牙切齿的,仍然没作任何表示。

“田野……”桑南施再说:“要知道,你现在已是社会上的一个罪人,你一身都是血污,你对不住社会上任何一个人,而且,今天还连累了我,但我可是甘心情愿的!因为我仍还爱你!唯一的,只希望你自首,改过自新,从头做人,即算你坐牢十年八年,我可以向上帝发誓,一定要等你,等你脱狱出来,和你共偕白首……”她忽的扑上前,和田野拥抱,还吻他的脸,吻他的颈,真好像大发慈悲般的,在爱情上施舍。“田野……难道说我这样的求你竟然还是一样的,一点也不动心么?……”

田野呆若木鸡,似乎真的,一点也不动心,但也似乎在动摇,在思索,在考虑他的转变。

“我希望你别使我失望……”桑南施再进一步的加以要求,“要知道!我下半辈子的希望,全在你的身上啦!”

蓦地,田野挣扎开桑南施的拥抱,高声说:“你楼上房间的窗户可有掩关么?……”

桑南施惶然:“没有……但是那些窗户全有防盗的铁栅枝!”

“啊,那是不行的……”田野气急败坏,推开了桑南施匆匆的跑进了厨房。

只见他取了柄扫帚又匆匆的跑了出来三步的向楼上直冲上去。原来,他发现窗外有人爬墙上二楼,这是周冲指挥的,因为田野在楼下防卫,乘其不备爬墙上楼,以钢锯设法把铁栅枝锯开,强行进屋。

田野取了扫帚,匆匆赶上楼梯,他很熟悉的就冲进一个房间去,那是屋子外背光最黯的一面窗户。窗户上虽然装有铁栅枝,但是玻璃窗却没有关上,那儿伏有一个黝黑的人影。

原来,周冲派了一名凶手爬墙上来,正欲设法把那些铁栅枝撬开,强行进屋。田野发觉得早,赶了上来,要不然,那凶手进屋后,田野还留在楼下,那末,他们就四面被包围,而且头顶上也被人控制了。

田野毫不客气,以扫帚疯狂地向窗外的人影刺去,只听见“啊呀”一声怪叫,那歹徒没防备这突于其来的一击,两手没把牢,便倒头栽下去了。跌得“哒”的一声,以后就只发出呻吟,大概是已经跌伤了。

“田野——你好辣的手!”周冲在下面呼嚷。

“哼!再有第二个想偷上来,我再叫他吃同样的苦头!”田野回驳说。

因为他们双方都还不愿意发生枪战,田野怕的是枪战发生后,警方赶到,他还是束手被擒,论罪起诉,最后还是关进监牢里去。周冲他们不愿意开火的原因,也是相同的,虽然事发后他们可以有充分的时间逃脱警探的追捕,但是他们欲生擒田野而甘心,不愿意惊动警方。

田野匆匆的把所有的窗户一一关闭。桑南施已赶上来了,她站在楼梯口间,凝呆地看着田野的一举一动。她眉睫紧锁说:“你这样的守下去,能守到什么时候?……”

“守一个时候,是一个时候,现在谁要取我的性命,我就取他的性命!”田野狠声回答。

“……但是他们又在锯开厨房窗户上的枝栅了……”桑南施正色说。

“嗨!”田野执着扫帚又要奔走下楼去。一面说:“你替我把所有的玻璃窗关上。”

但桑南施却双手握紧了楼梯的栏杆,阻挡田野的去路。愤然地说:“你的背上又在淌血了,你这样的跑上跑下,岂不是把身上的血流乾为止?”

“这是奋斗!……因为我不肯屈伏!事已至此,我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他要下楼去,无奈桑南施怎样也不肯让他过去。

“把你的手枪借给我!”桑南施说。

“你要手枪干么呢?……”田野似有支持不下去之势,摇摇欲坠的。

“我要自卫!”桑南施就伸手去掏他的手枪,但田野一手抢住。

“有我在这里,你不会有危险!”田野说。

“手枪给我!”桑南施发命令了。

“你要手枪干么呢?”

“我要上屋去鸣枪召警!附近有人听见枪声,自然会替我们把警探招来,你便得救了!”

田野说:“我不把这几个杀人的魔王消灭之前,绝不报警!要不然,我实在无法洗脱一身的罪孽!良心上,永远不会安宁的,南施,请别再拦阻我了!”他强行把桑南施手拨开,疯狂地赶落楼下,冲进厨房去,只听见厨房内又起了一声发颤令人心寒的喊叫。

田野出手过狠,他用扫帚疯狂地向那正欲以钢锯锯开铁栅枝的歹徒刺去,没想到竟刺中了他的眼珠。

惨叫声在窗外不绝于耳,田野看到扫帚柄上的血迹时,才知道他又解决了一名职业凶手。

跟着一柄飞刀自窗外飞了进来,田野低头一闪,那柄飞刀便插到门板之上。

窗外围攻的歹徒仍不肯开火,不过他们已改变了方法,不准备活擒,而想取田野的性命了。

“你们别逼我开枪!否则大家都保不了!”田野咬着牙关吼叫。

于是,周冲在外说话了:“田野,我劝你还是及早出来受缚,这样困守下去,会有什么结果?我们不会离去,要直守到你们饿死为止!别的,我不说,我同情的还是你的心上人桑南施啦……”

田野听说,更有决心守下去,因为周冲他们根本没有办法进屋呢。

“周冲,你活得太神气了!我恨老天没有眼睛,刚才用扫帚柄刺穿的不是你的眼睛!”田野看着地上滴下的血迹说。

“哈——”周冲又起了枭笑:“田野,你想得太周到了,你刺伤的正是最同情你,又最崇拜你的好朋友,丁炳荣啦!哈!他原是一番好意,设法把窗户弄开劝说你回去受审的。他还说,愿意以性命保证,使你宣判无罪!万一不对时,他还愿意牺牲自己,赔上你一条性命……但是,现在,你竟刺掉了他一只眼睛……哈,你真是一个恩仇不分的人……”

田野听说是丁炳荣,悲痛万分,到底,他自投入“正义”公司后,丁炳荣照应他的次数不少,而丁炳荣也是“正义”公司之中,唯一颇俱正义感的人,今天得到这样下场,也是“鬼使神差”,这也是丁炳荣在“正义”公司多年,积杀人之作孽,得此下场,世间上当不能说没有因果报应,只看时候之迟早而已!

“丁炳荣……我不是有意的……你为什么早不说?……”田野欲哭无泪,真恨不得冲出去杀人泄恨。

“哼!丁炳荣早痛昏了!我看他的伤势,也不会活得长久啦!我的部下,已经把他抬走了!田野,这是最后的机会,你还是出来投降吧!”周冲守在窗外,诱着田野说话。

蓦的,窗外又是一柄飞刀掷了进来,田野急忙闪避,那刀锋擦脸而过。顿时,他的脸上又多了一划伤痕,鲜血涔涔而下。

“是谁掷的刀?”田野怒极而间。

“余飞的学生——为老师复仇而来的!”周冲在窗外答。

田野把屋子内所有的电灯完熄灭,里面是黝黑的,再无需顾虑到屋外的人可以窥探他的动静,也不会再担忧飞刀进来。

一忽儿,电话叮铃铃,叮铃铃的响了起来,似有人在对方拨转号盘。要和他们通话。

桑南施已自楼上下来,坐在楼梯口间发愁,当她正要趋上前取电话筒,田野又比她快上一步。他一面执住了话筒,一面把桑南施拖蹲到地板上,以沙发椅作屏障,怕的是被窗外的凶手以飞刀掷进来。

“是田野吗?——”对方问,是霍天行的声音。

“霍天行,我很抱歉,又弄掉你两个爪牙了!”田野回答。

“那是你的不幸!下层社会里是讲究有头债有主的,他们的弟兄一定会找你报复!”

“既然做了,我就不怕!叫他们一个个的来好了!”

“你的意思是怎样也不肯出来了?”

“是的!你还有什么狠招?只管使出来,我不在乎!……”田野咬牙切齿答。

“你听着!有人要和你说话!”霍天行说着,就好像把电话筒转递到另一个人的手里。于是听筒内就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嗓子发颤,似受着极度的惊恐。呼吸急促,忽而又呼喊起来,似被人殴打。

田野以为是金丽娃,柔肠寸断,悲痛不已,他被困在这小天地里,想救助金丽娃比登天还难。

“田野……田野……你在那儿啦……”对方说话了,是在楚痛,哭泣。嗓音极熟,但并不是金丽娃。

“你是谁?我是田野!……”田野焦灼异常。

“田野,啊,田野……这是怎么回事……?”对方又说。

“蕾娜——”田野听出来了,不禁毛发悚然。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霍天行真个会如此的狠毒,连蕾娜也抓去了。目的就是逼他出去。他焦急地说:“蕾娜,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你也到那儿去了?你不是要到新加坡去吗?怎么还没有走?我以为你早走了呢……?”

蕾娜哭着回答:“船期误了一天,我正要动身上船,不知道怎的,竟被几个大汉抓来了!他们向我凌辱!殴打……据说是为了你……田野,倒底是怎么回事啦?……”

田野悲痛欲绝,他又多连累一个人了,真是命运作弄人,蕾娜也是个薄命人,仅为船期误了一天,也逃不出这场厄运,要不然,她早已长扬海外!永远脱离了这罪恶的深渊。

“蕾娜,你在什么地方呢?”田野问。

“不知道,我是被绑着眼睛送来的,……这里好像是一个大仓库……金丽娃也在这儿,她也被打得遍体鳞伤,他们好像要取她的性命呢!……还有,那天殴打我的那一个高头大马的女人也在这里,不过,她好像已经死了,有绳子在她的颈子上,……”蕾娜说到这里。电话忽的被人抢去。

霍天行接上来说:“田野,你听懂了吗?”

田野即咒骂说:“霍天行,你究竟是人还是禽兽?你这样的无法无天的迟早要得到报应……”

霍天行说:“哼!亏你懂得什么叫做报应,我现在就是要来报应一下,把你这忘恩负义,吃里扒外的东西好好惩罚一番!田野!你懂吗?假如你再不投降的话,我要把你这风流种子的爱人一个一个的弄死在你的面前,看你心痛不?好在你的户头多,我要一个一个的,现在是蕾娜,还有那贱种金丽娃,再就是那当了尼姑的三姑娘,还有一个你身旁的桑南施……我一个一个的弄给你看!”

田野咆哮:“霍天行!你这疯了的畜性。你为个人而报复天下,从前金丽娃的父亲虐待了你,你报复她一家人,还残杀整个社会的善良,现在你为我和金丽娃而杀尽天下女人……蕾娜和你何仇何怨?你以为欺凌一个弱者是光荣的么?……再者,三姑娘已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你竟把对我的怨恨转移到一个女尼头上,你究竟是人是鬼?……”

霍天行又冷笑了:“对的,田野,就把我当禽兽好了,我的目的就是要叫你出来向我投降!不瞒你说,现在我已经派人去请三姑娘来了,马上就可以到了,而且还是借用你的名字呢,田野,我说你私人殴斗负了重伤,已经奄奄一息了,希望在瞑目前见三姑娘一面——别说三姑娘做了女尼,我知道女人的心肠永远是软弱的,何况听说你这风流种子将告绝命呢?她对你忘不了情,自然而的会跨出她那幅圣洁的圣地,以圣母似的心肠来看看她的旧情人啦……”

“禽兽,禽兽……”田野怪叫不已。

“现在,你肯答应出来投降吗?”霍天行很平和地说:“怎么啦?没有答覆,那末我现在就请你听听前奏曲,让金丽娃来唱给你听,还有你们的结晶品会在她的肚子里给你们伴奏呢!”说至此间,只听得霍天行咆哮:“把那贱货拖上来!”忽而,又在话筒上说:“哦!对了,田野那贱货还要向你说话呢!”歇了片刻。的确是有人趋上来的声音。

“田野,无论如何!别受他们的蛊惑,你不能来,千万不能出屋子一步……他们要杀……你,即算今生不能见面!我们来生见面吧……”是金丽娃在说话。

“拍——”是皮鞭刷过的声响。

金丽娃惨号,呼痛,电话的话筒便跌落地上去了。

“田野……无论如何,你不能出屋子一步……”金丽娃哭泣着叫喊。

“贱种——”霍天行在骂。

“拍——拍,拍……”皮鞭飞舞,和哀号,惨哭的声音混在一起,一声一声的自电话筒内传了出来,田野真个心如刀割,听着那些残酷的声音,就好像惨无人道的一幕,现在他的眼前,他欲哭无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似乎灵魂已脱离了他的躯壳,只剩下一具如蜡像似的活尸了。

桑南施把田野的话筒接下,附耳倾听,那惊心动魄的皮鞭声响,和金丽娃的惨号,也使她毛发悚然。

这时候,她除了对金丽娃同情和哀伤外,毫无妒意,她偏过头来,向田野凝注,此事,田野当不能推避责任,应自咎罪责,但桑南施对田野并无怒意。

田野垂下了头,忿慨的在默想,究竟应该如何?他还未有决策,金丽娃的性命危在且夕,怎样才能救她出险呢?……接下去,霍天行就要虐待蕾娜,再下去,就是三姑娘了。

田野在重重围困下,他觉得好像已频绝境,根本无法可以突出重围。尤其“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怎还能说,救金丽娃出险,或蕾娜和三姑娘出险呢?

田野忽而和桑南施的眼光接触,他看着桑南施的一张娃娃脸,不禁百感交集。

田野自咎,他的命,已活得不会长久,至于金丽娃,她是一失足成千古恨,谁叫她爱上这杀人的魔王,又和他结合成为夫妇,始造成今天这个收场……

但是蕾娜可是冤枉的,她只是个落魄舞女并无过失涉进这个圈子,主要的还是仗义助人,假如她不是仗义帮助香魂和三姑娘两个,就不会和田野发生关系,也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而且,也可说是天公造化,蕾娜刚爬上“龙门”要开码头到新加坡去,经过镀金回来声价就不同了——可做梦也没有想到,船误了期,仅是一天之差,就发生这种不幸的事情。假如船不误期,她已远扬海外,将来前途未可限量……人生就好像是要把握时机的,时机过去,阴错阳差的,就一切都完了。

田野又咀咒霍天行的狠毒,三姑娘是个苦命的人,相信自投生以来,她的环境就从来没有好过,现在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也等于是不堪在世上遭受磨折,找寻出苦渡余生的一种方法。但霍天行因对田野之忿怒,而迁怒到三姑娘的头上,硬要把她自空门中抓出来加以折磨……这又何必呢?

“人生的结局如何?好像命中是有注定的……”田野心中说:“三姑娘生来就是苦命,最后还是要苦命收场吗?”

最后,田野注视到桑南施的娃娃脸上,她原来是个富家的大小姐,谁也料不到会忽然落魄,这等于是祸从天降呢?现在等到她明白做人的道理,肯改过以往劣性时,又陷入死亡的边缘,这样年轻轻的,把青春的生命抛掉了,岂不可惜?田野想着想着竟陷入了迷惘。

忽而,桑南施把电话筒递了过去,说:“霍天行又在找你说话了!”

田野如梦方觉,揩抹了冷汗,把话筒接过去。只听得霍天行说:“田野,你听到了没有?刚才只是前奏曲,由你的姘头唱的,你心痛吧?现在,该轮到蕾娜了,你静静的欣赏吧……”

于是,那飞舞的皮鞭声响,和女人惨号嚎哭的声音,又自电话里传了出来。

田野简直不忍听,他由那些声音里憧憬出金丽娃和蕾娜的惨状。背上的鲜血又在涌流,田野昏昏欲倒,听着那些凄惨的哀号,他知道金丽娃和蕾娜即算能够不死,也不会久留于人世。

渐渐,他憧憬出一个披黑衣的女尼,也跪倒在霍天行的淫威之下。……还有,那纯洁、天真无邪的桑南施,也被无情的皮鞭子抽得皮开肉绽……这是霍天行说的,金丽娃和蕾娜两人下来,就是三姑娘和桑南施两个……他呆想很久,忽而,向桑南施说:“南施,现在已是最后的关头了,我们求生!或是求死,就看这最后的一战,虽然我不愿意连累你!但是现在,既已连累上,也无可如何。”

桑南施不解,为什么田野会说出这样的话。锁着眉宇,再看田野的神色。

田野又说:“你现在替我上楼上去,看看有没有人爬窗户,再者,千万要小心行动,因为那些歹徒们正预备给我们掷飞刀,然后你守在楼上,把守着,窥探他们的动静。我守在楼下,任何人也进来不了,有发现,你可以呼喊我!……”

桑南施犹豫不决。她还是希望田野报警。她说:“田野,假如你想救金丽娃和蕾娜性命,何不就上屋顶去鸣枪示警?……”

田野说:“你别傻,我们只要有一声枪声,那些杀人魔王便会疯狂,一切也不管了。枪弹会四方八面射进来。我们两个人都逃不了!”

“假如枪响了,警探在五分钟内便会赶到……”

“等到警探赶到之时,你我都没有命了!我主要的还是为你着想。不愿意连累你!……”

桑南施又默然了。

田野扶着她的胳膊。又吻她的脸,像哄小孩似的。又说:“快去吧!别小孩子气了!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知道那些杀人者目前所采取的攻势,他们忽上,忽下的,要使我疲于奔命,死而后已……尤其这一次是他们最大的一次进攻,无论如何,你可要帮助我,快上去吧!……”

桑南施见田野泪珠涟涟,似乎于心不忍,所以,她安慰了田野几句,就跑上楼去了。

其实桑南施也另有她的心计。她在考虑,电话既被歹徒封锁,田野又不肯鸣枪示警,她就只有用其他的方法,无论如何要让附近的邻居发现,她们在危困之中。

田野等桑南施走上楼去之后,即拨动电话号盘,让霍天行知道他要说话。

“田野!音乐你听够了,你有什么新打算吗?”霍天行凑上话筒上说。

“现在,我愿意向你投降!”田野说。

霍天行马上起了一种奸险的笑声:“对不?田野,我早说你该投降了!要不然,我维持正义公司多年,岂不是白费心力!”

“你如何控制正义公司,又如何报复社会,这不干我的事!我现在的要求就是——我愿意接受你的投降建议!接受你的戒条,接受你的审判,只求你饶了金丽娃和蕾娜两人,她们是无辜的。除外,什么三姑娘,桑南施她们,就别给她们为难了。一切的责任,由我自己负责!我愿意无条件的来接受你的制裁!”

“只要你肯屈服!什么话都好说!”霍天行有喜色!语气也改变了。

田野正色说:“我另外有一个要求,就是请你把包围我的人一律撤掉!因为我不是逃犯,亦非你们的间谍,每到任何地方,我希望自己走自己的路!即算我命丧黄泉也是如此……”

霍天行缄默了片刻,说:“好吧!我叫他们撤离就是了!你可以在窗户上看着,他们必然一个个的离去!我可以用人格保证,你出来时可以得到安全,但我警告你,你可别故弄玄虚!我向来是不作弄人的,但也不希望有人作弄我!要不然,可别怪我心狠手辣!”

田野一笑:“我的人在香港,插翅难飞,堂堂的一个正义公司大经理,还怕我会走到那里去吗?”

霍天行豁然而笑。似是骄傲的胜利:“好吧,就算你逃,我也不在乎,现在,我就通知周冲实行撤离,我限你在半小时内赶到鸿发仓库来,否则,我就拿你所有的几个女人的生命来作你的信用的保证!”

“我绝对依约而来……”田野说时,热泪夺眶而出。

桑南施又自楼梯上下来了:“田野,外面的情形好像不大对,人影越来越多了……”她嚷着说。

“桑南施,没关系的!他们马上就要全体撤离了。”田野头也没有回,这样说。

“你怎么知道呢?”

“南施!你还是守在楼上,不要下来,好好的盯着他们!”

“我很害怕,他们马上就要进攻了!”

“不要害怕,我会应付他们,逼使他们撤退,听我的话,快上楼去守着……”

“田野,你的嗓子为什么发抖?”

“没有……我很镇静!”田野偷偷的擦干了泪痕,回过头来,含笑向桑南施说话。他自以为,这也许是最后的一次,看见桑南施的脸了。

“我真为你担心!”桑南施说。

“不要为我担心,我有我的毅力,和我的勇气,可以破除万难!这许多日子以来,多少难关,我都很顺利的渡过了,不是吗?”田野装起了笑容,忽而趋至楼梯口间,搂着桑南施,轻轻吻她的脸颊。

桑南施落下泪,心中有着奇特的感觉,也许,她奇怪田野在这危急的关头,还是这样的温柔多情,真不愧为一个风流种子了。

“当然听你的话!我希望以后永远听你的话,因为这是我所盼望的,我希望以后我们能永远在一起,我是你的人了!”桑南施吻着田野。

“那末,快上楼去吧!”田野催促着!

“你到现在为止,为什么还不肯鸣枪报警呢?”桑南施又问:“为我们两人未来的前途着想……”

“我懂的,但是要在我没有办法迫他们撤退以后!你应该听我的话,快上楼去!”

“你背上的血怎样了?你应该好好躺下!”

田野拼命催促着,让桑南施上楼上去,说:“血已经止了,别再担心我的问题。你快上去吧!”

田野像是吻别似的,把桑南施抱个满怀,然后推着她上楼去,桑南施老觉得田野的情形有点异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