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话兜防不胜防 唇舌战
成都蜀皇宫中,萧俨终于见到了蜀王孟昶。孟昶接见萧俨的规格很不正式,只是安排在正崇偏殿,在场的也没几个大臣。
没等萧俨奉上使文礼物、说明此行目的,以及做完官套文章,那孟昶就已然面色凝重地问了他三个问题。
“你此来是元宗所遣还是另有他人建议?”这是第一个问题。
萧俨心中微微一愣,因为的确是韩熙载韩大人建议元宗皇上遣他前来西蜀交好的,然后顺便询问无脸神仙三张字画中所含奥秘的。可这事情蜀王是如何知道的?难道南唐皇殿之上竟有蜀国的耳目?但即便是有耳目,萧俨都不能承认此事属实。于是先来一通豪言妙语,全是拍的孟昶马屁,最后说明元宗正是欣赏孟昶胸略才智,这才遣自己前来出使西蜀拜会蜀皇。
孟昶听着萧俨的一番说辞,脸上显出些许烦躁之色。
“此来可有私事?”孟昶的第二个问题依旧是直逼要害,感觉似乎是知道了字画的事情。
萧俨则立刻表白澄清。他觉得自己携带字画求解之事是韩熙载暗遣,这件事情交接得比在皇帝宫殿之上还要隐秘,不会有外人知道。所以孟昶这个问题肯定是针对自己去找道士和顾子敬到处拜访的情况而问的。但他所有说明、辩解的话只是让孟昶皱起了眉头。
“来时可有人另带信件或口信?”
萧俨想得没想,斩钉截铁地回说:“没有”。
从孟昶的脸色可知,他已经彻底对萧俨此行失去了兴趣。因为孟昶完全是另外一种意思,他希望萧俨的到来是与自己的好朋友李弘冀有些联系的。
于是接下来就全是由毋昭裔和赵崇诈与萧俨进行询问、交流。但是随着这两个蜀国的左擎右柱越来越追求细节的问话,萧俨开始觉得这种交流不像是对外国使臣的,倒像是在公堂上审问犯人的。
萧俨是个精明的人,他在元宗面前为官这么多年,深谙官场外交的窍要。但是即便他这样一个官场老手,竟然也无法从毋昭裔和赵崇柞的问话里听出具体意图来。所以目前为止只能表现得唯唯诺诺、有问即答,顺着两个蜀国重臣的话头见机行事。
最初时萧俨有这样一种感觉,他认为自己和顾子敬这几天在成都城里一通忙碌:不是拜访各种官员,就是在市场上乱逛,然后还通过各种渠道攀上申道人。这种种做法或许会引起蜀皇孟昶和蜀国官员的误会和怀疑,觉得他们此行其实是有叵测意图的。但现在看来孟昶和毋昭裔他们对自己到达成都后的事情并不关心,而是将询问的重点放在自己出使队伍进入蜀境之后的动向。
而南唐使队进入蜀境后一直整体行动,并且有蜀国军队引领。所以萧俨对毋昭裔和赵崇柞这方面的问话很有底气,言辞间矛来盾挡不露丝毫破绽。
毋昭裔是个更精明的人,他已经看出萧俨是个官场老手,言语措词滴水不漏。就这样问下去肯定一无所获,所以必须改换一种问法。先直点要害,然后层层剥露。这在官府堂审和出使谈判的场合叫“放话套”。其实这个“套”和机关暗器中的“坎”、刺客行当的“兜”、行伍兵家的“阵”、江湖诡术的“局”是同样的意思。手段就是设置陷阱,目的就是让对手大意中招。就好比离恨谷色诱属中“掩字诱语”的技法,所不同的是“掩字诱语”还有声音、节奏、气息的辅助,而官家放话套则纯粹是在言语上耍招。
毋昭裔打好主意后,朝赵崇柞使个眼色。那赵崇柞立刻领会,突然间转换话头,问出一个很直接的问题:“萧大人,你出使我蜀国,为何要携带许多江湖高手?”
没等萧俨回答,赵崇柞紧接着又问道:“而且据我们这几天观察,那些江湖高手的职责好像不是为了保护萧大人。看来他们有着比保护皇家亲遣特使更重要的任务,这任务会是什么呢?”
萧俨有些发愣,他根本没想到对方会提到这个问题,而且抓住的现象和关键点非常准确。萧俨脑筋飞转,他在考虑该如何回答。
考虑的时间很短,大家全都盯视着萧俨等回话呢。
虽然时间很短,但萧俨却做出了果断的决定,说实话!现在不知道蜀国对自己使队的情况了解多少,所以最正确的应对做法是说实话。说实话,才不会被对方点破谎言或误会谎言,最终弄巧成拙。但实话归实话,却没有必要全说,一个真实情况往往可以掩盖很多更为真实的目的,而且有些实话甚至可以将责任和矛盾转嫁给对方或他人。即便接下来对方继续提出什么已经掌握的情况来,自己也都可以借口没想到或者以为没必要这些无法查证的虚言来搪塞。
“我此趟出使蜀国,我皇格外重视,所以为我配备的副手为内务参事顾子敬顾大人。顾大人先前是在瀖洲任户部监察使,曾遭遇刺客行凶。幸亏预先得到消息,才逃过一劫。当时刺客虽然逃遁,但所有行动迹象和所遗器物都表明,此刺客应该是来自蜀国。听说江湖刺行之中一刺不成还会有二刺三刺,直至目标丧命。所以顾大人被遣至蜀境心有畏悸,这才出钱私聘江湖高手进行保护,否则不敢冒险出这趟差事。”萧俨说的基本是实情,并且还借此机会以盾易矛,反击赵崇柞,暗指蜀国遣刺客行刺顾子敬。
“你说的是贵国皇上元宗身边的内参顾子敬?也就是在瀖洲试行提税并促成南唐出入货物提税的那位?”毋昭裔立刻抓住重点追问一句。这是他没有想到的情况,在南唐使节队伍中竟然还有这样一个重要的人物。但是使节进见行文中却没有提到他,进蜀宫拜见蜀皇的也没有他。这算什么副手,根本是混在使队中另谋他事的。看来“放话套”的做法见效了,南唐使队此行,意图绝非像他们自己说的那么简单。
萧俨此时却是另一番思量,自己刚提到顾子敬,毋昭裔就出现这么大的反应。而且从他话里可以听出,他们对顾子敬的情况非常地了解。世宗安排顾子敬顶补户部监察前往瀖洲确定提税事宜的事情,其实属于一个南唐上层才知道的决策,但是现在看来西蜀方面完全掌握其细节原委。而顾子敬是元宗李璟的内参,平时不以任何官职出现在公共场合,所行之事也都是隐秘不宣之事。但是蜀国官员却能对他如此了解,很明显他们在南唐有着很可靠的消息来源。而且从了解的程度来看,他们的内线很有可能已经深入到南唐较高层次的官员中。所以综合这种种现象,再加以细细推敲,可以看出顾子敬在瀖洲被刺之事真就有可能像顾子敬自己推测的那样,是蜀国官家所为。
“毋大人所言不错,此顾子敬正是彼顾子敬。不过他只是一个内务闲职官员,安排做我副手只为提醒在下此行在细节上不要失去礼仪。却不知毋大人又是从何处知道他的?”思量一番后的萧俨及时反问一句抓住先机。
毋昭裔眉头微皱,因为萧俨这个问题真的不好回答。不管是从顾子敬内务参事的角度去解释,还是从他在瀖洲顶户部监行使促成提税的角度去解释,都有欲盖弥彰之嫌。会让对方觉得蜀国朝廷正密切关注着南唐朝廷的细节情况,甚至会让对方误会刺杀顾子敬之事是蜀国官家谋划。
话说到这里,蜀国朝堂上的众多官员都已经觉出,这个萧俨不是善与之辈。他虽然外表看着唯唯诺诺、有问必答,但是每句话都是沉稳中带着反击。虽不像大周使臣那样嚣张,却是步步为营,毫不退让。
“内务官员却行外使之务,恐怕不只是督促礼仪那么简单吧。而且萧大人和顾大人到我蜀都之后,交际、访查繁忙,拜会之人也有许多是内臣、偏务,却不知道两位大人又是如何知道这些人的?”毋昭裔从容以对。这是一种外交手段,当遇到不便回答的问题时,那就直接跳过,反以问题让对方疲于应付。
终于问到在成都这几天的情况了,不过此时萧俨已经想好措词,不慌不忙从容应对:“出使之务,官家有三事,敬蜀皇之尊,传我皇善意,交两国盟好。趁出使之便,私下也三事,访故亲好友,品风土人情,游大好山水。此常情惯例各位大人都应该知道,有出使经历的更有亲身体会。我南唐使队到达蜀国后的所为所行都是符合此惯例常情的,却遭遇两位大人的繁细盘问。而与我同住一驿的大周使臣却完全违背惯例,深居不出,却不知几位大人可曾详析其动机原委?”萧俨不但将话说得和球一样圆,在最后还顺势将球踢了回来,同时把将大周使节也一起挂带上,这就仿佛连续给毋昭裔砸去了三重波浪。
“呵呵,各国各习,别人深居不出自有他的道理,你我似乎都无资格追其究竟吧。”毋昭裔断然回道。
“各国各习不错,但对于不同国家的使臣采取不同的态度就不对了。贤者无厚薄,正者无左右。请问毋大人,前两日周国使臣在此朝堂上,是否也和在下一样遭遇如此质问?”
“周国使臣入蜀境后便遭遇不明人物刺杀,意图似乎是要阻止他们见到蜀皇。事情发生在我蜀国境内,所以我们是想调查清楚,何人该对此事负责,给周国使臣一个交代。”赵崇柞沉声说道,又将矛盾转在了南唐和大周之间。
“赵大人果然是尽职之人,辖下之事绝不苟以形式,在下佩服佩服。正好,与我同来的顾子敬大人在瀖洲遭遇刺杀,刺客所遗物件显示其与蜀国也是有关的。赵大人是否能顺便也将此事查和究竟,也给我们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萧俨根本不随着赵崇柞改转方向,而是直盯住蜀国不放。
就在两边言语交加针锋相对之时,突然外面有传报太监高喊:“南唐有信使求见,吾皇允见否?”
孟昶任由萧俨与毋昭裔、赵崇柞一番舌战,是因为心中有事、思绪旁走。突然听外面传报有南唐信使求见,一下醒悟过来。
他先是赶紧侧身对身边大太监悄声说句:“带信使至御书房候见。”然后站起身来,朝下面众大臣说道:“今日与唐使萧大人一见甚是欢愉,得知唐皇元宗不吝盛情与我交好,是我蜀国大幸。本该亲自与萧大人把酒言欢再议长久利益,只是朕身有不适,不能勉力。就委托毋大人替我了,宴设鹤翔殿,你们一定要将萧大人招待好。”说完之后,挥袖示意退朝,然后转身便往殿后走去。
萧俨并没有在意孟昶说了些什么,从刚才外面传报“有南唐信使求见”起,他的脑筋便纠结如胶释解不开。自己明明就是元宗亲派使臣,而且就在蜀国都城,有何关要行文应该先交自己,再由自己转交蜀皇才对。怎么会有信件绕开自己直传蜀皇的?这要么是发生了什么紧急大事,才会以最直接的方式径入蜀宫递交。但就算这样的话,那蜀皇也该当着自己面接见信使,为何要避开自己?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封信件并非南唐官方行文,而是某个人的私下密信。能让蜀皇立刻退朝私下接见的信使,遣他而来的人绝非一般人,送至的信件也绝非一般信件。对了,这是否和自己此行兼带办的事情有关?想到这里,萧俨的心中微微一颤。
正在思量中,那毋昭裔和一众大臣已经过来,客气地请萧俨移步鹤翔殿同欢共饮。可此时的萧俨又哪有此心情,但碍于礼节只能强颜敷衍。待那酒宴刚一结束,他便立刻离开蜀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