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磨红的铁甲 遇阎王

卜福走到琴桌前,抚摸了一下桌上的古琴,古琴发出一声流畅却不成调的声音。这是张新琴,但是琴弦下的漆面上却有很新鲜的刮压纹。然后他再从琴桌的位置对照水槽的位置看了下,并且在这两点间的连线上走了两趟。在这两趟里他又找到两道细长的裂痕,是在街面铺石上,裂痕也是很新鲜的。

最后他又在琴桌两边看了下,再仔细查看了桌椅脚的痕迹,随即猛然回头,眼睛沿着乐器店前廊檐往猪肉店、制伞店的方向瞄去。然后他似乎确定了什么,一步迈到店门那一侧的大鼓前面,一掌将那大鼓拍倒。大鼓倒地,却并未像想象中那样轰然作响。因为大鼓朝墙的一面有个切开的大口子,而且有人从这个大口子往鼓里塞了一些东西。

有人扒开大鼓皮面上的口子,那鼓里赫然也有个死人。这死人经辨别之后也是右虎营的兵卒,只是他的身上的军服和所有装备都不见了。这兵卒也是被勒死的,也是瞬间勒断颈骨,不过用的器物却是比杀死水槽下兵卒的还要细,有些像琴弦。鼓里还要一捆衣物,其中有一件外面青蓝色里面淡灰色可正反面换穿的薄棉袍,棉袍裹着的是一双棉帮硬薄底的塌鞋。这衣物应该是桥上那人的,也就是之前已经被曝了相儿的刺客的。

卜福看得懂却想不通了。两个兵卒是一人杀一个。鼓皮面上的口子,切边光滑无索痕,应该是奏琴先生的出手。而穿塌鞋刺客的衣物就藏在这鼓里。从这些迹象看,他们像是搭档,混乱中一个在掩护另一个离开。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刺局设完之后又何必往桥上走而不直接进乐器店呢,那样不是更安全吗?

琴面上的线纹,是受到意外震动之后保持强控琴弦导致的。街面铺石上的两道裂痕,粗细不一,是一种细长武器和一种尖利武器对抗造成的。从这迹象上分析,那穿塌鞋的刺客和奏琴先生在混乱中发生了极短暂的激斗。这样的话刺客和奏琴先生非但不是搭档,而且是相互威胁的对头。刺客转回来就不是为了逃脱也不是为了再杀,而是要对付那个奏琴先生。或者,那奏琴先生已经成为他逃脱、再杀必须清除的最大障碍。

至于这两个人交手的结果是怎样的,卜福看不出。两人是怎么离开的,也只能猜一猜。奏琴先生很有可能是赶在官兵完全控制三桥大街内外街巷之前,从他自己房间的暗门溜走了。而穿塌鞋刺客没来得及,只能换上鼓里那被杀兵卒的衣物混出三桥大街。

想到这里,卜福又看了一眼鼓面,他猛然觉得那切开的口子有些异样。于是赶紧在鼓的旁边蹲下,将那切口边翻起一小块来仔细辨看,然后再提起死去兵卒的脖颈看了下。随即起身大呼一声:“不好!张县令有难!”

青衣女子走入幽暗深邃的山林后,轻吁了一口气。所有事情都按自己的设计完成了,大仇得报,遂了多年心愿,而且也没违指令,终究是在最后时限前完成。就在青衣女子以轻松步子沿山道快速前行时,突然一缕冷风从脸上拂过,让她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后脖颈处的毛发立时蓬竖起来。

此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周围色沉如墨,头顶树冠覆盖如墓穹。寒意不知从何而来,路径不知去往何处,恍惚间黑暗中的一切都在随着冷风摇摆、移动、恍惚。

“风寒且挟腥,是属阴风。”青衣女子做出这个判断的同时,双腿前弓后盘,半蹲半跪,将身形沉下。然后凝气屏息保持住这个姿势,随时准备发力,或左或右或后都可以纵身逃窜。

阴风刮过之后,青衣女子恍然之间发现自己所走的荒简山道已经变成三层二十一阶的登殿道。山道两旁原是杂草荆棘,在青衣女子的眼中却全成了铁架石柱,上面还吊挂着被剥皮割肉、开膛破肚但仍旧半死不活、应死犹活的肢体,场面让人不由地胆战且恶心。往前去,是惨雾淡淡,往后看,是冷烟飘飘。而两边的铁架石柱之间,有许多牛头马面般的暗影在无声地往来。此时,一阵阵的阴寒冷气由两边蔓延而至,并且在青衣女子周围渐渐聚拢。

“阎王殿?剥衣亭寒冰地狱?!”青衣女子在瀖洲城隍庙廊道壁画上见过类似画面,这是二殿阎王楚江王司掌的活大地狱,也叫剥衣亭寒冰地狱,是专门惩处在阳间伤人肢体、杀人害命的凶徒的。“难道自己走错了道路,无意之中闯进了阴曹地府?或者是自己刚刚杀害性命,二殿阎王发指引将自己带入这轮回刑苦的鬼狱之地?”

“不是!这世上无鬼,要有也是比鬼更加奸毒凶残之人!自己应该是走进了一个惑目的布局,这布局里处处都是假象,但假象之后往往掩藏着真正的杀机。”青衣女子瞬间将浑身肌筋紧绷,同时双手十指轻捻一遍,双掌尽量展开,指间空隙放得很大。现在她不仅仅身形依旧保持着逃窜的姿势,而且在逃窜的过程中还可以一击取命。

周围一片寂静,这和平常传说不一样。传说中的地狱应该惨呼声声、哀泣连连,时不时还有施行恶鬼的咆哮。但青衣女子所见的地狱却是无声的,不对!有声音!是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却也是逃不过青衣女子耳朵的声音。她可以听出同一双棉帮硬薄底塌鞋在喧闹的大街上来回走过几趟,可以在二十几匹奔跑过街的战马中辨别出一个骑卒身上些许与众不同的异响,那又怎会听不出寂静山林中距离自己不算太远的两个呼吸声?

青衣女子保持着原来的动作,但实际上她的血脉肌筋、思维气息已经全部调整到一触即发的状态,严密戒备着传来呼吸声的方向。那个方向可以看到的只有地狱中血腥诡异的情景,根本无法辨别出两个呼吸声是来自那些吊挂着的血腥肢体,还是影影绰绰的牛头马面。

即便这样,青衣女子也没有慌乱。她在等待,很耐心地等待,等待一个她可以利用的机会。

面对危险的对手,自己只有比对手更有耐心才可能获得机会。这机会可以是外来的,也可能是对手缺乏耐心而自己暴露的。

远处的临荆县城里有喧闹声,还有火把在城里城外快速移动。这是张松年被刺之后必然会出现的情景。

青衣女子看不见移动的火把,但她听得到声音,这声音让她目光中闪过一丝慌乱。这慌乱并非害怕临荆城里的兵卒衙役追来,只要神眼卜福还没有回来,就目前临荆县里六扇门的牙子,应该没一个能判断出张松年是被刺还是意外。她的慌乱是因为远处喧闹嘈杂的声音会扰乱到她的听觉,让她无法准确抓住附近那两种极难捕捉的呼吸声响。

就在青衣女子开始慌乱的时候,老天爷帮了她的忙。一阵微风吹过,两片树叶从高高的树顶飘飘摇摇落下。树叶落入青衣人眼前的地狱,就像划开了一张水面般平滑的幕布。于是肢体和牛头马面随着幕布的划开而消失,只余下其中一个残缺肢体的眼睛。青衣女子终于等到了机会,也抓住了机会,所以闪电般出手了,全不顾这地狱才刚刚被撕开了一小块。

那双眼睛在青衣女子攻击的瞬间消失了,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给遮住。这倒不是那双鬼眼不忍看到地狱被撕破的情形,而是因为随着青衣女子陡然甩伸的手掌,顿时有十条从各种角度飞过来的线头让鬼眼再不能看。

线头五颜六色,不单飞过来的角度不一样,连飞行的方式也各自不同。有的翻卷而来,有的旋转而来,有的弧线飘来……线头全都连接在青衣女子的手指上,线头的目标全都是那双眼睛,这女子仿佛是要一下给那双眼睛连接上十道绚丽的情丝。

对于被攻击的人而言,面对这样多种方式、多种角度、方向的攻击,直接用器物遮住自己的眼睛,是最小幅度、最快速度、最佳效果的招法。所以不管此时暗处躲藏的到底是人是鬼,至少可以确定他是个高手。

青衣女子一招出手后,随即便准备往后纵出,她是不会在自己不了解和无法掌控的环境下和别人缠斗的。就在此时,从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喝止“别动!”,喝止声带给她一种心脏发酥般的震慑,这感觉就好比那天身边的铜钟被突然敲响给她的震撼一样。于是念头一闪间她决定改变自己原有意图,依旧以原来的姿态蹲跪在那里不动。

幸好是改变了主意,幸好是在须臾之间停住了身形。随之而来的感觉很可怕,比阎王殿、寒冰地狱还可怕。青衣女子没法想象自己怎么会蹲跪在这个处处杀机的位置上了,或者说无法想象对手是怎么在自己周围布下如此厉害的杀器的,而且自己周围突然出现的杀器竟然是在自己已经发现异常之后。刚才的喝止是为救自己的命,现在自己身体的每个小动作,都能启动终结自己生命的可怕机栝。

十个线头此时也回转过来,是被挡住那双眼睛的器物挡弹回来的。那器物竟然也是活的一般,虽然不如十根线头多变灵活,但也在不断翻转扇动,感觉有点像一只拍打着的鸟翼。

青衣女子听出来了,那不是鸟翼,而是一本书册。一本正在翻动的书册,一本页数不多但页张轻薄柔韧的书册。但和平常书册不同的是,它的每张册页非绢非竹非纸非皮,而是一片片打制得极为轻薄的钢页。

书页停止了翻动,十个线头也全部收回,仍缠绕在青衣女子的手指上。一攻一守的双方自始至终都没有移动身形,那青衣女子肯定是动不了,而那双眼睛的拥有者好像也不愿意动。

青衣女子眨了几下眼睛之后,她发现刚才的寒冰地狱彻底不见了。自己还是在山道上,还是在树冠覆盖的茂密树林里。另一边的眼睛也仍在原地,而且那书本也没有完全放下,只是低下来两寸,将眼睛露了出来。

“何方高人以魅影困行?”女子发出一声轻叱。

“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