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死 第7节

夜还很黑,忽然惊醒。躺在黑暗里,好久都没动一下。手慢慢伸出,摸到枕边的手机,微光亮起,但我却有些胆怯。时间必然再次发生了跳跃,今天会是哪天?

16号,星期四。我松了口气,晓敏的坠楼事件,发生在明天。

我竭力去想15号星期三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我接到了展锋的电话,在上岛咖啡看到晓敏和沈斌匆匆离去。晚上,展锋给我发来邮件,是三张晓敏和沈斌去宾馆的照片。

我被那三张照片击倒,直接拔了电脑的插头,然后倒在床上。

记得电话响了好几回,但都被我摁掉了。

飞快地从手机上调取通话记录,在未接来电栏里,找到了那晚未接的电话,是展锋。我看了下时间,按照时间顺序,现在离展锋最后一次给我来电话只有几个小时。

想了想,还是给展锋挂去电话。

“我想和你聊聊了。”我说。

那边的展锋显然也正有此意。于是,我们约好了上午九点,在一个市民广场边的茶座里见面。

“好吧,我承认,那天晚上在黄海影剧院见到你和苏晓敏,我惊呆了。我不敢相信,这世界上居然还有和欧晓兰长得那么像的人。你上来告诉我,她不是欧晓兰,其实我已经信了,但我还是忍不住跟踪了你们。我当时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有机会再看到苏晓敏。”

和展锋见面后,我们的谈话直奔主题。

“难道你后来就在我们家楼下守候了一夜?”我感叹道。

展锋点头。

“难得你有那么好的兴致。”我带些讥诮地道,“后来那几天,你又跟踪了晓敏,所以才能看到她跟沈斌在一块儿,并且拍下照片发给我。”

“你觉得这算是好兴致吗?”展锋忽然变得有些激动,“我这样的好兴致,其实都是拜你们所赐。当年,欧晓兰混迹在不同的男人中间,我怎么劝她都不听。我苦苦哀求,甚至最后只要她还能继续跟我在一起,我就不过问她的私生活。欧晓兰勉强答应了,隔上一段时间,就会敷衍我一下。没有人知道那段时间我有多痛苦,为了能见到她,又不让她生气,我只能偷偷地跟在她的后面,看她去和不同的男人约会,上床。我在黑暗里哭过很多回,骂过很多回。我发誓要离开她,不能因为她而毁掉自己的一生。但是,当我再见到她,我立刻又控制不住自己,又要去乞求她多给我点时间……”

我听得呆了,早就知道这是个可怜的男人,但没想到他会可怜到这种地步。

“你跟踪我们,是不是因为你还对欧晓兰不死心,见到跟欧晓兰长得像的女孩,都不愿意放过?”我再问,已经觉得展锋对欧晓兰的爱已经近乎病态了。

展锋重重地喘息,似乎想平息自己的心情。他沉默一下,摇头,面上又露出痛苦的神情:“我不知道,很多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第二天你跟踪晓敏,一定已经知道了她的住处,以后想见她很容易。但你为什么又会在……”我停顿了一下,算出了时间,“你会在周一那天又找上我,告诉我欧晓兰的事?”

展锋面露奇怪的表情:“不是你在黄海影剧院让我第二天找你的吗,还给了我你的号码。”

我无语,想,这应该就是循环效应了吧。

“可是,第二天我见到你,你居然记不起来我是谁了,甚至忘了欧晓兰。”展锋脸上奇怪的神情更浓,“我不相信,但又想不出来你撒谎的理由。我后来想,那也许跟你经历的那场车祸有关,而如果你真的失去了关于欧晓兰的记忆,那么,我想有个人一定会非常高兴。”

“谁?难道有人希望我忘记欧晓兰?”我问。

展锋点头,一字一顿地吐出一个人的名字:“沈斌。”

“为什么会是他,他为什么希望我忘记欧晓兰?”我问,“你说过,当年我们为了欧晓兰,曾经大打出手。在那之后,欧晓兰就离开了我们俩,我忘不忘记欧晓兰,还有什么关系?”

展锋盯着我,目光沉凝,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我怀疑沈斌杀死了欧晓兰。”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事情发展到这里,显然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料。

“你是说欧晓兰已经死了?”我问。

展锋摇头:“不知道,但她却失踪了,自从沈斌和你打了一场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她的家人也去报过案,警察当年也查过你跟沈斌,但因为没见到欧晓兰的尸体,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那你凭什么怀疑沈斌杀死了欧晓兰?”

“我就是怀疑,不用理由。”展锋道,“欧晓兰和沈斌在一块儿的时间挺长,我观察他的次数比较多,所以对他这个人了解挺多。他是个嫉妒心特别强的人,当他得知欧晓兰跟你混到了一块儿之后,根本没有犹豫,立刻就找到你,跟你打了一场。那次的事情闹得挺大,后来连警察都来了,把你俩带到派出所关了半宿。我想,接下来,他一定会再去找欧晓兰。而欧晓兰从不会再跟放弃的男人有什么往来。这时候,盛怒之下的沈斌可以做出任何失去理智的事。当然,这是我的猜测,没有证据。”

我立刻惶急起来:“昨天晓敏见过他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

展锋吃了一惊:“怎么会这样?我跟踪苏晓敏,看她和沈斌走进那家宾馆之后就离开了。难道沈斌跟晓敏在一块儿,不仅是报复你当年横刀夺爱那么简单?”

我脑子很乱,唯一的安慰就是知道晓敏现在一定还活着。她将在明天死去而不是今天。我还非常纳闷,沈斌刚刚出现,为什么晓敏就能跟他混到一块儿,难道冥冥中自有定数?当年我从沈斌身边夺走了欧晓兰,现在,沈斌就要从我身边夺走苏晓敏?

“最后一个问题。”我呼了一口气道,“昨天为什么要打电话给我,还给我发邮件,让我看到那些照片?”

这回展锋沉吟的时间更久了些,最后,他的目光迎上我的,重重地道:“我想弄清楚真相,欧晓兰是不是死了,是不是沈斌杀死了他。我必须让你看清楚沈斌,只有你先知道真相,你才有可能帮我。”

如果这真是展锋的目的,他成功了。我现在对沈斌已经满是恨意。沈斌从我身边夺走了晓敏,就夺走了我一生的幸福。如果他不变成了一个杀人犯,那么,也许我和晓敏还有机会。

我和展锋约定,有什么消息及时联系。现在,我要去找沈斌,去救晓敏。

展锋的话,我可以相信多少?

我并不是个没有理智的人,我在决定做一件事前,一定会把前因后果全都弄明白。展锋跟我说的那些事儿,逻辑上基本可以成立,但是他却忽略了一件事,就是晓敏怎么样才能和沈斌联系上。而且,我和沈斌多年没有联系,他又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

当然,要想弄明白这一点很容易,我只要去问沈斌。

沈斌很爽快地答应出来见我,我想,他也有很多话要和我说。

“我和苏晓敏一点关系都没有。”听完我的质问,沈斌显得很冷静,“那天下午我们去上岛咖啡,不过是想找个地方说点事。至于后来去那家宾馆……”

沈斌忽然笑了:“现在想来,那应该是展锋安排好的,目的就是为了拍那几张照片,传给你,让你误以为我和苏晓敏有什么关系。”

“他安排你们去宾馆?”虽然非常希望相信沈斌的话,但我还是要问。

“那天,本来就是展锋约好了和我们见面,但他却迟迟没有出现。最后,他告诉我们,他在那家宾馆的某个房间等我们,我和苏晓敏当然没有任何的怀疑,就去了。结果,他再一次戏弄了我们。”

我长出了一口气,顿时觉得无比轻松。原来我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聪明,我怎么能够仅凭几张照片,就得出沈斌和晓敏有染的结论?困扰我两天的阴霾终于散尽,心里立刻对晓敏生出浓浓的歉疚——我对她的怀疑着实有些不公平。

“那么晓敏现在到底在哪儿?”这句话脱口而出。

沈斌摇摇头:“我没骗你,没找到展锋,从那宾馆里出来,我们就分手了。后来她去了哪里,我真不知道,更不知道她为什么到现在没有消息。”

“也许,展锋会知道晓敏的下落,因为是他把晓敏拖到了这件事情里来。”沈斌说。

我怔一下,问:“你是说这一切都是展锋搞的鬼?”

沈斌叹口气:“如果不是他,苏晓敏怎么会找到我,我又怎么会来找你。”

“这也是我现在想知道的。”

“星期天下午,我忽然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来电,自称叫苏晓敏,是你的女朋友。我本来也没有在意,但她突然跟我提到了欧晓兰。”

“为什么提到欧晓兰你会这么在意?”我想到了展锋跟我说的话,他怀疑沈斌杀死了欧晓兰。

“因为欧晓兰是我们俩共同的梦魇,我必须赶到这城市,确定一下你的失忆症是否已经康复。”沈斌盯着我,目光中流露出些怨愤,“这些年,我很羡慕你,可以把一切都忘掉,轻轻松松去过自己的生活。而我,时刻都不能摆脱过去对我的煎熬,活着,竟是件这么艰难痛苦的事。”

我精神一振,知道接下来的话题,必然触及到那些我失去的记忆。

“那就先说说我的车祸吧。”我说。

“你的车祸绝对是场偶然。要知道,车祸之前,你和我一样消沉。那段时间,我们经常去小酒馆喝酒,有时候还会喝到天亮。有一次你把自己灌醉了,我想送你,你不让,非得自己回去。第二天我才知道,你出了车祸。”

我有些不相信:“有人跟我说,当你知道我跟欧晓兰有染之后,非常愤怒,我们还打了一架,连警察都惊动了,把我们俩带到派出所关了半宿。我们的关系闹成那样,还能经常一块儿去小酒馆喝酒?”

“这一定是展锋告诉你的。”沈斌苦笑,“他说的也没错,我们为了欧晓兰大打出手,那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后来去小酒馆喝酒,毕竟我们是大学里的死党,友情深厚。”

我摇头,面露讥诮:“你这样的理由,恐怕连你自己都不相信。”

“好了,这个话题咱们先放在一边,我保证在最后给出让你信服的答案。但在这之前,我必须得确认,你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沈斌说。

我微怔,还没有反应过来,沈斌已经接着道:“我到这城市来,首先是跟苏晓敏联系,她告诉我你的电话,所以我才能约你出来见面。你的失忆症显然并未康复,你甚至连我是谁都认不出来了。确认了这点,我以为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但却还是奇怪,苏晓敏怎么会知道欧晓兰。就在这时候,苏晓敏打电话约我出去聊聊,我就去了上岛咖啡。在那里,苏晓敏说出了展锋的名字,我立刻警觉起来,意识到这件事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就在我问苏晓敏要展锋联系方式时,展锋打来电话,约我见面。”

沈斌有些悻然:“后面的事你就知道了,我们去了那家宾馆。”

“如果这些事都是展锋搞出来的,那么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我不解。

“展锋本来就是个心智不健全的人,当初我和欧晓兰交往的时候,多次发现他在后面跟踪。他对欧晓兰的感情,已经有些病态了。欧晓兰失踪之后,他便来骚扰过我们,硬说欧晓兰死了,我们杀死了她。没想到过了这些年,他还不死心。”

我沉默,盯着沈斌看。沈斌目光勉强与我对视,但却软软的毫无力度。

“我想知道,欧晓兰到底怎么了。”我声音虽低但语气坚决,“而且,我可以告诉你,上午我和展锋见过面了,他说,是你杀死了欧晓兰。”

沈斌面孔立刻涨得通红,显然有话要说,但那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被他咽了回去。

“你必须告诉我真相。”我紧逼不舍。

沈斌目光蓦然一凛,居然不再畏缩:“好,你要知道,我就告诉你,这些年,我也受够了。你得了失忆症,忘记了过去的事,就可以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你把本来需要我们俩共同承担的,全都压到了我一个人的肩上。展锋以为是我杀死了欧晓兰,你心里一定也有些信了,但我现在要告诉你,欧晓兰确实死了,是我们俩一块儿杀死了她。”

最后一句话太有杀伤力,不仅震慑了我,连沈斌自己似乎都被惊呆了。我的身体,在刹那间已经变得冰凉。

“这不是真的,你在骗我。你知道我失忆了,故意拿这些话来骗我,拖我下水。”我颤声道。

“你可以不相信我的话,但你改变不了事实。”说出了隐藏在心底许久的秘密,现在的沈斌看起来轻松了许多,“那年我知道你和欧晓兰混到了一块儿,负气去找你,把你和欧晓兰直接堵在了房里。我们发生争执,后来记不清谁先动了手,我们为那个女人打了起来。欧晓兰虽然对我们不是真心,但她也不想事情闹大,所以便过来劝架。我们那时都在气头上,又岂是她一个女人能拉得开的。再后来,我们打累了,各自坐倒在地喘息时,才发现,欧晓兰倒在边上的血泊里,已经死了。”

“啊!”我再次惊呆了,没想到欧晓兰竟是这样一种死法。

“我们吓坏了,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猜想,一定是刚才打架的时候,欧晓兰过来劝架,不知被谁推开,撞到了脑袋,导致了后来的死亡。这种方式的死亡概率太小,但偏偏就让我们撞上了。也或许,这就是上天给欧晓兰的报应吧。”

“后来呢?”我已经下意识地进入到沈斌讲述的情节里。

“后来,我们再也顾不上我们之间那点破事,一起想出了解决问题的办法。我们先把尸体藏在屋里床底下,擦干净血迹。然后,再次打了一架,这回的动静更大,惊动了邻居,有人报警,我们被警察带到了派出所。打架斗殴是件小事儿,警察带我们回去,根本就不会想到去勘察现场。我们被关了半宿,回来后,便有了足够的时间处理尸体。”

周围虽然没有人,但沈斌的声音压得很低:“这样做的好处就是,即使欧晓兰的尸体最后被人发现,法医一定会给出她的死亡时间,而那时候,我们在打架,在派出所里,那是一个绝好的不在现场证明。所以,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处理好欧晓兰的尸体。”

“但欧晓兰的尸体至今未被人发现。”我虚弱地道。

“我们借了辆车,把尸体偷运到郊区,本想找个隐蔽点的地方丢下,我们不怕尸体被人发现。但后来车经过一片坟场时,你忽然突发奇想,我也赞成你的方法。我们把欧晓兰埋了,还给她堆起了一个坟头。那片坟场本来就是当地村民祖祖辈辈的墓地,不知道有多少座坟头,现在多了一个,没有人会在意。”

“这是我们俩人的秘密,所以,我们才会冰释前嫌,经常在深夜街头买醉。”我彻底明白了,不管是谁,经历这些事情后,心理压力必定很大,都会需要寻得一种宣泄的途径。我和沈斌同病相怜唇亡齿寒兔死狐悲,就算我们不再是朋友,但我们仍然要从对方身上寻得慰藉。

“我没想到那年你出了车祸,你清醒之后,我去医院看过你,但你好像已经忘了欧晓兰,忘了我们曾经共同经历的事。我有些失落,但后来想想,觉得那是好事。这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个秘密了,只要我不说,就没人会知道,所以,我们都是安全的。”

“所以,当苏晓敏那天跟你提到欧晓兰时,你才会第一时间赶过来,确认我是否已经记起了以前的事。”我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连了起来。

沈斌无语点头。

“那么现在呢?现在我该怎么办?展锋已经怀疑欧晓兰死去,还怀疑是你杀死了她,如果他一直这么穷追不舍,迟早有一天,他会弄明白真相的。”我急促地道。

沈斌摇头:“你不说,我不说,这秘密就不会有人知道。”

我想了想,知道沈斌说的是事实。忽然间,脑子里灵光闪现,我脱口而出两个字:“晓敏现在一定在展锋的手上。”

沈斌稍一思索,便明白了,他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展锋跟我说了很多话,让我不得不找沈斌质问。但他的阴谋很容易就被揭穿,所以,他根本就不是想挑拨我和沈斌之间的关系,而是让我从沈斌这里获知真相。如果,晓敏真的在他手上,他就能用晓敏来要挟我,逼我说出当年的真相。

如果我是爱晓敏的,要想让她平安,那就必须牺牲自己;而我如果和沈斌继续保留那个秘密,那么,我就可能永远失去晓敏。

额头上渗出了冷汗,我的身子变得像冰一样冷。我不会忘记这个周六的早晨,警察敲开我的门,告诉我晓敏的死讯。难道,那就是我的选择?

电话铃响,接听,是展锋。

“现在,你一定已经知道了欧晓兰的下落,你也知道你必须告诉我真相,才能保住苏晓敏的性命。我相信你们杀死了欧晓兰,所以,请别怀疑我也会杀死苏晓敏。如果你是爱她的,就告诉我真相。”

电话跌落在地上,我的心里已经乱了,还有种深入骨髓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