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夏天的愤怒 2010年 第四章

一丝风都没有,夜闷热而又漆黑。

刘西林看了一会书,关了灯,躺在床上,想给妻子赵颖打个电话,问问女儿的情况,前些日子,女儿感冒发烧。拿起手机,拨了家里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刘西林叹了口气,把手机扔到一边,闭上了眼睛。妻子也许是带着女儿回娘家去住了,她经常这样,刘西林不在家,她喜欢回娘家住。刘西林的岳父是县公安局的前任局长,在汀州城的北山下有幢别墅,老两口就赵颖这么一个女儿,也希望她们回去,热闹些。刘西林却很怕到那别墅里去,他不知道自己怕什么。

他曾经想让岳父和现任公安局长说说,把自己调回城里去,哪怕是当个普通警察也可以,他实在不想在唐镇呆下去。岳父脸色冷峻说:“你这个派出所在也来之不易,好好干几年,对以后发展有利,你回城干什么?”刘西林说:“你老人家知道我的出身,呆在唐镇,工作不好开展,在很多事情上,我无法面对唐镇人,总觉得对不住他们。”岳父冷冷地说:“没出息!”然后就不理他了。刘西林十分无奈,就连妻子也不理解他,有时甚至冷嘲热讽,他真后悔和她结婚。

躺了会,他又从床上爬起来。

穿上衣服,从枕头底下把枪别在腰里,拿着手电出了宿舍门。站在镇政府院里,他听到了“哗啦”“哗啦”的麻将声,不用考虑,那一定是李飞跃在打麻将。院子里还停着一辆宝马轿车,刘西林想到了一个人的名字:郑怀玉。郑怀玉是老中医郑雨山的儿子,早些年在厦门一带混,也不清楚靠什么发了财,前两年回汀州,把县中医院收购了,现在又捣鼓唐镇房地产,那半边街的房子就是他拆的。刘西林是个孤儿,唐镇人的百家饭把他养大,还供他上了警官大学。按理说,郑怀玉家对他也有恩,年少时得过一次大病,差点一命归西,是郑雨山的妙手把他从阎王爷那里抢回来。可是,他对郑怀玉一直没有好感,就像对李飞跃一样。刘西林发现李飞跃他们总在某些大众场合说他是他们的人,造成他和普通大众的对立,他也只是一笑置之。人在做,天在看,刘西林想,只求问心无愧,其他事情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说心里话,他还是担心游武强那三个钉子户的安危。

恰恰是这三个钉子户,是他恩人里的重中之重。

刘西林不可能忘记他们曾经给过他的温暖和爱护。

他出了镇政府大院的门,打着手电朝镇街上走去。

一条黄狗跟在他后面。

他回转身,用手电照了照黄狗。黄狗吐着舌头,眼中仿佛在流泪。黄狗朝他摇着尾巴,呜咽。刘西林认出了是游武强养的那条狗。他想对黄狗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转身往前走,黄狗还是跟在他身后。

唐镇小街上没有路灯,原来有的,拆迁后就没有了,据说等建设好了会有。

刘西林站在游武强的房前,心里突然特别难过。

他脑海里会出现这样的情景:那是个寒冬,天下下着雨夹雪,一个50多岁的汉子,走进了破败的土地庙。土地庙里,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蜷缩在神龛底下,瑟瑟发抖。满脸脏污的孩子惊恐地注视这个不速之客,他脸上的刀疤令人恐惧。孩子企图站起来躲避,却双腿发软,无力挪动。刀疤汉子用沙哑的声音说:“孩子,别怕,我不是坏人。”孩子微弱地说:“我,我饿——”刀疤汉子抱起孩子,走出了庙门。冽风呼啸,天寒地冻,孩子在刀疤汉子怀里感觉到了温暖,那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温暖。刀疤汉子把他抱回了家,放在床上,盖上被子,然后说:“孩子,等着,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刀疤汉子在唐镇的小街上游荡,夜已深,唐镇一片寂静,人们大都进入了梦乡。好不容易,他发现有家人门缝里漏出了亮光。他赶紧跑过去,敲门。“谁呀——”里面一个男人说。刀疤汉子说:“秃子,快开门,冻死人了。”王秃子说:“半夜三更的不睡觉,你想干什么呀。”刀疤汉子说:“少啰嗦,快给老子开门。”门开了,王秃子说:“快进来。”刀疤汉子闪了进去,闻到了一股香味。刀疤汉子笑了:“秃子,就知道你在煮东西吃。”王秃子说:“唉,我八辈子才做一次夜宵,就被你发现了,真倒霉。”刀疤汉子来到厨房,看到锅里漂浮着一个个饱满的芋子饺,说:“秃子,你哪来的这么好的东西?”王秃子说:“一个亲戚办喜事,我没有去,托老婆带了点回来。晚上饿慌了,就起来煮了吃。”刀疤汉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盛了一大碗,端着就跑。王秃子哀叫:“土匪呀,我碰到土匪了呀——”刀疤汉子把那碗热气腾腾的芋子饺端到床边,说:“孩子,起来吃吧。”孩子惊喜地睁开眼……

那个孩子就是童年的刘西林。其实他不是唐镇人,连他自己也忘了自己是哪里人,他有记忆的时候就在流浪,最后流落到了唐镇,就快要冻死时,刀疤汉子救了他。刀疤汉子就是游武强,就是这个唐镇的传奇人物,让他尝到并且记住了芋子饺的美味,也让他在唐镇落脚。刚开始时住在游武强家,游武强孤身一人,常常会消失一段时间,神出鬼没,不能好好照顾他,于是,游武强就发动大家,一起来养刘西林,他就轮流的在各个人家吃住几天,大家还凑钱供他上学,一直到他上完大学。

想起往事,刘西林百感交集。

他从警官大学毕业后,很少回唐镇,要不是上面派他到唐镇派出所当所长,他也不会想回到这个地方。他怕看到那么多恩人的眼睛,他没有能力改变他们的生活,没有能力报恩,选择逃避是万不得已的事情。他诚惶诚恐地来唐镇上任,不知如何面对唐镇人,只好硬着头皮呆下来。很奇怪的是,在他上任后,很少有人来找他,人们都用陌生的目光看他,仿佛和他从来没有什么关系,这让他心里更加难过。刘西林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有个晚上,他来到了游武强家门口,想和恩人谈谈。游武强没有让他进屋,他们隔着门说话。游武强平淡地说:“你来干甚么?”刘西林说:“我想和你说说话。”游武强说:“有什么好说的。”刘西林说:“很多话想和你说。”游武强说:“烂在肚子里吧,不说的好。”刘西林说:“我觉得对不起你们,想起过去的事情,特别愧疚。”游武强说:“不要想过去,我们都忘了,你想它做甚,忘记过去吧,你会更有前途。你现在是公家人,做的公家事,你放心,我们不会找你麻烦,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这样对你好。”刘西林的眼睛湿了,默默离开。

如今游武强在哪里?

他不相信游武强会失踪。

他相信游武强会在某个清晨,踩着露珠回来,像很久前一样。

黄狗走过来,舔他垂下的手。刘西林摸了摸黄狗的头,说:“大黄,去找你主人吧。”

黄狗默默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