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无边无际的哀伤 1952年 第三章

张少冰想起几年前的梦境:游武强赤身裸体,浑身血淋淋的,右手握着生锈的刺刀,左手提着血衣,面目模糊地站在他床前……

如今,游武强站在他面前,张少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沉默了一会,说:“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游武强哈哈大笑。

张少冰听到他爽朗而略带邪性的大笑,有隔世之感,他都已经忘记了游武强的笑声。张少冰端详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昔日好友,眼睛湿了,说:“武强,你真的还活着?”

游武强说:“废话,我死了还能站在你面前吗?我还没有活够呢,干他老姆,别处没有你做的棺材,我怎么死,死也要死在唐镇,躺在兄弟亲手做的棺材里面,才安稳哪!”

张少冰突然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

耳光清脆响亮。

游武强笑着说:“实在,真实在。兄弟,再来一下。”

张少冰又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激动地说:“武强,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不要再走了。”

游武强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不走了,再也不走了,死也要死在唐镇了。”

张少冰刚刚还激动的神色顷刻暗淡下来,说:“武强,其实你不该在这个时候回来。”

游武强说:“为甚么?”

张少冰说:“现在的唐镇不干净呀,到处都是麻风病人。”

游武强笑笑:“兄弟多虑了,我听说过唐镇的情况,我不怕,就是染上麻风病,那又能怎么样,死都不怕,还有甚么可怕的。你说现在唐镇不干净,那我问你,唐镇甚么时候干净过?”

张少冰说:“说得也是,唐镇从来没有干净过。”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棺材店外,有人在叫:“哎哟,哎哟——”

好管闲事的游武强走出店门。

张少冰迟疑了一下,也跟了出去,他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对于游武强的脾性,他太了解了。

游武强看到一个拄着拐棍的麻风病人躲在棺材店旁边的街角,发出惨痛的叫声,溃烂的眼睛哀怨而又惊惶。有个年轻人站在离他几丈远的地方,用石块砸他。石块落在麻风病人的身上,发出沉闷的声音。那个年轻人中等身材,干瘦,却十分有劲的样子,穿着打满补丁的黑色粗布衣裳,赤着脚。他边用石块砸麻风病人,边恶声恶气地骂:“死麻风佬,打死你,打死你——”游武强多年在外,不知道他是谁。不管此人是谁,游武强见他欺负人,心里就燃烧起了怒火。他吼叫了声:“干你老姆。”然后像只豹子,朝那干瘦的年轻人扑了过去。

张少冰无法阻止游武强,只能朝那年轻人喊叫:“王春发,快跑,武强会打死你的——”

王春生愣了一下,还没有来得及逃,就被游武强扑倒在地。

游武强抡起石头般坚硬的老拳,往王春发的头脸上砸。

突如其来的暴揍,王春发懵了,几拳击打得他头青脸肿,过了会,才嗷嗷叫唤起来。

张少冰跑过去,死死地抱住了游武强,游武强说:“你放开我,我打死这个恃强欺弱的狗东西。”

麻风病人见状,拄着拐棍,一瘸一瘸地走了。

郑马水刚刚走过来,就看到了游武强打人的这一幕,他大声地说:“谁在那里撒野,也不看看现在是甚么世道,还随便打人。”

游武强说:“关你鸟事。”

郑马水斩钉截铁地说:“这事老子管定了。”

张少冰在游武强耳边说:“郑马水现在是区里的干部,惹不起哟,土改时,他斗了好多人,有的人还被枪毙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快别闹了。”

游武强说:“你先松手。”

张少冰松了手,游武强站起来,踢了王春发一脚:“滚,下次再让我看到你欺负人,老子拧断你的脖子。”

王春发爬起来,撒腿就跑,边跑边说:“今天我碰到鬼了,碰到鬼了。”

郑马水喊道:“王春发,别跑,我给你做主。”

王春发理也没理他,一溜烟跑没了影。

游武强冷冷地说:“郑马水,你不好好杀猪,管甚么闲事?”

张少冰胆小,拉了拉他的衣角,提醒他不要太意气用事。

郑马水盯着游武强脸上的刀疤,心里微微颤抖了一下,壮了壮胆子说:“自从杀了猪牯,老子就不杀猪了,现在唐镇没有我不能管的事情,我先问你,你为什么打人?”

张少冰陪着笑脸说:“郑委员,不怪武强,是春发先用石块砸那个外乡来的麻风病人的。武强看不过去了,才打抱不平的。”

郑马水说:“别来这一套,甚么打抱不平,他游武强就是一个兵痞,故意惹是生非。”

游武强没有吭气,恶狠狠地瞪着他。

张少冰害怕郑马水去区里汇报,区里派人来抓游武强去枪毙,心惊胆战,哀求道:“郑委员,武强解放前就离开国民党军队了,你看他这个样子,也是革命群众。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他这一回吧,我替他保证,下次再不动手打人了。”

郑马水咳嗽了一声,说:“张少冰,没你的事情,让他自己说话。”

张少冰对游武强说:“快给郑委员陪个不是,这事就算过去了。”

游武强还是不说话,脸色冷若冰霜。

郑马水说:“游武强,我问你,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为甚么这个时候回来?是不是国民党反动派派你回来搞破坏的?你要老实说,争取人民政府的宽大处理。”

游武强突然仰天大笑。

镇街两旁的人听到他肆无忌惮的大笑,都打开门,伸出头来看热闹。

在他的笑声中,郑马水的双腿微微发抖,他竟然有点不知所措。区里的人都不在这里,包括民兵营的人,要是游武强和自己动起粗来,他绝对不是游武强的对手,这时,他有些后悔没有听三癞子的话,把杀猪刀带在身上。

张少冰心惊胆战,脸色苍白,仿佛大祸临头。

游武强笑完,沙哑着嗓子说:“郑马水,你说猪牯是你杀的?”

郑马水说:“那还有假,全唐镇人都晓得。”

游武强说:“猪牯和陈烂头比,谁厉害?”

陈烂头是唐镇方圆百里最著名的土匪头子,要不是1950年剿匪时被除掉,很多人还会谈虎色变,就是现在提起他的名字,还会让人头皮发麻。

郑马水说:“陈烂头厉害。”

游武强又说:“那么,你晓得陈烂头是谁杀死的吗?”

郑马水摇了摇头。

游武强说:“明白告诉你吧,陈烂头是我杀的。”

郑马水说:“游武强,不要说大话,明明陈烂头是被解放军收拾的,怎么变成你杀的了。看来,你说大话的毛病还没有变。”

游武强说:“你还记得当年我的那把刺刀吗?”

郑马水说:“记得,你老用那把刺刀吓人,也用那把刺刀壮胆。”

游武强说:“屁话,我还要用刺刀壮胆。实话告诉你,老子就是用那把刺刀杀掉陈烂头的,杀完陈烂头后,我就再不用那把刺刀了,我把它埋在深山里了。”

郑马水说:“说得好像真的一样,你说你杀了陈烂头,你有甚么证据?”

游武强说:“你想看?”

郑马水说:“一定要看,否则问题十分严重,我去区里汇报你的情况,吃不了兜着走。”

游武强把手伸进褡袋里,掏了一会,掏出了一个牛皮纸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折叠的纸,递给郑马水:“你看吧。”

郑马水原本是个屠户,根本就不识字,他看到的只是用毛笔写的字,字迹工整又漂亮。郑马水左看看右看看,不知所云。游武强的脸上露出了嘲讽的冷笑,郑马水脸红耳赤,尴尬万分。游武强说:“看明白了吗?”郑马水没有回答他,只是对张少冰说:“快去把郑雨山叫来。”张少冰说:“叫他做甚?”郑马水没好气地说:“让你去叫就去叫,啰嗦甚么。”游武强笑了笑,说:“少冰,去吧。”张少冰答应了一声,就跑了。

过了好大一会,张少冰领着郑雨山赶了过来,后面还跟着医生龙冬梅。

郑马水把那张写着毛笔字的纸递给郑雨山:“念念。”

郑雨山拿过那张纸,念道:“游武强虽然有在旧军队行伍的不光彩历史,但是他在剿匪中,积极配合解放军,手刃顽抗的土匪头子陈烂头,有重大立功表现,望地方政府对其按一般群众处理。特此证明。中国人民解放军某团团长,张峰。”

郑马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说:“我不太相信,你这个证明有可能是假的。我要把这个证明带到区政府去核实,要是伪造的,游武强,你就完了。”

游武强一把从郑雨山手中夺过那张纸,重新折叠起来,装入信封,放回褡袋里。他说:“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你可以去调查,但这东西万万不能给你,要是你给我毁了,老子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那也没活路了。”

郑马水说:“游武强,你等着,我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他气急败坏地走了。

不远处,三癞子赶紧缩回画店,关上了店门。

游武强对张少冰说:“兄弟,你现在放心了吧。”

张少冰说:“还是有点不放心。”

这时,站在一边的龙冬梅说:“我见过张团长,我在县医院给他看过病。他是我们县的县委书记,剿匪完后,他就留在了地方工作。”

游武强瞥了她一眼。

她的脸立马红了。郑雨山看了看她,表情复杂,他说:“龙医生,我们回去吧。”龙冬梅点了点头,说:“好吧。”走出一段路,龙冬梅还回头望了望游武强。她对郑雨山说:“你们唐镇,怪人真多。”郑雨山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