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无边无际的哀伤 1952年 第十九章

三癞子每天下午就独自一人,溜出唐镇,独自来到五公岭,在那里挖坑。奇怪的是,他挖坟坑时,手腕什么事情都没有,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此时的他,已经不是那个穿长衫的画师了,也不是当画师前的三癞子了。从前的三癞子,卑微,有点善良,没有欲望;当画师时的三癞子,觉得自己变成了唐镇的上等人,但是不会作恶;现在的三癞子,为了从麻风病人嘴巴里抢走一份口粮,变成了罪恶的帮凶。

每次活埋一个麻风病人,郑马水就拿出一个麻风病人的口粮分给他们。

这使他们在邪恶的道路上狂奔。

一天不埋人,他们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就连花痴王春发,要是一天不在五公岭的草丛里手淫,就会觉得烦躁不安。

刚刚开始时,他们每天活埋一个麻风病人,过了几天,觉得不过瘾,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一天埋掉两个麻风病人。

他们先是在夜晚干那罪恶勾当,没有多久,他们竟然在白昼干那伤天害理的事情。

起初,他们在野里走进大宅,叫出一个麻风病人,告诉他,要带他到另外一个地方去治疗,当那麻风病人走到院子里时,就用麻袋把他装起来,扔到门口的板车上,拉到五公岭活埋。

后来,换成白天了,有人走进大宅,带走两个麻风病人,直接把他们带到五公岭,用铁锹把他们打晕,然后推到深坑里埋掉。有的麻风病人会问:“为什么每次就带一两个人去别处治病呀?”他们就会说:“那里医生少,忙不过来,只能一两个人先治。”也有麻风病人问:“为什么他们去了后就不回来呀?”他们眼睛里就会出现邪恶的笑意,说:“如果说,你的病通过治疗,好转了,你还想回到这个鬼地方来吗。”麻风病人听了这话,非但觉得有道理,还充满了希望,抢着要先去治病。他们就会这样说:“别急,别急,放心吧,你们都有份的,我们不会放弃你们中的如何一个人。”

麻风病人们都盼望被早日被他们带走。

让人更加惊骇的事情发生了。

有一个叫丘林林的老人,老伴饿死了,讨不上老婆的痴呆儿子得了麻风病。丘老头心疼儿子,怕他到大宅里遭罪,就隐瞒了真相,把儿子藏在无谷可装的空谷仓里。有一天,丘老头出去挑水,回家发现痴呆儿子不见了。

痴呆人麻风病已经到了晚期,整个人都变了形,额头上鼓起的包块溃烂,流着脓血,脸和鼻子以及嘴唇还有下巴,都张满了包块,都溃烂,流着脓血。这天中午,他发现谷仓门没有上锁,就爬了出去,颤巍巍地走出了家门。他一瘸一拐地在唐镇穿街走巷,没有人知道他就是丘老头的儿子,人们都以为他是大宅里的麻风病人出来走动,躲避着他。他闻到了米饭的香味,便一路找寻着香味来到了郑马水的家门口。郑马水的家门紧闭,那时,三癞子他们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埋掉了两个麻风病人,正在郑马水家吃饭。痴呆人饥肠辘辘,闻着米饭香,心里焦急,他也不会考虑什么问题,也没有把自己当麻风病人,就敲起门来。

郑马水一听到激烈的敲门声,心里有鬼,惶恐不安,马上让他们端着饭碗躲到房间里去,要是区里来人,发现他们还有饭吃,一定会追究什么的。更重要的是,他害怕区里知道了活埋麻风病人的事情后,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藏好后,郑马水才故作镇静地打开了大门。

门一开,痴呆人就扑进屋,在屋里寻找着什么。

郑马水看到是个麻风病人,顿时气急败坏,大声喝斥:“滚出去,滚出去——”

痴呆人嘴角流着黄色的粘液,朝他笑了笑说:“我要吃饭,我要吃饭。”

郑马水被他挤成一团的笑脸恶心得胃部翻江倒海,他气坏了,连声叫到:“三癞子,你们出来——”

他们从房间里蜂拥而出。

郑马水指着浑然无知的痴呆人说:“赶快用麻袋把这脏东西装起来,送到五公岭埋了。”

他们利索地把痴呆人装进了麻袋,扔到门口的板车上,推到了五公岭。

正午的唐镇,冷冷清清的,没有人看到他们拉着板车走出唐镇。

正午的五公岭,阳光也变得阴郁,枯草凄凄,鬼气逼人。

五公岭的一个低洼处,挖好了好几个深坑,那是三癞子的杰作。

他们把装着痴呆人的麻袋扔进一个深坑时,痴呆人在麻袋里说:“这是甚么地方呀,好黑,爹,我怕。”

这口气,不像是大宅里的麻风病人,他们中常去大宅的一个人听出了端倪。他对郑马水说:“我好像没有见过这个麻风病人。”

郑马水说:“我也觉得奇怪,这个人好像大脑有病。”

三癞子突然说:“他说话的样子好像是丘林林的儿子,那个大傻瓜。”

王春发也说:“好像是的。”

郑马水对着深坑说:“你告诉我,你是谁,我给你白米饭吃。”

痴呆人说:“爹,我要吃白米饭,我要吃白米饭,你不要再把我关在谷仓里了,我很怕黑的——”

郑马水说:“我不是你爹,只要你告诉我,你是谁,我就带你去找你爹,让他不要把你关在谷仓里了,还让你爹烧饭给你吃。”

痴呆人说:“你骗人,你骗人。”

郑马水说:“我不骗你,真的不骗你,只要你说你是谁,我马上带你去找你爹,你肯定可以吃上香喷喷的白米饭的。”

痴呆人说:“你真傻,连我爹叫张林林都不晓得。”

他说完,还嘻嘻笑将起来。

他的笑声让在场的人心里发寒。

郑马水说:“这个死老头,儿子得了麻风病也不汇报,还把他藏在谷仓里,要不是他自己跑出来,全镇人都会被他害死,三癞子,你去把丘林林找来。”三癞子说:“找他来干甚么?”郑马水说:“叫你去找就去找,哪那么多屁话。”三癞子只好匆匆而去。

三癞子走后,郑马水吩咐王春发去望风。

然后对其他三个人说:“把这个傻子埋了吧。”

痴呆人还在坑里说:“你这个人说话不算数的,怎么不带我去找我爹,我要吃白米饭。”

郑马水骂了声:“到地狱里去吃吧!”

直到把坑填平,他们仿佛还听到痴呆人说:“我要吃白米饭,我要吃白米饭——”

……

三癞子还没有进入唐镇,就看到了惊慌失措的丘林林从镇子里跑出来。他看见三癞子,赶紧跑到他面前,说:“三癞子,你看见我儿子了吗?”三癞子想,我要去找你,你自己却送上来了。三癞子正愁怎么才能把他骗上五公岭,马上就说:“啊,你儿子呀,刚才我在五公岭还看到他了,他在草丛里捉蝴蝶呢。要不要我带你去?”因为不见了儿子,丘老头也忘了儿子是麻风病人,他说:“好心的三癞子,你快带我去吧。”三癞子表面上十分热情地给他领路,心里却说:“等你到了地方,那傻瓜已经被埋掉了。”

他们刚刚踏上五公岭,就听到了低沉的喘息。

他们看到王春发躺在草丛里自摸。

三癞子说:“王春发,小心老鹰把你的鸡巴叼走了。”

王春发正起劲着呢,根本就无视三癞子。

丘老头说:“不要理这个花痴,赶快带我去找儿子。”

三癞子把丘老头领到了那个低洼地,发现他们真的把痴呆人埋了。

丘老头十分诧异,郑马水他们怎么也在这里,而且根本就没有儿子的踪影。他问三癞子:“我儿子呢?我儿子呢?”

三癞子说:“你问郑委员吧。”

丘老头看到郑马水的眼睛里充满了一股杀气,又看了看他们跟前那个新坟包,突然记起自己的儿子是个麻风病人,而且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喃喃地说:“你们把我儿子怎么了,把我儿子怎么了?”

郑马水没有掩饰什么,直截了当地说:“我们把你儿子埋了。”

丘老头瞪着郑马水说:“你说甚么?”

郑马水说:“我们把你的麻风病儿子埋了。”

丘老头哀嚎了一声,朝郑马水扑了过去,嘴巴里吐出愤怒的话语:“你这个杀人犯,杀人犯,我和你拼了这条老命——”

郑马水躲闪开来,丘老头用力过猛,一个趔趄,扑倒在草丛里。

郑马水说:“干你老姆,你好大胆,竟然把得麻风病的儿子藏在家里。”

丘老头爬起来,吐出嘴巴里的枯草,骂道:“杀人犯,杀人犯——”

郑马水冷冷地说:“把这个老东西埋了吧,他和傻瓜儿子在一起那么长时间,说不定他已经染上麻风病了,要不把他埋掉,说不定会传染多少人。不能留他了,快把他埋了吧,埋了吧——”

那几个人就把丘老头扔进了深坑。

丘老头扑倒在深坑里,他们就开始往深坑里填土。丘老头爬起来,抬起头,阳光晃着他昏花的老眼,纷纷落下的泥土迷住了他的双眼,他拼命地用手挡着落下的泥土,边说:“你们不得好死呀,不得好死呀——”

泥土快埋到他胸口时,他的声音微弱起来:“求求你们,把我和儿子埋在一起,求求你们,把我和儿子埋在一起……他,他可怜哪,让我到黄泉路上也能陪着他,照顾他,他可怜哪……求求你们,把我和儿子埋在一起……”

泥土淹没了他的头,他再也喊不出来了。

他高高举起的双手,瘦骨嶙峋,长满了老人斑,那手还在抽搐。

泥土很快就填满了深坑,阳光下,仿佛还有两只瘦骨嶙峋长满老人斑的手,枯枝般从新鲜的黄土中伸出,在无声无息地呐喊,在哀求:“把我和儿子埋在一起吧,把我和儿子埋在一起吧——”

还有另外一种声音:“我要吃白米饭,我要吃白米饭——”

这对悲惨而又苦难父子的喊叫声交织在一起,成为了那个悲情而又邪恶年代的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