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无边无际的哀伤 1952年 第二十章

那个深秋某日的午后,阳光炫目,五公岭上,郑马水他们在埋人。

王春发依旧在草丛里望风。

他把一根草根叼在嘴上,百无聊赖地望着远处的唐镇和通向唐镇的道路,一个人都没有,他嘟哝道:“郑马水是个神经病,人都快死光了,谁会来五公岭,我像个傻瓜一样守在这里,有个屁用。”

他面朝天空,四仰八叉地躺在草丛里。

一丝风都没有,阳光有些暖意,王春发觉得惬意。

不一会,他脑海里就浮现出李秋兰的奶子,然后是屁股,再然后是私处……他裤裆里的那截古怪玩意渐渐地坚挺起来,于是,他迫不及待地解开裤带,让那古怪玩意暴露在阳光之中,伸出了手,紧紧地握住……他闭上眼睛,喘息如牛,他想喊叫,终究没有喊出来,他的确怕郑马水他们把他也活埋了,他们想活埋一个人像喝口凉水那么容易。

可他最后还是喊出来了,不是因为自摸的快感,而是因为恐惧。

自摸完后,他把满是精液的手放在枯草上擦了擦,提上了裤子。

系好裤带后,他才睁开了眼睛。

那时他觉得口干舌燥,每次自摸完,都会口干舌燥。他想去埋人的现场,那里有三癞子带来的装在竹筒里的清水。可是,他睁开眼后,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了。阳光,枯草,远处的山峦……一切都看不见了,他的双眼黑漆漆一片。

王春发使劲地揉了揉眼睛,努力地睁大眼睛,眼珠子突兀出来,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想起了郑雨山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你肾虚得非常厉害,精血亏空,不好好调养身体,迟早瞎了眼睛。”

王春发的额头冒出了冷汗。

他的眼睛瞎了,真的瞎了。

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终于大吼起来:“我眼睛瞎了,我眼睛瞎了——”

郑马水他们刚刚埋好人,就听到了王春发的吼叫。

他们来到王春发的面前。

王春发的双手伸出来,摸到了郑马水的衣服,他警觉地说:“你是谁?”

郑马水说:“干你老姆,你连老子都看不见了?”

王春发焦虑地说:“看不见了,甚么也看不见了,我完了,完了——”

三癞子说:“王春发,你不会是装的吧,是不是不想干了。”

王春发的话里充满了哭音:“我怎么可能装的呢,怎么可能呢;我怎么可能不干了呢,不干了我吃甚?我舍不得这碗饭呀,舍不得呀——”

郑马水说:“看样子不想装的,他的眼睛真的瞎了。”

三癞子说:“那怎么办?他眼睛瞎了,就成废人了,没有用处了。”

郑马水盯着王春发,思考状。

郑马水的手下嗡声嗡气地说:“留着他也没甚用,干脆把他也埋了,省得日后他把事情说出去。”

三癞子说:“这样不太好吧。”

王春发听到有人说要把他埋了,吓得浑身颤抖,牙关打战:“不,不,不要埋我,不要埋我,我甚么都不会说的,甚么都不会说的。郑委员,你不能埋我,不能埋我呀,我还有老母——”

郑马水冷冷地说:“天下人都晓得你是个不孝子,你还谈甚么老母?”

王春发跪了下来,抱住郑马水的腿,泪流满面,嚎叫道:“郑委员,你不能埋我,我甚么也不会说,不能埋我呀,饶了我一条狗命吧——”

郑马水叹了口去说:“算了,不埋你了,好歹你和我们干了一场,不能卸磨杀驴,老子不是那种无情无意的人,起来吧,你跪我作甚,老子又不是土地菩萨。”

王春发听完郑马水的话,松开了抱住他大腿的手,在地上不停地磕头:“郑委员,你就是土地菩萨,就是土地菩萨——”

郑马水对那三个手下说:“把他送回家吧。”

说完,郑马水背着手,朝唐镇方向走去。

三癞子跟在他后面。

……

王春发的眼睛瞎了。戴梅珍好像十分高兴,说些风凉话:“王春发,你也有今天,现世报了吧,我看你以后还怎么折腾。”戴梅珍冷言冷语刀子般剐着王春发的心,他躺在眠床上,恨得咬牙切齿,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想,这样下去,还不如让郑马水把自己活埋了。

李秋兰对戴梅珍说:“婆婆,你不能这样说,无论如何,他也是你儿子。”

戴梅珍说:“就算我没有生过这个儿子,他还是人吗?我们被他折磨得还不够吗。”

李秋兰无语,出门去了。

她去找郑雨山。

李秋兰把郑雨山领到了家里。郑雨山给王春发把了脉,开了几副草药。他对王春发说:“你要安心休养,暂时不要有房事,不能劳神,吃完这几副药,再看看。”王春发不吭气,就是眼睛瞎了,他还是继续自摸,仿佛这就是他的全部人生。李秋兰把郑雨山送出家门,说:“郑郎中,你看春发的眼睛能好吗?”郑雨山说:“我也不能打包票,治治再说吧。”李秋兰心里特别不好受。

过了几天,王春发开始莫名其妙地发火。

他不是怒骂戴梅珍,就朝李秋兰耍赖。

戴梅珍还是用风言风语刺激他。

李秋兰还是忍辱负重。

这天晚上,李秋兰端了一碗野菜汤来到王春发床前。王春发睁着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死鱼般躺在眠床上。李秋兰说:“春发,起来吃点东西吧。”王春发说:“不想吃。”李秋兰说:“不吃会饿坏身体的,赶紧起来吃吧。”王春发怪笑了一声,说:“身体,身体,嘿嘿,我的身体早就坏了,坏透了,我现在是生不如死呀。”

李秋兰心想:“我才是生不如死呀。”

她说:“快起来吃吧,郑郎中说了,你只要安心休养,坚持吃药,会好起来的。”

王春发说:“他说过我的眼睛还能够看得见东西。”

李秋兰为了安慰他,只好说:“会看得见的,只要你听我的话。”

王春发坐起,说:“那我要吃饭了,我要吃饭了。”

李秋兰说:“我喂你吧。”

王春发说:“你真以为我是个废人?别人说我是废人,连你也认为我是废人?”

李秋兰说:“没有,我没有认为你是废人。”

王春发说:“那你还说要喂我。”

李秋兰知道他的脾气古怪,只能顺着他来,说:“好吧,不喂你了,你自己吃吧。”

王春发接过那碗野菜汤,喝了一口。

刚刚喝进去,他就把那口野菜汤喷了出来。

李秋兰说:“别急,别急,慢慢吃。”

王春发突然大吼一声:“我要吃米饭——”

然后他把那装着野菜汤的碗朝李秋兰砸了过来。李秋兰躲闪不急,碗砸在了她额头上,顿时血流了出来。碗落在地上,碎了。李秋兰用手捂住了额头,浑身发抖。王春发还在吼叫:“我要吃米饭,我要吃米饭——”李秋兰强忍住内心的悲愤,说:“家里没有米了,都吃光了,你要我到哪里去给你弄米饭?”

王春发说:“你,你去找郑马水,他家有米饭,快去,快去——”

李秋兰说:“我怎么能去他家讨饭。”

王春发疯狂地说:“我让你去你就去,还不赶快去,去晚了就没有了。今天晚上我要吃不到米饭,你就去死,就去死——”

李秋兰默默地走出了卧房。

戴梅珍在门口听着他们说话。李秋兰出来,戴梅珍发现她额头上流着血,心疼地说:“赶快,赶快止血。”她去拿来了一种叫金狗子毛的草药,敷在了她的额头上,然后用布条包扎上。戴梅珍说:“他不是人哪,怎么下得了手,我前生前世造了孽了呀,生了这么一个畜生。”

李秋兰哽咽着说:“婆婆,没事的,没事的,他眼睛不好,心烦。”

戴梅珍说:“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好媳妇呀,就是这样了,还替他说话。”

这时,王春发在房里吼:“烂狗嫲,还不快去郑马水家要饭,去晚了就吃光了,狗屎都没有了,我今天晚上要吃不到米饭,你就去死,去死——”

戴梅珍说:“不要理他,不要理他,让他自己去死,我们再也不要理他了,就让他死了吧,死了干净。”

李秋兰什么也没有说,拿了一个碗,出了家门。

她真的来到了郑马水的家门口。

她也真实地在郑马水的家门口闻到了米香。

站在郑马水家门口,李秋兰迟疑了会,伸出手敲门。郑马水在里面说:“谁呀?”李秋兰说:“郑委员,是我,李秋兰。”郑马水一听到李秋兰的声音,赶快开了门,把她迎了进去。郑马水把门关上,说:“秋兰,你怎么来了。”李秋兰看到厅堂里,他们一家老小在吃饭。她说:“郑委员,你行行好,给我一点饭吧。”郑马水说:“你看,现在困难时期,谁家有米呀,我们把救济粮省下来,晚上好不容易熬了点米粥,你就来了。”李秋兰哀求道:“郑委员,你就给点米粥吧,王春发要是吃不上饭,他会要我的命的。”郑马水说:“他敢,我活埋了他。”李秋兰说:“他的确很可怜。”

这时,郑马水看到了她额头上的伤,说:“是他打的?”

李秋兰点了点头。

郑马水吸了口气,说:“哎哟,这个混蛋,还真下得了手哇,这么漂亮的老婆也舍得打,我看他真的不想活了。”

李秋兰说:“郑委员,你行行好。”

郑马水说:“唉,看你这样,我也不好拒绝了,碗给我吧,我去给你舀点粥。”

李秋兰把碗递给他说:“郑委员,你真是大好人哪。”

郑马水说:“我不是甚么好人,我是心疼你,明白吗。”

李秋兰无语。

过了会,郑马水端着半碗米粥,来到李秋兰面前,说:“就剩这些了,你自己吃点吧,留一口给那混蛋就好了。对了,出去时,小心点,别让人看见了。”

李秋兰点了点头。

郑马水把她送出了门。

李秋兰刚刚走出几步,郑马水就叫住了她。李秋兰停住了脚步。郑马水跑过去,在她耳边悄悄地说了些什么。李秋兰说:“这——”郑马水又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李秋兰低下头,走了。郑马水笑了笑,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可惜哪!不过,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