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无边无际的哀伤 1952年 第二十五章

枪毙郑马水的那天,天空飘起了雪花。这是该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雪花从清晨开始飘落,到了晌午,唐镇就变成了一个白色的世界。刑场依然设在五公岭。在唐溪的河滩上开完宣判大会,五花大绑的郑马水就被押往刑场,和他一起枪毙的还有那三个心腹。他们被押往刑场时,后面跟了很多人,也有那些麻风病人,他们和蒙着脸的正常人分开走。到了刑场,麻风病人站在一角,同样和正常人保持着距离。

郑马水的目光在人群搜寻。

那么多的蒙脸人,不知道哪个是他要寻找的人。

他脸色苍白,嘴巴里塞着一块破布,说不出话来,看他的样子,有什么话要说。

监督行刑的区武装部长来到他的面前,说:“你有话要说?”

郑马水使劲地点了点头。

武装部长伸出手,扯下了塞在郑马水嘴巴里的破布:“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郑马水说:“多谢,多谢。”

只因平时,他和武装部长私交不错,武装部长才让他死前能够说些话,郑马水那三个心腹就没有如此待遇,其实他们早吓得面如土色,大小便失禁,哪有什么话说。郑马水在人群中无法分辨出自己要找的人,于是就大声说:“陪森,你站出来,我晓得你一定会来的。”郑培森是他15岁的大儿子,他果然在人群之中,只是躲在了后面,偷偷地看着父亲。郑培森听到了父亲的话,可他没有胆量站出来。

武装部长说:“你确定你儿子在场?”

郑马水说:“他一定在场,我晓得他的品性,他会来给我送行的。”

武装部长大声说:“郑培森,你要是在场,就站出来,你爹要和你说话。如果你想和你爹说上最后一番话,你就赶快出来,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

郑培森终于走到了父亲的身边。

郑马水笑了,说:“儿子,不枉我抚养你一场。”

郑培森哽咽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两眼泪汪汪的,生离死别的痛苦折磨着这个少年的心。

郑马水说:“时候不多了,儿子,我就和你说几句话吧。第一,以后无论如何,也不要当干部,我们贫穷出身,当了干部容易犯大错误;第二,我死后,你还是拣起我杀猪的老本行,杀猪是讨生活,不是杀人,没有危险;第三,你要记住你爹我是怎么死的,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利欲熏心;第四,也是最要紧的一点,做人要堂堂正正,靠自己的力气吃饭,就是饿死,也不能干伤天害理的事情,你爹是现世报,活该枪毙!儿子,我说的话你记住了?”

郑培森流着泪说:“爹,记住了。”

郑马水对他说:“儿子,你走远点,开枪时,你把脸背过去。”

郑培森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武装部长说:“郑马水,你还有话说吗?”

郑马水笑了笑说:“无话可说了,我也该上路了。”

武装部长让他张开嘴巴,把那破布塞回了他的嘴巴。

武装部长走到行刑队旁边,对他们说,开始吧。

一阵枪响,站成一排的郑马水等四人扑倒在雪地上,血在雪地上蔓延开去。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在他们的尸体上,无声无息。

……

枪毙郑马水的时候,另外一个和活埋麻风病人有关的人也死了,他就是瞎掉了眼睛的王春发。王春发和三癞子没有被枪毙,被判了十年徒刑,因为唐镇时封闭的麻风病疫区,没有把他们送到外面去服刑,而是关在唐镇的一间黑屋里。

三癞子万念俱灰,坐在黑屋的一角,默默无语。

王春发却在那里手淫。

从早上到晌午,手淫了几十次。

最后,枪声从五公岭方向传来时,他射出了人生的最后一点精液,精尽人亡。三癞子记得他最后的一声嚎叫,痛快淋漓而又撕心裂肺。

……

枪毙郑马水时,有两个人没有去刑场观看杀人。

他们就是游武强和郑雨山。

他们在熬药,希望雷公藤的汤汁能够解救那些痛苦哀伤的麻风病人出苦海,也希望唐镇有个美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