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袜

“各位小朋友,不要眨眼!”

董志希把一根白色的粗绳子向他们展示,然后放进黑色礼帽中,灵活地向上空做些古怪的手势,配合有趣的咒语:

“吗哩吗哩巴巴啊卡啦!”

当他伸手把绳子取出来时,它不但变成红色,还取之不尽,一直连绵拖延在地上,绳子很长很长……

小朋友瞠目结舌。有顽皮的,还欲上前搜索他的暗袋:“我要拆穿你!”

他叫:“喂喂喂,这是障眼法——”

有人在喊:“不要爬在大哥哥身上!真顽皮!”

又召集:“过来唱生日歌切蛋糕了……”

董志希离开生日会时,是下午五时半,这是他的兼职……他喜欢魔术,也爱听小朋友的笑声。

其实他最沉迷一刹那自欺欺人的迷惑感觉。普天之下的魔术师,都惑于时光光影疑幻疑真——在魔术未被拆穿时,悸动而又珍贵,很有满足感。神秘面纱一旦被风吹走,现实是个骗局。

小朋友的笑声在他身后随大门关上,陡地中止了。

董志希的欢容如百叶帘也陡地扯下来。他下班了,已经不必强作欢颜了。正如他自小被取笑,名唤志希就是“自欺”,最适合玩魔术吧。

不过,魔术师也会失恋的——如果爱情是一种魔术的话,这趟他便失手。有些人周末周日忙得不知如何编排玩乐时间。有些人是没地方可去的。

所以三个月来都尽量接Job。

表演娱宾之后,好似特别空虚。他的“笑”不是“快乐”,因此也特别累。

无聊地路过一个屋村,忽然隆然巨响,爆炸发生了。

玻璃碎片凌空洒落。大门也被震开,飞出走廊向街上弹去。石块有大有小,夹着杂物,袭向途人。

“救命呀!救命呀!”

情况非常混乱。

“有人开煤气自杀呀!”

“哎呀!好痛呀!”

“快走啦!危险呀!”他在忙乱中,随手拾起散落一地的衣物碎布来掩抹伤口。鲜血滴在眼睛上,一片殷红。他跌跌撞撞,滚过一旁。

觉得自己好脏,好腥,好想马上洗个澡,把一切洗涤干净。

迷糊中一回到家,衣服通通脱掉,歇斯底里地全部塞进洗衣机中。

这个洗衣机,是前置式的,有个“大眼睛”。当初咏琪挑选这一款,是爱看衣服在机器中“游泳”——如果上置式那种,一切蒙在鼓里,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咏琪是坦率的女孩。

她爱上了别人,会让他明白。她的心可以看得见。不同他,像鸵鸟一样,情愿把真相无限期押后,最好永不揭穿。

“很想骗自己,”她道,“但我对你没感觉了。”

她说得很清楚:“你不想知道,不等于没事发生。”

我不想知!不想知!我只是希望那根绳子可以魔幻地延长下去……

带着血污泥尘和碎片的脏衣服在强有力去污液中拼命翻滚,清洗后,他按下Dying的掣。

衣服又渐渐地干了。

它们一干,便恢复原形——只有最不争气的人,才经不起折腾,不成人形。

董志希好像下定决心,洗心革面,忘掉前尘。所以死守在这个过程,一如祭礼。真舍不得。

慢着——

他看到自己的衣服堆中,混有一只花袜子!

花袜子?谁的花袜子?

那么怪异,出现在“大眼睛”中,掩映不定。他按停机器。是一只女孩的短袜,小小玫瑰花粉红色,有蕾丝花边。非常娇俏,但天真。

这肯定不是咏琪的。正狐疑……

门铃突然响了。

凌晨四时多?

透过防盗眼看不见什么人。刚扭动门把手,门开一道缝——她进来了。

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一身血污,皮肤因严重受创,都斑斓剥落,露出粉红色嫩肉,和一些黄白的脂肪和骨头。头发、眉毛都焦了,一双眼睛半甩跌地挂在眼眶边,再活动,它会滚下来。好脏,好腥……

女孩直勾勾地盯着他:

“还给我!”

“什么!”

“还给我!”她哀伤地说,“我找了一整天了,急死我了。原来在你这儿。”

她伸出瘦小的手,指着花袜子:“是他送我的!”

董志希发现她的手腕手臂,全是刮刀遗痕,还滴着血。

他明白了。他曾随手拾起来捂伤口的袜子洗好了,干了。

“你何必为一个不爱你的人,弄成这样!”

“他说,”女孩凄然一笑,“你喜欢刮哪儿就刮哪儿吧,痛的是你自己。”

董志希把东西还给她。他望望她的脚——左边穿上一只花袜子,右边模糊了。

她的下半身,看不分明。

他道:“你连生命也没有了,还要一只袜子干什么?真傻!”

“那天我生日。”女孩沉醉甜蜜地回忆,“十七岁。他送我这对花袜子好漂亮。我很开心,马上把旧的脱掉换上新的。他脱掉我的衣服。我们上床了,我的第一次。”

“他知道你这样子吗?”

“他在警察跟前呼冤:‘阿Sir关我什么事?我不再爱她,没有罪呀!’——他同Bibi一起来,她是谁?又关我什么事?”

“你扔掉它吧。”

女孩不发一言,穿上了,终成一对。

志希问:“你叫什么名字?”

“可乐。”

“可乐?”

“——可以快乐便快乐。”她准备上路,“如果他不让我知道,我情愿永远永远不知道。”

“等等,等等!”他急道,“我给你做最后的告别表演。”他把绳子、礼帽拎出来,把魔术表演一遍。逗得她开心点。女孩微笑,给足了面子——她是一个“沧桑的小朋友”,怎相信绳子会得延长?它该那么短,就那么短。

女孩在门缝消失了。临走,她轻道:“对不起。”

董志希扔掉道具,颓然地倒身沙发上。对不起?——她为什么要道歉?

凌晨六时半,两个电视台都播放早晨新闻。部分新闻是昨日的旧闻。

报告员不带任何感情地报道:“昨日下午五时半,安宁新村发生煤气爆炸,一名十八岁女子怀疑因失恋自杀。趁家人外出时引爆煤气,现场一片凌乱,门窗严重损毁。事主身亡,两名住客受伤。警员及消防员接报到现场疏散。一名无辜途人路经该处,被一高空坠下的石块击中头部昏迷,送院急救,延至今晨六时不治——”

他也撒手尘寰了,掩眼法终有一刻被揭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