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杜松树 第七章
“你真的不记得五年前在那所小学教完一个学期的课程之后的半年都做了什么了吗?”辛十牙坐在椅子上架着腿,双手交叉合拢成拳头状放在膝盖上。
“完全不记得了。”夏少元很平静地说。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愿意想起的事情吧。人脑是很奇怪的东西,我们经常会听到一些医学常识,比如感冒了会发烧,空气不够人会昏厥,运动后会出汗,但是您觉得这些真的只是如此简单的1+1=2么?”辛十牙微笑起来,露出整排白得发亮的牙齿。夏少元有些不耐烦地摇着头。
虽然被学校领导要求在家里休息,但他还是在整理复习资料,可现在居然被警察传唤,还要与这个看上去好似发育不良的高中生似的怪异家伙对话,这些都让夏少元觉得有种无法忍受的燥热感,他觉得包裹皮肤的衣物仿佛都长出了微小的尖刺。
夏少元困惑地摇摇头,他不明白这个话题与叫自己来有什么关系。
“其实很简单,这一切都是脑的命令,作为脑的容器——人的身体是无限制服从脑的命令的,感冒的时候脑对身体下达命令让体温上升以杀死病毒,空气稀薄让人昏厥以减少氧气的使用量来延长存活的时间等候救援。总之一切的一切都是脑在控制,而唯一目的则是让这个容器尽可能健康完整地运作下去,就好像寄居蟹一样,脑对身体的命令既是保护身体,也是在保护脑本身。”辛十牙侃侃而谈,夏少元则是一脸的费解,从外貌上看是老师与学生的两人实际上却仿佛颠倒了过来似的。
“对不起,我,我不是太明白你的意思。”
“很简单,我觉得您之所以记不起来那半年发生了什么,并不是因为强制外力比如药物或者受到强烈的脑部撞击之类的原因,而是您不愿意回忆起来,因为您的大脑很明确地知道这段回忆会给您的身体带来非常大的伤害,或者会有不利于脑的事情发生。恕我直言,这五年以来您是否经常会有一些奇怪的感觉,比如经常因为同一件事物而产生令自己非常不快或者难以忍受的反应?”
夏少元有些呆滞地看着对面的家伙。
为什么他会知道?五年来,口腔里那种古怪的味道一直纠缠着自己,每当看见别人吃肉或者闻到肉的香味,自己的口腔里都会充盈着那种古怪的感觉。
又来了!
夏少元的嘴巴似乎被塞满了一样,他大张着嘴,努力想合住自己的上下颚,但是仿佛有什么东西不停地从胃里沿着食道翻涌上来,口腔里好像满是那种经过牙齿咀嚼过后的半流质的肉类,还带着些许蒜意。被牙齿磨得几乎完全损坏的肉质纤维却依然保持着丝状样子,微微刺激着柔软的舌头,从舌根传过来的压迫感和腐肉的臭味让夏少元恶心得几乎无法忍受。他伸出手指下意识地想要将口腔里的东西拨弄出来,可是什么也没有。他想吐,抠着喉咙,但是什么也吐不出来,反而因为刺激弄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脸部也因为难受和恐惧而扭曲起来,眼泪沿着被弄得褶皱起来的皮肤四处流淌,如同瘾君子发作起来的表情,和刚才温文尔雅的样子判若两人。
辛十牙似乎早就有所准备,他并没有去帮助夏少元,倒是在旁边的楼曲萌吓坏了,想要去扶一下他。
“别碰他。”辛十牙摆了摆手示意着。
楼曲萌停了下来,她相信辛十牙的判断,于是去拿毛巾和热开水。等她回来的时候,夏少元已经好多了,他整个身体瘫软在椅背上,仰着头,仿佛非常疲惫。楼曲萌将毛巾和开水递过去,夏少元低着头说了声谢谢,拿过了毛巾却没有接过水,他认真地用毛巾擦干净脸并且梳理了下凌乱的头发。
“看来在你的身上的确发生过可怕的事情啊。难道你真的愿意让这个病症困扰一辈子吗?这是脑对记忆产生的风险规避,力图忘记它是不现实的,无论将它压抑到何处,不是照样会浮现出来吗?”辛十牙劝慰道。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我实在是记不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夏少元叹了口气。
“那既然这样,我也无能为力了,这种事情看来唯有靠自己了。”辛十牙一脸惋惜地说。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夏少元身边。
“如果没事,我想回家。”
“当然可以,”辛十牙转过脸对楼曲萌说,“送夏老师回去吧。”楼曲萌有点奇怪地哦了声,和夏少元一起走了出去。
“究竟是什么东西?”辛十牙看着夏少元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
那种模样应该不会是装出来的,刚才的谈话似乎触及了夏少元最薄弱的地方,他又好像条件反射般地做出了强烈的反应。从这种大脑对身体的强烈保护的力度来看,在他身上发生的应该是让他极为恐惧的事情。
去那所小学问问可能会有新的收获吧,辛十牙本打算从夏少元口中掏出些什么,却无功而返,只能选择从夏少元与凉笑、绘里她们最初相见的地方开始调查。
这所小学其实与X中学同名,作为附属小学,这里的孩子大多数都会进入X中学学习,所以说是直升也丝毫不为过。不过小学人数并不多,每个年级也只有两个班而已,只是这里的孩子大都非富即贵,即使年纪不大,他们的言行举止也已经和其他阶层的孩子有很大的不同了。孩子们看到辛十牙和楼曲萌并没有流露出任何好奇和不安,他们对陌生人的来访似乎习以为常,只有少数孩子调皮地打量着两个人。这些孩子的反应让楼曲萌相当奇怪。
“真的一点也不可爱啊。”楼曲萌站在操场上看着那些孩子,撅着嘴发出如此的感叹。
“哦?你很了解小鬼吗?”辛十牙背对着那些孩子看着校门外。
小鬼?楼曲萌忽然记起来了,一般来说没有人会这样称呼小孩子吧,但是辛十牙不同,这个世界上除了高处,最让他厌恶的就是小孩子,所以进来这么久他始终不去看那些孩子。
“你没有去看,当然没发觉,你不觉得这些孩子过于成熟了么,那种仿佛大人般的动作和语言,最夸张的是那种眼神,几乎看不到多少小孩子的天真了,他们就像一帮微缩的成人!”楼曲萌指着那些孩子嘀咕起来。
“这不很好么,我最讨厌小鬼过于活泼了,你说他们是微缩版的成人,那只是因为你自己是放大版的小鬼罢了。”辛十牙毫不留情地讽刺道。
楼曲萌不再理他,只是盯着那些在操场上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梳着漂亮的发型、穿着洋装、气质高雅如公子小姐般的小学生。
“让你们久等了。”这时候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和白色皮鞋的短发年轻女孩从教学大楼走了出来。
“不不,只是一会儿。”楼曲萌微笑着摆摆手。
“孩子们很可爱吧,这些孩子很聪明,也很听话。”看来是老师了。短发老师指了指那些操场上的小学生,楼曲忽然萌看到有几个孩子也望向这里,当他们看到老师指着自己后,眼睛里流露出很明显的不快。
“嗯,是的。”辛十牙迎合一句,相当言不由衷。如果非要在孩子和楼曲萌之中选一个来夸赞的话,他宁愿选后者。
“校长因为有事情没办法接待你们,我姓路,叫路雪,是这里的老师,让我带两位去教师办公室休息一下吧。”路老师热情地邀请道。
“不,不用了,我们只想知道五年前在这里担任过实习语文老师的夏少元先生的一些资料。”辛十牙拒绝了路老师,从口袋里掏出夏少元的照片递了过去。
“哦,他啊。”路雪忽然感叹起来,语气里充满了惋惜和略有些不屑的味道,这种复杂的感情让她的眉毛扬了起来,而一边的嘴角却微微上翘,流露出想要笑却用力压抑的样子。
这个女人一定知道些什么。辛十牙当时就这样想到,那种古怪的表情是无法伪装的,虽然她很快就调整过来,但是那一刹那的真实被辛十牙捕捉到了。
“看来路老师认识他?不过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楼曲萌好奇地问,因为看上去这位老师很年轻,至多也就是二十一二岁,好像刚从大学毕业的样子。
“当然啦,我是和他一起分到这个小学的。”路雪忍不住呵呵地笑了起来,“我都在这里呆了五年多了呢,不过比我来得时间长的大有人在,校长先生就在这里教了二十五年的书了,他是这里的第一任校长。”
“啊!你好年轻啊,五年,比我还大啊,可是你皮肤保养得真好。”楼曲萌完全忘记了来这里的初衷,满眼做崇拜状,拉起老师的手盯着对方的脸蛋看起来,弄得路雪很不好意思。
“哪里啦,你过奖了,可能是老和孩子们在一起的缘故吧,心年轻起来样子也会年轻一些,我男朋友还经常说我像小孩子。”女性听到恭维自然而然地快乐起来,最开始那种平民与警察之间的隔阂一下子消失不见了,辛十牙笑了起来,在心里暗笑楼曲萌自来熟的能力倒是很适合做警察。
“难怪了,我天天跟着这样一个老古董的家伙。”楼曲萌斜着眼睛看了看辛十牙。
果然是不能随便表扬的家伙,辛十牙冷哼了一声表示不满,但楼曲萌假装没听到。
“还是等下讨论皮肤保养吧,路老师可不可以多告诉我一些五年前在这里任教的夏老师的情况。”辛十牙打断了她们女性之间的共同话题。
“哎呀,聊着聊着就忘记正事了。其实夏老师是位很不错的人,他虽然和我同时毕业,可是学识真的好丰富,所以他只呆了一个学期就去X中学做高中老师了。我就不行罗,只能教教小学生,不过也可能因为我喜欢小孩子吧。师范大学毕业却做小学老师,好像有点蛮丢脸的呢。”路雪有些感叹地扬起眉毛,长叹了一口气。
“不会,只要爱学生,就是一位好老师。”楼曲萌替路雪打气道。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啊,又岔开话题了呢。其实当年夏老师没打算那么快去X中学,当带完那一届五年级的一个班的语文课程之后,由于暑假的时候出了一些事情,他不得不辞去职务,然后就消失了。好像半年之后他才回到X中学,应聘到了高中老师的职务。不过最近很久没看到他了,实际上他五年前去X中学应聘时我都很担心,那所中学一直以严格著称,对学生如此,对老师的要求更是到了严苛的地步。”路雪说着说着,表情忽然严肃起来。
“你刚才不是说夏少元是位学识渊博的很厉害的语文老师吗?”辛十牙问道。
“那当然,可是X中学并不是单纯以老师的能力作为衡量标准,特别是在他身上还发生过那种事情。”路雪的语气再次出现了那种轻蔑,那种对夏少元的发自内心的看不起。
“究竟是什么事情?”
“他和一位高中生相爱了。”路雪故作神秘地说。
辛十牙愣了一下,随即继续问下去。
“他在小学教书,怎么会认识高中女生?”
“哎呀,当时我也觉得奇怪,不过后来据说这个高中女生就是他学生的姐姐,所以自然认识了。好像夏老师和那个女生很相爱,不过这事情不知道怎么被捅了出来,当事人双方都很难堪,那个女生就是X中学的,后来退学了,而夏老师也被校长找来劝退了。不过半年之后他居然又应聘进了X中学,你不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吗?发生过师生恋的老师,X中学居然收下了。”路雪仿佛在讲故事一般表情夸张地叙述着。
似乎的确有些方向了,辛十牙听完后想。
“那个女生后来怎样了?”
“不知道,完全没有消息,毕竟和我们无关,问多了显得太八卦了。”路雪自嘲地笑了起来。
辛十牙继续问了些关于夏少元的其他事情,不过都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他打算向路雪告辞,路雪也很热情地与楼曲萌告别,两人仿佛一下子成了闺中密友似的,女人之间的友情实在让男人难以捉摸。
“对了,你不是说那个高中女生是夏老师一个学生的姐姐吗?那个学生叫什么还记得吗?”辛十牙临走时问道。
路雪一下子被卡住了,她皱起眉头,微微抬起下巴,想了好久,终于说了出来。
“当时事情弄得满城风雨,那个孩子本来是很活泼开朗的,因为我和夏老师教的都是同一个班,所以他也算是我的学生吧,我记得他好像叫舒介一,一个长得很可爱的男孩子。”
“舒介一?”辛十牙机械地重复了这个名字。
居然是他?看上去似乎合情合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