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十五个杀人者

〔美国〕斯达尔·爱克厄尔

医学界人士的秘密会议总有一种神秘的气氛。人们也许会纳闷他们聚会时讳莫如深,是不想让外人发觉他们所知与所不知的各有多少。

最近二三十年最神秘的医生聚会,是纽约市一群自称爱克斯社的名医的集会。二十年来,这一小撮医生每隔三个月,在华尔顿饭店关起门来开会,直到黎明,不知做些什么。

爱克斯社最近一次有声有色的会议,是在三月一个凄凉的雨夜举行的。天气虽然恶劣,十四个社员却无一缺席,因为这次会议具有特别的吸引力。一位新社友,也就是第十五名社员,将在这次会议上入社。作为一个公认的医学界天才,萨姆尔·华纳医生异常年轻。现被选为爱克斯社社员,就是他医术高明最大的明证。因为这十四位邀他入会而年纪较他年长的医生都是各科的泰斗。说实在的,会员中有一半是华纳医生衷心仰慕的当代名医。

华纳医生和那些名医寒暄之后,坐在角落里,不论威士忌、鸡尾酒和白兰地,一概静静地谢绝。他的面色一直很紧张,矫健的身子坐得笔直,好像他不是在参加会议,而是做好姿势要拔腿飞跑。

九点整,德高望重的诊断专家迪克医生宣布爱克斯社开会。“华纳医生,”他劈头说,“本社只有一个目标。社友每三个月聚会一次,有谁自从上届会议之后杀害过人,要在会上公开认罪。

“我说的当然是治死了人——不过,如果我们之间有谁承认那是因为仇恨而不是因为愚蠢而杀了人,那倒是新鲜。我们关心的是,病人本来可以活下去,但因为主治医生诊断错误,或是用错了药,或手术程序错误,误杀了他。”

“我知道这是我第一次参加会议,”华纳焦急地喃喃说,跟着声音响亮起来,“可是我有些实在重要的话要说。”

“杀了人?”迪克问他。

“是的。”华纳说。

“很好,”老教授点了点头,“我们愿意洗耳恭听。不过,在你前面还有两个要处理的杀人凶手。”

就在这个时候,有几个社员注意到这个年轻外科医生的紧张不只是怯场。大家都肯定华纳是带着一种神秘的激情第一次来参加爱克斯社会议的。

杰出的精神病学家柯蒂夫医生把手放在华纳的臂上,轻轻地说:“我们都犯过更大的错误——不管是什么错误。”

“你要安慰华纳,柯蒂夫,是好的,但请不要出声。”老迪克厉声说,“这不是给受到良心谴责的病人养伤的休养院,这是一个治理错误的诊疗所。我们的目标是做科学研究。今夜要审理的第一个案子,”老迪克一路说下去,“将由戴维斯医生陈述。”

那位温文儒雅的胃病专家起立时室内一片寂静。“去年暮夏我被叫到汽车装配工人霍罗威的家里,”他开始叙述,“贝尔参议员请了他那个选区比较贫穷的家庭野餐。事后,霍罗威家的三个孩子食物中毒。参议员身为主人,觉得自己有责任,在他恳请之下我到了他家。我发现较大的两个孩子,一个九岁,一个十一岁,呕吐得非常厉害。他们的母亲已把三个孩子所吃过的东西列在一张单子上给我看。单子好长。我给的处方是一大剂蓖麻子油。第三个孩子只有七岁,病势没有两个哥哥厉害。他面色苍白,有点发热,也稍微有点头晕,可是没有呕吐。看起来他也是食物中毒,不过,程度比较轻微。为了安全起见,我也给他吃了同样多的蓖麻子油。

“到了午夜,孩子们的爸爸打电话来,说两个大的情况大有进步,小的情况却使他惊慌。我叫他不要发愁,那最小的孩子病情的发展有点慢,到了早上他的病情一定会好转。听完电话,我暗自庆幸:为了预防我给他吃了蓖麻子油。第二天我发现那两个大孩子差不多已经痊愈,那个七岁的却病得更厉害。体温高达四十摄氏度,脱水,两目深陷,有黑眼圈,表情痛苦,鼻孔张开,嘴唇发青,皮肤又冷又黏。”

戴维斯医生说到这里停住了。

享有盛誉的肺科专家莫理斯开口了,问道:“是不是几个小时之内就死了?”

戴维斯医生点点头。

“是这样的,”莫理斯医生平静地说,“你最初看他时,他大概患有急性盲肠炎。蓖麻子油把他们的盲肠弄破,等你再去看他时,腹膜炎已经发作了。”

“是的,”戴维斯医生慢腾腾地说,“经过情形正是这样。”

“以蓖麻子油杀人。”老迪克哈哈大笑着,“伍德医生,现在该你发言了。”

那位有名的苏格兰外科医生站起来。“好吧,”他转向他的同事,那位新社员,“你知道急性胆囊炎患者的情形是怎样的,萨姆尔。病人在深夜才被抬了进来。腹部右上方四分之一处疼痛难当,连背部和右肩都痛,显然胆囊已经穿孔。我立即给她开刀,可是那胆囊一点毛病也没有。过了一个小时她死了。”

“验尸结果如何?”斯威尼医生问。

“且慢,”伍德回答,“这是要你们推断的。”

“你有没有看过她的病历?”柯蒂夫医生踌躇一下问。

“没有,”伍德回答,“那是急诊。”

“啊哈!”迪克哼着鼻子说,“原来如此!又在瞎猜。伍德医生由于误解了疼痛的根源,杀害了一个女病人。我们的名外科医生所描述的疼痛,除了胆囊炎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呢?”

“心脏。”莫理斯医生脱口而出。

“你说对了,”伍德说,“验尸证明是右冠状动脉的下行支脉梗塞。”

“庸医杀人,”老迪克愤怒地说,“各位,我们从这些幼稚的杀人骇行中,除了知道愚蠢披着科学的外衣为害以外,并没有学到什么东西。可是在座的有一位年轻而极有才华的外科医生,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如果他杀过人,这个杀人案一定精彩无比。他坐在那里一直烦躁不安,像个真正的罪犯,内疚使他直冒冷汗,很想把他的罪状和盘托出。各位,我现在请我们最年轻的新罪犯萨姆尔·华纳医生发言。”

华纳医生用他的那块湿手帕抹抹脖子。“病人是个年轻人,才十七岁,才华惊人,”华纳说,“他写诗。请我去的时候,他已经病了两个星期。我看见他病成那个模样,立刻把他送往医院。他先是腹部左边剧痛。他本想请我给他诊治,可是肚子痛了三天又不痛了,他以为已经痊愈。

“然而过了两天又痛起来,而且开始发烧泻肚。请我去的时候,他大便里有脓有血,但没有阿米巴菌也没有病原菌。我看了病理报告以后诊断是溃疡性结肠炎。根据症状不像是盲肠炎。我给他开了阿札尔法丁,只让他喝清汤。经过这种治疗,病情反而加剧。整个腹部有触痛现象。我给他精心治疗了两个星期,他不治而死。”

“验尸结果证明你错了?”伍德医生问。

“我没有验尸。”华纳说,“孩子的父母非常相信我,孩子也一样。他们都认为我已尽我所能救他的命。”

“那么,你何以知道你诊断错了?”休漠医生问。

“就是由于一桩简单的事实,”华纳生气地说,“我没把病人治好,因为诊断错误,我治死了他。”

“一个合乎逻辑的结论,”斯威尼医生说。

“各位,”迪克在他坐的地方咯咯笑着说,“我们这位才华横溢的新社员显然干掉了一个大诗人。现在请你们指控他的诊断错在什么地方。”

谁都没有吭声。华纳紧张的神情使他们深信诗人之死还有隐情,他们小心翼翼地对这个问题进行讨论。

“病人死了多久了?”罗森医生向。

“上星期三,”华纳医生回答,“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说孩子的父母很相信你,”柯蒂夫说,“可是你看起来像为什么事情发愁似的,我们觉得奇怪。警察调查过吗?”

“没有,”华纳说,“我干得天衣无缝。连你们似乎也不能推翻我的诊断。”

这个突如其来的挑战激怒了一些社员。

“这里面另有蹊跷。”伍德慢腾腾地说,眼睛盯着华纳。

“唯一的蹊跷,”华纳很快回答,“就是病情的复杂。各位显然喜欢简单明了的命案,就像刚才我们听到的那几件。”

斯威尼轻声说:“华纳医生的诊断,是未经他仔细研究仓促定案的一个好例子。他所描绘的症状可以指向许多种疾病。”

华纳脸红了。“你能不能把你的侮辱佐以一点科学上的证据?”他问。

“你说过,最后的病征之一是整个腹部有触痛现象,”戴维斯医生说,“这就指明是腹膜炎。”

“可能是穿孔,而不是溃疡。”斯威尼医生补充说。

华纳医生又用他的那块湿手帕抹了抹脸,轻轻地说:“我从未想到过异物穿孔。”

“你应该想到的。”柯蒂夫医生笑着说。

“算了吧,算了吧。”老迪克插嘴说,“我们不要离开正题。什么能导致穿孔?”

“他死时十七岁,”柯蒂夫回答,“不会像小孩子那样吞针入肚。”

“那么,”伍德医生说,“十之八九也不会是鸡骨。鸡骨大概会卡在食道里,不会到胃内去。”

“华纳,”老迪克说,“我们已把范围缩小了。越来越扩展的触痛,可能意味着不断扩展的感染。从病情的发展看,可能是穿孔而不是溃疡。这种穿孔说明病人吞食了什么东西,我们已经排除了针和鸡骨,这就给我们留下一个明显的猜测。”

“一根鱼骨。”斯威尼医生说。

“一点儿不差。”老迪克说。

华纳站起来紧张地倾听众人异口同声肯定这个诊断。迪克宣读了审判员的裁决。

“我认为我们全体同意。”他说,“萨姆尔·华纳杀害了他的病人是因为他把病人当做溃疡性结肠炎疗治。其实,他只要开刀,除去化脓的鱼骨,就能挽救病人的性命了。”

华纳三步并作两步穿过房间走向他挂大衣和帽子的壁橱。

“你到哪里去?”伍德医生在后面喊他,“我们的会议刚刚开始。”

华纳一面穿大衣一面笑。

“我没有多少时间了。你们说得对,这个病例是有点蹊跷。那就是我这个病人还活着。我给他医治溃疡性结肠炎治了两个星期,今天下午我才忽然明白我的诊断不对——除非我能找到他真正的病因,否则他就会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死亡。谢谢你们对于此病所作的诊断,有了这个诊断,我就可以挽救我这个病人的性命了。”

半小时后,爱克斯社的社员,站在圣迈克尔医院里看着华纳动手术。没有一个人吭声。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护士静悄悄地把手术器械递给华纳。他们的手上沾满了血。

十四个医学泰斗满怀希望地盯着吞了一根鱼骨的少年因痛苦而失去知觉的脸。没有一个国王或教皇在死亡线上挣扎时,有这么多的名医屏息凝神地环伺左右。

突然间满头大汗的华纳举起戴着手套的手来,手指中间夹着一样东西。

“把它洗干净,”他低声对护士说,“拿给各位先生看。”

老迪克迈步上前,从护士手里接过那东西来。

“一根鱼骨。”他说。

爱克斯社的各位社员围着那根鱼骨,就像它是难以形容的宝物。

三个星期后,病人完全复原。

蕪茗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