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十六节

对于赫米娅·芒特来说,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清晨穿过莫兰德的中心地区,比在哥本哈根的时候还要危险。这个小镇的很多人都认识她。她去了教堂,看了场足球赛,去了亚恩最喜欢的酒吧,又和亚恩的母亲一起去逛了街。想到那个时候的欢乐时光,她感到难过不已。

也正因为如此,这里的很多人都认识了奥鲁夫森家长子的英国未婚妻。这加大了她被认出来的可能性。如果这样的话,人们一传十,十传百,警察很快就会听到口风。

这天早晨,她戴了一顶帽子和一副太阳眼镜,但这依然不能彻底消除她的危险。无论如何,她必须要冒这个险。

昨晚她一直在市中心,希望能够碰到哈罗德。她知道他喜欢爵士乐,所以首先去了霍特酒吧,但那里已经关门了。在所有年轻人聚集的酒吧或者咖啡馆,她都没看到他的踪影。整个晚上都白费了。

今天早晨,她准备去他家。

她想过打电话,但那有些太冒险了。如果她说了自己的真名,监听者会听到;而如果起个假名,或者不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那就有可能吓到哈罗德,让他逃跑。她必须亲自去一趟。

然而这样的危险可能更大。莫兰德是一个城市,可桑德却是一个小岛,岛上的居民几乎都彼此认识。她只能期待那里的人把她当成一个游客,不会去注意她。再没其他办法了。离月圆只有五天的时间了。

她走到港口,拿着小箱子登了船。在舷梯尽头站着一个德国兵和一个丹麦警察。她向他们出示了自己的假护照。那份文件已经经过了三次检查,但递给他们的时候她还是不禁抖了一下。

那个警察仔细地研究着她的身份证。“你真是远道而来啊,瑞克斯小姐。”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我是来参加葬礼的。”这应该是个比较可靠的理由。她不知道亚恩的葬礼是什么时候,但早到个一两天也没有什么可疑的,尤其是在战争时期。

“是奥鲁夫森的葬礼。”

“是的。”眼泪顿时涌了上来,“我是他的远房表妹,但我母亲和莉斯贝思·奥鲁夫森走得很近。”

虽然隔着眼镜,警察还是感到了她的悲伤。他温柔地说:“请节哀。”然后就把文件交给了她,“还有时间。”

“是吗?”也就是说葬礼就在今天,“我不太肯定,电话也打不通。”

“葬礼是今天下午三点钟。”

“谢谢。”

赫米娅走到船上,倚着栏杆。船开了,她望着海对面那个平凡的小岛,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到那里时的情景。亚恩家里冰冷的房间让她感到吃惊。这样严肃刻板的家庭居然可以养育出像亚恩一样风趣幽默的人。

她本来也是个严肃的人,至少她的同事是这么认为的。她在亚恩的生活中好像扮演了一个母亲的角色:催促他准时,不让他醉酒;而他则教会她放松,享受生活。她曾经对他说:“自然随性要看时间和场合。”为此他笑了她一整天。

她后来又去过一次桑德岛,是在圣诞节的时候。奥鲁夫森家的圣诞跟大斋期没什么区别。对于牧师一家来说,圣诞节是一个宗教事件而非狂欢的日子。但她反而觉得这样安安静静地度过节日,倒也别有一番趣味:她和亚恩玩拼字游戏,和哈罗德聊天,吃着奥鲁夫森太太准备的平凡食物,穿着毛皮大衣,和心爱的人手牵手地走在寒冷的海边。

她从来没想过来这里参加他的葬礼。

她很想去,但却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那里有太多人认识她了。甚至可能有警察。无论如何,如果赫米娅都能知道,亚恩的工作已经另交他人,那么警察恐怕也可以得到同样的结论。

因为葬礼,她可能要在这里多待几个小时了。她得等到葬礼结束之后才能去奥鲁夫森家。因为葬礼前,会有邻居在家里的厨房帮忙,在教堂摆花,有承办商和护柩人。那比参加葬礼本身还要危险。但葬礼一结束,悼念者喝完茶,吃完小三明治,很快就会离开。空留下逝者的家人独自悲痛。

这意味着她要找个地方把时间耗过去,而且还不能被发现。如果她今晚能够拿到哈罗德手上的胶卷,就可以搭明早的第一班车赶往哥本哈根,再在明晚坐船去博恩霍尔姆,第二天过海去瑞典,二十四小时后就能抵达伦敦,比满月之夜还提前了两天。这样想来,浪费这几个小时还是值得的。

她在桑德岛下了船,向酒店的方向走去。她不能进大堂,那里可能有人还记得她,所以她走到了沙滩上。今天并不是个适合到海边晒太阳的日子——天空中堆着厚厚的云,凉风一阵阵地吹过海面——但那些旧式的更衣房依然被推了出来,有人在海里游泳,还有人在岸上野餐。赫米娅找到了一个沙丘的斜坡,假扮成度假的游人躺了下来。

她一直等到涨潮。酒店的马把那些更衣房拉走了。这两周以来,她能做的仿佛只有等待。

圣诞之后,她又见过亚恩的父母一次。那次他们百年不遇地去了趟哥本哈根。亚恩带他们到提华里花园逛了一圈,当时的亚恩风趣幽默,服务周到,逗得他母亲笑声不断,就算是那位严父也不禁回顾起了在詹斯博格的学生生涯。几周后,纳粹来了,赫米娅乘着一辆装满了来自德国敌对国外交官的火车,满怀耻辱地离开了丹麦。

而如今,她回来了,冒着自己和他人生命的危险,寻找一个致命的机密。

沙滩上已经没有人了。她在走向教堂的路上遇到了几个人。她和他们保持了距离,假装自己是一个不友善的游客。好在没人认出她。

她终于看到了那座矮矮的教堂和牧师的房舍。想到那是亚恩的家,她再次悲从中来。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她走近一些后,看到那个小墓地中多了一座新坟。

她沉痛地走到了她未婚夫的坟前,摘下了墨镜。那里摆满了花。人们通常都会为年轻人的早逝而感到遗憾。她突然无法抑制自己的悲痛,浑身颤抖,眼泪从她的脸上淌了下来。她跪了下来,捧了一抔土,心中想着他在坟墓中的身体。我曾怀疑过你,她想道,但你却是我们之中最勇敢的。

她终于平静了一些,站起身来。她用袖子擦干了脸上的泪水。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她转身离开时,她看到了亚恩父亲高大的身影站在几码之外,正定定地望着她。他应该是怕惊动她,一直静静地等在那里。“嗨,赫米娅,”他说,“上帝保佑你。”

“谢谢您,牧师。”她想拥抱他,但他不是一个习惯拥抱的人,所以最终只是和他握了握手。

“葬礼已经结束了,你来晚了。”

“我是故意的。我不能让别人看到我。”

“还是进屋里来说吧。”

赫米娅跟着他穿过草坪。奥鲁夫森太太正在厨房里,却少有地没站在水池旁边。赫米娅猜想邻居应该是帮忙洗好碗了。奥鲁夫森太太穿着黑色的长裙,带着黑帽子,坐在厨房桌前。一看到赫米娅,她的眼泪流了出来。

赫米娅抱了抱她,但她的心情并不只有同情。她想找的人不在这里。她尽量委婉地说:“我以为哈罗德会在。”

“他不在。”奥鲁夫森太太说。

赫米娅突然感到,自己漫长而危险的旅程最终还是白费了。“他没来参加葬礼吗?”

她含着泪摇了摇头。

赫米娅尽量掩饰着自己的失望,说:“他去哪儿了?”

牧师说:“你最好坐下来。”

她告诉自己要有耐心。牧师习惯了别人的服从。反对他不会有任何好处。

奥鲁夫森太太说:“想喝杯茶吗?当然,只是代茶。”

“好,谢谢。”

“三明治呢?剩了很多。”

“不用了,谢谢。”赫米娅一天来什么都没吃,但可能是因为紧张,她居然一点也不觉得饿。“哈罗德去哪儿了?”她失去了耐心。

“我们也不知道。”牧师说。

“怎么回事?”

牧师的脸上露出了一个鲜见的惭愧表情。“我们吵架了。我和他一样固执。从那时起,上帝开始提醒我和子女的相处时间有多么珍贵。”他的脸上划过了一滴泪水,“哈罗德因为生气离开了,不愿意告诉我们他去了哪里。过了五天,他又回来了,可只待了几个小时。我们的关系缓和了一些。他告诉他母亲会住在一个同学家,但我们打电话过去,他却不在那里。”

“您觉得他还在生您的气吗?”

“不,”牧师说,“当然,可能也是吧,但那不是他消失的原因。”

“你什么意思?”

“我的邻居阿克塞尔·弗莱明的儿子在哥本哈根警察局。”

“我知道,”赫米娅说,“彼得·弗莱明。”

奥鲁夫森太太插话说:“他居然敢来参加葬礼。”她从来没有这样愤恨过。

牧师继续道:“彼得说亚恩是英国的间谍,而哈罗德在继续他的工作。”

“啊。”

“你好像并不惊讶。”

“我不想对您撒谎,”赫米娅说,“彼得是对的。是我让亚恩去拍摄德军基地的照片的。胶卷现在在哈罗德手上。”

奥鲁夫森太太哭了。“你怎么能这么做?亚恩就是因为这个才死的。我们失去了儿子,你失去了未婚夫!你怎么能这么做?”

“对不起。”赫米娅低语。

牧师说:“这是场战争,莉斯贝思。很多年轻人为了反抗纳粹都牺牲了生命。这不是赫米娅的错。”

“我必须要从哈罗德那儿拿到胶卷,”赫米娅说,“我想找到他。你们能帮我吗?”

奥鲁夫森太太说:“我不想再失去一个儿子!我受不了!”

牧师拉住了她的手:“亚恩是因为反抗纳粹而死的。如果赫米娅和哈罗德可以完成亚恩未完成的事,他的死就没有白费。我们必须要帮助她。”

奥鲁夫森太太点了点头。“我知道,”她说,“我只是害怕。”

赫米娅说:“哈罗德说他要去哪儿?”

奥鲁夫森太太回答说:“科斯坦。哥本哈根外面的那个城堡,是达克维茨家。约瑟夫·达克维茨是哈罗德的同学。”

“但他们说他不在那儿?”

她点了点头。“但他应该离那儿不远。我和约瑟夫的妹妹卡伦说过话,她好像爱上了哈罗德。”

牧师不相信地问:“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谈起他时的语气。”

“你没有跟我说。”

“你不会相信我。”

赫米娅说:“您觉得哈罗德正躲在科斯坦村,而且卡伦知道他在哪儿?”

“是的。”

“那我必须得去一趟。”

牧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表。“最后一班船已经开了。你最好在这儿过夜。明天早晨我带你去赶早班船。”

赫米娅降低了声音。“您怎么会对我这么好?亚恩是因我而死的。”

“主赋予,主收回。”牧师说,“主之名应当称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