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沉静的墓穴

“我知道,无论如何忏悔,都不能弥补我的罪……”

想忏悔的沈华文,话说一半就停下来,接着老眉紧皱起来,双手按住肝部,脸上显出痛苦之色。他没有再说话,身子越来越蜷曲,右手开始在外衣的口袋里慌乱地找东西。摸出一个瓶子后,用颤抖的手去拧瓶盖,但疼痛让他的手握不住瓶子。瓶子掉到地上,沈华文也倒在了地上,他弓着身子,按着肝部,那痛苦的样子,好像有人在割他的肝似的。

叶婉还没反应过来,她身边的高平膺已经冲过去,他捡起地上的瓶子看了一下,然后迅速地倒出几片药,扶起沈华文给他服下,没有水送服,沈华文已经急不可待地将药吞下,他似乎觉得药量还不够,又要求高平膺再倒几片。看着沈华文在地上慢慢缓过气,叶婉这时才回过神,意识到自己该走过去。

高平膺看到她过来,拿起地上的药瓶站起身,把药瓶递给她。叶婉看了一下药瓶上面的标签纸,上面写着“速效吗啡止痛片”,这是专门给晚期无医治希望的癌症者用的止痛药。药量根据病情来定,但也有限定的药量,多了对人体有害。沈华文刚才的药量,说明他的病情已恶化到了极点,叶婉没有表情地将药瓶放回到地上,对地上遭受痛苦的人也没有表示任何同情。

“只有到死的时候,才知道钱是没有用的东西。”沈华文对叶婉的冷漠凄惨地一笑,对自己现在的下场,倒是一副接受命运女神宣判的样子。

高平膺突然沉默下来,抿紧嘴思索着,几分钟后,用严肃的目光看向铜门问沈华文,地下毒品制造室,是不是就在铜门里面。沈华文否定高平膺的猜测,称毒品制造一直是在上面那层的空间。一年前,在他关被进地下后好像就停止制作了。也许,沈华起占有他的公司后,就不愿意再接洽毒品的事,毕竟正财要比邪财安全可靠。

“可以带我进去看看吗?”高平膺不太信服地问。

沈华文默默地点点头,在肝部的疼痛得到缓解后,将地上的药瓶放回口袋后慢慢站起来。干尸般的身躯晃悠悠地转过身,走到铜门前,伸手按了一下耶稣胸前的项坠,然后再拉下那条铜链,这时铜门便打开了。原来这是双重机关的铜门,需要先按下开启铜链的机关,才能拉动铜链。红色的项坠画得那么有光泽感,是为了掩盖它本身的秘密。既然铜门不需要钥匙,那把天主教式的铜钥匙,又成了一个谜。

一走进铜门,叶婉和高平膺就被黑暗中的一个东西吓一跳,房间当中迎门竖摆着一副大棺材。

里面的房间比外面的房间要小要方正,是一个宽四米左右,深三米左右的十来平方米的小房间。铜门已经自动关上,没有灯光的封闭空间非常黑暗,是肉眼适应不了的黑暗。很快,黑暗中亮起一点光,光来自高平膺的手里握着的一个小发光物,是他钥匙串上的一个随身微型小电筒。

有了这点光后,叶婉才依稀看清四周环境。房间很简单,没有外面那种华丽高雅,墙饰只有铜门左右两边各装了一个小烛台架,除此之外,墙壁再没有其他的装饰物。不过,平坦的墙面画满了画,当然也是西方宗教风格的。

当中的棺材放在一块大型、四周雕有花饰的石台架上,虽然黑暗隐蔽了棺材的质感,但还是可以看出棺材的高档华美,从做工和样式来看,是西式棺材。黑色的棺材造型有点像十字架,头尾狭窄,上端中间略微显宽。雕有花饰的棺材盖上,有一个小型的十字架图形,十字图形下面有一块小金牌,上面刻着几行西方的字母。

现在叶婉有点理解地下空间的含义,铜门里面的空间和铜门外面的空间,其实是一体的,是一个地下墓穴。根据外面殿堂的风格,可以猜测棺材里躺着的死者,一定是和宗教有关的人物,或许是传教士,或许是神父。金牌上面的字母,大概写着有关这位宗教人物的来历、身份、姓名等相关内容。

沉静的墓穴,让人再次感慨地下空间的历史,谁建造了这样完美的地下墓穴,在哪个年代创造此种不凡?住宅里被封闭的人群,有没有人知道它的历史?十年前那个海外归来的吴森严,又是如何知道这个地下空间,才会想到买这块田地?

高平膺朝墙壁上照,从右面开始,慢慢欣赏墙上的画。叶婉跟随他的脚步,一路欣赏过去。这些画都是讲述圣经故事的,神话色彩的画面充满宗教的理念,对于教徒来说,这是极好的精神洗礼,对于非信仰者来说,却是难受的精神压抑。

叶婉在右面的墙角边站住,没有兴趣再欣赏下去,看着高平膺转过墙角,她把视线从墙壁上移开,落下来时,看到一个令人惊骇的东西,吓得发出一声惊叫。居然有具尸骨靠坐在石台架边,因为尸骨在棺材的后面,他们刚才进来时未能看到。

惊叫声引来高平膺的注意,他蹲下身,用电筒照看着尸骨,然后简略地作了分析。这是具成人的尸骨,死了已有些年份。从长度和骨盆来看,死者是个男的。他的第三根胸骨有断裂的痕迹,说明曾受了重伤,可能因此断送了性命。

“这具尸骨一直是在这里的吗?”高平膺问沈华文。

“是的。从十年前,我们走入地下,墓穴和尸骨都已经存在。”

沈华文没有走过去,站在原来的地方回答高平膺,声音很弱。说完没几秒,倚在墙边的他,顺着墙面滑下来,瘫坐到地上,枯瘦的脑袋无力地耷拉在脖子上,在昏暗的空间里,他似乎再也无力斗争,彻底承认自己的灭亡。

“他,死了吗?”叶婉问跑到沈华文身旁查看的高平膺。

高平膺抬头看了一眼她,没有说什么,伸手扶起沈华文的头,探试了一下鼻息,又摸测了一下脉搏后才回答她。因为身体太虚弱了,鼻息几乎感觉不出来,但脉搏还可以摸到一点,沈华文还没有死,可能又昏厥了。其实刚才的清醒,是死之前的回光返照,才可以和他们说这么久的话,而现在,是真正的灯枯油尽。

“你去把铜门打开,我先把他背到外面。”高平膺吩咐发愣的叶婉。

里面空间太暗太闷,而且估计墓穴的主人也是不愿意有陌生人干扰他的亡灵之所。像沈华文这样罪恶的人,即便是死在外面,也是亵渎空间的。不过有耶稣的画像在,倒是可以净化肮脏的灵魂,只要有忏悔之心,耶稣会原谅一切罪恶,包括这个罪人。

高平膺放下沈华文后,又重新进入铜门内,他大概还需要研究一下里面的空间。叶婉看着躺在地上的人,这个人现在奄奄一息憔悴不堪,看不到一丝昔时的叱咤风云。昨日的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下场会如此悲哀,千万财富等于一无所有。她在想,是替他哭泣好,还是嘲笑他好,或者原谅他接受他?最后,叶婉逼回眼泪,也不打算嘲笑,这个人虽说可恨,可并没有伤害过她。她的体内还流着他的血,只是这股血液很冰冷很绝情,流着这种血液的人,是不会选择原谅的。

叶婉从自己的感受中明白另一个人的感受,也彻底明白对方说的那段话,“原谅一切的罪恶,那是耶稣的行为,可撒旦不会成全耶稣,他会在每个人的心里种下毒草。于是,不再有干净的灵魂,不再有善良的人们。最后,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而撒旦,拥有了人类。”沈华文的道歉并没有融化沈丹内心的怨恨,她根本没打算原谅父亲,所以才更改杀戮计划,以余健的方式夺取财产,对于地下的沈华文,她已经当他死了。

地上的人有了轻微的动静,他虚弱的身子又蜷缩起来,肝部疼痛再一次出现。沈华文颤抖的手在口袋里掏出药瓶,可惜它还是不听话地掉到地上。痛苦中的人伸手去拿它,没拿到药瓶,反而将它弄得更远。无助的目光最后定格在叶婉身上,绝望的神态,流出一丝渴望,那双枯瘦的手朝她伸来,脆弱卑微的喉咙还发出哀求的声音。

“能不能,能不能,能……不……能——”

叶婉对他的哀求置之不理,直到声音停止,直到枯瘦的手猝然落下。她看着沈华文的眼睛,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睁着不愿意闭上,死不瞑目的眼睛散发着死气,带死气的目光在灵魂快要离体前还在挣扎,似乎还想把握什么。也许是因为他的哀求没能得到满足,那是什么哀求,不用他说叶婉也猜得到。三个能不能,听上去,像是沈华文来不及说出的一种哀求,能不能帮他拿药瓶。可透过这三个能不能,似乎还藏着他的三种愿望,能不能接受他,能不能叫他一声爸爸,能不能握住他的手,让他带着一丝亲情离开。她是他的女儿,感受得到他内心的思潮,可她却不愿意满足他。

“似乎你比我更恨他。”殿堂里响起冷嘲热讽的声音,高平膺站在铜门那里看着她,刚才的一幕他大概是看到了。

“在我眼里,他是陌生的。”叶婉为自己的冷漠作了辩解。

“也许吧。”高平膺说着走过来,再次查看沈华文,又搜索他的口袋,搜完外套后,又搜索里面的衣服,接着高平膺一无所获地站起身,“他已经死了。”

听到沈华文死亡的确定,叶婉松了一口气,她并不希望沈华文活着。她的表情没有逃过高平膺的眼睛,但他没有揭发她的冷漠,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对于没有人希望他活着的人来说,死也许是最好的归宿。”

“他在死之前还是做了一件好事,帮你解开了十年前的凶案。”叶婉看着地上的人,觉得他一生只做了这么一件好事。

“与其说是帮我,不如说是帮他自己,他的坦白也有他的目的。”高平膺发出冷笑,“沈丹落败后,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与沈华起对抗。我的出现,让他看到另一种希望,就是依靠警方对付沈华起。尤其是他知道你是他的亲生女儿后,这种希望更强烈了,只有除掉沈华起与张伯,你才能安然接受他的财产,他的坦白实际上是为你扫除障碍。”

说完,高平膺略带责备的目光看着她,似乎是在轻责她不该对父亲太冷漠,为他这份心,在他死之前,应该叫他一声爸爸。

“铜门里面有秘密吗?”叶婉不想讨论沈华文的话题,她关心的是地下的秘密。

高平膺看着她,遗憾地叹息一声摇摇头,他的叹息与摇头,仿佛不是冲她的问题,好像是冲她的冷漠。随后,他眼神一振作,表示已经知道,沈华起身上另一串钥匙是开哪里的了,那是叶彩霞房间里那个保险箱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