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秋,2013年8月4日,星期日早上
早晨惊醒我的噩梦跟往常有点儿不一样:梦里我犯了个错,但我不知道犯了个什么错。我只知道那个错覆水难收,只知道汤姆对我恨得咬牙切齿,再也不肯跟我搭话。他把我干的丑事传遍了所有熟人,众人纷纷与我反目:旧同事、朋友,甚至我妈妈。他们看我的眼神满是厌恶与不屑,没有一个人愿意昕我辩解,没有一个人愿意知道我是多么抱歉。我感觉糟糕透顶,内疚得不得了,却偏偏想不起来自己造了什么孽。我从梦中惊醒,我知道这个梦一定是过去欠下的债,不过此时此刻,究竟欠的哪一桩已经不再重要。昨天下火车后,我在阿什伯里火车站外转悠了整整十五分钟,也有可能是二十分钟。我四处搜索着那名红发男子是再跟我下了车,但根本没发现他的影子。我一直怀疑自己可能看走了眼,他正躲在某处等我回家,好偷偷跟上来呢。我多么渴望能一溜烟跑回家,而汤姆正在家中等我。有人在家等我。
结果回家的路上,我去了卖酒的店铺。
回到家时,公寓里空空荡荡。我感觉自己似乎恰好跟凯茜错过,但厨房台面上的纸条写得明白:她跟达米安去吃午餐了,要到周日晚上才回来。我顿时觉得心神不宁,有点儿战战兢兢,不禁从一间屋走到另一间屋,把东西拿起又放下来。有什么不对劲儿——最后我终于反应过来,不对劲儿的是我。
耳边的一片死寂好似雷鸣,于是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接着又是一杯,然后打了个电话给斯科特。电话被转到了语音信箱,他在答录机里的留言恍若隔世,那是一个忙碌而自信的男子,家中有位美貌动人的太太。几分钟以后我又拨通了电话。电话通了,但没有人答话。
“哈资?”
“谁?”
“我是瑞秋,”我说,“瑞秋·沃森。”
“噢。”电话那头遥遥传来了女人的话音,也许是他妈妈。
“你……你之前打来的电话我没有接到。”我说。
“不……不。我给你打过电话吗?噢,不小心拨错了。”他昕上去有点儿慌乱。“放在那儿就可以了。”他说。愣了片刻,我才意识到他不是在跟我讲话。
“请节哀。”我说。
“是的。”他的语调干巴巴的。
“我非常遗憾。”
“谢谢你。”
“你……你要跟我聊聊吗?”
“不,我一定是误拨了你的号码。”这次他的语气中添了几分底气。
“噢。”我昕得出他急着挂断。我明白我理应让他守着家人,守着伤痛。我明白,但我做不到。“你认识安娜吗?”我问他,“安娜·沃森?”
“谁?你是说你前夫的现任太太?”
“是的。”
“不。我是说,我跟她不熟。构根……去年构根曾经帮她照顾过一阵宝宝。你为什么问这个?”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问。我不知道。“我们能见一面吗?”我问他,“我有些事想跟你聊聊。”
“什么事?”他昕上去怒气冲冲,“现在还真不是什么好时机。”
昕到他的挖苦,我心里一酸,正准备挂电话,他却说道“我这儿有一屋子人。要不明天?明天下午到我家来吧。”
晚上
他在刮脸时割伤了自己他的脸颊和衣领沾了血。他的头发湿鹿鹿的,闻起来有股香皂和须后水味道。他对我点点头,占到一旁示意我进屋,但嘴里一个字也没有说。屋里昏暗闷热,客厅的百叶窗关得严严实实,通向花园的落地玻璃门拉上了窗帘,厨房台面上摆着保鲜盒。
“所有人都带吃的来。”斯科特说。他示意我到餐桌旁坐下,他自己却还占着,两条胳膊软绵绵地在身侧茸拉下来。“你想告诉我什么吗?”他活像一具行尸走肉,不肯正视我的目光,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我想问问你关于安娜.沃森的事……我说不好。她跟梅根的关系如何?她们互有好感吗?”
他皱起眉头,把手搁上了身前那张椅子的椅背。“不。我的意思是,她们也不讨厌对方,只不过不太熟,谈不上什么‘关系’。”他的肩膀似乎茸拉得更厉害了些,显得非常疲惫。“你为什么问这个?”
我必须说实话。“我看见她了。我看见她在车站附近那条地下通道外面,我觉得。我是在那天晚上看见她的……梅根失踪当晚。”
他摇摇头,努力泊化着我的话。“你说什么?你看见她了。你……当时你在哪里?”
“我就在这儿。我正要去见我的前夫……汤姆,但……”他紧紧闭上眼睛,又揉了揉额头。“等一下……当时你在这儿,还见到了安娜.沃森?接下来呢?我知道安娜在这儿,她家离我家就隔了几栋房子。她告诉警方,她在7点左右去过火车站,但不记得见过梅根。”他的手猛地攥住椅背他已经失去了耐性,我看得出来。“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他说。
“当时我喝了酒,”一种熟悉的羞愧顿时涌上心头,我的双颊不禁涨得通红,“我记不太清楚,但我有种感觉……”
斯科特抬起一只手。“够了,我不想听。显而易见,你跟你前夫、你前夫的现任太太有点儿扯不清,这跟我毫无关系,跟梅根毫无关系,对吧?天哪,你就不觉得丢脸吗?你明白我的处境有多惨吗?你知道今天早上警方找我问话了吗?”他拼命压着椅背,我真白它会被压坏。我给自己打气:说不定椅子会“咔啦”坏掉呢。“结果你还带着这种废话到我家里来。你的生活彻彻底底是场惨剧,我对此深表遗憾,不过相信我,那跟我的生活相比就是小菜一碟。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说到这儿,他猛地朝前门扭过头。
我站起身。我觉得自己愚蠢而可笑,也确实觉得丢人。“我是想来帮忙的,我……”
“可是你帮不上忙,对吧?没人能帮我。我太太死了,警方还认为我是杀人凶手。”他的声音越来越响,两颊泛着红量。“警方认为我杀了她。”
“可是……卡马尔·阿卜迪克……”
椅子应声在厨房墙上撞散了架,一条腿变得支离破碎。我被吓了一大跳,斯科特却几乎纹丝不动。他的手又握成拳头垂到了身侧,我可以看见他身上暴凸的青筋。
“卡马尔·阿卜迪克,”他咬牙切齿地说,“已经不再是嫌犯了。”他语气平淡,但他显然正竭力克制住自己。我感觉得到他心中喷涌的怒火,于是迈步想去前门,但他正好挡住我的去路,挡住了房间里仅有的一线光。
“你知道他怎么说吗?”斯科特从我身边走开,抬起碎椅子。我当然不知道,我心里想。但我又再次回过神来:他其实并不是在跟我讲话。“卡马尔的说法真是一套又一套。卡马尔说,梅根过得不开心,我是个爱吃醋、控制欲强的丈夫,一个……那个词怎么说来着?一个‘情感虐待狂’。”斯科特用厌恶的口吻咬牙切齿地吐出那个词,“卡马尔说,梅根怕我。”
“可是他……”
“他不是唯一一个胡说八道的人。梅根的朋友塔拉说,梅根有时候会让她打掩护,梅根指使她对我撒谎,在她的下落和行踪上编瞎话。”
他把椅子放回桌边,可它又一下倒了过去。我朝走廊迈近一步,他的眼神却适时落到了我的身上。“我成了个罪人,”他的脸痛苦地扭曲着,“罪名恐怕是背定了。”
他把破椅子踢到旁边,又在另外三把完好无损的椅子中挑了一把坐下。我犹豫不决:是走呢,还是留下?他又开了口,声音如此之轻,我几乎听不清楚。“她的手机在口袋里。”他说。我立刻朝他迈近了一步。“手机里有我发的一条短信,是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她读到的最后一条消息,上面写着‘去死吧,你个骗人的妓子’。”
他的头垂到胸口,双肩开始抽撞。我离他很近,伸手就能碰到他。我抬起一只战战兢兢的手轻轻搁在他的后颈上,他没有把我的手甩开。
“很遗憾。”我说的是真心话,因为尽管他的话让我无比震惊(他怎么能对她说出这种话),我却明白深爱某人却又对他们恶语相向是什么滋昧,无论因为愤怒还是痛苦。“一条短信而已,”我说,“不够分量。如果警方手头只有……”
“不够分量?”他顿时直起了腰,把我的于甩开。我绕着餐桌走回原位,在他的对面坐下。他没有抬头看我。“我有动机。她离家的时候,我又没有……我的举止又不合常理。过了很久我才院了于脚,才给她打电话。”他苦笑一声,“再说了,根据卡马尔·阿卜迪克的说法,还有经常性的虐待行为。”这时他抬头望见我,眼中突然亮起了一抹光希望之光。“你……你可以去找警方,告诉他们这不是真的,他在撒谎。你至少可以给出另一种说法,告诉警方我爱她,我们过得非常开心。”
我感觉一阵恐院涌上心头。他居然觉得我能帮他,他居然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而我能给他的只有一个谎言,一个见鬼的谎言。
“警方不会相信我,”我毫无底气地说,“他们本来就不相信我,我不是个可靠的证人。”沉默渐渐蔓延开,充斥着整间屋。一只苍蝇怒气冲冲地在落地玻璃门边飞来飞去,发出“嗡嗡”的动静。斯科特挠挠脸颊上的血癫,我昕见指甲划过肌肤的声音。我把椅子朝后挪了挪,椅腿在瓷砖上刮出一阵“吱里”声,他抬起了头。
“当时你在这里。”他说昕口气,仿佛他此刻才从我一刻钟前告诉他的事情中品出了滋味。“梅根失踪当晚你在威特尼?”
心跳声在我的耳边“咚咚”回响,我几乎昕不见他的话。我点点头。
“你为什么不告诉警方?”他问道。我看见他下巴上肌肉抽撞。
“我告诉警方了,但我没有……但我什么也没有见到,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站起身,走到落地玻璃门旁把窗帘拉开。阳光顷刻间让人睁不开眼睛,斯科特背对我站着,环抱着双臂。
“你确实喝醉了。”他的声调不带一丝感情,“但你一定记得一些事。错不了……因此你才一遍又一遍地回来,对吗?”他转身面对着我,“这就是原因,对吗?就是你一遍遍联络我的原因,你知道一些线索。”昕他的口吻,仿佛那不是疑问,不是指责,不是假想,而是事实。“当时你见过卡马尔的车吗?”他问道,“好好想想,是一辆蓝色的沃克斯豪尔科莎。你见过吗?”我摇摇头,他沮丧地举起双臂,“不要急着否认,好好想想。你见到了什么?你见过安娜·沃森,但这没有意义。你还见过……拜托!你还见过谁?”
我对着阳光眨眨眼睛,竭力拼凑着回忆,可惜一无所获。没有真相,没有用,没有一条可以让我说出口的线索。当时我在跟人吵架;或者是,我亲眼见到人吵架。我在火车站台阶上摔了一跤,一名红发男子扶我起来——我觉得当时红发男子对我挺不错,尽管眼下他让我心生惧意。我知道自己的头上和唇上各有一道伤口,手臂上还有脐痕。我记得曾经在地下通道里待过,当时天色黑黝黝的,我白得要命,感觉一头雾水。我昕到有人叫梅根的名字——不,那是个梦,不是真的。我记得鲜血——我头上、我手上的鲜血。我记得见过安娜;但不记得汤姆,不记得卡马尔、斯科特,也不记得梅根。斯科特正凝神望着我,等我开口给他一些慰藉,可惜我办不到。
“那天晚上正是关键所在。”他说。他又在桌边坐下,离我近了些,用后背对着窗口。他的额头和唇上的汗水闪着亮光,他抖得好似风中落叶。“那就是案发时间,警方认为那是案发时间,他们说不准……”他咽下了后半句,“他们说不准,因为尸体的……状况。”他深吸一口气,“但他们认为案发时间是那天晚上,或者不久之后。”他又摇身变成了机器人,冲着屋子讲话,而不是在对我说。我一声不吭地昕他对屋子倾诉:梅根的死因是头部受伤,头骨有几处碎裂。无性侵迹象,至少警方无法确认,因为尸体巳严重受损。
等到恢复正常时,他的眼中有着浓浓的绝望和恐惧。
“如果你想起任何线索,”他说,“你一定要帮我。求你了,请记起来吧,瑞秋。”昕到我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我顿时感觉胸口发闷,心头发酸。
在回家的火车上,我琢磨着斯科特的话,好奇那究竟是真是假。难道我无法放手的原因就深埋在脑海中吗?难道我恨不得透露什么信息?我知道,斯科特撩动了我的心弦,一种难以名状、不合礼法的感觉。但除此之外呢?如果我的脑海中深埋着什么线索,也许有人能帮我把它找出来,比如某个精神科医生,比如某个心理治疗师,比如卡马尔·阿卜迪克。
2013年8月6日,星期工
早上
我几乎整夜没有睡,一遍遍琢磨着:这样做是不是犯傻、鲁莽又毫无意义?这样做会给我惹祸吗?我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昨天上午,我约了卡马尔·阿卜迪克医生。我打电话到他所在的诊所向前台指名约他;也许是我的白日梦,但我觉得前台昕上去吃了一惊。她说阿卜迪克医生可以在今天4点30分见我。这么快?我的心“怦怦”跳,感觉口干舌燥,然后一口答应下来。本次诊疗收费高达七十五英镑,从我妈妈那里借来的二百英镑恐怕撑不了多久。自从约好看医生,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我有点儿害怕,但也有点儿兴奋。我不得不承认:我心底隐隐觉得跟卡马尔见面颇为激动人心。因为一切都由他而起,只不过朝他匆匆投去一瞥,我的生活就偏离了原有的轨迹。目睹他亲吻梅根的那一刻,一切就此改变。再说我必须见他。我必须采取措施,因为警察一心紧盯着斯科特。昨天警方又找他问话;当然,警方不会承认,但网上有视频:斯科特正走进警肩,身旁是他妈妈。他的领带系得太紧,看上去勒得慌。
人人都在东猜西猜。报上说,这次警察谨慎了不少,毕竟再匆匆忙忙抓错一次会让警方下不来台。有人传闻案子办砸了,声称应该换换办案的班底。网上关于斯科特的流言更是不堪入目,离谱又恶心。有人把他第一次流着泪恳求梅根回家时的镜头截了屏,旁边则放上好些同样上过电视的凶于的照片,照片中的杀人凶于个个在哭泣,看上去正为了深爱的人备受煎熬这些凑热闹的真是没有人性,骇人昕闻。只能祈祷斯科特永远不要见到这些鬼东西,那会伤透他的心。
所以,也许我又蠢又鲁莽,但我要去见卡马尔·阿卜迪克。因为跟那些墙头草不一样,我见过斯科特,我亲身接触过此人,我了解他的本性,而他并非一个杀人凶手。
晚上
登上科利站的台阶时,我的双腿仍在瑟瑟发抖。我已经抖了好几个小时,一定是肾上腺素惹的祸,我的心就是不肯跳慢些。火车上挤得满满当当,看来是找不到座位了(从这里上车可没有从尤斯顿站上车那么轻松),所以我只好站在车厢中央。整节车厢活像个烤炉,我努力放慢呼吸,垂下眼神盯着自己的脚我不过是想好好调整自己的感受。
狂喜、恐惧、困惑,还有内疚。主要是内疚。
这可跟我期待的感受不一样。
等到抵达诊所的时候,我已经完全被恐惧淹没:我坚信他只需瞥我一眼,就能看出我的底细,认定我不怀好意。我怕自己会说锚话,会忍不住提起梅根的名字。随后我走进了一间平淡无奇的候诊室,跟一位中年前台搭上了话,她记下我的信息,却没有正眼看我。我坐下拿起一本《时尚》杂志,用颤抖的手指翻了翻,尽力集中心神办好眼前的事,同时努力显得跟其他病人一样平庸无聊。候诊室里还有两个病人:一名二十来岁的男子正在看手机,一名年纪大些的女子闷闷不乐地瞪着自己的脚,自始至终没有抬过头。即使前台叫她的名字,她也只是起身迈着小碎步走开——她显然知道该去哪里。我在候诊室等了五分钟,不,十分钟。我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候诊室里非常憋闷,我简直喘不过气,真白自己晕倒。
房门冷不丁打开了,一名男子走出了办公室。无须细看,我就知道是卡马尔本人。当初第一次见到他,我也一眼就认出那人并非斯科特,当时对方还只是一抹向她走去的身影呢,不过隐隐让人感觉身材高大、动作情懒。阿卜迪克医生向我伸出一只手。
“沃森女士?”
我抬起目光正视他的眼睛,顿时感觉仿佛触电一般。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又暖又干又大,整个儿覆住了我的手。
“这边请。”他说着示意我去他的办公室。我乖乖照办了,一路都觉得恶心头晕。我在重蹈她的覆辙·她曾经做过这一切。她曾经坐在他的对面,就在那张他让我坐的椅子上·他也许跟今天一样双手托腮,也许跟今天一样对病人点点头,嘴里说道:“好了,今天你想跟我谈些什么呢?”
他的一切都很温暖:他的手(我握过他的手)、他的眼睛、他的声调。我在他的脸上细细搜寻着蛛丝马迹:对方是否正是那个砸碎梅根头颅的万恶禽兽,是昔日那个曾经失去家人、背负伤痛的难民呢?一丝迹象也看不出来。而且有那么片刻,我竟浑然忘我,也忘了白他。我坐在诊疗室里,心中不再恐慌,用力咽下一口唾沫,竭力记起自己的台词。我告诉他,我已经酗酒四年了,酗酒害我失去了婚姻、工作和健康,我担心它可能还会害我失去理智。
“我记不起来事情。”我说,“我会失忆,不记得自己去过哪里,做过什么。有时我怀疑自己闯了祸,说了些不堪入耳的话,但我就是想不起来。如果……如果事后有人告诉我我的言行,昕上去却一点儿也不像我的所作所为。如果不记得某事的话,你又怎么会觉得应该为此负责呢?所以我从不觉得有那么难受。我感到愧疚,我造的孽……被抹掉了,就像那不是我造的孽一样。”跟他见面才几分钟,我已经一股脑儿向他倾吐了许多真相。我倾吐得分畅快;我早就想对某人倾吐这一切了。但对方不应该是他。他倾昕着,明亮的唬白色眼睛凝望着我,叠着双手一动不动,既没有环顾房间,也没有记笔记,只是一味倾昕。最后他终于微微点头,说道“你想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但如果想不起来,你又觉得很难为此负责?”
“没锚,正是这样,一点儿也没锚。”
“这么说吧,我们如何承担责任?你可以道歉。即使不记得自己犯的锚,那也并不意味着你的道歉以及背后的情绪并不真挚。”
“但我希望有所感觉,感觉……更难受。”
说出口显得有点儿诡异,但一直以来,我确实是这么想的。我难受得还不够。我知道我该负责,我知道自己犯的锚,即使我不记得细节;但与此同时,我与那些举动之间似乎又隔了一层。
“你认为你应该比现在更难受?你为自己的锚误付出的代价还不够?”
“是的。”
卡马尔摇摇头。“瑞秋,刚才你告诉我,你失去了婚姻和工作,你不认为你已经被罚得够重了吗?”
我摇摇头。
他在椅子上往后仰。“我认为,也许你对自己太苛刻了一点儿。”
“我没有。”
“好吧,好吧。我们能谈谈问题刚出现的时候吗?你说那是……四年前?你能跟我讲讲那段时间吗?”
我不愿意。我还没有彻底拜倒在他温暖的声音和温柔的眼神下,我还没有那么绝望,我不会把真相通通告诉他,我不会告诉他,我多么渴盼宝宝。我告诉他,我的婚姻如何破裂,我陷入了抑郁,我一直贪杯,但当时局面一下子失控了。
“你婚姻破裂,所以是……你离开了你的丈夫,还是他离开了你,还是……你们只是分了手?”
“他出轨了。”我说,“他遇到了另一个女人,坠入了爱河。”他点点头,等我继续往下讲,“不过那不怪他,那是我的错。”
“你为什么这么说?”
“嗯,我开始酗酒是在他出轨之前……”
“这么说,你丈夫出轨并不是导火索?”
“不是。当时我已经开始酗酒了,这个毛病把他从我身边推开,这也是他不再……”
卡马尔等待着。他没有催我继续往下讲,只是任由我坐在那儿,等着我把话说出口。
“他不再爱我的原因。”我说。
我真恨自己在他面前哭;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卸下心防。我不该谈起真相,我原本应该拿一套编好的说辞和一个假身份来找他,原本应该好好准备。
我真恨自己凝望着他,居然有那么片刻相信他真心体恤我。因为他凝望着我,仿佛并非同情,而是理解,仿佛他确实想对我伸出援手。
“这么说来,瑞秋,的酒是在你婚姻破裂前开始的。你认为你可以找出的酒的根本原因吗?我的意思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力到。对某些人来说,那只是一步步陷入抑郁或上瘾的状态。对你来说有什么具体原因吗?丧亲之痛,或者别的挫折?”
我摇摇头,耸耸肩。我可不打算告诉他;我不会告诉他。
他等了片刻,接着瞥了一眼桌上的时钟。
“也许我们下次再接着聊?”他说着微微露出笑容,我顿时感觉后背窜过一股寒意。
他的一举一动是如此涵暧:他的手,他的眼睛,他的声音,只有他的笑容例外。当他露齿而笑时,你可以看出他身上的杀机。我瞬间胸口发闷,心跳再次在耳边隆隆作响,没有搭理他伸出的手就走出了他的力公室。我不敢碰他。
我理解,真的。我能看出梅根为什么倾心于他,那可不仅仅是因为他英俊过人。他沉着、可靠,整个人透出一种宽容的善意。如果天真无邪、容易轻信的话,如果内心备受困扰的话,也许就看不穿那层假面具,也许就看不出在平静无波之下,他却是一头恶狼。我理解:几乎有那么一个小时,我也拜倒在他的脚下。我对他敞开了心扉,忘了他是谁。我背叛了斯科特,背叛了梅根,我为此深感内疚。
但最重要的是,我深感内疚,因为我还想再去找他。
2013年8月7日,星期三
早上
我又做了那个梦。梦中我犯了错,所有人都站到汤姆那边跟我作对。我无法解释,甚至无法道歉,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半梦半醒之间,我想起了四年前发生的一场争吵,那是在我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试管授精失败后,我提出再试一回。汤姆告诉我付不起费用,而我没有质疑。我知道我们付不起,我们要还一大笔按揭,他还欠着债(谁让他父亲哄他做了一笔烂生意呢),我只好昕天由命。我只能盼着有朝一日把钱攒够,与此同时,每次遇见怀孕的陌生女人或昕见别人的好消息,我就不得不把热辣辣的眼泪往肚子里吞。
试管授精失败过了几个月,汤姆告诉我要去拉斯维加斯旅行:待四个晚上,看一场拳击大赛减减压,去的只有他和几个昔日旧友,几个我素未谋面的人。我知道那趟拉斯维加斯之旅价格不菲,因为我在汤姆的电邮收件箱里见到了预订航班和房间的收据;我不清楚拳击赛门票要花多少钱,但可想而知便宜不了。总花费倒不足以做一轮试管授精,但好歹能攒下一笔吧。我们翻天覆地吵了一场。我不记得细节了,因为整整一下午我都在喝酒,好给自己打气以便当面质问汤姆,于是事情变得再糟糕不过。我记得次日他的态度是多么冷漠,他不肯跟我聊。我记得他用平淡而又失望的语气告诉我,我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如何把我们的镶框结婚照摔得粉碎,如何怒吼着斥责他无比自私,说他是个窝囊废丈夫,成不了事的废物。我还记得那天我有多么恨自己。
当然,我不该对他说那种话,但现在回头一想,我的滔天怒火并非没有理由。我完全有理由恼火,不是吗?我们明明在备孕,难道不该准备好做出牺牲吗?如果能怀上孩子,我甘愿缺只胳膊或者少条腿。他居然不能不去拉斯维加斯度周末?
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接着起身决定去散散步:如果不找点儿事做的话,我就要打街角小酒铺的主意了。从周日以来我还没有碰过酒,心里正左右为难:一边是极其盼着喝上几杯,一边是隐隐有点儿成就感,觉得半途而废实在丢人。阿什伯里并不是个散步的好地方,这里全是商店和郊区,连个像样的公园也没有。我穿过镇中心:四周无人的时候,从镇中心走并不算太糟糕。诀窍在于给你自己下个套,让自己相信正去往某处,挑个地方往前走就行。我挑的是“快乐路”前方的那间教堂,离凯茜的公寓约有两英里,我曾经去那里参加过戒酒互助会。我不愿意去本地区的教堂,免得一不小心遇见某些会在大街上、超市里或火车上遇见的人。
走到教堂,我又转身大步往家里走去——这个女子有事要做,有地方要去;她很寻常。我审视着途经的人们,想知道他们心里藏着什么秘密:两个背着背包跑步的男子正在做马拉松训练;一名身穿黑裙子、白色运动鞋的年轻女子,手袋里装着高跟鞋,正赶去上班。他们不断前行是为了不再酬酒吗?他们在琢磨昨天碰面而且准备再次见面的杀人凶手吗?
我并不寻常。
看见它时,我离家只差一小段路。我陷入了沉思,琢磨着跟卡马尔见面时能找到什么线索:我真的打算趁他碰巧离开房间的时机翻遍他的抽屉吗?诱使他说出内情,带他向危险的境地一步步走去吗?很有可能,他比我聪明得多;很有可能,他会发现我意图不轨。毕竟他知道自己已经上了报纸,他必须提防那些想从他身上套取信息的人。
我正低头琢磨,眼睛盯着人行道,道路右侧却出现了那间小小的“Londis”便利店。我尽力不抬头看它,免得勾起非分之想,谁知道眼角却瞥到了她的名字。我抬起头,那行大字赫然在目,一份小报的头版写着:婴孩命丧梅根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