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形如鬼魅 第一节

火堆终于燃起来了。

从近处看上去,木柴东一堆西一堆地摆着,杂乱无章。只有趴在别墅二楼以上的窗户往下看,才能从熊熊烈火中看出几个不太规则的英文字母:sos。摆成这三个字母可用了不少木柴。点着的是火堆,燃起来的却是他们的希望。

“好了,现在就看天命了。”朱宇将视线从火堆移开,慢慢上升,最终定格在夜幕中最亮的一颗星星上,可惜它不是飞机、飞船,甚至飞碟,不然他们或许就有指望了。

火堆一直烧了半个多小时,其间他们往火里添了三次柴火。最后一次添完,火烧了二十多分钟后,势头逐渐变小,在彻底熄灭之前,大家结伴回到别墅。这是他们第一次尝试向外求救,每个人心情都很激动,回到卧室后,一个个无法入睡。

只有朱宇例外。

他刚躺下不久,稍稍好转的发烧症状马上又加重了,强烈的头晕令他昏昏欲睡,两个鼻孔都不透气,眼睛也睁不开,唯有意识还是清醒的——起码他本人这么认为。邓芳芳躺在旁边,紧紧抱着他,隔着两个人的衬衣,她并未察觉到他的身体热得不正常,还在纳闷他上床半天怎么一句话都不说,这可不符合他平常的作风,于是碰了碰他的身体,说:“你想什么呢,不会这么早就困了吧?”

“确实有点困。”朱宇回答,“几天下来,我快养成早睡早起的习惯了。”

“这没什么不好呀,而且把烟也戒了。”

朱宇苦笑,他只能苦笑。

窗外风逐渐大了起来,将窗户玻璃吹得咣咣直响,邓芳芳不知是出于寒冷还是害怕,用力往朱宇怀里钻,少顷,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地说:“宇啊,你也很想早点离开这里是吗?”

“这不废话吗,你愿意在这待着?”

“那……你离开这里,第一件要做的事是什么?”她充满期待的口吻令朱宇猜到她期望的回答,但他一向不喜欢说肉麻的话,他想了一下,故意很认真地说:“我要先找个地方上网,上我的梦幻号,看老毛有没有每天都帮我做师门。”

“好啊你!”邓芳芳用力在他大腿上拧了一下,“你心里只有《梦幻西游》!”

朱宇笑了两声,没说话。

“你真困了?”

“嗯。”转了个身之后,头疼的感觉更加强烈了,浑身肌肉发酸,他一句话都不想说了,只想睡觉。邓芳芳后来又自顾自地说了许多话,他大多不记得了,只隐约听见一句“真希望明天一醒来,就有直升机过来把我们接走……”这句话也道出了朱宇的心声,因此印象特别深刻,之后他的意识就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以他眼下这种状态,按说只要不受打扰,肯定能一觉睡到天亮,然而奇怪的是,他竟在半夜里无缘无故醒了。头脑仍是昏昏沉沉的,四肢乏力,他躺了很久,却再也找不到睡意,只好支撑着从床上坐起,睁开滚烫的眼皮,向对面的窗户望去。

窗外月光惨白,虽然送来光亮,却将屋里所有东西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惨淡的阴影,这让朱宇心里产生了一丝不安。不知过了多久,寂静中忽然响起清脆的咔嚓一声,什么声音?朱宇大脑还未转过弯来,便看见房门正在缓缓向内打开,但很快又停住,仅仅形成一道巴掌宽的缝隙,外面黢黑一片,看不见任何东西。

一阵风见缝插针地吹进来,带来一阵奇异的香味,朱宇打了个寒战,不是出于寒冷,而是这浓浓的香气唤醒了他心中某些沉睡已久的记忆,这是……腊梅香型的香水?只有香水才会有如此浓香,但市面上很少有腊梅香型的香水,用的人则更少。朱宇所认识的女孩里面,只有一个人对这种味道的香水情有独钟,长年使用,人到哪里,这种香味就飘到哪里……现在他又闻到了这味道,难道,是她来了?

朱宇深深吸了口气,为这个想法感到不可思议,但是他没有害怕,浓浓的香味已经令他迷醉。他像是要追逐香味来源似的起身下了床,趿拉着鞋来到房门跟前,透过打开的缝隙向外望去,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但那股腊梅香水的味道却更浓了。他心下震惊,手扶着门框,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肯定是她!是她来了,来找我了!

可是,她到底在哪儿呢?朱宇正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办,一个柔软的声音如清风般从远处飘来,“你就这样走了?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朱宇嘴巴一点点张开,他不敢相信,自己竟又听见了她的声音,是的,的确是她!他这辈子也忘不了她的声音。

“其实,我们本来可以在一起的,对不对?”

语气中带着哀伤和凄凉,忽远忽近,忽高忽低,让人摸不着头绪。

朱宇木木地摇了摇头,随后回过神来,左看右看,试图寻找说话者的身影,但根本无法找出她的藏身位置,因为他根本听不出声音的来源和方位,是远是近。迎面不断吹来的微风,将腊梅香水味持续送进他的鼻孔,这香味已令他的意识混沌,甚至忘了自己身处何处。这时她的声音又响起,平静中带着几分凄怨的意味,“你要把我放在心底,即便你以后有了妻子,不再爱我了,你也要一直把我放在心底……”

他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一只手抓着门框,蹲了下去,脸埋在双膝间,表情沉痛,滚热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一直都把你放在心底,”他喃喃地说出这句话,只觉得肩头一沉,似乎有一只手搭了上来,他猛然抬头,惊叫一声,“翠翠!”

“宇,你怎么了?”陡然变了一个声音,朱宇睁着眼睛,看了好久,才确认面前站着的不是他认为的那个人,而是自己的现任女友——邓芳芳。

当然不可能是翠翠,朱宇暗暗叹了口气,翠翠已经死了,几年前就死了,人死后是没有灵魂的,所以她不可能再在这个世界上出现。他努力这样说服自己,可是,刚刚发生的那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后半夜,他跟邓芳芳紧紧抱在一起,但是都没有再睡着。

朱宇很想解释之前发生的一切,但邓芳芳不让他说,她不愿再听到任何可怕的事情,朱宇蹲在门外喃喃自语的那一幕已经把她吓得够戗。况且,那一声“翠翠”已让她明确知道,朱宇方才的异常表现跟另一个女人有关,她害怕听到任何不利于自己的事情,索性不问。

朱宇一直发着烧,头昏脑涨,但意识却格外清醒。他仔细回忆了事情发生的经过,有一种恍如梦中的感觉,他甚至怀疑自己现在是不是仍在梦中,但天色却一点点地亮了起来。很少有人知道,黎明时分才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刻,比深夜还冷,这种寒冷连厚厚的棉被也无法抵挡,两人于是抱得更紧了。邓芳芳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叹道:“天终于要亮了。”

“是啊。”朱宇随口应了一句,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或能说什么。

又过了半分钟,邓芳芳用试探的口吻说了第二句话,“你先前……提到了一个人名?”她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朱宇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的,翠翠。”

“翠翠……是谁?”

“我以前的女朋友,”朱宇停顿了一下,看着枕边的人说,“对不起,我一直没跟你说过,你不是我的初恋,她才是。”

邓芳芳的肩膀不自在地扭了一下。

“你别误会,我跟她早就结束了。”

“那你为什么从来不跟我提她?”

朱宇叹了口气,呆呆地望着紧闭的房门——当然它不会再次突然打开了,他像是下意识地抓起邓芳芳的一只手,反复摩挲着她的手背,淡淡地说道:“因为我对不起她。”

邓芳芳没做声,等着他往下说。

朱宇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那张熟悉的面孔,好长时间没有想起过她了,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能清清楚楚记得她的样子。看来弗洛伊德的理论是正确的,那些被忘却的记忆并没有真的消失,而是一直被压抑在无意识之中,就像她本人要求的那样——一直在他心底。当受到外界刺激的时候,这些记忆又全都跳了出来,其中不仅包括她的音容,还有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的经历,所有一切都鲜活得如同昨天才经历过一般。

“翠翠跟我从小就是同学,初三那年,我们不知道怎么就恋爱了。你也知道,早恋一般都坚持不了太久,但谁也没想到的是,我跟她的地下恋情竟然持续了三年多,一直到高三的上半年,才被她家人发现。”

“他们当然是阻止我们在一起了。她家有钱,她老爸索性给她转学去了别的学校,每天开车接她上下学,周末也不让她出门。那段时间我们完全没有见面的机会,只能偷偷通过电话联系。我们当然不会这么简单就妥协了,就这样顶着压力过了两个月,她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她家里人十分着急,一次次找她谈话,软磨硬泡全都没用。她老爸实在没办法,就找到我父母,让他们劝我给翠翠打电话,正式提出分手,这样翠翠就不会再坚持下去了,可能会痛苦一阵子,然后慢慢就会好起来。”说到这里,朱宇苦笑着摇了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不得不说,这计划太毒了,我当然不同意,就这样又坚持了一阵子。有天放学后,翠翠她爸竟然直接来找我,当然还是为了那件事。他先说了很多好话,见我不理睬,最后提出了一个条件,你知道是什么吗?”

邓芳芳摇摇头,她当然猜不出来。

“他说,只要我愿意打电话给翠翠,提出分手让她死心,他可以出一大笔钱送我出国留学,并负担我几年的生活费……”

“他这么有钱!”邓芳芳忍不住叹道。

“有钱,做大生意的,起码有几千万元身家,这点钱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邓芳芳抬起头,凝视他的侧脸,小心揣测着说:“你一定拒绝他了是吧?”

朱宇却好像很累的样子,闭上了眼睛,靠在枕头上,淡淡地说道:“其实,在他找我谈话之前,我已经打算要跟翠翠分手了……”

“为什么?”邓芳芳惊叫出声。

“外界的压力太大了,我那时毕竟还是个孩子。”他将双臂弯起来,枕在脑后,接着说,“现在想起来,我跟她的感情也不是真有那么深,只是出于年轻人的叛逆心理一直不肯妥协罢了——他们越是不让我们在一起,我们就越是要抵抗,但这种精神根本坚持不了太长时间的,没办法……”他说话声越来越小,最后彻底不出声了。邓芳芳等了半天见没动静,忍不住问道:“后来呢?你没要他的钱是不是?”

没有回答。邓芳芳怔住,难道自己猜错了?

她隐约感到一阵失望,说起来,这种事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她完全可以接受,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抵挡金钱的诱惑,再说他本已打算跟女孩分手,就算要了这笔“分手费”,也算不上是出卖感情。然而,她却希望自己的爱人没有这样做,她相信朱宇是一个尊重感情的人,绝不会用金钱来玷污自己的爱情,哪怕只是一点点。可是,他为什么突然不说话了呢,这算是默认吗?

“哎,说话呀。”她推了推他的肩膀,不料回答她的是竟是一声沉重的鼾声,她这才知道他睡着了,话说到这个节骨眼上时,他居然睡着了!邓芳芳感到不可思议,她哪里知道,朱宇这会儿又开始发烧了,头脑昏昏沉沉的,加上一夜没睡疲倦得很,对困意的袭击当然是一点抵抗能力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