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向风中逃亡(中) 第一节
狗与狐狸生来就是天敌,那条大黑狗凶猛顽强,见了狐狸只顾往死里咬,而狐狸则凭借老道的经验临机生变,有这么好几次,眼看快要被黑狗扑住,它却能在间不容发之际逃脱,每次都只差了那么一丁点儿。我们端着步枪站在一旁,都替大黑狗在手心中捏了一把汗,眼瞅狐狸一次又一次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逃脱,急得众人直跺脚,连叫可惜!
不过我们很快就看出来了,那条大黑狗矫捷如同虎豹,狐狸终究无法彻底摆脱它的追击,只能在死亡边缘拼命地兜圈子,随着气力逐渐消耗,必定会被大黑狗咬死。我们四个人认识这条大黑狗,之前蒙古族牧民转场路过此处,这条叫“乌兰”的大牧羊狗生小狗,乌兰在蒙古语中是红色的意思,属于那个年代最常见的名字,牧民们将小狗托付给尖果照料,那条小狗正是乌兰所生,我们百思不得其解,已经同蒙古族牧民转场的大黑狗,为什么又回来了?事后看到大黑狗脖子上拴了一块羊皮才明白,原来蒙古牧民不识字,在羊皮上画了图给我们传递信息。大致上说,大黑狗不放心小狗,蒙古牧民认为17号农场位于荒原深处,又值百年不遇的奇寒,仅有几个年轻人留守很不安全,于是让大黑狗过来与17号农场的人一起过冬。大黑狗来得也巧,正赶上我们在柴棚门前与狐狸对峙,当即扑上前来撕咬。老狐狸百密一疏,完全没想到17号农场中会有如此凶悍的巨犬。这条大黑狗非是寻常的猎犬可以相比,据说乃是蒙古大军远征欧洲之时,从西伯利亚雪原上找到的犬种,血统非常古老,三只巨犬围攻可以将一头重达千斤的大熊撕成碎片,它们生存在条件最恶劣的西伯利亚,当地猎人常带这种巨犬打熊,统称“猎熊犬”。
猎熊犬乌兰接连不断地凶猛扑咬,让老狐狸气都转不过来一口,眼看就要被大黑狗的牙刀插进喉咙活活咬死。我们几个人在一旁看得真切,一同振臂高呼。谁知老狐狸奸猾无比,趁大黑狗扑咬之际,突然将它的尾巴移开,露出腚下那个小窟窿,“噗”的一声,放出一团绿烟。因为狐狸会在荒原上吃一种罕见的浆果,不是为了充饥,而是把它转化成一种“武器”,它所放出的这一团臭气,让人闻到就会心智迷失。过去的迷信之人常说,谁谁谁让狐狸精给迷了,那无外乎是让狐狸放出的臭屁熏蒙了。而狗的嗅觉最为灵敏,一旦将这绿烟嗅到鼻子里,不论如何训练有素或凶猛强悍的猎犬,也会当场发狂,转圈追咬自己的尾巴,不死不休。只是狐狸的臭腺需要积攒一两个月,还不是时时都能找到那种罕见的浆果,因此不到穷途末路,它绝不敢轻易使用。
此刻,老狐狸让大黑狗追得躲没处躲藏没处藏,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它为了求生存,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之下被迫放出臭烟阻敌,大黑狗从没碰上过如此难缠的对手,它也识了这臭烟厉害,连忙跳到一旁躲避。狐狸趁此机会,缓了这么一口气,飞也似的一路狂奔而去。它被吓掉了魂儿,脚下毫不停留,冒着刺骨的寒风,越过漆黑无边的荒原沼泽,不停向国境线方向逃窜。
我知道老狐狸报复我们17号农场,乃是事出有因,多少对这老狐狸有点儿同情,这次对方死里逃生,应该领教了厉害,估计下辈子也不敢再来了,毕竟冤冤相报没个完,于是喝住大黑狗,不让它再去追赶狐狸了。
苍穹笼罩之下的荒原寒风凛冽,呜呜咽咽的风声有如狼嗥。我们四个人只戴了皮帽子,身上的夹袄单薄,挡不住这刀子一样的寒风,已冻得上下牙关捉对儿厮打,赶紧带上大黑狗钻进地窝子,在煤油灯下,看了蒙古牧民捎来的消息,均是又惊又喜,有这么大的黑狗在屯垦兵团17号农场守着,可再也不必担心老狐狸回来骚扰了。
自从老狐狸逃跑之后,17号农场周围就没了它的踪影。北大荒的气候一天比一天寒冷,西北方的天空积满了乌云,低得仿佛要从天上掉下来一样,还没来得及完全变黄的草上结起了冰霜,纷纷扬扬的雪片开始飘落。猛烈无比的寒流正从西伯利亚源源不断地涌进东北。据懂得看天象的蒙古族牧民说,将会有上百年才出现一次的奇寒!一场规模罕见的大暴雪来得又快又突然,西伯利亚在这几天之内不知冻死了多少牲畜,随着暴风雪迅速接近北大荒,用不了多久,广袤的荒原将会被冰雪覆盖,交通和通信完全中断!
我们四个人守在屯垦兵团17号农场,除非有必要,几乎不再外出,只躲在地窝子里,持续添柴烧热火炕,抵挡滚滚而来的寒流。这天一早,地窝子的灶膛上放着一把大铁壶,水烧得哗哗直响。地窝子下边还有一个土窖,那是用来放土豆的菜窖。我拉开木板子,从地窖口拎出满满当当一筐土豆,拣了几个交给尖果,根本不用洗,扔在大铁壶中使劲儿煮。按计划,在不干活儿的情况下,我们一天吃两顿,以土豆为主。四个人开会似的,围成一圈,各自用筷子从铁壶中扎出煮熟的土豆,吹开热气,剥下皮来蘸上盐面儿吃。东北的土豆,皮越粗糙越好吃,一咬掉干面儿,这叫麻土豆。皮细水分多的菜土豆,反而不好吃。另有一种橙黄色的软土豆,较为罕见,一百个里头才挑得出一两个,可以直接生吃,比梨还甜。早上刚吃完土豆,胖子就提议下午包饺子,我和陆军一致响应,天冷出不去,与其整天闷坐发呆,包饺子又能解馋,又能打发时间。并且来说,在北大荒吃上一顿猪肉白菜馅儿饺子,那就等于过年了!
尖果说:“连部给咱们留下的白面不多了,照你们这么个吃法,到过年的时候可什么都没有了。”
陆军说:“那倒也是,不如少吃一顿,饺子留到过年再包。”
胖子说:“外头天寒地冻,咱们躲在地窝子里出不去,黑天白昼都分不清,过不过年有什么分别,你要让我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没酒喝凉水,先把今儿个这顿饺子吃了再说!搞革命嘛,非得有这份乐观主义精神不可!”
陆军说:“你这是盲目乐观主义,暴风雪一刮就是好几个月,你现在把粮食都吃光了,往后上外头喝西北风去?”
众人为了是否包饺子,各持己见争论了半天。最后还得是我做主,搬出最高指示对胖子和陆军说:“要团结,不要分裂,吃不吃饺子你们听我的。今天情况特殊,蒙古牧民让大黑狗来帮咱们看守17号农场,偷社会主义木柴的狐狸已经让大黑狗咬跑了,给咱们除掉了一个心腹大患,值得好好庆祝一番,所以这饺子还是得包。但是从此之后,咱们必须有计划地分配木柴和粮食,并且严格按计划执行。”
四个人正在地窝子中商量包多少饺子,那条大黑狗却变得坐卧不安,一圈一圈在地窝子里打转,又用脑袋顶开门板,瞪起两只眼对着荒原发出低吼。它这一撞开门不要紧,冷风呼呼直往地窝子里钻。胖子连声叫冷,忙将黑狗赶走,冒着风雪用力把门板关紧。可这大黑狗一整天都不安宁,在地窝子里不停转圈。我们四个人都感到十分奇怪,却又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要说那只老狐狸溜回来捣乱,大黑狗应该不至于显得如此紧张,或许是这场百年不遇的暴风雪逐渐逼近,让狗都觉得反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