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内鬼

魏王府,书房。

李泰坐在案前看书,旁边的一座獬豸铜炉轻烟袅袅。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李泰一听就知道是杜楚客来了。而且他还听出来了,杜楚客肯定有什么急事要报。饶是如此,李泰还是尽量稳住心神,目光仍旧停留在面前的书卷上。

临大事而有静气,是父皇对他的一贯教诲,李泰一直在勉力实践。

杜楚客一到门口,就把侍立两旁的宦官打发走了,然后立刻把门关上。

“殿下,出事了!”

李泰眼角一跳,把头缓缓抬起:“什么事?”

“果然让刘洎那个乌鸦嘴说中了!”杜楚客一屁股在书案对面坐了下来,“刚刚得到消息,魏徵昨日入东宫,已将武德殿一事告知了太子。”

“怎么可能?”李泰一惊,下意识地拍了一下书案,马上又想到“静气”二字,赶紧深长地吸了一口气,“消息确凿吗?”

“是‘黄犬’刚刚递出来的,岂能有错!”杜楚客喘着粗气,一脸懊恼。

李泰难以置信:“前天才有的事,魏徵昨日便能得知,这怎么可能?!”

“殿下,事情明摆着,咱们身边有鬼!”

李泰眉头一紧:“鬼?这事就你、鹤年和刘洎三个人知道,你说谁是鬼?”

“当然是刘洎那老小子了,还能有谁?!”

“为什么是他?”

“我和鹤年都是咱们府里的人,怎么会向魏徵和太子告密?可刘洎那家伙就不好说了,他完全有可能表面向着您,背地里投靠东宫,脚踩两条船,到时候不管哪条船沉了,他都还有退路。”

李泰看着杜楚客,忽然笑了笑:“咱们府里的人,为什么就不能向东宫告密?东宫里不也有咱们的人吗?”

杜楚客一怔:“这……这不一样啊,‘黄犬’是咱们安插进去的。”

“咱们可以在东宫安插人,为什么魏徵就不能在我身边安插人?”

杜楚客闻言,蓦然一惊:“殿下,您……您不会是怀疑我吧?”

“从道理上讲,你们三个现在都值得怀疑,不是吗?”李泰冷冷道。

杜楚客连连苦笑,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气恼还是痛心。

李泰看了他一会儿,才呵呵一笑:“行了,别哭丧着脸了,我要是怀疑你,还会坐在这儿跟你讲这些?”

杜楚客松了一口气,埋怨道:“殿下,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情开玩笑?”

“临大事而有静气。父皇的教诲,我劝你也学学。”

“是,圣上教诲,人臣自然该学。”杜楚客敷衍了下,忙道,“不过,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得赶紧想个办法,把这只鬼揪出来!”

李泰伸手在额头轻轻摩挲着,陷入了思索。

太极宫,两仪殿。

此殿是太极宫中仅次于太极殿的第二大殿,也是李世民在正式朝会之外听政视事之处,被称为“内朝”,只有少数股肱重臣可以入内与皇帝商谈国事。殿内不摆仪仗,朝仪简约,君臣的举止也较为随便。

此刻,李世民正在接见魏徵,二人似乎谈到了什么趣事,发出一阵笑声,气氛显得颇为轻松融洽。内侍赵德全躬身侍立一旁,也跟着露出了笑容。

“玄成啊,”李世民一边微笑,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魏徵,“你今日入宫,应该不只是来陪朕聊闲天的吧?”

魏徵字玄成,李世民心情好的时候,就会以字称呼他。

“陛下圣明!”魏徵双手一揖,“臣确有一事要奏。”

“你瞧瞧,”李世民对赵德全道,“朕就知道,他魏徵陪朕说了一堆闲话,就是预备要奏事的。”

赵德全赔着笑:“是啊大家,魏太师公忠体国,自然是时刻惦记国事。”

“说吧,”李世民转向魏徵,“何事要奏?”

“禀陛下,自从魏王进献《括地志》以来,陛下对魏王便赏赐不断,所赠金帛、物料及日常用度等,均远远超过太子。朝野舆情,颇多物议,皆认为此举不妥,臣亦有同感,故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李世民脸色蓦地一沉:“魏王编纂《括地志》有功于朝,朕多赏他一些东西以示勖勉,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也值得你们说三道四?”

“陛下向来赏罚严明,魏王也的确有功应赏,对此臣绝无异议。臣担心的是,魏王恃宠而骄,对储君之位生出非分之想。若然如此,断非我社稷之福!”

李世民冷笑:“魏爱卿,你是不是操心得过头了?无非就是赏一些金帛物料,你就联想到夺嫡上去了,要是朕再赐给魏王一些更大的荣宠,你是不是会担心他篡位啊?”

赵德全微微一惊,没想到皇帝刚刚还和颜悦色,一转眼就说出这么重的话了。

“陛下,臣相信您不会这么做的。”

“你凭什么认为朕不会?”

“陛下天纵圣明,德比尧舜,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您自然是心如明镜。”

“魏徵,你少拿高帽子来唬朕!”李世民一脸不悦,“你现在说朕‘德比尧舜’,那朕要是真做了什么你觉得不该做的事,你岂不是要把朕说成夏桀商纣了?”

“陛下!”魏徵忽然起身,深长一揖,“请恕臣直言,您若真做了不该做的事,臣必冒死谏诤,绝不讳言!”

李世民大声冷笑:“好,那朕就实话告诉你,你认为不该做的事,朕还真做了!”

魏徵心里一动,看来自己的办法还是奏效了,但脸上却故作错愕:“陛下,您……您做什么了?”

“朕已经决定让魏王入居武德殿,不日便将正式下旨,遍告朝野!”李世民盯着魏徵大声道,“这事朕也已提前告知魏王了。怎么样,现在你又想说什么?”

赵德全又是一惊,万没料到皇帝一气之下,还真把这事给说了。

魏徵做出一副大为震惊、难以置信的表情:“陛下,万万不可这么做!”

“为什么?”

“您一旦这么做,必然会进一步激发魏王的夺嫡野心,也会让满朝文武视为您废黜太子的先兆!”

李世民冷哼一声:“危言耸听!”

“陛下!”魏徵突然摘下头上的乌纱,高举过头,双腿一跪,朗声道,“陛下,您若执意为之,那臣今日便恳请陛下恩准,让臣致仕还乡、归老林泉!”

李世民一怔,没料到魏徵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赵德全眼睛一转,赶紧跑过去,帮魏徵把乌纱帽戴回头上:“哎呀魏太师,有什么话您跟大家好好说嘛,哪有动不动就摘乌纱帽的?!”

魏徵不语,执拗地把帽子又摘了下来。赵德全赶紧又给他摁回去。如是反复三次,最后帽子还是没戴回魏徵头上。赵德全无奈,只好摇摇头放弃了努力,悻悻然走回李世民身边。

“魏徵,”李世民缓和了一下情绪,“你具体说说,朕这么做有何不对?”

“回陛下,武德殿既在深宫大内,参奉往来,固然极为便近。然而,此殿在东宫之西,地位尊崇,甚于东宫,魏王若居之,欲将太子置于何地?储君乃一国之本,若放任亲王凌驾其上,则国朝礼制将形同虚设,天下臣民亦无法可依,必遗祸阶,实堪肇乱!陛下既爱魏王,又何忍将其置于嫌疑之地?此外,武德殿乃昔日海陵王所居,其以悖逆伏诛,此朝野共知,魏王若移此殿,岂非大不祥之举?故此,还望陛下三思,尽早收回成命!”

海陵王就是当年的齐王李元吉,曾居此殿数年,武德九年与隐太子李建成一同被诛后,被李世民降爵为海陵郡王。魏徵现在提这一茬,表面上是说“不祥”什么的,实则是在暗示李世民,若让魏王入居此殿,必将引发与当年一样的兄弟阋墙的惨剧。

尽管李世民明知魏徵必然会反对此事,但还是没料到他会反对得这么厉害。

沉吟片刻后,李世民忽然笑了笑:“玄成啊,你辅佐朕这么多年,每次犯颜直谏,朕心里多少都有些不快,但事后来看,你每次所言,又几乎都有道理。所以,你方才这一席话,朕也会仔细考虑的,你先退下吧。”

“陛下圣明!”魏徵这才郑重其事地把乌纱帽重新戴回头上,“臣告退!”然后躬身退了出去。

魏徵一走,李世民脸上的笑容旋即消失。

“大家,”赵德全小声道,“您方才真该忍住,别跟这个一根筋的魏徵提这事。”

李世民冷然一笑:“德全,你真以为,朕刚才是一时情急说漏嘴了吗?”

赵德全一怔:“那……那大家是……”

“这件事就是颗石子。”李世民目光中带着深邃的笑意,仿佛自语一般,“不把这颗石子扔出去,朕又怎么会知道,朝廷这口大池塘里到底藏着多少只蛤蟆,这些蛤蟆又会叫出多少种声音?”

赵德全恍然大悟:“大家真是天纵圣明!老奴真蠢,差点以为您真是说漏嘴了。”

李世民瞥了他一眼:“你不是差点,你已经这么以为了。”

“是,大家说得对,老奴愚钝,老奴愚钝!”

“方才魏徵闹这么一下子,至少可以证明,他没有朋党,还是那个清高孤傲的耿耿诤臣!”

“大家何以见得?”

“他要是有朋党,早有人把消息漏给他了,还需朕来‘说漏嘴’吗?”

赵德全频频点头,一脸佩服之色:“大家英明!”

楚离桑从那天深夜回家之后就发起了高烧,整整在床上躺了三天。

楚英娘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天天守在床边,亲自喂她喝药。楚离桑烧得不知白天黑夜,迷糊中却还惦记着送钱到菩提寺去给那个“呆子”,只是这三天连清醒的时候都不多,更别提要下床出门了。

到了第三天夜里,楚离桑的烧才渐渐退了,意识也终于清醒。

楚英娘不停地抚着胸口,把满天的神佛菩萨都感谢了一遍。楚离桑看见母亲眼里布满了血丝,知道她这几天几夜肯定都没合眼,心里既感动又歉疚。

喂她喝粥的时候,楚英娘嗔怪道:“你这几天快把娘吓死了,尽说些胡话!”

楚离桑一惊:“我……我说什么了?”

“娘都听不懂。只听你瞎喊什么‘呆子别走’,还说‘我要帮你’‘给你钱’什么的。到底谁是呆子?”

楚离桑支吾着:“我……我做噩梦了,梦里的话你也当真?”

楚英娘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旋即笑了笑:“算了算了,你病好了才要紧,谢天谢地,阿弥陀佛!”

楚离桑咧嘴陪着母亲笑,心里却一直在想自己病得真不是时候,一晃就好几天,也不知道“呆子”现在怎么样了。

天色微明的时候,尔雅当铺的伙计刚刚卸下第一块门板,就看见几天前的那个白衣男子又站在门前,手里依旧抱着那只黑布帙袋。

伙计气不打一处来,大声轰他走,男子却一改前些天的态度,一直低声下气地求着情,说这回不是来典当的,而是专程来向吴掌柜道歉的。

“道什么歉?”伙计一边卸门板,一边没好气地说,“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成天游手好闲骗吃骗喝吗?去去去,我们先生要干正事,没工夫理你!”

男子终于失去了耐心,脸色微变:“这位兄台,在下跟你好言好语说话,你……你怎么能随口诬蔑人呢?”

“我看你小子就是有病吧?”伙计怒了,“是不是真想找打呀?”

男子正待声辩,吴庭轩走了出来,对伙计道:“大壮,忙你的去吧,这儿没你的事了。”

叫大壮的伙计又狠狠瞪了男子几眼,才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吴庭轩看着男子:“这位郎君,咱们那天该说的话都说了,不知你今日……”

男子忽然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眼里含着泪花:“吴掌柜,请您救救小生吧,小生这回真的是没活路了!”

吴庭轩一惊,慌忙将他扶起:“有话好好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男子的眼泪掉了下来:“官府的人,找上我了……”

吴庭轩终于恍然领悟,忍不住一声长叹。

尔雅当铺后院的小花厅里,吴庭轩和男子在蒲团上席地而坐。男子刚刚讲述完自己的遭遇,眼眶仍旧红红的。

男子说,他叫周禄贵,父亲是本地人氏,年轻时离家经商,置了些产业,因平素喜爱书法,多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重金购得王羲之草书真迹《十七帖》,视为无上珍宝。数月前,父亲忽然思念家乡,想要叶落归根,便将所有产业变卖,带着他和母亲踏上了归乡之路,不料却在半路遭遇山贼,所有金银细软被洗劫一空,母亲也不幸遇害。但不幸中的万幸是,贼人本来已将王羲之墨宝一并抢去,后来发现只是一卷没用的文字,便弃置道旁。就这样,因山贼无知无识,他们父子才得以捡回这件无价之宝。

回到伊阙后,他们已身无分文,只能寄居菩提寺,吃庙里的斋饭。虽然吃住有了着落,但经此劫难,父亲一病不起。为了给父亲抓药治病,他把所有能典当的东西陆陆续续全部当了,可父亲的身体却每况愈下。他焦急万分,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瞒着父亲把《十七帖》偷出来典当,后来就发生了吴庭轩知道的那些事。

而令周禄贵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昨天,伊阙县令派人找到了他,命他交出《十七帖》,说是要献给皇帝,但只答应以区区一百缗铜钱作为补偿。他据理力争,却遭到威胁,说他再不识相连那一百缗都没的拿,并且限他三日之内把法帖送到县廨,否则便以抗上为由,将他们父子投进监狱。他百般无奈,最后只好来请吴庭轩帮忙,求他救他们父子一命……

吴庭轩听完,眼睛不觉湿润,叹气道:“周郎,你现在该明白,为何伊阙县的所有当铺都把这幅王羲之真迹说成赝品,还把你拒之门外了吧?”

周禄贵表情苦涩地点了点头。

“其实那天,我本应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只是出于商贾之人的秉性,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对你隐瞒了真相。”吴庭轩面露愧疚,“我真是对不住周郎,也对不起令尊啊!要是早告诉你,你们父子或许便能躲过此劫。”

周禄贵赶紧道:“先生切勿自责,都怪我自己太过书生意气,不知世道险恶……”

吴庭轩想着什么,有些不解:“你刚才说要我帮忙,可吴某也只是一介平民,无权无势,如何帮你?”

周禄贵诚恳地望着他:“吴先生,这个忙您一定帮得了,在整个伊阙县城,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吴庭轩越发困惑。

“吴先生,我知道,您不仅是品鉴书画的大行家,本身的书法造诣也极为精深,所以……”周禄贵迟疑了一下,然后鼓起勇气道,“所以我想请您,依照王羲之的笔迹,将这幅《十七帖》重新临写……”

“万万不可!”吴庭轩猝然一惊,“官府之中能品鉴书法的大有人在,况且今上本身就是一位书法高手,朝中能人更是不胜枚举。这么做,一定会被识破的!”

“先生误会了。”周禄贵笑笑,“我怎么敢做这种欺君罔上的事?就算我敢,我也万万不能拖先生下水啊!”

吴庭轩蹙紧了眉头:“那你的意思是……”

“我已经想好了,我一介穷书生,断断无法与官府抗衡,只能把真迹交出去。所以,我请先生临写此帖,并不是要给皇上看,而是要给家父看的。”

吴庭轩终于恍然:“你是说,用临本瞒住你父亲,让他以为真迹还在?”

周禄贵沉重地点点头,眼中又浮出了泪光:“家父原已病重,若再失去他视同生命的这幅墨宝,他定然承受不住打击,所以,小生只能出此下策,还望先生成全!”

吴庭轩闻言,心中颇为感动,但同时却想着什么,面露难色:“周郎,我也想成全你的一片孝心,问题是,虽然我在鉴赏古字画方面略有心得,但个人在书法上实无造诣,恐怕……恐怕无力担当此任啊!”

“先生过谦了。”周禄贵恳切道,“小生回伊阙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对您还是略知一二的。以您的书法造诣,莫说一个小小的伊阙县,就算放眼整个洛州,也罕有比肩之人。”

吴庭轩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周郎切勿听信外间传闻,那都是些捕风捉影、无中生有的东西……”

“吴先生,”周禄贵直直地看着他,“请恕小生直言,去年秋天,洛州刺史杨秉均为母做寿,请您写的那幅贺寿帖,应该不是无中生有的东西吧?”

吴庭轩一怔,顿时无语。

想起此事,吴庭轩仍然颇为懊悔。他自从十六年前来到伊阙开了这家尔雅当铺后,便一直没写过一个字,但前年春节却心血来潮,一时技痒难耐,便写了一副春联贴在了当铺门口,不料却被偶然经过的洛州刺史杨秉均一眼看上,连声赞叹他的字有王右军之神韵,遂于其母八十大寿之际,硬逼着吴庭轩写了一幅贺寿帖,从此吴庭轩工于书法的名声就传开了。

见他蹙眉不语,周禄贵赶紧道:“吴先生,小生之所以提及您的旧事,实在是救父心切,并非有意唐突,还望先生谅解!”

事已至此,吴庭轩也无法再隐瞒了,只好苦笑着摆了摆手:“我并无责怪周郎之意。的确,吴某年轻时也学过几年书法,但只是对行楷稍有涉猎,比如你刚才提到的贺寿帖,便是以行楷书写。至于像《十七帖》这种典型的草书,吴某却素未深研,又如何帮你呢?”

“先生又过谦了。”周禄贵笑道,“仅凭一对春联的寥寥数字,便能写出右军行楷之神韵,如此大手笔,我相信草书也定是卓然可观的。”

吴庭轩闻言,不禁又苦笑了一下:“不知周郎想过没有,即便我有本事帮你写这个临本,可令尊赏玩此帖多年,必已熟识王羲之笔迹,万一临本被令尊瞧出破绽,岂不是弄巧成拙,反倒害了他?”

“家父年事已高,且抱病在身,眼神已大大不如往日。我想,以先生的大手笔,定不会让家父看出破绽。”周禄贵很执拗地坚持道,“所以,只要先生尽力而为便可,至于与真迹能像到几分,倒也不必强求。”

吴庭轩眉头深锁,似乎极为矛盾,沉吟良久,才缓缓说道:“实不相瞒,吴某自十六年前移居此地,便发誓不再写一个字了。为刺史杨秉均写帖一事,实属迫于无奈,绝非出于吴某个人意愿。所以,还请周郎谅解吴某的苦衷,此事……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这回轮到周禄贵沉默了。他把头耷拉下去,显得失望已极。

气氛几近凝固。

“既如此,那小生也不便强人所难了。”周禄贵站起来,给吴庭轩深鞠一躬,“叨扰先生多时,小生深感抱歉,这就告辞。”

吴庭轩起身,回了一礼,眼中颇有些不忍,但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什么。周禄贵神色黯然,抱着那只黑布帙袋慢慢走了出去。吴庭轩怔怔地目送他离去,心中五味杂陈。忽然,他察觉身后有什么动静,回头一看,只见楚离桑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定定地看着他,眼圈有些泛红。

吴庭轩一惊:“桑儿,你……你怎么在这儿?”

楚离桑直视着父亲:“爹,您自小便教我,做人要以义字为先,救人急难,扶危济困,乃是做人的本分,可您刚才……”

吴庭轩把目光挪开:“不是爹不帮他,而是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无非是临写一幅字帖而已,到底有多复杂?”

“桑儿,你也知道,爹十六年前便已封笔,为刺史写帖只是被逼无奈。所以这一次,爹不会再破例了。”

“为什么?”楚离桑蓦然提高了声音,“您为什么就不能再破一次例?”

吴庭轩想着什么,沉默了片刻,才冷冷道:“这是爹个人的事情,与你无关,你不必再问了!”说完便转身朝外走去。

楚离桑气急,追上几步,大声道:“爹!您这么做是无情无义、见死不救!这不是我认识的爹!”

吴庭轩一震,停住了脚步。

“桑儿,不能这么跟你爹说话!”楚英娘从花厅的边门走了进来,用一种从未有过的严厉目光看着楚离桑。

楚离桑越发委屈:“娘,您不知道,刚才爹他……”

“我都知道。”楚英娘冷冷地打断她,“方才那个年轻人的话,我也都听见了。”

楚离桑一怔:“那就是说,您的想法也跟爹一样,是吗?”

楚英娘沉默不语。

楚离桑点点头,凄然一笑,转身走出了花厅。

楚英娘和吴庭轩对视一眼,却相顾无言。

楚离桑离开花厅后,就把自己反锁在了闺房里,中饭和晚饭都没出来吃,任凭楚英娘和绿袖在门口百般相劝、好话说尽,她却始终躲在房中一声不吭。

当天傍晚,吴庭轩从外面匆匆回到尔雅当铺,和楚英娘在卧房里悄悄商议了大半夜。次日一早,吴庭轩便又出门了。楚英娘随即来到楚离桑的闺房门口,让绿袖先下去,然后叩响了门扉:“桑儿,把门开开,娘有话跟你说。”

屋里照旧一片沉寂。

“桑儿,你爹改变主意了。”楚英娘平静地说,“你不想听听吗?”

屋里立刻传出楚离桑翻身下床的声音,紧接着是珠帘被猛然拨开的哗啦啦的响动,然后脚步声咚咚咚地传来,最后房门呼啦一下打开,露出楚离桑三分憔悴七分惊喜的脸。

楚英娘在心里一声长叹。

楚离桑一把拉住母亲的手:“娘,你们决定帮他啦?”

楚英娘点了点头。

楚离桑大喜,猛地抱住了母亲:“我就知道,您和爹都是那么善良的人,你们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楚英娘没有说话,苦笑了一下。

母女俩拉着手,并排坐在闺房外间的绣榻上。

“你爹昨日下午去找了菩提寺的方丈,把情况都问清楚了,那个年轻人所言之事,确属实情。”楚英娘道。

“当然了!那个呆子本来就是个正人君子,怎么会撒谎骗人呢?”楚离桑开心地说,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捂住了嘴。

楚英娘看着她:“原来,他就是那个‘呆子’!”

楚离桑正想编个谎,楚英娘抬手止住了她:“你不必再隐瞒了。其实,你背着娘做了什么,娘都知道。”

楚离桑装糊涂:“娘,您说什么呢,我哪有背着你做什么了?”

楚英娘没说话,站起身走进了闺房的里间,片刻后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件皱巴巴的衣物,赫然正是楚离桑乔装所穿的那件青色圆领袍衫。

楚离桑登时傻了眼,半晌才低声骂道:“该死的绿袖!”

“你别骂绿袖。”楚英娘把衣服放在一旁,坐了下来,“她一直守口如瓶,嘴严着呢!是娘自己发现的。”

楚离桑尴尬地笑笑:“您……您是怎么发现的?”

楚英娘却没有笑,而是正色地看着她:“桑儿,你是把娘当成了瞎子和聋子,还是当成了傻子?”

楚离桑低下头,小声嘟囔:“瞧您说的,我怎么会呢……”

“这几年,你早把娘的武艺偷学了六七成了,你别以为娘不知道;这身行头,你也置办了大半年了,从后头翻墙出去更不下十次八次,这娘也知道;还有,二月十九那天,你偷偷去逛庙会,回来时来不及换衣服,用被褥把自己包得满头大汗,娘也都知道;另外,那个‘呆子’你早就在外面认识了,否则你也不至于对他的事情如此上心。娘说得对吗?”

楚离桑目瞪口呆,竟不知该说什么。

“桑儿,娘今天说破这些,并不是要责骂你。娘说过了,女大不由娘,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像你这样?只要你别太出格,娘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娘今天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每个人都有秘密。有些秘密,揭破了也无伤大雅,比如你的事情;但世上还有一些秘密,却是……却是不可去触碰的。”楚英娘看着楚离桑,“娘的意思,你能明白吗?”

楚离桑若有所思道:“您指的,是爹封笔的事吗?”

楚英娘不语,算是默认了。

“爹这次是不是为了我,才破例帮那个周禄贵的?”楚离桑想着昨天对父亲的态度,心里不免有些自责。

楚英娘笑着摸摸她的脸:“你爹这么做,其实也不全是因为你。他向来心善,对于周氏父子的遭遇,心里还是很同情的。”说着拉起楚离桑的手,“好了,不说这些了。你都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娘给你做好吃的去。”

“娘,”楚离桑为难地摸了摸肚子,“我……我吃不下。”

楚英娘诧异:“你都几顿没吃了,怎么会吃不下呢?”

楚离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昨天半夜,我让绿袖到灶屋去弄了些吃的,这会儿还胀着呢。”

女儿原来是这么闹“绝食”的,楚英娘嗔怪地白了她一眼,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长安的皇城位于太极宫之南,是大唐中央衙署所在地,百僚廨署列于其间。

刘洎是门下省的副长官,办公地点在皇城北部承天门街的东侧。门下省的主要职责有二:一是对中书省草拟的诏敕政令进行审核,然后交尚书省颁布执行,查有不妥者,可封还中书省重拟;二是审验百官章奏,交中书省进呈皇帝,查有不妥者,亦可驳回修改。

这日上午,刘洎正伏案处理政务,书吏忽然来报,说工部尚书杜楚客来访。

刘洎心中微觉诧异,命书吏迎客,同时稍稍整理了一下书案上凌乱堆积的卷牍。这几日,刘洎在审读中书省下发的诏敕时,一直在留意有没有关于魏王入居武德殿的内容,却始终没有任何发现。

今天杜楚客忽然到访,会不会与此事有关?

刘洎这么想着,刚一起身,杜楚客就已经大步走了进来:“思道兄,外面春光烂漫,你也不出去晒晒太阳,整日伏案,对身子不好啊!”

刘洎拱拱手,笑道:“山实兄这一来,刘某便觉春光满室,顿感神清气爽,去不去外面也无所谓了。”

二人对视了一下,同时发出朗声大笑。

不管心里怎么看对方不爽,这种表面的哈哈还是要打的。刘洎一边请杜楚客入座,一边对书吏道:“给杜尚书看茶。”

“不必了。”杜楚客道,“我说几句话就走。”

刘洎越发相信自己刚才的直觉了。他示意书吏退下,然后看着杜楚客:“山实兄是不是想说武德殿的事?”

杜楚客笑笑:“难怪魏王殿下对你如此看重,思道兄果然是料事如神啊!”

刘洎也笑了笑:“山实兄谬赞了,我也就随便一猜。”

杜楚客凑近,压低声音道:“殿下让我跟你知会一声,圣上已决定在下月初一的朝会上正式下旨,宣布这件事。”

刘洎大为诧异,心里一算,离初一也没几天了,倘若真如杜楚客所言,为何中书省直到现在还密不透风,一点迹象都没有?

“殿下是让你专程来跟我说的?”刘洎有些狐疑。

“没错。殿下凡有喜事,不都急着跟你分享吗?”杜楚客道,“殿下还说了,他入居武德殿后,下一步该做些什么,让你帮着筹划筹划。”

“请转告殿下,刘某自当尽力。”

“那好,我话带到了,这就告辞。”杜楚客拱拱手,仍旧迈着大步走了出去。

“慢走,恕不远送。”刘洎看着杜楚客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就在杜楚客告诉刘洎这件事的同时,李泰也正在魏王府中对萧鹤年提及武德殿之事。

不过,李泰的说法却与杜楚客截然相反。

他告诉萧鹤年:“父皇不知为何改变了主意,不打算让我入居武德殿了。”

萧鹤年很有些诧异,但转念一想,肯定是太师入宫诱使皇上主动说出了武德殿的事,并且成功地进行了劝谏。

萧鹤年心中暗喜,表面却做出一副懊恼之状,陪着李泰长吁短叹。

李泰暗暗观察着他的表情。

尽管一时看不出什么破绽,可李泰相信,不出三天,自己一定会知道内鬼是谁。因为,他释放的这两条消息都是假情报。如果到时候“黄犬”传回来的是杜楚客告诉刘洎的消息,那么内鬼就是刘洎;反之,内鬼就是萧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