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豪门夜宴 第六节
在波音飞机的轰鸣声中,李警官酣然入睡了。半夜才睡着的小芳,想了一路的心事,心里充满了沮丧和失落。案子发生得如此突然,如此不可思议,当着自己和李警官的面,一位如花似玉般的小女孩丧失了性命。而罪犯竟然利用他们对国外状况不熟悉的弱点,冒充国际刑警值班员,半夜劫击李警官并夺去了罪案现场的重要证据——蓝宝石。此时此刻,她和李警官作为中国刑警的优秀代表,竟然一筹莫展,无可奈何。李警官经验丰富,经历过大风大浪,此时的疲惫与案情复杂、疑点难解的沮丧混杂在一起,构成一种极其强烈的失落感,就像在拳击台上,第一轮就被对手击倒在地的选手一样。无言的痛苦,陪伴他们的整个归程,直到他们重新进入这场比赛,重新面对那个狡猾的对手。
一下飞机,李警官和小芳就直接回到局里。向领导作了简单的汇报后,当天下午,两人就急不可耐地按照杂技团提供的地址,找到了受害者梁雯丽的家。
梁雯丽的父母在几年前遇到车祸双双去世了,她平时就住在杂技团的宿舍里,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家与年迈的爷爷团聚。爷爷是她唯一的亲人,也是她与杂技团外面的世界中唯一的联系。
梁雯丽的爷爷住在北京西郊的石景山区。
警车沿着宽敞的长安街一路疾驰,过了老山,汽车拐进了一条狭窄的郊区公路。颠簸的路面露出丑陋的龟裂,柏油路的边缘,由于没有马路牙的石沿保护,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地在土路面上蔓延。在这片旧住宅区楼群里,尽是挂满了衣服的阳台和陈旧的楼房。在这样的楼群里东弯西拐,他们终于找到了梁雯丽爷爷的家。
前来开门的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
“您好!”小芳首先招呼,“您是梁海波老先生吧?我们是北京市公安局的。”
老人打量他们几眼,沉默地把他们让进屋,一个女孩子出来给他们沏好茶,又退了出去。
老人无言地打量两个陌生的警察。由于没有穿警服,李警官身上的西装掩盖了他的身份和锐气,小芳年轻欢快,在沉默的老人面前显得有些无所适从。直到此时,老人才开口。
“你们今儿个到我家里头来,可是为了雯雯的事情?”
老人的语言简洁,但老北京的味道很浓,与他灼灼的目光一起,构成一种威严的压力。
“我们也是来看看您老人家。”小芳这句话脱口而出,刚刚说完,就不由得抿抿嘴。
“也想看看雯丽小妹妹的生活环境。”李警官恰到好处地补充一句。
“我这个孙女,我这个孙女一向和善,温良,只知道苦练功夫。”老人悲愤地说,“这是她第三次参加国际马戏大赛,好不秧儿的,她,她这又是招谁惹谁了?”
老人眼角淌出一滴浑浊的泪水,但很快就控制了自己的情绪。这是一位睿智的老人。
“也许,是有些敌对人物对我们国家心怀仇恨。”李警官缓慢地开口,“又或许,这仅仅是一次误伤,因为梁雯丽还是一个孩子,一个与世无争的孩子。”
老人重重地打量了李警官一眼:“你们警方,在蒙特卡罗这个城市,有没有自己的侦察力量?”
李警官沉重地摇摇头:“大爷,我们理解您的内心感受,我们也感到非常痛苦。因为,歹徒就是在我和我的同事眼前下的手。可是,可是我们却毫无线索,也无法在国外继续侦察。”
“这事儿,这事儿难道就……”
“不,不能就此结束。”李警官体谅老人的心情,坚决地说,“蒙特卡罗那边,有当地警方和国际刑警的同事们,他们还在继续侦察。为了配合他们,我们在国内,也要及时提供与受害者有关的详细情况以及一切能够帮助破案的线索。”
“凶手,那个杀人凶手是什么样的人?他是欧洲人还是咱中国人?”老人问。
“老人家,对不起,我们目前确实没有任何可靠的情报。无论如何,我们希望您能够提供第一手材料,以便我们和海外警方协同破案。您知道,作为警方调查案件的规矩,在没有其他线索的情况下,我们只能从受害者的身边寻找线索,这一点,我们希望您能够理解,并积极配合我们。”
老人悲愤地点头,表示可以接受。
“我们首先希望您能够提供的情况,就是从您的家庭履历和亲属关系中,是不是存在任何可以发现嫌疑分子的线索?尤其,事情发生在国外,这种对象更容易锁定在与海外有特殊关系的家属、亲戚和社会关系身上。”
“这点儿绝对没那种可能性。”老人肯定地摇头,一口老北京话说得干脆明确,“自打我进入马戏班子学艺,刚七八岁,整天练功走场,连家乡的亲戚都很少来往。到了雯雯父母那一辈,社会关系稍微复杂了些,但他们性子和善得很,根本没有什么仇人对手。雯雯这孩子就更甭提了,她年轻、单纯、善良,有哪个人会仇恨这样一个可爱的孩子?!”老人有些激动,胸膛起伏,声音哽咽。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其他的社会关系,比如我在老家和北京城里沾点儿边的亲属和熟人,我不记得有谁与我们家有啥过节儿。我们和雯雯这一家子,平时就是跟人红个脸儿都少有,别说心里有仇儿的了。再说了,说起与国外的联系,我和我儿子、媳妇对这些洋人连个熟人都没有,何况仇人呢?”
李警长深深点头。
“会不会有人出于嫉妒,或者……”小芳问道。
“怎么可能?”老人的态度更加肯定,“出国参赛是由咱们国家的杂技团组织的,这是一个齐心抱团儿的集体,从团长到团员,一门儿心思想在大赛上显山露水,为国争光。那种自私自利,蝇营狗苟的小人,怎么能够被选入咱出国参赛的团体里呢。”
“也是。”小芳点头,把这句话记录在笔记本中。
“除非是那些老外!”老人悲愤地抬头,对着用笔记本记录的小芳,“有些老外选手个人技巧也不错,但他们缺一股子劲儿,个个像大尾巴猴儿似的,怎么能和咱们国家的选手比。他们输得不服气,会不会就有人干出这种下贱的勾当?”
李警官摇头:“比赛正在进行,还没有分出高低胜负,再说……”
“我从骨子里不相信那些老外。几十年以前,就是他们在欺负咱们中国人,现在咱强了,他们能服气?”
谈话在漫无边际地继续,小芳把老人的每一句话都认真做着记录。李警官边听边用眼角在这个简单陈旧的屋子里四下搜寻。
这是一套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修建的老式居民楼,房间狭窄拥挤,布局也不够合理,单元内客厅狭小,卧室采光不足,阳台仄窄,隔音极差。李警官清晰地听到隔壁在厨房案板上剁肉的咚咚声。
忽然,李警官的眼睛瞥到了一个挂在客厅墙上的陈旧相框。
这是一个木制的相框,玻璃板下发暗的旧照片在被油烟熏黑的墙壁上显得毫无生气。何况,照片中有一大半是陈旧的黑白照片。这种把家庭成员历年积累的照片装进玻璃镜框挂在墙上的做法,是很多老北京家庭的习惯。李警官站起身来,走到相框跟前,一边浏览一边与老人对话,老人有些惊讶地注视着他。
这个玻璃相框不算大,整齐地摆放着三排照片。
最上面一排,一连三四张都是老人的孙女梁雯丽的彩照。这是一个面容娇好的女孩子,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相框最左边,是一张她戴着红领巾站在北海的湖边,以北海宝塔作为背景的照片;右侧则是她在巴黎埃菲尔铁塔前与另一个小伙伴的合影;正中间,摆放着几张在国际马戏大赛上手捧金小丑奖杯的照片。梁雯丽天真烂漫幸福陶醉的笑脸在李警官熟悉的那个马戏大篷里绽放,团里其他小女孩簇拥着她,像在环绕一支鲜艳的花朵。李警官一闭上眼,就出现了那天夜晚从马背上飘然而落的一朵粉红翠绿的云朵,心里顿时一阵疼痛。
第二排照片几乎全是杂技演出的场景。只是演出场所都是在国内,舞台相对简陋,明显是十几年以前的那种马戏大篷。照片上的核心人物也变成一对正在表演的夫妻。他们做着“空中飞人”的复杂动作,表演精彩而惊心动魄。挨近木框的位置,有几张夫妻合影的生活照片,这是一对中年夫妇,两个人精干、爽朗,互相依偎,露出幸福的笑容。
最底下一排,李警官看到的都是陌生的人物,以年代较久的黑白照片为主。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令李警官惊讶的是,还有一些金发碧眼的外宾隐现在人群中。
在相框最不惹眼的右下角,李警官注意到一张变得焦黄的非常古旧的黑白照片,由于年代久远,整个照片画面显得蒙蒙胧胧的,人物嘴脸也暗淡模糊。照片的背景是一条河流,暗色的河水浑浊奔涌。河流对岸是葱茏的树林,热带植物沿着河边盘根错节。而相机前坐在岸边石头上的,是四个欢乐的少年,他们黧黑消瘦,衣衫简陋,但神态轻松,好像在努力压抑着随时会爆发出来的欢笑。如果不是这四个人中有一个明显露出的欧洲人脸孔,李警官的目光很可能会在这张普通的生活照片上一掠而过。
李警官过了很久才把目光从相框上移开,他注意到,梁海波老人此时正在紧张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随着他的转身,老人也猛地把眼光从他的背影上躲闪开来。
“您家的照片很有历史价值啊。”李警官口吻轻松地说。
老人显然大大松了一口气,说话的声调也恢复了正常:“那些都是雯雯父母亲早年的照片,自从他们去世以后,再也没有人动过这个相框。”
李警官随口询问了几句当年车祸的情况,深深叹了一口气。
小芳从公文包里掏出了一张现场发现的蓝宝石的放大照片:“梁老师,您曾经见到过这块蓝宝石吗?”
老人戴上老花眼镜,仔细地打量照片里的蓝宝石,过了长长的五分钟时间,他才慢慢地摇头:“没有见过,从来没有见过。”
李警官分明看到老人拿起照片时手臂在颤抖,他还注意到,老人的语气此时变得吞吞吐吐,似乎在心里权衡着什么,始终无法下定决心的样子。李警官没有吭声,只是示意小芳,停止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