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克丝·现在

亚历克丝·希普利博士下了租来的车,向那所寂静房子的前门走去。她穿了双高跟鞋,真该死。也许她只是想不要穿得像平时学究似的出现在犯罪现场,这样可以给贾斯珀学院的人留下更好的印象。但这会儿她又耻于自己的选择了。因为教授肯定会注意到,而这会让他在两人即将开始的智力游戏中占优。

头顶上,一群冬鹪鹩猛地从树上飞起来,惊得她畏缩了一下。就在此时,亚历克丝才意识到,回到这儿,再次接近他竟让她如此恐惧。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教授是这个世界上最才华横溢的人之一,但他也很伪诈。他会就此嘲弄他——假若她听之任之。

她一定不能听之任之。

“他们骗人。所有的鸟都是死鸟。”

亚历克丝抬头望去。他正倚在敞开的纱门上,空洞无神的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她。他的嘴边凝固着一丝狞笑。中风使他丧失了表情,把他的脸打造成了一副面具。一边完全僵死,苍白的皮肤上刻着一道道青筋,嘴角上扬,咧成痛苦的笑容。另一边,虽仍有生机,但也早学会了如何保持同样的僵态——他曾对着浴室的镜子练习。现在,他永远保持着笑容,永远,即使没有任何可笑之事。即使他觉得痛苦或是悲伤或是愤怒。

“亚历克桑德拉,”他叫到。不是教授,也不是希普利博士。(她也察觉到了这些细节。)他没有请她进门。事实上,他会让她站在冷冷的前门廊上多受会儿冻。总是在挑战,总是在考验。让他看看她把手抱起来取暖?亚历克丝才不会让他得逞。

“早上好啊,教授。”她问候道。

“我听说了我们共同的朋友的事了。真……悲惨。”他脸上的笑快延伸到了眼角,“我就知道他们准会派你来找我。”

“没有谁派我。”她说。

他被这谎话逗乐了。“没有吗?”

“是我自己要来的。”

“那是来看我啰。像老朋友似的。或许是像旧情人。”

什么东西哽在了她的喉咙。她注视着那张毁容的脸,风像刀割似的划过她露出的脖颈。他娘的。

“你要进来坐坐吗,亚历克桑德拉?”

“那最好了。”

这栋小寓所里到处都是书。成堆的书,摞成山的书堆放在黑暗中。狭小的、形状不规则的几个房间里都没有人造光源,只有淡而无味的早晨的阳光自然渗透进来。从窗口她可以看见房子后面半冻的湖暗淡的影子。

他带她到里间,在一张磨旧的扶手椅上坐了下来,面朝着那扇窗。这里的书更多,还有研究已故作家的文章,小书桌上堆满资料,已被散乱的沾满墨水的纸埋没了。书桌上方,一张海报上画了张男人的脸,一个孤零零的字潦草地划过他的眼睛、鼻子和嘴。这个字是谁?铅笔粉尘般的字迹在昏暗的光线中依稀可辨。这张脸画的就是那位神秘的小说家保罗·法洛斯。画面下方用暴烈的红色字体写着海报的标题:

法洛斯是谁?

他并未请她坐下,她就站在屋子中央,注视着这位伟大教授呼吸。即使在那个位置,背对着她,他扔散发着一种凶恶的气息。现在更糟了。更糟了,她揣度着,因为他知道他们需要他。她需要他。

“说吧。”他说。

“今天早上我来找你是因为……”但她说不出来。她觉得他在观察她,即使他面朝着别处,他并未把她看成是以为比较文学专业的终身教授,而是曾经的那个不知所措的学生。一个孩子。

“你还接受不了,”他说道,“这种事再次发生。”

“你错了。”但这辩驳很无力,很空洞。

教授在窗户的映像里捉住了她的眼神,盯着她。“迈克尔死了。他死了,而你对此无可奈何。”

这句话,说的如此决断,惊愕得她回不过神来。她移开了视线。

“您还记得他?”她问道。

心里一颤。“记不太清了。”

但他当然记得。迈克尔·坦纳博士,贾斯珀学院的留校现代派,此前一直在母校任教。十五年前迈克尔和她同在夜课班上。她甚至还记得他的座位:就在正前面,离电视屏幕并不太远。

“凶手,”他说道,“我想和其他几次一样。”

“对——但又不同。”

他抬起头,来了兴致。“怎么呢?”

“这次的凶手……比前两次的更谨慎。更克制。”

“现在有嫌犯了吗?”

“没有,”她说,然后又补充道,“但学校里有些声音。闲言碎语。”

“继续说。”

“有人觉得可能是他夫人干的。”她说着,指的是萨莉·坦纳,婚前姓米切尔——夜课班的另一名学生。亚历克丝从未想过她会跟迈克尔走到一块儿,没想过最后他们还真能成,而且十五年后还都在贾斯珀教书。但很自然的有那么多事情她都错过了。“萨莉发现了尸体。同时她给警方的时间表有对不上的地方。”

一阵沉默后,他笑着说道:“于是当局就找了你。”

“是的。”

“为什么?”

“我想你知道为什么。”

教授慢吞吞地把视线挪向她。“那不是因为你对文学有绝佳的感悟力。我能想到那么多其他教授,可能更能胜任解释这个案子的象征符号的工作——当然文学象征符号肯定包括在内,不然今天早上你就不会来登门造访了。这一点我们都清楚。”

“教授,”她叹了口气,“别绕圈子了。如果你帮不了我,没事儿。但如果你能帮,那我——”

“我们。”

“什么?”

“如果你帮不了我们,亚历克桑德拉。你在贾斯珀有主子了,他们又召唤你来做侦查,不是吗?而且我肯定在你现在教书的大学也有。我忘了——是哪儿来着?”

亚历克丝沉默着。他知道她在哈佛任教。

“在那儿有男人压在你头上。”

“也有女人。”

“但大多数是男人。我见过他们。狂妄自大的低能儿走进房间,还都以为自己是那儿最不得了的,每次都一样。我去过一次剑桥,那时我还没有这张完美的笑脸。那次是为我办的颁奖大会,但似乎没人想看着我。他们都受了惊吓,也许他们是害怕了。”

她一言不发。

“他们被你惊吓到了吗,亚历克桑德拉?”

仍不作声。

“你和你的高跟鞋?”

“就是这样。”

她转过身,拿起提包,走出了门。房子里已经很暗了,外面的太阳转到了云彩后面。她想不起进来时的路了。她能看见的全都是书,阴影重重的书,一摞摞地斜靠着墙,摇摇欲坠地似乎随时都要轰然倒地。屋里的房间重叠连套像一只鹦鹉螺,旋转着通向屋外。她开始在迷宫中穿行,边走边埋怨自己不该来此,更不该相信教授会给她任何答案。该死的,亚历克丝,你为什么要一厢情愿以为他已经变好了?为什么——

“陀思妥耶夫斯基。”

这让她停住了脚步,她站在那儿,听着这栋老房子的缝隙在风中吱呀作响,等着后面的话。

“坦纳博士,”教授在她身后说道,“我知道他命丧于一把斧头。其他两个被害人,就是之前那两个——他们的死法都一样。他把斧头完全拿了出来,双手抡起斧头,几乎不知不觉,几乎毫不费力,几乎不由自主地用斧背砸到她的头上。做这事儿他似乎根本没花力气。”

“《罪与罚》。”

“对了。这不是他的作品中我最喜欢的,但你的答案已经有了,亚历克桑德拉。顺藤摸瓜吧。这不过是个无能的跟屁虫,逍遥法外的山寨凶手。你的凶手——蠢得很,没有一点脑子。”

“我不这样想,”她说,“像我刚才说过的,这次的案子还是有些不同。”

“怎么不同?”

现在亚历克丝要好好斟酌一下用词了。至少在这点上她得点清楚,得把学院里那两个人让她说的话说给教授听。要说得滴水不漏,他们提醒过她。

“表面上看来迈克尔的死和你当初——和当初八十年代杜孟的凶杀案一模一样,”她说道,“但如果你细看,就会发现点别的。一些新东西。”

他等着她继续。

于是她给了他那人教她的那句话,挖了个坑:“这次的凶案……像个谜。”

这令他僵住了。短短几个字,亚历克丝·希普利抛给他一个难题——她感到紧张的气氛充满了这狭小的房间。她将住了他。

“我住得离那鬼地方就几英里远,”过了会儿他开口了,几乎是在自言自语:“我听说了他们的一轮。我知道那会是什么样的。”

“这算是你同意帮忙了吗,教授?”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们认为我跟这事有关吗?”

她缄口不言。她想让沉默替她作答。

“好极了。也许再次获得信任是件好事。让别人怕你多好。”

“你会帮忙吗,教授?”

“因为我欠你的?”

“因为不论是谁干的,他都还逍遥法外。因为我们都和迈克尔·坦纳有过往来。另外,是的,因为你欠我的。”你欠我的太他妈多了。

“还不止这些,亚历克桑德拉。”

“我没——”

“你担心上过夜课的每个人都逃不开注定的厄运。尤其是你。”

“这和夜课没什么关系。”

“这是你在回佛蒙特的航班上告诉你自己的吗?这就是当阿默斯特的商人柔情万种地对你献殷勤时你脑子里按捺不住的念头吧?这和夜课无关。这和夜课无关。这和夜课无关。”教授提高了嗓门,随后那声音又隐没在屋里。接着,他狂笑起来——笑声是那么无情、恶毒。

“迈克尔,”她轻声说道,“他只是一枚棋子。他爱书,就像我们一样。他就是为文学而活的。不论是谁对他行的凶,那都是有计划的,计划是经过长期不断完善的。你之前说的那些——并不全错。警方也认为凶手是个跟屁虫,他只是重现了二十七年前发生在杜孟大学的惨案。被害人是文学学者,墙上的血迹呈现出罗尔沙赫氏墨迹测试的形状,那些书被精心摆放在迈克尔的书房四周——凶手研究过以前的犯罪现场照片,教授。他跟着学的。”

她默默地注视着他。她差不多能感觉到他的大脑在运转,各种思绪像电波似的翻腾起伏。他算是她认识的人里最杰出、最雄心勃勃的人了。有些时候,她会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在想他,想起那些课,那对神秘作家身份的探索,以及她发现的关于教授本身罪行的所有秘密。

“拜托了,”亚历克丝说,“我需要答案。”

“就一个问题。”

亚历克丝等着。她想起那天早上见到的面孔。两张脸,学院主任和警方侦探的,都因见过了学校那边迈克尔·坦纳家里那惨不忍睹的书房而变形。她知道:她也带着同样的创痕。

“问什么都行。”她说。

理查德·奥尔迪斯博士凑到她身边。“再跟我说一遍你是怎么发现我无罪的。”

二十四小时前亚历克丝·希普利大步走进她上课的教室,屋里顿时鸦雀无声。大家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一如既往。校园网上关于希普利的评论铺天盖地。她髙挑、纤细、美丽——而同时她又聪明过人,对学生要求极为严苛。她教的课都是这所大学里最受欢迎的,走进希普利的课堂发现那儿像摇滚音乐会似的连墙边都站满了学生,也完全不足为奇。而现在的这门课尤其的热门,课名叫“伪造的笔:20世纪的文学骗局”,正是这门课让她作为哈佛的一名年轻教授一举成名。

她穿着一条铅笔裙,因为天气已经热起来了,身上穿着她妈妈从佛蒙特寄来的针织短外套。她从不拿包,因为在她这个年纪,拿着包会让她起来更像个学生。那样的话,比较文学系的主任,托马斯·黑德利博士就更不需要找理由把她当做一个应该坐在儿童桌旁办公的人了。她仅带了几札幻灯纸和一本教材。一本皮面精装卷,书脊上的螺纹反射着教室里阴冷的灯光,微微闪烁。这本书就是保罗·法洛斯的杰作,《线圈》。

“您今晚要做什么,希普利博士?”

亚历克丝抬眼看了看问这问题的学生。安东尼·尼尔三世。他坐在中排,脸上带着一副兄弟会成员特有的傻笑,他的朋友们坐在他左右,脸都藏在《诺顿文选》后面。

“我要继续翻我的加缪小说,”她干脆地说,“你读法文书吗,尼尔先生?”

“Tu as un corps parfat(你身材好极了)。”那男生答道。

“真有趣,我不记得《局外人》里有这一句。”

“试试简本。”

亚历克丝一直注视着那男生,说:“那一定是你在我们上次考试前读的那个版本。”然后,她转过身开始在白板上写板书,课堂已经炸开了锅。

“什么是文学?”当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后她问道。毫不夸张地说,每次讲这门课时,她都会以这个问题作为开始。

“文学就是情感。”后排的一名黑发女生说道。

“文学是作家用象征符号记录的自己不为人知的生活。”

亚历克丝点了点头。“伟大的书中包含了这些全部,”她说道,“《安娜·卡列尼娜》里的情感是强烈的。而诸如《尤利西斯》《在轮下》及《爱丽丝镜中奇遇记》这些书中的象征符号则令全世界的文学课程仍为之争论不休。”她稍作停顿加以渲染,吊起学生们的胃口。四十张脸,每一个都是前途无量的英文专业尖子生,无一例外地被她的话吸引住了。“但倘若文学并非仅此而已。倘若文学是场游戏呢?”

“一场游戏?”靠前面的一名瘦削男生问道,“怎么讲?”

“我是说,”她接着说,“要是你把读一本书当做是你和作者间的一场较量会是如何?就像一场比赛。”

“任何比赛都会有贏家,”另一名学生说道,“但你怎么去贏一本书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亚历克丝说,“但曾有位杰出的教授告诉过我,当你知道自己已经贏了的时候你就贏了。”

“是理查德·奥尔迪斯说的?”

亚历克丝僵住了。即使是教授的名字也会让她僵住。她的血流加速。这正是以前那个学生——尼尔。诱骗她的人之—。他们总是要把她挖出来,紧紧抓住她的过去不放。

“保罗·法洛斯,”亚历克丝接着被打断的思绪继续讲道,“你们自然都听说过他。”

学生们一开始没什么反应,教室里只有紧绷的、不安的沉默。他们听说过她和那位作家的历史。

最后尼尔身后的一名男生发言了,“那个隐居作家。那个疯子。”

“有人说他两者皆是。其他人则说他二者皆非。”

“这是什么意思呢,希普利博士?”

亚历克丝暗自下了决心。要谈论法洛斯仍是困难的,而由于当初当断不断使得现在要说起他变得更加不易。一切结束得都是那么突然,以至于她从未真正弄明白奥尔迪斯夜课的那段梦魇是如何消失的。而法洛斯,那著名的隐士,正是亚历克丝现在站在讲台上的原因。

她开始用行动回答那名学生的问题。她走过去打开了实物演示仪。教室里的灯光与这台仪器是同步的,仪器启动的同时它们便自动暗了下来。

她把第一张幻灯片放在了展示台上。

“下面我要给你们看的,”她说,“只有极少数人有幸看过。”

亚历克丝走到一旁,好让她的学生看得见她身后的幕布上展示的东西。

那是一部手稿里的一页。页面排版很古板,字体又大又粗。页边上有许多涂改,字迹显得潦草而狂躁。在页面下方有一些奇怪的符号——那些图案如果仔细研究的话,看起来就像是一幅古怪地图的图例。

“这是什么?”有人问道。

“是保罗·法洛斯没出版的小说里的一页。”亚历克丝说完,学生们便嗡嗡议论起来。

“那你是从哪儿得到这页手稿的呢?”另一名学生问道,“法洛斯死了。你找到了他,然后你……”

“终结了法洛斯之谜。”尼尔接着说完了这句话,而当亚历克丝回头望这个男孩时,他恶作剧似的笑了。这是你的戏,教授。

亚历克丝身子一颤。还是有办法逃避这个话题的。她花了很多年的时间试图不再想到法洛斯,当她的治疗师建议她教这门课时——好吧,一开始她呵斥他怎么不去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意识到她还是该面对自己在夜课上做过的一切。要迎难而上。因而有了这门课,这节讲座和这些问题。

“四年前我在学校的收发室收到了一件邮包,”亚历克丝解释道,“那是佛蒙特州北部一所监管病态暴力罪犯的精神病院管理员寄给我的。和手稿一起寄来的还有一张短字条,其中一句话是,这个可能是吗?管理员曾和我一起在贾斯珀学院上夜课。他叫刘易斯·普莱恩。刘易斯听说还有一本未出版的法洛斯小说存在,于是他就想让我读读那页稿纸,看那是否可能是遗失书稿的一部分。”

“那它是吗?”

亚历克丝叹了口气,走到实物演示仪旁,用手掌碾平那张皱巴巴的纸。“我精心研究了这份文稿。一个段落里一口气写了五百个字,页边上还有些怪异的标注。有点像从你们某些人那儿收到的作文。”

一阵哄堂大笑,接着有人问道:“手稿还有吗?”

“没有了。普莱恩管理员就给了我这一页。我们相信剩余的手搞在斯坦利·菲斯克博士手里。他是我的老朋友,最后的几位杰出的法洛斯学者之一……”她慢慢地不说话了,思考着刘易斯在字条里告诉她的另外一些事情:那个菲斯克老得不中用了,才让人得以从他的珍藏中偷出一页来。这可能说明一点:这部手稿是真的。你能想象得到吗,亚历克丝,他写道,最终发现第三本法洛斯小说会是怎样的情形?丹尼尔应该会非常高兴的。

“这合理吗?”有人问道,这使她的思绪又回到了北园的教室里,“法洛斯写这页书有疑点吗?”

“我的意见是完全没有疑点。”

学生们惊讶地议论起来。他们知道这个发现是多么重大,他们知道投影幕布上发着光的这幅图像对世界范围内的学者来说将会是多么重要,假如希普利教授真的能证明它的真实性的话。他们猜不透究竟是什么阻止了她——要知道仅一页书稿的金钱价值也将会是惊人的。

但亚历克丝并不像她的学生一样兴奋。这些年来,每当她触碰到这页书稿时,她都会感到一种彻头彻尾的恐惧。

那天晚上,亚历克丝和她的男朋友彼得·穆勒博士一起出了学校。他要年长一些,但这又有什么关系?他是一名心理学教授,有着年长教授那种好看的外表。在床上很有意思。浓密的黑发遮住了他的左眼。他带她跳舞。亚历克丝在哈佛本可能过得更糟些。糟得多。他们去了波士顿一家新开的名叫“泉”的餐厅。一群学生聚在那儿,屋里乱糟糟,松垮垮的——正是她喜欢的格调。彼得却正相反。他是个耳语者,喜欢凑近她的耳朵,然后告诉她待会儿他可能对她做些什么。但亚历克丝喜欢噪音,喜欢这种大学生活的声响。这会使她想起贾斯珀。

她咬了一口她的培根起司汉堡,然后喝了一大口廉价啤酒。老式点唱机里传出“吸血鬼周末乐团”的歌声。

“教工评审马上要开始了。”彼得说道。这不是她感兴趣的话题,至少今晚不是。她望向一旁,用眼睛扫视整个房间。角落里有个她以前的学生和一个健壮的校外男人坐在一起,这女生本人也很甜美。亚历克丝总会对这样的学生有好感,她们有着忧虑的笑容和激烈的思想,她们知道每个问题的答案却因为怕答错而很少大声说出来。像你一样的女生们,亚历克丝。和在上那门夜课之前的你一样的女生们。在奥尔迪斯之前。

“亚历克桑德拉,你在听我说话吗?”她望向彼得,望着他那垂耷的头发,那汪清澈的碧眼。她讨厌他用她的全名。

“我在听,”她说,“一字不落。”

“你打算再申请牛津吗?”

这是第几——第四还是第五次他旧话重提了吧?伦敦的夏天。丰厚的奖金,一学期的时间完成她的书。那并不是一本成形的书,真正意义上讲,那还只是一颗尚待萌芽的种子。有真正的犯罪情节。一本讲那门夜课的书,讲那些课堂上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

“我没这个打算。”她说道。

“为什么不呢?亚历克丝,我俩都可以去申请。换个地方,到欧洲去度过一个学期,一起工作、教书、学习。互相学习……”他在桌下紧握着她的手。尽管并不情愿,她还是把手抽了回来。

彼得做出一副苦脸,心不在焉地戳他的牛排。

“本来上次你就该被录取的。”他说道。

亚历克丝耸耸肩。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所有人都知道。那个该死的汤姆·黑德利。你是这所大学最优秀的人才之一,亚历克丝。要是你再多尊重点游戏规则,迁就一下黑德利和其他那些人。”

正是在那时她的手机铃声大作,救了她。

“不好意思。”她一边说着,一边赶紧走出餐厅。

夜很凉,四月刚到,特里蒙特街上的车徐徐下行。有时候她会想那些车里的乘客。想象着他们去哪儿,他们究竟是谁。去哪儿都好只要不在这儿——这种想法诱唆着她,但之后她又会愤愤地把它赶出脑海,难道那段时间不是她曾想方设法获得在哈佛大学教书的机会吗?

她看了眼手机屏幕,发现是个佛蒙特的号码。她拨了过去。

“喂?”一个男人应道。

“您是哪位?”

“我是安东尼·赖斯博士,贾斯珀学院的临时院长。”

亚历克丝记得曾在中东什么地方的一次研究大会上听过这个名字。她在贾斯珀当学生的时候赖斯还不在那儿。

“找我有什么事呢,赖斯博士?我正在吃晚餐。”

“不会耽误您长时间。我们……贾斯珀出了点事儿。一件惨案。”

啊,天啊。噢,别。千万别再是那种事儿。

“希普利博士?”

“嗯,”亚历克丝边说边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她看见彼得从他们坐的桌子那望出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于是她转过身,背对餐厅的前窗。“您说。”

“迈克尔·坦纳昨晚被杀了。”

一切都颤动了。她一心只想着院长的话,眼看着它们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她脑海里膨胀破裂,仿佛一团不断蔓延的污渍。特里蒙特路边的街灯似乎闪了闪,猛地一下,灭了又亮。亚历克丝倚在石头墙壁上,她的前额擦着凹凸不平、参差粗糙的砖缝,疼痛让她记起了自己的所在。(一段回忆:有天晚上在兄弟会的聚会上迈克尔完美地扮演了奥尔迪斯。他的眼神变得锐利,他的声音降低,显出一种没有声调的阴森恐怖的平静,他身上所有的东西都变了。大家在她周围大笑,但亚历克丝能感觉到的只有冰冷的恐惧。求你别演了,迈克尔,她想说,他会报复你的。)

“您没事吧?”院长在问她。

“萨莉,”亚历克丝勉强挤出一句话,“她……”

院长没有回答,他的躲闪让亚历克丝知道了问题的答案。

“我还是给您讲讲我们了解的情况吧。”赖斯继续说道。

他给了她已知的细节:迈克尔·坦纳被洗劫的房子、书本撒落一地的书房、精心设计的挣扎的痕迹、以罗尔沙赫氏墨迹测试的样式印在墙上的年轻教授的血、在地板上精心排列着的他的书、萨莉·坦纳回到家发现了丈夫的尸体。这一切,当然,都熟悉得令人痛心。杜孟大学,亚历克丝想,他是在复制杜孟的谋杀案,老天爷啊。

“贾斯珀警方刚开始着手调查,”赖斯说道,“目前几乎毫无头绪。而凶案现场——他们认为是设计好的。没有强行入门的迹象,所以他们的理论是坦纳博士一定认识袭击他的人。”亚历克丝几乎能听见对方抽搐。

“这都说明了什么?”

“可能什么也说明不了。教授也许得罪了某个烦躁的学生,又或许是某个知道他在这所学院的过去的人。但鉴于二十七年前发生在杜孟的受害者身上的事……当然,我们现在考虑的范围包括了方方面面。”

方方面面。这个词刺激了她。他言下之意是所有人。

“我们学校很小,希普利博士。这点您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们不是哈佛。我们的规模永远是我们最好的定义。我们在宣传页里称自己是少见的,这个词用在这儿不带任何讽刺之意。我们相信自己的偏狭性。这种事从不曾在贾斯珀发生过。所有人都震惊了。”

“你们跟理查德·奥尔迪斯谈过了吗?”她问道。

又一次停顿。她完全清楚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这正是我今晚打电话找您的原因,”赖斯说道,“我们想也许您可以替我们去做这件事。”

晚上她和彼得躺在床上。

“你用不着回去。”彼得说。

“我得去。”

“我们用不着去做我们不想做的事,亚历克丝。”

她没有回答他。她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他拨弄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呼着热气,通常这会使她兴奋起来,但今晚只让她觉得烦躁。立体音响里放着“化学兄弟”的歌。他们之间是一种学生式的恋爱关系,而彼得也没想过要其他方式。但最近亚历克丝开始想要些不同的东西。—种更深入的关系。她知道这不会是和他。也许她对此一直都请楚。

“你怎么,”过了会儿彼得说道,“从来都不说说你的过去?”

“有什么好说的?”

“伤痕。”

“我没有伤痕。”

“我看你全身都是,亚历克丝。”他的一只手在她小腹上游走,绕着她的肚脐画圈。有时他会在那儿写字,写些古老的诗句让她猜。“我能感觉到它们。”

“我们都有伤痕。”

“我们中的某些人比其他人还要多。”

“我的背景就只有佛蒙特。在佛蒙特长大,在那儿上大学。这些你都知道的,彼得。”

“我听说过那门课,亚历克丝。我知道你是个英雄。但这似乎总是这么……”她看着他。“我不知道。就好像你根本就不曾告诉我整个的事情。”

她不再纠缠。“今晚不能说。”

“是因为奥尔迪斯吗?”彼得问道,“他又惹麻烦了?”

她紧张起来,心里盼望着他没有发觉。她很少对他说起奥尔迪斯和那门夜课,通常彼得都要像挤牙膏似的才能得到一点信息。

“是他干的吗?”

“不,”她生气地大喊道,防卫似的,“当然不是。”

“但他们认为——”

“管他们怎么想。他们根本不像我这么了解奥尔迪斯博士。”

两人陷人一阵沉默。CD放到头了,又倒问去放第一首歌。

“那你是因为这个才要回去的吗?再去救他?”

“不。”

“那为什么?”

“因为他们需要我。”

只因为这。房间里的空气静止了。她感到他靠得更近了些。他把腿搭在她身上,钩紧她的身子,让她无法逃脱。她觉得自己听见他在耳边说话,听见他嘴皮上喃喃地吐出两个字——别走——但亚历克丝无法确定。

过了会儿彼得的呼吸变得均匀了,她才小心翼翼地把身体从他身下挪出来,然后下地走进了书房。房间的尽头上有一扇窗户,被一扇满是灰尘的没打开的百叶窗挡着。亚历克丝拉起百叶窗,挪走了窗台上放的东西。那包东西摸起来冰冰的。她检查了下彼得的房门,接着用指尖把窗户抬起了一道缝。有那么一会儿,她就那么听着远处车来车往的声音,然后她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点燃了它。她闭起双眼吸着烟,听着,思考着。

她没有开灯。只是在包裹她周身的黑暗中吸着烟,等待着。等什么呢?等一个征兆,一句真理,等某种提示告诉她回贾斯珀去是正确的。

她想起了迈克尔·坦纳。现在人已死,死了,无声无息。她想起他们上课时迈克尔的脸。在她的记忆中,那间教室总是半明半暗的,朦朦胧胧的——所有的东西都是拉伸的,皮筋似的。学生们被框在一层不变的黑暗中,仿佛外面的黑夜渗透了进来。

你喜欢这门课吗?有天晚上他问道。

不,她说,一点也不。

我也不喜欢。没人喜欢。

就在那时,站在那个柜子似的小书房里,在书的包围中,什么也没发生,而一切又都发生了。外面的世界自顾自地奔腾怒号。所有那些陌生人继续朝着他们自己的方向前进,而亚历克丝则被困在这儿,带着一个死去的教授的末解之迷。

但不对。那样说并不准确。今晚一个大谜题已经得到了解答。

它确确实实已得到了解答。亚历克丝对此十分肯定——游戏又开始了。

理查德·奥尔迪斯的眼睛一直睁着,脸上铭刻着永远不变的笑容。他似乎在等着什么。或许,是一个答案。一个对死者谜题的解答。与此同时,亚历克丝的手颤巍巍地伸进了外衣口袋。口袋里有一盒尼古丁口香糖,她很想偷偷拿出来,从盒里取一颗放进嘴里疯也似的嚼,但又不得不克制这种冲动。

她只是望着教授。一言不发地边望着他边想着,求你告诉我你跟这件事无关。

“有一种非常罕见的拼图游戏,”奥尔迪斯终于开口道,“叫做辛佐特。它的图块分布于世界各地。一根尖棍,或者,某本书的一页。游戏规则一直是变动不定的,就像任何好玩的游戏一样。杂乱无章。你会得到一条线索,一张写着数字2的纸片,然后你便开始搜索。两根棍子,两张书页,两只袜子。然而,最优秀的玩家会跳出游戏之外。他们不会去搜集正好是一对的物件,而是去找交互再生的两样东西。一根木棍和一粒种子。种子长成树生出枝条于是有了木棍。一本书和一支笔。笔写出一页字于是有了书。每样东西都是起源,也是演化。”

“这和迈克尔·坦纳有什么关系?”

奥尔迪斯稍事停顿。他的呼吸很轻,带着哀伤。

“也许没什么,亚历克桑德拉。或者也许有很重要的意义。”他站起身,从暗处快步向她走过来。他的手已经伸出。亚历克丝本能地往后一仰,避开了他。“拜托,”他说道,“让我演示给你看。”

他捉起她的手腕。这是个简单的动作,情人的动作。他碰到她时她有种电击般的感觉。教授那双瘦削、修长的手环住她腕部纤弱的骨头,把她朝自己拉过来。她总是惊讶于他的力气。她第一次跟他身体接触时——四年前一次到这儿的来访中她曾蹭到了他,那天是丹尼尔·海登的葬礼,当时她刚从菲斯克院长的房里偷跑出来:他的身体,在中风前是那么紧实而强健,当时他身上正滴着湖里带上来的灰水,而当她的手臂碰到他时,亚历克丝觉得他身体里盘绕着某种东西,某种像岩石般坚硬的东西——这次偶然接触感觉到的力量令她惊异不已。那是种野兽般的力量,契合着他思维运作的方式。

“站在这儿,”他说着,把她拉到房间中央,“而我会站在你身后。我就是那个凶手。”

他站在门口。时间刚过早上九点,上午的阳光把起球的地毯割出一道明一道暗的条纹。教授带着他那副不阴不阳的笑容站在半明半暗中,端详着她。

“我像朋友似的的走进房间,”奥尔迪斯说道,“因为,亚历克桑德拉,你和你那些奴隶主们相信,迈克尔认识杀他的人。因此,我缓缓地靠近了。”他走进房间,阴影笼罩到他身上。“或许我得坐下。或许不用。我可能想要做好准备,好进行下一步的行动。”他现在已近在身旁,近得连身上的气味也能闻到。书的味道,那些陈年纸张散发的气味,附着在他的身体上。“现在我们有两个朋友,两个认识的人,待在一间房里。”

“你认为凶手是迈克尔的某个学生吗?”

奥尔迪斯皱了皱眉。“你又武断地下结论了,亚历克桑德拉。我们是谈过这点的。看这儿。”他把她拉到扶手椅旁。她坐了下去。“那人是坐着的。这毕竞是他自己的书房。他的舒适空间。要杀他的人在他身旁走动。他们的对话变得越来越热烈。他们谈论文学佳作,因为两个朋友晚上见面就应该谈这样的话题。”

现在亚历克丝只能看见他昏暗的身影了。奥尔迪斯在她身后走动,忽左忽右,演绎着凶案场景。她想看清楚他究竟在做什么,但却被窗外的湖面吸引住了。她着迷地看着冰块在湖水中漂浮,四月的残冰,在水里慢慢消融,变成一块块松散的、薄薄的碎片……

教授又碰了碰她。用手指撩过她的头发。

“这次的凶案,”他轻语道,“你说过和我之前被指控的不同。你是指什么呢?”

亚历克丝闭上了眼睛,说:“有一些失误。犯罪现场——不像杜孟的那两次那么干净。他更紧张,也许……不如前人那么强。但另外还有些东西。”

“是什么呢?”

“挣扎似乎都是设计好的。刻意仿造了杜孟的场景。”

“这是警方告诉你的?”

“是的。”

奥尔迪斯不屑地说:“别听他们的。他们奉行的科学都是错的。他们根本不了解我们知道的东西。”

“那我们知道什么,教授?”

“我们知道……”

她没有制止他的手。她任随他的手指拨弄她的发丝、轻抚她的颈项。她试着不去想象他的脸。她闭上了眼睛。

“这是个游戏吗?”她喘息着,“那程序已经再次开始了吗?”

没有回答。奥尔迪斯的影子在墙上扭动着。

“我该告诉他们去找什么样的人呢?”她加强了语气。

再次,一无所得。他只是不停地用手拨弄着她的头发,他的手指那么肯定而有力,似乎要开始按摩她的头皮。

“谁杀了迈克尔·坦纳?”

“在辛佐特游戏里,”他终于开口道,同时双手扣紧她的头骨,“你要找的是反映原件的东西。它的孪生对立面,它创造出的与之相同的幻象。在这个案子中,我们找的就是对杜孟谋杀案了如指掌所以能完美复制犯罪场景的人。要做到这点这个人一定秘密了解了那几次案件的始末。这个人一定非常仔细地研究过那段惨绝的过去,因此所有的一切——一切细节、一切动作——都被用到了极致。这个杀手创造了一个辛佐特。正因为此我相信现在我们要找的人就是……”

“是谁?”她高兴起来,“快告诉我。”

“夜课上的某个人。”

亚历克丝深吸了口气,双手仍纹丝不动地放在腿上。

“凶手曾和你一起坐在那间教室里。那是个你认识的人,亚历克桑德拉。我曾与之分享过关于杜孟大学的事情的,无论课上还是课下,只有你们九个人。如果我是对的,尽管我很怕这被证实,那这些细节有部分应该就已经用在了迈克尔·坦纳的凶案中。这个疏忽也许就是凶手犯的第一个错误。”

“但我怎么知道他是谁呢?”她问道。

“有两个办法查出凶手,”奥尔迪斯说,“第一,你必须进到迈克尔的家里。看凶手是怎么摆放那些书的,看他选择着重强调的是哪些。你要让他们允许你去看凶手那天晚上看到的东西。”

“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

“你必须去。”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看着脚边的书垒成的金字塔。“那第二个办法呢?”

“你必须把夜课的同学都召集回来。”教授轻声说道。他的声音,他说这句话的语气,都透着一种怜惜:亚历克丝从没听过奥尔迪斯对她说过这种带着深切忧虑的话。“你是惟一真正了解这些人和他们的动机的、惟一知晓他们的欲望的人。当你把他们都召集起来,当他们都回到贾斯珀的校园里的时候,你要好好观察他们。这样你就可以找出谁是杀人凶手。”

“但你是怎么知道的?”她问道,声音里带着绝望,“你怎么能肯定是我们中的一个人干的?”

奥尔迪斯撤回身。他收回双手,但又留下了一些东西,一个压痕,在她头皮上的一个幽灵般的印迹。

“就是一个当时在场的人。”他又说,然后他说道,“这点我深信不疑。”亚历克丝思索着这意味着什么,思索着她将要走的路。她回想着其他人——现在我们是七个人,她提醒自己——她想象着他们都在那儿,在丹尼尔·海登的葬礼后第一次重聚在校园里。但这次会有所不同。这次他们中的某个人很可能会在背后盯着她,观察着她,并且——

“理查德?”

门口有人的声音。冥想被打断,亚历克丝和教授同时转过身。亚历克丝觉得自己看见教授的脸红了,一丝尴尬一闪而过,又深藏在面具之下。

“理查德,她是谁?”

这个女孩很年轻。大学学生。漂亮得像个模特,有着圆润的嘴唇和碧绿、聪颖的眼睛。她穿着一件贾斯珀学院的运动衫和一条磨旧的蓝色牛仔裤。她显然是刚刚睡醒。

“达芙妮,”教授叫她,“这位是亚历克桑德拉·希普利,我从前的一名学生。”

女孩不作声,只管盯着亚历克丝。她的眼里闪着一种挑战的光芒。亚历克丝站起身,拂去衣服上的褶子,然后挤出一个微笑。这女孩比你小十五岁,亚历克丝,难不成你还怕她?老天。

“教授、达芙妮,”她无力地说,“我正要走呢。”亚历克丝局促地点着头,朝门口走去。女孩迟疑地站在门槛上,然后让到一旁,亚历克丝小心地越过她,穿过堆满书的门廊。

她找到了前门,赶紧用力推门,好呼吸外面的空气。

但奥尔迪斯又在她的身后,抓住她的肩把她拉了回来。亚历克丝停在门口,差一点就出去了。差一点就摆脱了他。

“她只是个孩子。”她往风里吐了口吐沫。

“一个玩具,”教授说道,“不值一提的玩物。”

亚历克丝猛地抽出身子。

“我们可以继续刚才的谈话,你知道的。”他说道,嘴唇又靠近了她的耳朵。亚历克丝向外望着她租的小车,望着那陡坡上的车道,从那儿她就可以开回二号公路,回到学校。“可爱的达芙妮没必要知道。”

亚历克丝挣脱了他。她听见他在身后大笑,她走到车旁,打开门,准备坐进去。

“亚历克桑德拉,等等。”

她顿了一下,弓身进了车内,但一只脚仍生根似的踩在奥尔迪斯的车道上。

“如果我猜得没错,”奥尔迪斯说,“真是他们中的一个人干的话,那你就会非常危险。等夜课的学生回来后,你开始观察他们时,一定要小心,亚历克桑德拉,因为他们中有个人也同样会观察着你……”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眼神游移到她身后,仿佛在搜索他小房子后面的那片树林。“要是你遇到不幸,我也活不成了。我会先干掉杀你的人,然后拿他的斧子了结我自己。我向你保证。”

她回头又看了那房子一眼,然后才发动了车。她看见他站在前窗下。他望着她消失在下坡路上。

后来,当她回到贾斯珀,亚历克丝拜访了一位信得过的老朋友。

接着她便开始打电话给他们,一个接一个,最终剩下的人都同意回来悼念迈克尔·坦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