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克丝·现在

陆陆续续地,夜课班的学生们都开始来了。

亚历克丝正强迫自己喝一碗院长的护工马修·欧文为她做的汤,这时她听到外屋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她站起身,推开厨房的弹簧门。在这间大屋里,家具旧得更厉害。而站在房间中央,任灰尘在身边簌簌飘落的,正是梅莉莎·李。

这个女人已不再是上夜课时那尖酸刻薄的哥特女孩了。现在她得体的黑色直发,从她棱角分明的脸庞垂下,惟一还留着点她在贾斯珀时期影子的就是她鼻子上的一枚钻石鼻钉。她戴着一副厚厚的方框眼镜,挎着一只高档旅行包。我的天啊,亚历克丝想,她现在是一位带小孩的全职主妇了。

“我本来希望那不是真的,”梅丽莎说,连她的声音也变得不同了,平淡,几乎是冷酷无情。一位百依百顺的贤妻良母。“但后来我在校园东边的行车道上看见了记者。我的心都碎了。”

“我也是。”

她停了停,什么东西在她深色的眼眸里飞快地转了转。一种卑劣、可憎的东西。夜课班上的梅莉莎·李又出现了。但很快那表情就消失了,而她又重新变回那位住在郊区的三个孩子的母亲。

“噢,亚历克丝。”

她们没有拥抱。她们在夜课班一起上学的时候并不是很要好。

“是名学生,”梅莉莎说道,“某个在迈克尔的文学课上被他挂了科的学生。事实绝对是那样的。”

亚历克丝说:“也许吧。”

“奥尔迪斯不相信。”

亚历克丝眨眨眼。这女人可能会知道她的任务,知道她那天早上拜访过教授吗?假如她真的知道的话,那其他人一定也都知道了。

“奥尔迪斯博士知道得很少。”亚历克丝说道。也许最好还是先下手为强。

“那警方呢?他们怎么认为的?”

“我一小时后要去见调查凶案的探长。我恐怕也没什么可以向他汇报的。”

“也许你可以告诉他关于奥尔迪斯和丹尼尔·海登的事。”

亚历克丝倒吸一口冷气。“关于他们的什么事?”

梅丽莎摇着她的头,一副很惋惜的姿势:关于我们剩下的人,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亚历克丝。“他们有联系。这是丹尼尔死前不久的事。”

“怎么联系?”

“信件、拼图游戏——奥尔迪斯和丹尼尔一直有联系。他想从他那得到什么。这真是太怪异了,我最后一次见到丹尼尔时就是这么跟他说的。”

“丹尼尔是他以前的学生,”亚历克丝说道,同时意识到这论调是多么的无力、多么绝望,“教授联系他本来就是正常的。”

梅莉莎笑了。“自从丹尼尔……自从他自杀后你和奥尔迪斯说过几次话?”

“哀悼会后再没有过。”

“正是。”这女人环抱起手臂,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的身体也随之颤动起来。“天知道,亚历克丝,我多想去问那个人他知道些什么。我多想和他谈谈丹尼尔的死,看看他会不会——”

“我可以带您去您的房间了吗,夫人?”

亚历克丝转身看见马修·欧文正站在门厅外。她注意到了梅莉莎看见那护工时眼前一亮的表情。接着那女人又镇定地转向亚历克丝。

“真奇怪啊,是吧?”她说。

“有什么奇怪的?”亚历克丝问。

“院长邀请我们大家来这儿住。这就像……我不知道。开始我本不打算接受邀请的。但那是菲斯克院长啊,而且发生了这样的事谁也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单独住。我不在乎你有多勇敢。”

“他是个孤独的人。”亚历克丝说道,“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我觉得他知道自己没多少时间了,于是他就想让曾经最令他骄傲的班级再重聚一次,好使大家能一起哀悼。除此再没别的意思。”

“我能看看他吗?”

亚历克丝瞪了一眼她昔曰的复仇女神,脑子里一种想法一震:你不会找到手稿的。不会在我之前。

“斯坦利现在在休息,”护工在楼梯上说到,“大家都到齐后他会出现的。”

梅莉莎点点头,眼里带着失望。“亚历克丝,我把东西放好后咱们再接着聊?”

“当然。”

她转过身,跟着马修轻快地爬上了楼梯,她把那巨大的旅行包甩在肩上,似乎里面装的只是空气。她比看上去强壮多了。亚历克丝一边望着她离开,一边在想,会是这个女人杀了迈克尔·坦纳吗?

第二个同学的到来只是几分钟后的事。他还带了个客人。

弗兰克·马斯登是位性格演员。亚历克丝曾在《犯罪现场调查》以及《海军犯罪调查处》和少量电影里见过他,他常常演的都是坏蛋的喽啰或者,有一次,演了一个被误解的警察,他在审讯室里殴打嫌疑人。他是个粗壮、金发、眼神冰冷的人,亚历克丝开门让他进来时他一把搂住了她。他身边的女人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她,亚历克丝连忙抽出身。

“我的天啊,我们这都是怎么了,亚历克丝?”他问道,呼出的气流滚烫。他醉了,亚历克丝意识到。

“我也想知道啊,弗兰克。”

“这位是露西·威金斯。”他朝着自己带来的客人说道。那女人上前一步伸出手,与亚历克丝握了握。那手是冷冷的,僵硬而令人难堪。露西·威金斯——亚历克丝想起在哪本杂志上见过这个名字,她记得她的学生们总是在说这个女演员是如何如何的漂亮。这儿,在这昏暗腐朽的老房子里,这女人看上去完全失去了光彩。她穿着件黑色外衣,戴了条海军风围巾,一副墨镜推到她那经过专业发型师打理的头发上。这可能是她多年来最其貌不扬的一次。亚历克丝观察着露西,她正四下打量着这老房子,战栗地想着今晚她不得不在这可怕的地方过夜。

弗兰克走进大屋,扫视着角落里的书架。“我不久前才刚和迈克尔聊过。”他背对着亚历克丝说道。

亚历克丝的脉搏加快了。“他说了什么呢?”

“他看上去不错。他只是想知道我们的消息。他说自从海登的事后我们就没能再聚真是太糟了。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他说有时会想起我们。想起我们上夜课时每个人都相互说着自己有多么恨对方。”马斯登停住了,他专注地看着亚历克丝,似乎想让她完全听懂他接下说的话。“我对迈克尔从没有敌意,亚历克丝。你一定要相信这点。其他人……他们造谣说我们之间有什么过节。说我们互相嫉妒对方,我是爱—一本是爱迈克尔的。不管其他任何人跟你说过什么,我从没希望过他发生任何不幸。”说完他的目光又移开了,扫过地面。“他打来电话时我正在加拿大拍电影,你懂的,没有太多时间细聊。可现在——现在我真希望……”

她望着他垂下充血的双眼,一只手扶上了眉梢。露西走过去,用一只手臂环抱着他。他们在一起并不久,亚历克丝想,他们刚遇上。“宝贝,”弗兰克对她说,“宝贝、宝贝、宝贝。你不了解这儿的历史。你不了解我和这些人都共同经历了什么。”

亚历克丝等着他。接着弗兰克转过身来,无力地笑着。

“我们的房间。”他说。

“在楼上。梅莉莎已经上去了。”

弗兰克做了个鬼脸,亚历克丝没说什么。外面下午的灰云变幻着,阳光第一次照进屋里,射在他脸上。她这才看清他现在已醉得不成样子了。露西几乎是扳着他才能使他站直。

“我们要上去了,”他说,“先休息一会儿,然后再开始筹划哀悼会。”

“当然。”

然后他们便走了,手挽着手,走出了门厅。当他们走到楼梯跟前时,弗兰克犹豫了一下,然后转过身来朝着她。他突然变了,显出了他的演员本色。一副假惺惺的脸,故弄的笑容——没有一点是真的。

“亚历克丝?”他说。

“怎么了,弗兰克?”

“我们为什么全都在这儿?是因为这样你躭可以观察我们吗?”

亚历克丝僵住了。她又朝露西看,那女人似乎也在等一个答案,解释她为什么会被带到这儿来。

亚历克丝张开嘴正要说话,但弗兰克打断了她。他开始大笑——喧嚣的、吼叫似的笑声。然后他往楼梯上走去,一步一步地,直到他的笑声最后只剩下回音。

弗兰克和露西走后,马修·欧文走下楼来,进了厨房。亚历克丝正在那喝她的温汤,等着其他人的到来。她转过身,望见那护工走到一排柜子旁边,拿出一个装处方药的瓶子。他还没看见她在那儿,于是为了不吓到他,她轻轻咳了咳。欧文飞快地把药倒进掌心,然后转过身,空着的那只手按在胸口上。

“你吓死我了。”他说道。

“对不起。”

他的视线在她身上停了一会儿,接着他把手抬到嘴边,吞下了那些药丸。她望着他下巴的动作。

“我们所有人回到这儿,”她说,“一定是太打扰了。”

“完全没有,”护工说道,“斯坦利早就想有客人来了。只是我们从未想过会是在这种情形下来人。”

“院长雇你多久了?”

那人摇摇头。“雇我?非也。斯坦利不想要我在这儿。他只想快点解脱,我每天上楼去,准备着发现他……不管怎样,他说过很多次,甚至还要求我帮他了断。”后欧文的眼神游移开去,亚历克丝瞅了一眼他身后的柜子。“我是学院请来的,现在已经七年了——你们全都……丹尼尔·海登死的时候,我就在这儿。”亚历克丝模模糊糊地记起了欧文,一个在房间之间飘来飘去的身影。她几乎一点也不记得那个周末事了。

“当时我还只是没那么必要的存在。我接这份工作是在离开了伯灵顿的一家医院之后。太多争权夺势勾心斗角了。这儿只有我和这所老房子。”

“以及菲斯克院长。”

“是的,还有他。”欧文平淡地说,“有时我半夜听见他在门廊里,轮椅在楼下滑动。那是他惟一会离开书房的时刻。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他总把自己藏起来。他说那是因为他的年纪,他的脸——他们告诉我说他一直是个很自负的人。但我不信他的理由。”

“那是因为什么呢?”

“我觉得他会为藏起来而兴奋。我的卧室在四楼。有时他会叫我,然后我便挨个房间去看。去找他。对斯坦利来说那就像一种……游戏。我已经厌倦了,但至少我现在对这所冷清的房子已了如指掌。我能银他说什么呢?他在这儿是个传奇,而我则什么都不是。”欧文的眼神垂了下来,落在破损裂缝的瓷砖上。“这就是为什么这地方这么昏暗。甚至在我给他洗操的时候,他都会责骂我看了他。”

“你喜欢这份工作吗?”她问道。

“喜欢,”那人苦涩地嗤笑道,仿佛这个词本身有一种口感,一种味道,“多数时候我在楼里走上走下打发时间。如果你一直动的话是很好的锻炼。另外我当然也看看书。”

“你看些什么呢?”

“多数是斯坦利给我推荐的书。俄罗斯的。或早期英国文学。当然,也有法洛斯的。”

“法洛斯,”她重复道,“你觉得他怎样?”

“我讨厌他,”欧文说道,他放低了声音,似乎是怕菲斯克院长听见,“我搞不懂你们这些人怎么会为他这么小题大做。”

“读法洛斯是一种慢慢培养起来的嗜好。”

护工猛然大笑。“一定是这样的,”他说,“要不然的话,斯坦利就是在一个疯子的疯言乱语上浪费了大半生的时间。”

话音刚落,门外猛地响起一声动静。又有人到了。

“啊,我们的明星——亚历克丝·希普利。”

克里斯蒂安·凯恩走进门,捉住了她的胳膊肘。他在她两边脸颊上都亲了亲,然后后倾着注视着她,不住地点着头,似乎她刚通过了考试。他除了一把黄伞和一本平装书外什么都没带。他身上散发着一种彼得常用的古龙水的味道,穿着一件灯芯绒的外衣,肘部有点磨损。他留着三天没刮的胡子,让她都没能认出这就是上次她在《诗人与作家》上看到的那张照片上的人。那本平装书正是他本人的作品。

作家现已走进了大屋,正四处看着,对这地方的状况撇着嘴。接着他面对亚历克丝,拿出那本书。“第107页。”他说。

稍带点迟疑,她接过了那本书,翻到他说的那页。那一页折了角,中间有一段话下面被一只心神不宁的手画了线。

……巴克进入书房时看见了那儿发生的事。教授的尸体躺在地上,残破得像扔在地上的一堆脏衣服,过了好一会儿,巴克都没能反应过来他看见的是什么。后来他明白了,那可怕的事实:教授被人杀了,身上还盖着书。一堆大部头,它们的重量压在那人死去的肉体上,书页窸窣作响,仿佛有一大群螨虫正在书里饕餮。甚至在教授的眼睛上也有一本书,封面上的图案横在他脸上仿佛是一张面具。巴克走上前去……

“你为什么让我看这个,克里斯蒂安?”

对方凝视着她。在她目前已见到的同学中,克里斯蒂安是变化最小的。他还是像在贾斯珀当学生时那副温文尔雅、弱小纤瘦的小孩模样。如今,十五年以后,他看上去不像一位畅销小说作家,而像自己故事里的一名角色。“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亚历克丝?”他说道。

“恐怕不是。”

他叹了口气,啪地合上书。《夜里的巴克》——这部系列的第四本书,写于五年前,是她最不喜欢的一本。

“奥尔迪斯从没喜欢过我。”凯恩开始说道,同时靠向她。他很瘦,发灰的头发是凌乱的,外表几乎像个小男孩。他出第一本小说《上班族巴克》后,着实火了一把,那仅仅是在他们从贾斯珀毕业的两年后。如今,在出了十二本小说和两部好莱坞改编剧本——其中一部的演员表里,一个小角色的扮演者,正是他们的老朋友弗兰克·马斯登——后,他的职业生涯便开始走下坡路了。他最近的一本小说悄无声息地以简陋的平装版出版,而且亚历克丝觉得,她从这人的穿着打扮上也能看出一丝败落的气息。甚至包括他的一双圆溜溜的碧眼,自从她上次见到后也暗淡了不少。

“你指什么,克里斯蒂安?”

“教授……他对我总是很差。”

“那就是他的处事方式。”

“不对,”对方尖锐地说,“不,亚历克丝。他对我更差。你和凯勒还有其他人——你们是他的宠儿。他的培养对象。我只是个令人讨厌的人。甚至丹尼尔在那课堂上得到的尊重也比我多。”

“我今天早上见过他,”她说,“他并不认为你和这件事有任何关系。”那并不是真的,对吧?她想着,脸上因说谎而羞得泛红。

克里斯蒂安大笑起来。他的牙是黄的,尼古丁染的色,而她在脑子里记下了一会儿要向他要一支烟;她自己的在从奥尔迪斯家到这儿的短短一段车程已全部抽完了。“我住得离学校只有二十分钟的路程,”他说道,“我时不时看见奥尔迪斯。在外面。他不说话,他对待我就好像我是……一个幽灵。当然再加上我和迈克尔的事——”

“你指什么?什么事?”

他奇怪地看着她。你难道不知道吗?那表情说。

“我们又在一起玩那游戏。”克里斯蒂安告诉她。

她倒抽一口气。

“别那样看着我,亚历克丝。这没什么。这只是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迈克尔——他几年前打过电话给我。我们一起谈论一些事情。书啊,我们各自的工作啊,学院的种种变化等等。当然也谈到丹尼尔。然后他问我想不想回来给他的一个作文班做个讲座。好啊,我说。后来我们就出去喝酒,他便告诉了我。”

“告诉了你什么?”

对方犹豫了,意识到他现已说得太多。他说:“就是他每周末都去伯灵顿。去州大,有时甚至去杜孟。他们还在那儿玩着。”

“而你也一起去了。”

“我当然去了。”克里斯蒂安用手背擦过他的嘴,“那程序……它还是那么令人迷醉,亚历克丝。令人如此欲罢不能,我们俩很快就像老手似的玩上了,尽管夜课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我又开始读法洛斯,练习找感觉。这不是说我就像罪犯一样。可假如你把这些都联系起来,假如似把不利于我的证据都加起来,那么你就会很容易地看出奥尔迪斯如何能跳跃性地想到我和迈克尔的被杀有关联。”说完他稍停了一下,往前一步走到她面前。头—次,亚历克丝的心开始狂跳。是他们中的一个人干的。他们中的一个人……“别听他的,亚历克丝,”克里斯蒂安柔声小心地说道,“我求你。不管奥尔迪斯今天早上告诉了你什么——”

“他什么也没告诉我,克里斯蒂安。我们就像老朋友一样聊了聊,就这样。”

“无论关于我们教授暗示了什么,你千万不能信他。不能信。”

他在她面前一动不动地又站了几秒钟。那就像一辈子那么长。最后,他抽开身,惨淡地笑了笑。他抬头看了看布满裂纹的天花板,看了看那污渍斑斑的窗户和挂在那儿的沾满灰尘的深红色窗帘。“我的天,”他说,“我真像是自投罗网啊。”

克里斯蒂安上楼进了他的房间后,亚历克丝又给另一个敲门的人开了门。站在那儿的是第一个曾让她坠人爱河的人。

他穿着件鲜亮的橙色雨衣,眼里含着悲伤。他还是像她记忆中一样的高大,一个髙过她一大截的肌肉猛男。而一直以来是他的眼睛吸引着她:亲切的、忧郁的眼睛,像石头的灰色,或一页陈旧的书。

“凯勒。”她说,那人走上前用手臂抱着她。

凯勒进门后,他们就一起站在门厅里,一言不发,亚历克丝觉得这样很好。

“萨莉怎样了?”雅各布·凯勒问道。

“状态很差。像你能想到的那样。”

现在他们站开了,亚历克丝斜靠着书架,凯勒手插在兜里,注视着她。她在丹尼尔的葬礼上曾隔着房间看见过他,但当时只是对他笑了笑。他们为了很多理由保持着距离,她的和他的。结婚了,梅莉莎曾告诉过她,在贾斯珀南边四十里地的一所高中当橄榄球教练、教英文。你的话听起来好像你对他还有兴趣,亚历克丝……

想着她当时一直看着的“驻校诗人”,她把视线转向了别处。

“真残忍。”凯勒开口说道。

“什么?”

“早上的新闻这么说的。迈克尔·坦纳被残忍杀害。他们又在谈论杜孟大学了,亚历克丝。他们在谈论我们的夜课。他们又开始旧事重提。”

旧事重提——那就像把伤疮活生生地刮开。奥尔迪斯提醒过她这种事是会发生的。

“仿冒者,”她飞快地说,“就是这样。某个读到过杜孟谋杀案的人,某个认为自己可以逃脱而不带一点——”

“是奥尔迪斯。”

亚历克丝惊得合不拢嘴。“奥尔迪斯?你不能相信他和这件事有任何联系,凯勒。”

“我当然相信,”他说,“而且你也该信。”

“我今天早上和他谈过。我看见他怎么谈论迈克尔。我不认为他——”

“还在保护他,我懂了。”

她眼里泛起了怒火。“我没在保护任何人,”她说,“我只知道他在杜孟谋杀案中是无辜的,是清白的。你也和我一起去了爱荷华,凯勒。我们一起终结了夜课。我知道的事情你也都知道。”

“我知道奥尔迪斯是多么狡猾,他能装得多么有欺骗性。”

她的视线落到地上乱飘的灰尘上。“他和迈克尔被杀没有任何关系。”她又说道,这次的声音更弱。

凯勒本想要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们别说这些了,亚历克丝。我有四年没见过你了。我想再和你说说话。再了解了解你。迈克尔身上发生的事情是可怕的,可我们也终于有了机会从头再来。”

那种好感仍是存在的,但凯勒正是奥尔迪斯专门叮嘱她要仔细观察的人,这种想法像猫抓似的挠她的心。关于杜孟谋杀案,他和他们中的其他任何人知道的一样多,而就因为这个理由,她就得尽可能公正地从旁观察他。

“我问你个问题吧,亚历克丝。”他说。

“问吧。”

“你还看书吗?”

她张大了嘴,踌躇不语。这对一个文学教授来说算哪门子问题呢?

“你当然是看的,”他说,“我在校友通讯上看到过你。我清楚你现在的职业。我是说,我不是暗恋你或别的什么”——凯勒大笑——“但我知道,好吗?”他停住了,眼睛瞥向窗户。“你做的我做不到。我在—所不知名的高中给校队当教练,而且我也不看书了。即使是我学生们要读的书我也只是粗略地看看,或者就吃在贾斯珀上的那些课的老本。”

亚历克丝迷惑了,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怕自己假如再看书的话会回到法洛斯的书里去,并且又会陷进去。喔哟——就陷在那儿,陷回那迷宫里去。最终我会像丹尼尔那样送了命。”

他不再言语了,房间里沉默得像立刻能燃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再次望着她,摇着头试图抹掉自己刚刚说的话。

“现在,”他说,“我就想休息一会儿。昨晚我一点都睡不着。我就那么一直想着迈克尔和萨莉以及这一切的无可奈何。”

“我也是。”

凯勒笑了笑,但是谨慎的。

“你的房间在楼上,”她说,“梅莉莎、克里斯蒂安、弗兰克——噢,还有他的朋友。”亚历克丝抬起眉毛看着二楼。“他们现在都在楼上。我过几分钟要去下别的地方,但我可以先带你去房间。”

她领他上了楼梯,他在她前面往上走时。她发现了一件古怪的事。一件刺得她像小女孩般害起羞来的事。

凯勒并没戴戒指。

最后一个同学是刘易斯·普莱恩。他是北佛蒙特一所监管病态暴力罪犯的精神病院的管理员,也正是他告诉她据说斯坦利·菲克斯就在这所房子里藏着那手稿。它在那儿,亚历克丝,他几个月前又告诉过她一次,第三本法洛斯小说。它就在那大房子里的什么地方。

普莱恩没有现身。

警探名叫布拉德利·布莱克,他似乎知道她在隐瞒什么事情。当天下午他们在塔楼四层的一间办公室里见了面,在场的还有前电话叫她来佛蒙特的那位院长。亚历克丝无法和他们任何一人对视。

“告诉我们,”警探开口说,他的声音就像他的眼睛一样柔缓、甜美,“理查德·奥尔迪斯博士都知道些什么。”

“那得花点时间。”她说。从菲斯克的大房子穿过校园一路走过来,在午后玻璃般亮晃晃的阳光下,她想过,不是他干的。他不可能干的。此刻,在贾斯珀学院这座爬满常青藤的行政楼里,和这两个奇怪的、专横的人坐在一起,亚历克丝重述着他们的对话。“教授……他把一切都看作像一场猜谜游戏。假使他知道是谁杀了迈克尔·坦纳,他也不会这么快就说出答案。你想从他那得到答案就得通过游戏争取”

“天杀的,”安东尼·赖斯院长唾骂道。他看着警探,“你们的人得去搞一张搜查证,然后进去——”

“不,”亚历克丝说,“那不是对付他的办法。你们应该让我来做这件事。假如奥尔迪斯知道任何事,我会查明的。他信任我。”

“我们都现实点,希普利博士。奥尔迪斯是在耍你呢。这是他惯常的手段。他上次逃脱得太轻巧了。他可能没杀害那两名杜孟的学生——”

“他没有。”

“——但他还是逃脱得太他妈容易了。这学院里的很多人——那些非常了解奥尔迪斯的人——都相信他手上沾满了鲜血。”院长停了停,亚历克丝知道接下来他要说的是什么。“从这个角度说,你的手上也沾上了血。”

她对此只当没听见。“假如他知道任何事,那我很快就会知道的。”

“我们可能没那么多时间。”

她缄默了。你说的不是废话么。

“你有多肯定他是在模仿杜孟谋杀案?”她问道。

布莱克瞟了瞟赖斯,院长点点头。接着胡桃木办公桌上便摆上了照片,最上面的已经变色并有些残破,其余的则新鲜光滑,还带着温度。亚历克丝用手指一张张展开看,同时屏住了呼吸。

那是些犯罪现场的照片。较旧的那些她看过,在夜课班上。两间空公寓的令人震惊的照片。有人用粉笔在一块板上写下了日期,放在镜头左下方的角上:1982年1月。溅在墙上的血迹形状就像著名的罗尔沙赫氏墨迹测试里那只燃烧的蝴蝶一样。照片按照两个受害者分为两套,两人都是文学专业的研究生。两人都像迈克尔·坦纳一样,在她们自己的书房里被杀了。她没有——没能——再看下去。

她的视线移到了那些新照片上,这是前一天早上刚拍的。拍的是校园那边迈克尔·坦纳的家里。这些都是数码照片,光亮而清晰,那墙上得罗尔沙赫氏图案和另两处的形状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这儿的是一种发暗的、数码显示的深红色。同样的,地上也有书,和其他两处摆放的方式一样,能够填满一游泳池的书堆在房间里,经过了精心的摆放和均衡的安排。它们可能是同一间可恶的房间,亚历克丝想到,同一个受害者。

可是不对,她记起来了。另两名受害者是学生,而迈克尔是——

也是学生,曾经是的。夜课班上的一名学生。

“一模一样的模式,”她耳边飘来布莱克在一旁说话的声音,“在受害者的家里杀死他们,用书盖住他们的尸体。同类型的受害人,除性别不同外。同样的教育模式,甚至所学专业也一样:文学,特别是现代文学。把坦纳的书房照片叠放在杜孟那两间公寓的照片上,你会发现它们的相似之处是惊人的。超乎想象地惊人。”

布莱克停了停,再次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她。“你对坦纳教授有多了解?”他问道。他夸张地把笔记本翻了一页,格雷格笔记本干涩的翻页声是此刻房间里惟一的声响。

“很了解。迈克尔和我经常在学术会议上碰到。我一直认为他是比较文学领域最杰出的人才之一,和我哈佛的任何同事相比毫不逊色。”

“他曾和你谈起过理查德·奥尔迪斯吗?他有没有显出过任何……他可能执迷于那门课的迹象?我是说,病态的坚持。”

“不。从没有。”

“电子邮件呢?比如关于夜课,关于奥尔迪斯或杜孟凶杀案的通信。”

亚历克丝摇摇头。“我们都想忘记,探长。那门课……改变了我们。对我们中的一些人甚至是影响深远。那不是我们想多谈论的事情。”她脑海里闪回老朋友丹尼尔·海登的形象以及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接着她摇头不再去想。“事情发生了,没有挽回的余地——没人想再经历一次。”

她注意到布莱克听出了一点意思,像是给一个并未问出的问题找到了答案。亚历克丝知道,就是那句话,就是中间那个可恶的词,像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改变。她又想起了当天早上和奥尔迪斯的见面。

“我想看看那书房。”她说。

“没可能。”赖斯说道。

“你要我回到贾斯珀来做你们的信使,赖斯院长,而你却不打算告诉我你知道的全部信息?这叫不公平竞争。”

“这叫正当程序。再说说奥尔迪斯。”

“教授相信萨莉·坦纳无罪。”谎话,但这值得一试。要是他们不与她分享信息,就去他妈的。那两人互递了个眼色。

“他最近有和坦纳夫妇中任何一个说过话吗?”

“该你们说了。”她说。

布莱克叹口气说道:“你真是个难对付的角色,希普利博士。”

她微微一笑。

“这个杀手,”布莱克继续说道,“他研究了杜孟的谋杀案。我是指详细研究。学习。他这不仅是在向那两起凶案致敬,他是在重现它们。所有的一切,小到罗尔沙赫氏血迹呈现出的火焰形状,那些书,以及迈克尔·坦纳死亡的时间——所有的一切都一样。”

重现它们,亚历克丝想着。这句话就像一道闪光,一道热光的光点。她用力挤了两下眼睛,试图要把它赶走。

“奥尔迪斯知道的比他告诉你的多。”赖斯终于插话道。这位院长往前坐了坐,用他那胖乎乎的手指握着下巴。他一直动来动去的,与一动不动、有条不紊的布莱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且他清楚我们也知道。我们不会再花太多时间跟他绕圈子啦,希普利博士。告诉他这点。告诉他,假如他曾和某个对杜孟谋杀案感兴趣的人通过信,假如他在某种形式上曾做过某人的导师,那么我们会找到他头上的。把这个意思带给他,好吗?”

“理查德·奥尔迪斯不会把临时院长的话放在眼里。”她说道。

赖斯脸红了,连忙朝办公室惟一的一扇窗户看去。风刮得窗玻璃略作响。有那么一会儿,三个人就那样沉默地坐着。

然后布莱克开口说:“已经过了三十七小时了。这对犯罪调查来说简直是太长了。如果你不能让奥尔迪斯坦白交代,我们会的。”

“今晚晚点我会再回去找他。”

“我们会等着你的报告的,”布莱克边说边准备站起来,“另外,希普利博士,你真是好心,还陪着菲斯克院长。你和其他人。”

他的目光盯在她身上。

警探站起身,把她送到门口,便在门廊处停住了脚步。“你在老房子里的这段时间,如果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要让我们知道。”

“当然。”她说着,准备离开。

他抓住了她的手臂。

“他们在说关于奥尔迪斯的事。”

她转过身,面向着他。“谁啊,探长?”

“贾斯珀的人。老师、学生。他们说他变了。他不再是当年他们请来教那门课时的那个人了。”

“是吗?”

布莱克摇摇头。“我只想说你好自为之。你也许认为你了解奥尔迪斯,你也许认为1994年你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但这家伙……我信不过他,希普利博士。你永远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只想查出是谁杀了我的朋友,”她语气激动地说道,“假如奥尔迪斯可以帮我——我觉得他是可以的——那么我们就得利用他。他是目前我们有的最好的资源,今晚我就要回去再问出点什么。”

“假如他并非你想的那样的人呢?”

“那我便不配得到因为解决了夜课谜题而得到的这一切,”她说着,转身离开他,开始顺着阴冷的走廊往下走去。“我整个的一生也是一场假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