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克丝·现在

这一次理查德·奥尔迪斯是在等着她。

他准备好了红酒,圆形小餐桌上铺着洁白无瑕的桌布,瓷器里盛着红烧野兔和进口蔬菜,俨然一桌完美的晚餐。餐桌前放了两把椅子,一边一把,透过蜡烛闪烁不安的火焰,亚历克丝望见教授正在他那半明半暗的小厨房里冲着她微笑。为她准备的座位前放着一个信封,上面写着:致亚历克桑德拉。她对此置之不理。

“可怜的迈克尔·坦纳。”他们坐下后,教授开口说。

“他们还在捜寻,”亚历克丝说道,“警方一直在监视萨莉,但他们至今尚未控告她有任何罪行。”

“那你是否认为安静的萨莉谋杀了自己的丈夫呢?”他直截了当地问道。他手拿叉子去叉兔肉,脸上布满扭曲的笑容。

“不。”话一出口,她紧忙回缩,“我不知道。”

“不,”教授惟妙惟肖地学着她的腔调重复道,“我不知道。你到底要说什么,亚历克桑德拉?”

“我还没来得及仔细观察他们。”她谨慎地探出一步。观察的收获其实颇丰,但她不愿让奥尔迪斯看出她的满意。“但我会的。他们就住在菲斯克院长家——”

“菲斯克,”奥尔迪斯咂了下嘴了,“老人家炫耀了他那传说中的手稿了吗?”奥尔迪斯大笑道,但他的眼神并没有离开她。亚历克丝撇开视线望向昏暗的厨房。“给我讲点实质性的。”

历克克丝透过烛光看着他。王八蛋。“我看了那房子。”

他嘴角的笑容上翘起来。一声叮当轻响,他把叉子搁在盘边,支起手拄着下巴。“接着说。”

“你之前说过你觉得凶手是某个认识迈克尔的人。”

奥尔迪斯几乎不被察觉地点了点头。

“我想你也许是对的。”

“我当然是对的,”他说道。他的手指移动着。她看着他的手指跳舞似的从杯子上跳到餐刀上,从餐刀上跳到桌布上,然后又跳回去。杯子、餐刀、桌布。他的心在疾驰,他的脑子在飞转。这她都知道。“你刚才说到迈克尔·坦纳的家。”

但亚历克丝并未继续。她能感觉到双方较力的平衡点正不可避免地离她而去,她不能让这发生。不能再这样。

“该你讲了,教授。”她说道,目光坚定地盯着他。“丹尼尔·海登死前你是在和他联系吗?”

“别无理取闹。”奥尔迪斯说。但这反应太过激,太突兀。“我对过去的事没兴趣,亚历克桑德拉。我可以现在就马上封口。我可以像合上书一样把我自己封起来,什么都不再讲,到时你再找谁去?去找你那倒霉的警探?去找你那些阴谋论的朋友?”

她瞪着他,心扑通直跳。最后她点头说道:“那儿就是杜孟。迈克尔的家,凶案现场——一切都一模一样,除了厨房。”

奥尔迪斯安静下来,疑惑地抬眼看着她。

“地板上全是盘子,都是摔坏的,从桌上拖下来,散落在房间里的。到处都是玻璃碎片。椅子被打翻在地,墙上有很多痕迹。”

奥尔迪斯思索着。接着他问道:“有多少盘子?”

“什么?”

教授叹了口气。“问题很简单啊,亚历克桑德拉。”那儿有多少盘子?她试图回想那间厨房,那些摔碎的玻璃,但是徒劳无获。她什么也记不起来了,除了那间书房,那些书和那儿可怕的死寂——

“我不知道,”她羞愧地说,“我记不起来了。”

“你会想起来的,”奥尔迪斯边说边收紧了笑容,“你今晚会梦见那些房间,到时你就会记得的。你做这梦时,一定要留心注意。我在想当时在那房里是不是还有其他人和迈克尔在一起。”

“其他人?”

奥尔迪斯什么也没说,只是喝了一大口红酒。他放下酒杯时,嘴唇已被染成深红。

“讲讲那些书吧,”他说,“那又是怎样的呢?”

“一开始我以为它们是随便乱放的,”她说,“但当我仔细看时我才发现它们的摆放是有名堂的。他很小心,很周密。他想要我们知道凶手对过程的关心就和这过程关乎迈克尔死亡的程度是一样的。”

“随意性是不存在的。这个人不会随意做任何事。他对杜孟谋杀案的执迷会为他造出一个不可延续的情境。你知道吧,他正写着某种续集,而在任何续集中作者都不可能达到他的技艺与原著匹敌的那一点。那纯粹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你是说他将会陷人困境?”

“我预计会这样,是的。他会崩溃,因为他正在做的东西并不属于他,而是属于那位真正的杜孟杀手,那位你——”

“是的。”她说道,然后迅速看向一边。

“这一切都不属于他,”奥尔迪斯重复道,“这是个将会感到无比自卑的人。他会气得发疯。他会怒火中烧、怒气冲天。他现在只是在别人的游乐场里。在别人的思维里。他是个贼,所有的贼最后都会落网。但……”

“怎么,教授?”

“还是会造成伤害的。”奥尔迪斯轻声地说。

亚历克丝坐在那儿直勾勾地盯着他。他的笑容拉开成了O形,一只手缓缓地抬起来,那动作慢得让她都能够定格行进的路线图,穿过桌布、烛焰的火舌,然后移到脸旁,最后停在那平整、僵死的皮肤上,张开手指扒住下颚。她把视线移开,让他自顾自去。

“你在思考什么,”奥尔迪斯最后开口道,“我刚说过的某件事——和你看这起凶案的理论不符?”

“不。”她说道,“只是……我能问你个问题吗,教授?”

她见他犹豫了一下,随着他压低视线凝视着她,他那对黑色的瞳孔被压得扁平。然后他用尖刀般锐利的声音说:“除非你这次会懂得礼貌。”

“你听说过有人在玩程序这种游戏时被害吗?”

奥尔迪斯前额上的青筋暴跳。他在回答这个问题前先思量了一番。“这在不同的学校有不同的玩法,”他最后说道,“我们各自都有一套规则。”

“那么本杰明·洛克呢,他的规则是什么?”

奥尔迪斯张开嘴准备回答,但又停住了。接着,他用平缓、字斟句酌的语调说:“我现在不想谈这个。”

她点点头,视线越过他,移向门厅里。有间屋子在那儿,那紧闭的房门在她心里发出警告。

“她在哪儿?”亚历克丝问道。

“你是说达芙妮吧?”教授说道,“她很安全。她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朋友。”他站起来,穿过厨房,经过一片刀锋似的月光覆盖的地面。他没有穿鞋,光脚踩在粗糙的油地毯上。走到餐桌后面时,他停了下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亚历克丝。现在他离她只有几寸远。

“给我讲讲杜孟,”她背对着他,纹丝不动地说道,“讲讲在那儿发生的事。”

“这是良知危机吗,亚历克桑德拉?你难道对自己在夜课上的发现都不相信了吗?过了这么长时间,你又怀疑起我的清白了?”

“我相信我们在爱荷华做的一切,”她声音颤抖地说着,“我相信……”你,她想要说。

“犯下那些罪行的人已经死了,”奥尔迪斯继续说道,“你记得事情的经过。你在那儿。你和你那男朋友在爱荷华的发现都是真的。那都是事实。那是你自从听我的指导以来做的完全正确的一件事。你帮我获得了新生,而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点。”

她转过身来面朝着他。“为什么你从来没说起过?”

奥尔迪斯缄默不言。

“之前你从没谈论过任何事,”她继续说着,积攒着勇气,“从没说过你先前的生活,在杜孟之前,在法洛斯、洛克还有——”

“别说了!”奥尔迪斯大喊道,亚历克丝退了回来。他脸上仍挂着微笑,但眼色却似要喷火。细长的红酒瓶口溅出些酒,染进他手上皮肤的皱纹里。“我压根儿不打算跟你谈关于这方面的事。你还是我的学生,亚历克桑德拉。你要记住,在所有你能想得到的方面你都在我之下。”

有个念头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至少我没有残杀我的学生。

奥尔迪斯的眼里燃起了火。他看穿了她的思想。“是啊,”他撇着嘴,“说出来吧。求你了。”

她没有说。怎能让他得逞。

教授走了出去,进了起居室,在沙发上坐下来。在边桌的台灯上他搭了块黄布制造气氛,此时他便坐在那微弱的黄光里,凝视着房间那头的重重阴影。

“在法洛斯的小说里,”他轻声说道,“叙事会在某个时刻出现转折。学者们将这称为回,就是小说开始转述其他事情的时刻。在《线圈》中,你记得吧,我们先是在读一本井然有序的小说,后来转而开始专注安玛丽的性格研究。我们开始发现她并不像一开始看起来那般强大,而只是一个被吓坏了的爱荷华女孩,迷失在污秽的大城市中。在《沉默是金》里,出现了很多回,有时在一页上就有好几个。要知道那本书里满是陷阱。”

亚历克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明显地感觉到又回到了那间地下教室,又成了一名学生,急切地等着奥尔迪斯填补她认知的空白。“教授,”她说道,“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奥尔迪斯望着她。“转折就要来了,亚历克桑德拉。”

“什么意思?”

“这与可怜的迈克尔坦纳以及他那些摔碎的盘子都无关。这完全关乎另外的事情。它是比夜课或者杜孟的杀手或其他任何事都要早的东西。我起初以为干这事儿的人我以为他很弱。偷学别人的犯罪手段算不上恭维;这完全不是文学,不论我们那位看不见的杀手有多想将这书写成文学。这是损人害命。”奥尔迪斯又啜了一口酒,杯里最后一圈液体打着旋流进他红透的嘴里。“这人不是在续写什么。他是要让它了结。”

亚历克丝望着他。她突然觉得很虚弱。晕眩“对不起,教授,”她说道,“原谅我。”

她走出去到了门厅里,找到了先前看见的洗手间。她走进去关门,打开灯,注视着镜中的自己。那镜子表面布满着条纹,镜框因时间久远已发灰。亚历克丝靠在洗脸池上深吸了口气,又往脸上泼了些凉水。了结它,她想着,了结……

正在这时,她的手机突然在口袋里铃声大作。她拿出来看了看屏幕。是一条赖斯院长发来的短信。

跟他谈话结束后回来给我们报告。

“混蛋!”她小声自语道,一边关上了水龙头。她回到起居室时,奥尔迪斯仍坐在沙发上。他的脸因酒精变得通红,双手交叉放在腿上。他的衬衣领口翻着,她看见他喉咙和胸口间那块三角形肌肤上的拼图状文身,刚好能看见最上面的边缘。他的视线一直紧随着她直到她坐下。

“和他们一起在那栋房子里,你害怕吗,亚历克桑德拉?”他问道。

她撒了个谎。“不。”

“你应该害怕的。我今天早上说的那些话——现在我甚至更加确定。凶手就在夜课的学生中。”他顿了顿,把长颈瓶在他指间拧来拧去。“你有防身武器吗?”

“不,当然没有。”

“你会需要的。只是以防万―。我可以给你拿—把。”

她轻轻摇了摇头。她浑身似有千军万马奔踏而过,尘嚣世事翻江倒海,但她惟一清楚地想到的只是凯勒。凯勒,站在那些书架前,盯嘱她要当心。

“你在想什么事情,亚历克桑德拉,”奥尔迪臓道,“告诉我。”

她打起精神。“你怎么知道凶手是夜课上的某个人?”

悄无声息。沉默持续着。

“你怎么知道?你必须告诉我你怎么知道他们中有人谋杀了迈克尔,教授。你不可以只是……你不可以只我待在那房子里,让我像揪出什么该死的犹大似的观察他们却不告诉我实情!”亚历克丝已近崩溃,尽其全力地逼问着他。她感到肚腩下有一团火在燃烧,皮肤滚烫就像绑着一根烧红的线。那就是恐惧。“是有什么事,”她继续说道,“你和他们中的一个人发生了什么事,才让你对他们有这种看法。是丹尼尔吗,教授?他是导火索吗?”

奥尔迪斯的眼神显得受了一点冲击,但他还是一言未发。

“这太荒谬了,”她说,“他们会到这儿来找你,教授。”

奥尔迪斯大笑。

“他们会到这儿来,撕烂你的书和稿纸,把这地方掀个底朝天。而达芙妮——他们将查出她知道的一切。你将以你本来注定要死的方式了结,要不是遇到了我,你本来注定要以那种方式结束一生——被困在怀疑的密网里,众叛亲离,大部分同事都相信你就是凶手。这里,你打造起来的这一切——都会全部又变成落基山。”

他把目光拋向她,灯光下只能看见他的一边脸。笑容抖颤着。“我没有杀迈克尔·坦纳。”

她等着心跳平静。然后:“如果你知道是谁杀的——”

“我知道。是夜课上的一个人。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么多。”

“是谁?”她说道,声音已是在尖叫,双手在身前一甩。“他们中的哪一个?”

他沉默了。笑容咧开,露出牙齿。

“晚安,教授,”亚历克丝温和了下来,“还有,保重。”

然后她便走向那辆租来的车。夜色透澈而清爽,屋后的湖水在月光下闪着粼粼波光。她坐进去发动了车,感到一股热气扑向她冰冷的脸。她在车道里停了一会,懊恼不堪,不停地砸着方向盘。该死、该死、该死,亚历克丝!那么简单的一件事,世界上最简单的任务还让你搞砸了。你——

什么东西刮着她副驾位旁的车窗。

亚历克丝望过去,看见车窗上奥尔迪斯的脸。她摇开窗户。

“拿去,”他说道,“你忘在餐桌上了。”

教授把他先前给她的那张卡递过来。亚历克丝接过来,顺手塞进身上但还没来得及拿出车外的基本关于法洛斯的书里。然后她摇起车窗,倒出车,驶离了理查德·奥尔迪斯的生活,她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再也不要回来。

晚上十点刚过,她回到了大房子。她发现克里斯蒂安·凯恩正在屋外抽着烟。她走出停车位,扫视了一遍这栋维多利亚式建筑的窗户,寻找着凯勒的房间,揣度着他是不是还没睡。

“我们的好教授怎样啊?”她走近时,克里斯蒂安向她招呼道。这位作家的烟在暗处闪着火光。

“坚定地声称自己清白。”她说。

“那么说,没发现骇人的柜中人头啰?”

“恐怕是没有。”她对着他的香烟点点头,“给我来一根?”

他从烟盒里敲出一支烟递给她,她凑过身去好让他帮她点燃。一股酒气扑过来,她很好奇自己离开这段时间他们究竟都谈论了些什么。

帮她点着烟后,克里斯蒂安注视着她,双臂抱在胸前挡风。

“要是我告诉你某件事,”他说道,“你保证不会告诉其他人吗?”

亚历克丝盯着他的眼睛,“当然不会,克里斯蒂安。”

“我抄袭了法洛斯。”

“什么?”

他换了站姿,呼吸也比刚才快了。亚历克丝看得出他早就想找个人倾诉了,只是没有勇气。现在,回到了自己的母校,得知自己的一个朋友被害,他终于有了勇气告白。或许这其中还另有隐情,亚历克丝想着。

“我不是说一字不漏的抄袭,当然也不会是那样,”他说道,“我只是偷取了他的文风,他的韵律。在写最后一本小说《风暴中的巴克》时,我的思路卡住了。也许是因为我有一种疯狂的念头,想着人们会用我的小说来玩程序,我也不知道。我每周末都和迈克尔—起去伯灵顿和杜孟,我们在程序里陷得很深。我完全被它降伏住了,我快要……迷失自我,亚历克丝。编辑开始打电话催我,问下一本书什么时候才会写出来。我一直都跟他说,‘快了。快了。快了。’积年累月,我几乎失去了所有。”克里斯蒂安声音消失了,他望向暗处,仿佛听见了什么。亚历克丝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但除了黑暗,其他什么都没看见,只有学院里闪烁不定的灯光在他们脚下延伸开去。“有一天我走进书房,取下《沉默是金》开始翻看。当时我便暗自想着,‘就是它,这就是了。’于是我读了几个段落,然后试图效仿。那就像是从法洛斯那儿偷窃。而那种感觉……我的天,亚历克丝,那种感觉棒极了。我又感觉到充满了力量,就像我刚开始写作时一样。那真是帅呆了。”

“会有人看出来的,”亚历克丝说,“那些学者——他们就专干这种事。”

他阴郁地笑着。“我倒希望他们看出来。我希望他们把我揪出来。”他还是看着树影的边缘,吸了最后一口烟,然后把它弹进了旁边的灌木丛。“我希望受到惩罚。”

屋里的座谈已经散了。她看见弗兰克·马斯登和露西·威金斯坐在火炉旁,互相紧靠着低声聊着天。她走进厨房,拧开龙头接了一杯水,然后便站在那儿喝着水,聆听这安静的老房子,想着奥尔迪斯。想着他断定她的这群朋友之一便是罪魁祸首,而那人此刻就在这儿。

接着,一阵大笑。笑声是从黑暗中的某处传来。

“喂?”亚历克丝喊了一声,然后等着回音。

起初没有任何动静。然后又是一阵笑声传来,是女人的笑,令人汗毛直颤。亚历克丝往房间深处走去。

一个男人的声音。很熟悉,但她确定不了方位。她又走了一步。

冰箱那边有道门。可能是洗衣房——她还从未探访过院长家的这部分区域。她再往前一步,再一步。最后她伸出手,推开弹簧门,然后看见——

梅莉莎·李跪在护工马修·欧文的身前。

亚历克丝顿时觉得尴尬不已,但她并未转身。她在那儿站了一会儿,藏在暗中,门开着一条缝。她看见李的脸夹在那男人的大腿内侧。她看见欧文仰着头,听见他享受地低声呻吟。当她再低下头时,她看见李正望着她,那女人的眼里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邪笑。

毕竟不是个全职家庭主妇,亚历克丝想。她快步退回到厨房。然后她走出去进了大屋,走进火炉散发出的热浪,然后正好撞上弗兰克·马斯登。他虽然醉得厉害但仍岿然不动,而她却险些倒在地上。

“亚历克桑德拉。”他含糊不清地说。燃烧的火焰映在他眼里。

“你好,弗兰克。”

弗兰克笑着说道:“关好你的门。”

“你说什么?”

“学校里的人都这么说。”弗兰克靠近她,呼出一股浓浓的酒气。他眼里好似燃着浓烈的复仇之火。“今晚要锁好你的门。不管是谁杀了迈克尔——那家伙还逍遥法外呢。”

“是你吗,亚历克丝?”

走上楼后,她的心仍因刚才在厨房看见的景象而狂跳不已。听见这声问话,亚历克丝停在楼道中间,然后朝院长的书房望去。那房间几乎一片昏暗,微弱的灯光只能隐隐映出老人的身形。他坐在轮椅上,头上无精打采地歪扣着假发,口红已抹花,呼吸又厚又重。她等着他继续说。

“你明天的悼词,”他说道,“你准备了吗?”

她还没有,但她正准备回房间后在睡前好好整理一下思路。她通常用这种办法来备课:疲惫到极点,然后剥开神志,大脑完全放空,去除所有阻碍。

“我会准备好的。”她说道。

“好的。萨莉——我觉得她已经崩溃了。警方监视着她的—举一动。那真是可怕。她会需要些安慰的,需要听些对他特有的纪念。”

“那是肯定的。”

院长移动轮椅,退到灯光外面。“今晚你去理查德那儿又怎么样?”

“他没干这事儿,菲斯克院长。”

“这是他说的。”

“我了解他。我知道他没能力干这事。”你有防身武器吗?我可以给你拿一把。

“我们都变了。”老人说道,接着他用拳头堵着嘴猛烈咳嗽—阵。咳完后,他又重复道,“我们都变了。我和理查德闹翻——那就是事情的起点。当你们结束了夜课,而他从狱中释放后,我才开始看出这人的能力。我开始看清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不是这样的,”她说,“这是……邪恶的。”

“你说得太过了。我想事实比那要简单得多。”

“简单?”

“我相信迈克尔是发现了某样东西。查清了某件事。而杀他的人是被迫杀人灭口,这纯粹是莎翁情节,用最深的沉默扼杀事实的真相。但‘真相不可蒙蔽,终将昭然若揭’——昭然若揭的时刻降临到了贾斯珀,亚历克丝。迈克尔是因为知晓了秘密才送了命。”

“关于法洛斯的秘密?”她问道。

“很有可能,是的。”

“我知道他又在玩程序。和克里斯蒂安—起。”

“是的,”菲斯克说道,他的瞎眼现在转得更快了,“就像我先前跟你说的,马修告诉我他经过东边的四方院时看见他们在玩。那些学生。玩那些初级版的,大多是在周末。那对迈克尔来说太过简单,不足以引起他的兴趣。但这校园里已经有了。已经流传开了。”

她揣量着院长刚才的话的分量,“那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理查德和这所学院的联系也许比他所说的还要多。而这就让他有了嫌疑。”

菲斯克仰身躺进轮椅里。他脸色苍白,光秃的头皮泛着红光,怒气直冒。亚历克丝跟院长告了晚安,然后离开了房间。她再不觉得精疲力竭了,尽管夜已深。相反,她感官敏锐,头脑冷静而清晰。她果决地沿着楼道走下去,进了她几小时前曾光临的藏书室。

在微弱的灯光下,她再次凭着感觉穿过层层书架去找现代主义文学。没费多大劲,她便沿路找回奥尔迪斯的《幽灵》架前,这是她为了便于找到那秘密空间而给自己立的标记。她把那本书拉出书架,然而——

手稿不见了。

她伸手进去在黑暗中疯也似的摸索着,手指张开摸遍了书架里的灰尘。她按着书脊搜索,把书一本本地扯出来。她的心咚咚狂跳,腋下出汗不止,又黏又湿。不要啊,她想着,拜托,别啊。

愤恨。所有都在那一瞬间爆发了,那苦恼不堪的挫败感。迈克尔的被害,奥尔迪斯给她的任务,以及所有其他这一切。

凯勒,她想,他妈的混蛋。

她掉转脚步,走出房间。楼道里已是漆黑—片,她—时找不见了方向,她的思绪还在划水,手稿被盗的事令她双眼模糊,—不小心撞到破朽的墙上。这儿真是太黑了——

一声响。她身后传来一声脚步。

亚历克丝转过身,将手掌撑在墙上,尽管害怕但还是强作镇定。

“喂?”她往阴影里喊,“凯勒,是你吗?”

她侧起耳朵,下巴上血管的脉动怦怦直跳。什么也没有。

她又开始朝前走,但又停住了。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个人的身影在楼道尽头飞快地穿过房间。

“是谁?”她叫道,“我什么也看不见。我看不——”

还是没有任何动静。该死的亚历克丝,你是在自己吓自己。

她又退回到黑暗中,手掌扶着鼓皱的墙纸交叉前进,直到找到自己的房间。她马上进去关上门。上了锁。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她就站在那儿,喘着气,背对着门。她恼火自己到这儿来,让自己置身于这种险境。

然后她上了床,打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找了支笔。那儿还有一本克里斯蒂安·凯恩写的《玩乐的巴克》,她把那本简装书放在膝盖上,开始在空白处写下至今为止她了解到的一切。

梅莉莎·李。离学校距离:生活在佛蒙特州南部。动机:不明。还像做学生时一样利用性——来办事情,来起作用?

弗兰克·马斯登。离学校距离:大部分时间住在加利福尼亚。动机:可能不喜欢或嫉妒迈克尔·坦纳,就像上夜课时一样。

萨莉·坦纳。离学校距离:生活在这儿。动机:可能在她丈夫身上发现了什么,某种牵连(关于法洛斯?)。

刘易斯·普莱恩(尚未到场;记得睡前再给他打次电话)。离学校距离:生活工作在佛蒙特州北部。动机:与现存的最后一部法洛斯手稿有关联。他对于存在这部手稿及其就藏在菲斯克的大房子里的说法或许正确。

克里斯蒂安·凯恩。离学校距离:邻近。动机:在玩程序时和迈克尔·坦纳扯到一块儿。在他的小说中包含了一出与杜孟/坦纳谋杀案相同的场景。似乎过于积极把自己从当前情境里撇清。

雅各布·凯勒。离学校距离:邻近。动机:

她往后仰了下身,看着自己刚写下的内容。她又开始怀疑奥尔迪斯关于她的某一位老友是凶手的说法。她疑惑着凯勒会不会在某种程度上参与其中。很难说清,但还是……

她回过头来写她的笔记。

雅各布·凯勒。离学校距离:邻近。动机:偷走法洛斯的手稿。

她放下笔,注视着这六个名字。就在她盯着这些名字研究的时候,她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图像:那天上午早些时候她看过的犯罪现场照片。迈克尔的尸体,支离破碎、不堪入目,那种——凯勒说什么来着?那种残忍的场面。那悚然的情景。而这儿的某个人,她曾经信任的夜课同窗,就可能是凶犯。

几乎就在顷刻之间,疲倦笼罩了她全身。她感觉自己在坠落,缓缓地塌陷——

楼道里又传来一声响。亚历克丝从床上坐起身来,她的感官现在全醒了。准备着。

她盯着门。又听见响声:拖地的响声,有人走路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谁——”亚历克丝开始喊,但话还没出口就被一声敲门声打断了。

她走过去把门拉开了一条缝。“什么事?”

“嗨,是我。”凯勒。

“我累了。”她说。

“噢,当然。”他声音里带着失望,“有件给你的东西。”

“是什么?”

“在这儿。”他从门缝里递给她一件东西。那是个信封,鼓鼓的,很厚,外面没写什么,除了亚历克桑德拉·希普利几个字,字迹歪斜潦草。“有人在前门敲门。我们以为又是个记者,所以就没管它。等克里斯蒂安出去吸烟时,他在前边门廊上发现了这个。”

“多谢,凯勒。”

“别客气。”

凯勒踟蹰地站在门口。她本想让他进来,但随后又想起了彼得,她在剑桥的男友。她想起了失踪的手稿。

“晚安。”她说,然后关上了门。

亚历克丝把信封拿到床上,在暗淡的灯光下打开,倒出里面的东西:一本书。那是本法洛斯小说,第一版的《沉默是金》。她把书翻过来,看见封底上查尔斯·卢瑟福的照片。

这是什么?

她翻开书,看看里面有什么名堂。

里面的书页被挖掉了。整本书被刻成了一个精确的坑形,坑里放着一样东西。装得严丝合缝,当她把书倒转过来时,那把枪便缓缓落进了她的掌心。

她有了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