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荷华·1994年

黄昏时分两个学生开车进了爱荷华的哈姆雷特。

凯勒掌着这辆马自达的方向盘,因为他担心亚历克丝会撞车。但她并不介意——她正想看看风景。想体验一下理查德·奥尔迪斯多年前体验过的地方,想像他那样了解这个地方。

哈姆雷特是个只有两盏红绿灯的小镇。这里地势很平坦,分不清哪里是边界,地面一直延伸到粉红色的天际线里,就像一面桌布。镇子很普通,规矩的房屋彼此接连,人行道上裂着缝,一群老人坐一栋废弃建筑外的栅栏上。车辆沿着主街往镇子尽头开去,那儿一定有什么更吸引人的事。

“该死的爱荷华。”凯勒说。

“是啊。”她赞同道。

他们继续缓缓前进。他们的计划就是没有计划。至少现在还没有。凯勒同意她的说法,确实是奥尔迪斯把他们送到这来的。《线圈》里的线索,凯勒收到的奇怪照片,以及两名杜孟受害者被杀前不久也来过这儿的事实——所有这一切都说明这儿就是教授文学之谜的中心。“走吧,”凯勒早上说过,“我们去找法洛斯。”

现在他开车载着他们两人经过一栋栋的建筑,现已开到了镇子边上。在这辆租来的车的两旁,都是无边的玉米地,干枯的土黄色玉米杆站在田里,延伸向远方。在这个时间,天空好像是烧着了—般。亚历克丝想,那个?那就是了吗?她看向车窗外,掩饰着自己的失望。

但她期望的是什么?她真正希望在这地方找到的究竟又是什么呢?

别放弃,她提醒自己。她们也来过这儿。杜孟杀手的两名受害人也从同一条街开到了这儿。

这儿就是两个谜团汇合的地方。在哈姆雷特,他们会查出法洛斯的身份,并为奥尔迪斯洗脱未犯之罪的罪名。这就是她自从在菲斯克图书馆里找到那本书以来一直为之准备的事。这就是终点了。

“掉头,”她开口对凯勒说,“我想回头重走一遍。”

“你想干吗?”

“我想再看一遍这个镇子。”

于是他就在这条荒瘠的主路正中把车掉了个头,亚历克丝又开始研究这镇子。那些分隔的建筑,那些老人,这次盯着他们看的吋间长了些。她惊叹这地方的空旷,这绝对的死寂。

“现在去哪儿?”凯勒问道。声音里带着疲惫。

“我们去把他找出来,”亚历克丝说,“我们去橄榄街。”

他们没花太长时间就找到了卢瑟福的房子。

橄榄街和主街是平行的。他们开过去只花了四分钟。这是一片有着尖桩篱笆的街区,融化的积雪被推在路边,各家车道上都停着两辆车。一群男孩骑着车从他们旁边经过,怀疑地打探着车内。

“这究竟是哪儿?”凯勒问道,扫视着各家屋檐下的地址。

“靠这儿。”亚历克丝答道。她指了指街边一个正低着头迎风行走的女人。凯勒把车靠了边,亚历克丝摇下车窗。

“请问一下。”她喊道。那女人停住了脚步,显得很警惕,视线交替打量着他俩的脸。“我们在想你能不能告诉我查尔斯·卢瑟福住哪儿。”

那女人放松了下来。显然这是个她经常被问到的问题。她从口袋里抽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那儿,”她指着角落里一栋红砖房说道,“他的寡妇还住在那儿。但是……”

“怎么了?”亚历克丝问。

“你们看起来像是学生。”

那女人做了个脸色。“莉迪亚不招呼学生。”

“为什么不呢?”亚历克丝问道。

“因为那房子。他们相信……那些学生认为那房子里很久前发生了些事。”

亚历克丝等着。

“但你们俩看起来很招人爱。也许她会和你们聊聊,假如你们不提起他的话。”

“他?”

“那作家。那个保罗·法洛斯。那就是为什么她不信任学生——他们只想谈那作家。他们从没对她的生活或者查理过得怎样有过兴趣。”

“查理?”亚历克丝说道,“你是指她丈夫?”

“不,当然不是。卢瑟福先生已经去世很多年了。我是在说她的儿子。”

那房子很整洁。即使是在这个街区,它也属于很复古的,完全是从前的时代留下来的古董。墙砖已然褪色,百叶窗也破裂了,一面褴褛的美国国旗在风中猎猎飘扬。一圈高高的树篱突兀地耸立在前门外,或许是要把法洛斯学者们拒之门外。亚历克丝看了看这地方,还是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没有认知反馈,没有电流经身。头一次的,她疑惑着这儿到底是不是奥尔迪斯想要他们来的地方。

“看上去一点都不古怪。”凯勒说。

“你本来想的会是怎样?”她问进,“一间鬼屋?”

“显然了。”

他们在路边张望着。屋里没有任何动静,那宽大的窗户前没有任何人走动。这屋子正是查尔斯·卢瑟福死在里面的那栋,正式奥尔迪斯和他的导师本杰明·洛克在当年同样的一趟爱荷华之行中拜访的那栋。想到奥尔迪斯,她首次觉得灵光—现。他来过这儿。

他们走近前门。亚历克丝停下来,让凯勒走上两边竖竖着篱笆的台阶;她觉得他应该是那个去敲门的人。他在这种事情上比她更擅长。

凯勒敲了门,他俩一边等着,一边听着动静。屋里有响动,接着门被拉开了,一个女人站在他们面前。她至少有五十五岁了,脸上爬满皱纹,皮肤也松弛了。但她身上还有点什么是生动的,有点显示着她曾经美貌的东西。

“卢瑟福夫人?”凯勒问道。

“嗯?”

“我们是……我们只是想,呃……”

那女人注视着这男孩,身子斜靠到门框上。

“我们想……”

“我的朋友想说的是,”亚历克丝走上前说道,“我们想跟您聊聊您的儿子。”

那女人的目光有了点变化。“查理?”

“她和卢瑟福有个儿子,一个病得很重的小男孩。”

“是啊。”亚历克丝继续说道,谎撒得这般天衣无缝,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但她知道这些台词,这些内容——奥尔迪斯在早前的课上曾告诉过她。“我们从学校里读的一篇文章上得知了他的病,所以我们想来看看他现在怎样了。他还和您住在一块儿呢,对吗?”

“是的,”那女人说道,“他在楼上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她刚才说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佛蒙特。”亚历克丝说。

“那你们跑了这么远的路就是为了来……”

“我们真正觉得查理的故事很了不起。”

你在做什么,亚历克丝?这是奥尔迪斯才会做的事。我们不该——

但莉迪亚·卢瑟福已经感动得一塌糊涂,而凯勒正跻身进了那小屋子。亚历克丝别无选择,只好跟了进去。

“我丈夫是1974年去世的。”他们都进了厨房后,那女人说道,“小查尔斯只有九岁。他在没有父亲的情况下长大。他的病又加重了负担。但我们熬过来了——我们总归是熬过来了。”

“您丈夫,”凯勒说道,“他是做什么的呢?”

“推销员,”莉迪亚说,“他挨家挨户地推销百科全书。我们认为就是那害了他。他太辛苦了。他想努力工作好有一天升到总部办公室去,像那些穿西装的白领一样。他没去管那些症状。结果就死在那儿,前门槛上。我一直没再婚。”

那女人的眼神又游移开去。

“有时候有像你们一样的人过来。”她继续道。

“像我们?”凯勒问道。

“大学学生。他们管自己叫学者。他们认为……这听上去会很疯狂。”

“一点也不。”

“他们认为我的查尔斯是个著名的作家。认为他用另外的名字写了那些小说。他是个——那怎么说的来着?噢,代笔人。对他们来说那是一个疯狂的游戏。但他们中有的人真是深信不疑。他们经常从街上拍我们的房子。甚至曾经还有一对小夫妻在我们的草地上结的婚,我们本打算搬家——我妹妹住在徳梅因。但我们还没搬。查理喜欢这儿,而且街坊邻居对他的毛病一直都很宽容”

他的毛病,亚历克丝想,她儿子有什么问题?是什么让这女人一直留在这儿,一个人?

“他以前情况更糟,”莉迪亚接着说,“他曾非常易怒。街区里有的人觉得他现在还是这样。但我知道真相。我知道查理比以前好了多少。”那女人顿了顿,亚历克丝寻思着她。她出了什么事?她在保护什么?“查理的父亲想让他去住院。他清楚我们的儿子有些地方……不对劲。而且,嗯,这点我不觉得有多光彩,但我们还是把他送去了一家疗养所。”那女人脸色煞白。“我很软弱,而查尔斯对这些事非常坚定。后来,在他死后……”她的声音渐渐没有了。“那是个奇迹。莫罗医生把查理变成今天这样的一个人。他救了我儿子。”

他们身后有一声响动,一声就像是小孩说话的声音。

“是查理来了,”莉迪亚·卢瑟福轻声说,“我去告诉他有人来看他了。”

那女人离开了厨房。两个学生坐在—张小小的晚餐桌前,两人都没有说一句话。在隔壁的房间里,亚历克丝听到一阵低低的说话声,那寡妇女性的颤音,然后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他们会知道我们的底细的,”亚历克丝悄声说道,“她会继续追问。这只是时间的问题。”

“你跟她撒谎了,”凯勒嘘声说道,“这都是你造成的。”

“我不知道她会这么——”

脚步声走进了。亚历克丝坐直身子,双手叠放在腿上。

“他准备好见你们了。”她身后传来那女人的声音。

他们进了起居室。里面半明半暗的,房间里只有一盏小灯溢出些光亮。一个男人坐在躺椅里,轻轻地摇着,双眼直视着前方。

“查理讨厌亮光,”莉迪亚·卢瑟福悄声说道,“他一直这样。”然后她对着她儿子,用小得几乎很难听见的声音说道:“查理,你的客人来了。他们从佛蒙特大老远地来看你。他们在学校读到了你的故事。关于你和莫罗一声。”她—脸期待。

她儿子转过身面朝着他们,亚历克丝倒抽一口气。

她曾看着法洛斯小说封底上的照片疑惑。现在她终于找出那个穿深色衣服的男人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