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荷华·1994年

奥尔迪斯把他们引到了世界尽头。

金光城是另一个时代的精神病院:哥特风格的外墙,黑色阴影的屋檐,一座塔楼莫名其妙地从建筑的一边突出来,就像一个凶兆。它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显得那么格格不入——然而两名学生又何尝不是呢?这儿什么都不搭调,他们通过安检门往那建筑走去时亚历克丝这样想着,尤其是我们。

一块单调发黑的标志写明了这地方的来历:金光城,精神失常男孩的疗养所,1957年成立。他俩站在入口外,也许正在鼓气准备进去,又或许是在等某个可以告诉他们为什么到这儿来的解释。

因为我们得找出法洛斯。因为奥尔迪斯是清白的。因为这两个谜题实质是同一个。

这地方看不出有何希望。几名看护人从大屋进进出出,而除此之外便是一片沉静。没有狂躁的病人,没有游荡的疯子一一疗养所被遗留在了七十年代。即使是墙纸也剥落过时了,那彩虹状的图案显示着过往的欢乐。

亚历克丝在瞎撞着。但凯勒还是跟着她走过一条极其整洁的长廊,接着又是如出一辙的另一条。她听见他说,“我搞不明白,亚历克丝。”他语气里的吞吞吐吐刺激她想要证明他是错的。她也不明白——而这想法让她很恼火。假如他们错了,假如这并不是奥尔迪斯想要他们来的地方,那其他也就再没有什么地方了。明天他们会搭飞机回贾斯珀学院,夜课也就结束了。

“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

她转过身。刚才说话的女人站得离他们有几尺远,夹着一叠文件夹。她穿着平底鞋和白外衣。是个医生。

“我们在找个人,”亚历克丝说道,“一个在这儿工作过的治疗师。也许他还在这儿工作。”

“这儿留下的医生不多了,”那女人说,“他们是在摧毁着地方,而我们正把病人转到德梅因的一家治疗所去。他叫什么名字呢?”

“莫罗,”亚历克丝说,“他叫莫罗医生。”

“我不是很熟悉,”她说,“我到金光城才刚两个月。我去问问可能知道的人吧。你们在这儿等?”她指向一间昏暗的休息室。

亚历克丝坐在一张只有在医院里才能见到的那种笨重的椅子上。她让出身边的一半座位叫凯勒过来坐,但他却摆摆手,似乎站着也挺好。这时她才看出来:这塑料椅子对他来说是太小了。

两分钟后一个瘦瘦的、满头银发的男人站在了门口。他看上去很疲倦,似乎这是他今天的最后一站。他怀疑地打量着两个学生,然后说道:“特里丝说你们想问我些问题。”

“莫罗医生?”亚历克丝问道。

“不,”那人说着,唇角咧出一丝犹豫的笑,“我叫阿兰·博恩。我跟莫罗做过实习。他1991年死的。”

她心里一颤。他们太迟了。

“但或许我可以帮到你们?”

“我们来这儿是因为莫罗医生负责的一个病人,”凯勒插话进来,“他当时应该还很小,只是个小男孩。他在金光城待了一小段时间。但我们相信莫罗对他的影响很大。他的名字叫小查尔斯·卢瑟福。”

那人的眼睛跳了一下。他知道些什么。

“我……我很抱歉,”他说,“我想我得走了。我不想——”

“求求你,博恩医生。”亚历克丝说道。她听见了自己语气里的绝望,但又并不想去理会。“我们这么大老远地过来,只需要一些答案。如果你知道关于这病人的任何事,哪怕一点点,那么——”

“他撒了谎,说自己不能说话。”

亚历克丝眨着眼。“你说什么?”

“这么多年来我见过莫罗和许多病人在一起,”博恩继续道,“那么多有问题的年轻人来到金光城,莫罗和他们在一起都非常棒。他把他们每个人都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对待,仿佛这些男孩都是特别的,独一无二的。但查理……”

“请继续说。”

“我那时刚开始做医生,”博恩解释说,“我很年轻,刚出医学院不久。我还在学习治疗方法,对我来说,莫罗就像神一样。我在大学里读过他的文章,也开始借用他的一些方法到我自己的问诊中。他对这些病人所做的一切我都想照做。”

“那你看了他治疗查理·卢瑟福?”凯勒问道。

博恩点点头。“我想说我还在想着这件事,但事实是我并没有。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想过了。到现在几乎二十年了。也许我是想把它从脑海里去除掉。忘了它曾经发生过。”

“什么发生过?”

“他当时正在做罗尔沙赫氏墨迹测试,”博恩说道,“他在给查理看那些墨水渍。我记莫罗在洗着牌,我还记得洗牌的声音。那是屋里唯一的声响,因为查理——然了,他没说话。他从不说话。他只在莫罗给他的一个小本上写下回答。”

“他写了什么?”亚历克丝边问边瞥了凯勒一眼。罗尔沙赫氏测试——他们都在想这一点。这能说明什么?

博恩缓慢而又坚决地转向她。他的目光似乎凝聚在过去,回忆沉重而激烈。“暴行,”那人说道,“每个墨点,每个图像都有着另一种暴力的细节。一个是火;下一个是痛苦;另一个是血。小本上写满了这样的字。有时他会仿造莫罗给他看的东西,洒下他自己的墨迹,接着拿起牌给治疗师,仿佛他是一面镜子。然后他会笑起来,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治疗结束时,我看着莫罗,我看见……我不知道。我看见那种距离感。他怕那个男孩。”

“但莫罗一定以前就见过有暴力倾向的病人,”凯勒说道,语气冷静而平稳,“金光城里这种性情的孩子一定很常见。”

“不,”博恩快速说道,“不像查理。其他的男孩,即使那些有暴力史的——他们只是在演戏。扮演角色。但在查理身上你会感觉那是真的。他天生就毁成了那样。他后来还被转变了些。”

“你说他对自己不是哑巴的事撒了谎。”亚历克丝引导着那医生。她想问个清楚,然后离开这地方。她开始明白奥尔迪斯为什么会让他们来这个私密的地狱般的小地方了,但还差几块细节才能拼出谜题最后的答案。

“是的,”他说道,他的目光游移开去,声音也变轻了,“那是在他来金光城三个月后。他们在做另一次罗尔沙赫氏测试。快要做完时,查理看着莫罗,说了什么。那只是一个词——我们都听见了。那男孩离开房间后莫罗走到我身进,脸色苍白,浑身发颠,然后他说,‘你听到了……?’我当然听到了。”

“但那一定是个突破,”亚历克丝说道,她想起了前一天晚上莉迪亚对医生的夸赞,“莫罗的工作,可能改变了查理。治愈了他。”

“不,”博恩飞快地说,“根本不是那样。那个词有点深意——有点几乎是嘲弄的感觉。就是从那时开始,莫罗要求换人来管那男孩。查理接受了那么多治疗,但毫无疑问——有史以来第一次,莫罗在他的病人身上失败了。但我也看到他松了口气。他深入查理·卢瑟福的思想,看到了—些真正丑陋的东西。一些可憎的东西。他想解脱出来。”

“你后来还见到过查理吗?”凯勒问道。

“没有。那孩子的妈妈几周后把他接出了金光城。我听说她独自住在哈姆雷特。一个美丽的女人,和她儿子是那么不同。那时她丈夫已经死了。但到那时什么都不重要了。我们只想甩脱那孩子。”

博恩把他们送了出去。在走廊走在那医生身边时,她翻来覆去地在脑子里想着他刚刚说的话。她想着罗尔沙赫氏测试,想着她见过的杜孟凶案受害人的照片,想着博恩用的那个词:暴力。奥尔迪斯是想要他们了解关于查理的这些事。他想要他们把这个精神失常的人和杜孟凶杀案辨别清楚。

“那个词。”博恩开口说道。他们站在出口处,外面天已经开始黑了。现已接近尾声了。

“是什么,医生?”凯勒问填。

博恩望着他们,眼神是那么专注,使得亚历克丝不由得发抖。他在试图警告她。

“‘爸爸’,”博恩说道,“就那么一个词,查理惟一说过的一个词。他在叫‘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