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10

答案很接近。这匹马不是金色而是银色雕刻的柱子,黑色的鬃毛上系着红色的丝带,不过也非常非常接近了。我起身跪在床上,把它放在架子上,挨着辛巴,挨着折纸动物园和其他的黏土塑像,挨着艾薇塔画过的石头和丹妮拉写的诗,还有其他林林总总我在花园的六个月里收集的东西。我不知道福佑能不能做一个黑发金肤的小女孩坐在黑红相间的马上,一圈一圈又一圈地转,看着全世界从她身边远去。

如果我开口,她一定会问为什么,但是比起同情,那个小女孩更想要的是被遗忘。

福佑洗完澡,分别用紫色和粉色的毛巾裹着身子和头发,最后在我身边蜷曲着睡下了,像索菲娅的女儿似的。我枕着她的一只胳膊,靠着墙,过了一会儿,我伸出手碰一下旋转木马,就看到黑红的马慢慢地转远了。


他也想让她沉浸在回忆中,不要回到谈话的正题上来,不想再让她重新经历一次当初的伤痛。

但维克多还是往前挪了挪,清了清嗓子,她凄惨的眼神飘过来,他也只是慢慢地点了点头。

她叹了口气,双手合在一起放在膝盖上。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戴斯蒙德从花园里彻底消失了。没用过密码,也没跟他父亲一起来,彻底不见了。只有福佑去问了花匠怎么回事,用她一贯吓人的坦白的问话方式,可是他只是笑了笑,说不用担心,他儿子不过是要准备期末考。

我对此没什么感觉。

不管他是藏起来了,还是故意躲着,或是在思考这其中的事情,我根本不在乎少一个来玩的大爷。这样正好给我多一点思考的空间。

毕竟艾弗里重新回来了,也就是说要全时间段不着痕迹地防着他找那些脆弱的女孩子。又要照顾卧床的西蒙娜,这就更难了。

刚过去的一周半里,她明显掉了不少肉,什么东西吃进去都待不住半个小时。白天我陪着她,晚上丹妮拉来替我,我就到花园里去,睡在太阳石上,假想周围没有墙,时间也不会消逝。

我喜欢西蒙娜。她有意思又喜欢讽刺,从来不信花园里的这一套但又能适应得很好。我又一次把她从马桶里捞出来,扶着她走,她抓住我的手问:“我是不是又要测了?”

福佑说洛兰已经在早饭的时候特别问了,怕是起了疑心。“是,”我慢慢回答说,“应该要。”

“会是好结果的,对吧?”

“会的。”

她闭上眼睛,拨开额头上被汗打湿的头发。“我早该想到。我见过我妈和我大姐怀孕时候的样子,整整孕吐了两个月。”

“验孕的时候需要用我的尿样吗?”

“妈的我们怎么到这个地步了!这种事居然要动用爱和友谊的力量了?”但她还是慢慢摇了摇头。“我不想两个人都死,咱们心里都清楚结果是什么。”

我们俩静静地坐着,有些事就是没有答案的。

最后她开口说:“能帮我个忙吗?”

“要我做什么?”

“要是图书馆里有那本书的话,你能读给我听吗?”

她告诉我要什么的时候,我差点儿笑出来,不过忍住了。不是因为好笑,而是觉得这件事我能为她做到,我心里松了一口气。我从图书馆把书找来,跟她一起坐在床上,握着她的手,翻到那一页,然后开始读。

“天冷极了,下着雪,又快黑了;那晚——是这一年最后的一个夜晚。在这寒冷漆黑的夜里,一个可怜的小女孩光着脚在路上走着,她没有帽子戴。”


“那是什么书?”

“是一个故事,”女孩纠正他说,“安徒生,《卖火柴的小女孩》。”

维克多还依稀记得这个故事,是她女儿布列塔尼还小的时候上芭蕾课学的,不过又好像把它与《胡桃夹子》和《坚定的锡兵》混在一块儿了。

“这种故事在花园里的意义比在外面的大多了。”


那个故事读完了,我正想读别的故事,却看到洛兰走进来了。她拿着一个托盘,上面有双份午餐,中间是一套验孕工具。

“你测的时候我必须在这看着。”她说。

“放你的屁!”

西蒙娜叹着气坐起来,靠在床头板上,伸手拿起水杯,一饮而尽。我把托盘上的另一杯递给她,里面是果汁,她也一口气喝下去了。午饭只有汤和吐司,她想逼着自己吃,可怎么也吃不下去。水终于在体内循环完毕,她抓起托盘上的验孕棒走向马桶,猛地拉上帘子盖住自己。

洛兰像只秃鹫一样在门口徘徊,腰佝偻着,眼死盯着。

西蒙娜向前探了探身,跟我对上眼,然后冲走廊里的八婆晃了晃头。我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开始读《坚定的锡兵》。

扯着嗓子念。

伙夫兼护士愤怒地剜了我一眼,眉头都拧到了一起,不过至少西蒙娜能好好尿尿了。一阵抽水声,然后过了几秒,她从帘子后面走了出来,把湿淋淋的塑料棒扔给那个老女人。“满意咯。去汇报呗。赶紧滚吧。”

“你不想——”

“不想。滚。”西蒙娜跳到床上来,上半身趴在我膝上。“可以继续读吗?”

我把书摊在她背上,挡住那对米切尔眼蝶的深棕色翅膀,从我们刚才停顿的地方再开始。她睡了大半个下午,时不时地醒来冲向马桶。丹妮拉后来也过来陪了她一会儿,帮她把深棕色的头发绾成一个优雅的造型。福佑把晚饭带过来,在西蒙娜的发型上插了几个黏土翠鸟花作装饰,我吃好了,西蒙娜也拨弄够了盘子里的食物,福佑就把托盘拿回厨房给洛兰了。

夜越来越深,走廊里的阴影也慢慢逼近,花匠来了。

带着一条裙子。

一条纯丝制的蛋糕裙,棕色和奶油色的层层叠叠衬着她微暗的肤色和背后的翅膀。一时间的寂静让西蒙娜抬起了头,裙子映入眼帘,她立刻转过脸,不让他看到眼中的热泪。

“女士们?”

丹妮拉不停地眨眼,尽量靠近西蒙娜,在她的耳廓上亲了一下,然后一声不吭地走了。西蒙娜慢慢撑着坐起来,紧紧地抱住我,把脸埋在我的肩膀里。我也用最大的力气紧抱住她,感到她在我怀里颤抖。

“我叫瑞秋。”她贴着我说。“瑞秋·扬。你会记住我吗?”

“我会的。”我亲了亲她的面颊,不舍地放开了她。我拿着童话书走到门口,花匠轻轻地亲了我。

“她不会痛苦的。”他小声说。

但她会死。

这时候我该回自己的房间,或者去找福佑,找丹妮拉也行。这时候我们该几个人聚一起,假装自己有不同的宿命,哀悼我们还没有发生的悲剧。这时我们该等着西蒙娜死掉。

但是,这一次,我做不到。

我就是做不到。

灯光亮起,警告我们要在墙降下之前回到自己的房间。我走到沙砾小径上,察觉到花园的那头似乎有人在暗处走动。我不知道是艾弗里、戴斯蒙德,还是别的女孩子,当时我也没心情。灯光熄灭,背后的高墙发出嘶嘶声响,最后沉重地嵌入凹槽里,一切又恢复沉寂。

我沿着小溪走入花园深处,一直走到瀑布前,找了个水溅不到的石头,随手把书放上去。我抱着自己的胳膊肘想要压住胸中喷薄而出的东西,我仰头靠着背后的崖石,盯着头上的玻璃柜框。夜越来越深,星在静谧的空中闪烁:有银色的光,有冷冷的蓝,有暖暖的黄,还有一颗发着红光,那大概是一架飞机。

一道光横穿天际,我虽然也懂科学道理——知道这只是太空里的碎片而已,石头啊金属啊或是卫星在大气中燃尽的碎片——但我脑袋里却只有那个最蠢的故事。“有人刚刚去天堂了!”小女孩说;因为她的老祖母,那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爱她的人,已经不在的那个人,以前跟她说过,当空中有星落下,就是有一颗灵魂飞上了天堂。

那个傻傻的小女孩站在寒风中,靠火柴燃烧的那丝火光来抓住家的影子——那个从未也绝不会——是她的家的影子,她在火柴的幻影中慢慢死去,多么残忍的火光,火柴能发出光,但发不出热。

我的呼吸越来越沉重,心中似乎有千金无法拨开。呼不出,也吸不入,似乎胸口有一口气堵在那里,无法排解。树叶和树枝在远处地发出响声,我跪在地上,大口吸着进不来的空气。我攥紧拳头捶打胸口,可是除了一瞬间的锥心之痛,什么也没改变。为什么就是喘不上来气?

一只手蓦地摸上我的肩膀,我转头立刻拍掉,却突然手足无措。

是戴斯蒙德。

我连手带脚地爬起来,穿过瀑布走到后面的山洞里,可他还跟在后面,我上台阶的时候脚没有抬起来,差点绊倒,再次抬起来又给绊住了,还好他抱住了我。他把我慢慢放在地上,然后跪在我面前,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就在旁边默默看着。“我知道你没理由相信我,但就这一分钟,按我说的做。”

他伸手要碰我的脸,可我又一次把他的手打掉了。他摇摇头,把我一下转过去,两只胳膊被他一手死死地箍在身后,另一只手捂住我的口鼻。“吸气,”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别管吸多少,能吸一点是一点。吸气。”

我试了试,大概他是对的,还是能吸上气来的,只是我自己感觉不到而已。我现在能感觉到的就是他的手和我活下去所需要的空气。

“我现在做的是强迫你吸入大量的高浓度二氧化碳。”他语气平稳。“吸气。二氧化碳会到你的血管中替换氧气,减缓你身体的反应。吸气。身体受不住,或是马上要昏倒的时候,身体本身的自然反应会抵抗精神压力的。吸气。”

每次他告诉我怎么做,我都试着听他的话,很认真地去做,可是就是吸不进来气。我不再挣扎,四肢像灌了铅一样重,瘫倒在他怀里。他的手一直堵在我的口鼻上。浑身上下都沉重得不行,我几乎感觉不到胸中的千斤重担了,他慢慢地不断重复刚才的指令,一次又一次,然后空气似乎一丝丝进来了。我的头突然觉得晕极了,但我至少能呼吸了。他的手放到了我肩上,开始帮我揉肩膀和胳膊,然后继续小声说:“吸气。”

最后,我本能反应地跟着他做,不需要想就照做了,我闭上眼睛,不想见证无形的羞耻感。我以前从未因为恐惧出现这样的状况,虽然我见过其他女孩的各种反应,但我为自己做不到这么简单的事感到耻辱。更何况,还有别人在场。我心里感觉,差不多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我一旦站起来就会头朝下直接倒下去昏倒。可我就想要站起来。

戴斯蒙德用双手紧紧搂住我。虽然不痛,但也让我无法随意走动。“我是个胆小鬼。”他悄声说。“更糟的是,我想我是和父亲一样的人,但是,如果我可以这样帮你的话,请允许我尽一份力。”

如果卖火柴的小女孩也有这样的一个人在她身后搂着她,给她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拥抱,用他自己的身体抱住她,她会活下来吗?

又或者他们俩会一起冻死?

戴斯蒙德挪到墙边,慢慢地把我拉过去,让我挨着他的腿,而后让我的脸贴着他的胸膛,听他的心跳声。我用仍然颤抖的呼吸测着他的心跳,不管什么时候都能感到他心脏在收缩。他跟他哥哥的强壮外形不同,没有那种肌肉的明显压迫感,也不像他爸爸那样结实有力。他更像一个练跑步的人,身材修长,有棱有角,他温柔地哼着歌,我听不出是什么,靠在他胸口也听不清,但他的手指在我的皮肤上弹着钢琴的和弦节奏。

我们在潮湿阴暗的山洞里坐着,衣服被瀑布淋得湿透,像两个刚做了噩梦的孩子相拥在一起,但不同的是,我睡着了,噩梦还在。我醒来了,噩梦还在。三年半以来,每一天都做着噩梦,痛苦永远地就在那里,没有什么能够慰藉这种痛苦。

不过,我可以假装,有几个小时它不在。

我可以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把我的幻想照射在墙上,在火光退去前享受那虚假的温暖,然后孤独地留在花园中。


等她精神振作了一点,维克多问道:“她们不止是你的患难之交吧?她们是你的俘虏朋友。”

“有一些是朋友。她们全部都是我的家人。处着处着就成一家子了。”


有时候,认识别人也是件苦差事。等他们死的时候,你会更痛苦。有时我觉得这种痛苦真是太不值了。不过,花园里始终弥漫着孤独和阴魂不散的死亡威胁,跟别人接触会让你感觉安全一些。虽然这种感觉不会因此得到减缓,但确实会觉得安全一些。

所以我明白纳奇拉比福佑更担心忘记往事。她是个艺术家,她画了一本接一本的家人和朋友的速写。她也会画一些喜欢的服装造型、家和学校的图,还有市公园里的小秋千,她第一次接吻的地方。她一遍又一遍反复地画,只要有细节记不清或是出错了,就会恐慌。

还有扎拉那个小婊子,你听听福佑给她起的这个外号,就知道她是个什么货色了。福佑一般对于别人胡扯都是零容忍,逮到就要骂。扎拉大脑的默认设置就是刻薄。我蛮欣赏她有自己的见解,但她非得整出幺蛾子,打碎别人赖以存活的幻想。纳奇拉之类的女孩坚信,只要自己没忘记以前的生活,早晚还是会有再见到的一天。我每个星期都得给她俩拉架,经常是把扎拉拖到溪边,塞进水里,等她冷静了再从水里拎出来。她算不上是我的朋友,但只要她不说话,我还是喜欢她。她和我一样,喜欢看书。

格莱妮丝不停地跑,绕着走廊无数遍地跑,花匠只好让洛兰给她双份吃的。拉文纳等少数几个人有MP3和小音箱,她可以接连跳几个小时的舞,跳芭蕾、嘻哈、华尔兹、不穿鞋的踢踏舞,跳她多年来学过的所有舞种。碰到你正好从她身边路过,她还会抓起你的手,拉着你一起跳。海莉喜欢给大家编头发,她能把每个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皮娅看什么都要弄个清楚,玛兰卡做的十字绣美极了。玛兰卡有一把小小的但非常锋利的刺绣剪刀,花匠要她用丝带把剪刀套在脖子上,这样别人就没办法拿剪刀伤人了。艾达拉会写故事,埃莱妮会画画,有时艾达拉会让埃莱妮或纳奇拉帮她画插图。

还有赛维特。赛维特……就是赛维特。

她很难懂。

她的问题不光是冷漠,她确实冷漠,也不光是安静,她确实安静。她的问题是,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她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她是利昂奈特最后一个带的女孩。利昂奈特跟我说最后这个不用我帮了,因为赛维特那么奇怪,利昂奈特和我都无法预料我会跟她怎么相处。所以我第一次见到她已经是她翅膀文好的时候。她在溪边四仰八叉地趴着,脸埋在泥土里,利昂奈特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

“你干嘛呢?”我问。

她看都不看我,浅棕色的头发差不多一半都埋在泥土里。“水里的死法多了,不光只有被淹死一种,还有喝水喝到撑死,或者不喝水让自己渴死。”

我看了一眼不知所措的利昂奈特。“她真是来寻短见的?”

“我看不是吧。”

一般情况下,应该的确不是。后来我们才明白她就是那样的人。赛维特认得出吃了会毒死人的花,但她不会吃。她知道一千种死法,还会对玻璃柜里的女孩着迷,她去看那些女孩的次数都快赶上花匠了,她的这种痴迷我们一点都不想搞清楚是为什么。

赛维特是个怪丫头。说实话,我没怎么跟她相处过,而她看起来也没被注意过,她根本不在乎这些。

但是我们大多数都互相认识。就算我们不分享各自过去的经历,在一起也会很亲密。不管好坏——虽然几乎总是坏情况——我们都是蝴蝶。这一共同点是无法改变的。


“你们还会互相哀悼。”不是疑问句。

她动了一下嘴角,不是微笑,也算不上做鬼脸,只能算是象征性地答话。“一直都会,不用等到有人出现在玻璃柜里。你每天都会为她们哀悼,她们也会哀悼你,因为我们每天都在死亡的边缘。”

“戴斯蒙德会亲近其他女孩吗?”

“是,也不是。他会及时赶到。就是……”她犹豫了,目光在维克多和自己受伤的双手间来回看了几次,然后叹了一口气,双手从桌子上拿下去,合起来放在膝盖上。“嗯,你要明白,这事很复杂。”

他点点头。“他爸爸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