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过往的影子 第一章 洪水之后(一九五七)

我记得恐惧始于一只在大雨灌满的水沟里漂浮的小纸船。噩梦持续了二十八年才结束——谁晓得是不是真的结束了。

船是报纸做的,在水沟里起伏摇摆,时而回正,勇敢地闯过危险的漩涡,沿着威奇汉街驶向杰克逊街口的红绿灯。一九五七年秋天的这个午后,四向红绿灯有三个是黑的,屋子里也是漆黑一片。雨已经下了整整一周,两天前开始起风,德里镇大部分地方的电力从那时就断了,到现在还没恢复。

一个穿着黄雨衣、红雨鞋的小男孩兴冲冲地跟着小船往前跑。雨还没停,不过总算变小了。雨水打在雨衣的黄帽子上,发出落在单坡屋顶时那种清脆的声响。男孩听着,觉得很悦耳,甚至很亲切。男孩名叫乔治·邓布洛,那年六岁。他哥哥叫威廉,德里小学的学生都叫他结巴威,连老师都知道,只是他们不会当着威廉的面这么叫他。威廉感冒在家,赶上那波恶性流感的孩子只剩他还没好了。一九五七年那个秋天,距离真正的恐慌开始还有八个月,离最后的对决还有二十八年。结巴威十岁。

乔治追的船是威廉做的。他坐在床上折纸船,背后靠着一堆枕头,母亲在起居室用钢琴弹奏《致爱丽丝》,大雨不停扫过他卧房的窗户。

沿着威奇汉街往故障的红绿灯走大约四分之三条街,就会看见几只熏火盆和四个橘色锯木架挡住了马路,每个木架上都用模板喷了几个字:德里公共工程处。木架后方,雨水漫出水沟,沟里卡着树枝、石块和一坨坨烂掉的叶子。雨水试探似的摸上柏油路边,随即贪婪地占据整个路面——大雨下到第三天就这样了。第四天中午,大块大块的路面开始漂在杰克逊和威奇汉街口,有如一艘艘小船。不少德里镇居民紧张地开起了玩笑,说该造挪亚方舟了。公共工程处勉强维持杰克逊街的正常通行,威奇汉街已经没救了,从锯木架一直到镇中心都无法通行。

不过,所有人都认为最坏的时候已经过去。坎都斯齐格河在“荒原”那一段水面已经低于河岸,离运河的水泥堤防顶端也有十几厘米。堤防牢牢看守着河水,引导它通过镇中心。一群男人正在移除他们前一天仓促堆好的沙包,乔治和威廉的父亲扎克·邓布洛也在其中。昨天,洪灾和巨额损失似乎在所难免。这种事之前也发生过——一九三一年的洪水就是一场灾难,夺去了数百万美元和将近二十条人命。虽然是陈年往事,但记得的在世者依然不少,够把剩下的人吓得胆战心惊。其中一名罹难者在往东四十公里的巴克斯波特被发现,鱼啃掉了那个可怜的人的两只眼睛、三根手指和阴茎,左脚也所剩无几。被发现时,他的双手还紧紧抓着福特轿车的方向盘。

不过,河水既然退了,只要新的班戈水坝在上游发挥作用,威胁就消失了。起码扎克·邓布洛是这么说的。他是班戈水力发电公司的员工。至于未来——未来的洪水是未来的事,眼前的重点是渡过这次危机,让电力恢复,然后将整件事抛到脑后,忘个干净。在德里镇,忘掉悲剧和灾难可以说是一门艺术。威廉当时还没发现这一点,但后来他就明白了。

乔治一跑过锯木架便停了下来。他脚尖前方横着一道深沟,切开了威奇汉街的柏油路面。深沟近乎一条对角线,从他所站的位置往左向坡下延伸将近十二米,尾端在街道尽头。乔治哈哈大笑,四下只有他的声音,洋溢着孩子特有的活泼。天空阴沉沉的,他是耀眼的奔跑者——一道暗流将他的纸船带向柏油裂隙造成的小激流里。小激流沿着斜长的裂隙开出一条水道,将他的船从威奇汉街的右边带向左边,又快又急,乔治得全力冲刺才跟得上。他的雨鞋踩在泥泞的水洼里,水花四溅,鞋扣发出悦耳的撞击声。他就这么奔向离奇的死亡,心中充满对哥哥威廉的爱,单纯又明确……爱和一丝遗憾,遗憾威廉不能同他一起亲眼见识。他回家之后当然会向哥哥描述,但他晓得自己不可能让威廉亲眼看到。如果他们互换角色,威廉的描述更能给人历历在目的感受。威廉的读写都很棒,但就算乔治年纪还小,也明白哥哥每科拿A不是光靠读和写。老师喜欢哥哥的作文也是同样。描述只是一部分,威廉还很会看。

顺流而下的小船已经解体了,不过是德里《新闻报》分类栏目的某一页,但在乔治眼中却是某部战争电影里的鱼雷快艇——他和威廉有时周六下午会到德里剧院看电影。那部电影讲的是约翰·韦恩和日本人打仗的事。纸船划过水面,水花向船头两侧飞溅。船漂到威奇汉街左侧的水沟,一道小水流忽然淹过柏油裂隙,形成颇大的漩涡,乔治感觉小船一定会被淹没。船颤巍巍地歪向一边,随即回正,乔治高声欢呼。船转了方向,加速朝街口漂去。乔治追了上去,十月的强风撼动路边的树,或红或黄的枯叶几乎落光了。今年的暴风雨特别猛烈,到处摧枯拔叶。

威廉坐在床上,双颊依然滚烫发红(但他的烧和坎都斯齐格河一样都消退了)。纸船折好了,但乔治伸手去拿时,他却闪开了。“先、先把石、石蜡拿来。”

“那是什么?在哪里?”

“你去楼、楼下,就在地窖的架、架子上,”威廉说,“一个写着卡、卡尔夫的盒子里。把它拿来,还要一把刀和一、一个碗。还要一包火、火柴。”

乔治乖乖下去拿东西。他听见母亲的琴声,不是《致爱丽丝》,而是另一首曲子,他不怎么喜欢,因为听起来索然无味。他听见雨水不停地打在厨房的窗玻璃上。这个声音听起来很舒服,但想起地窖可就不那么让人舒服了。乔治不喜欢地窖,也不喜欢一步步走下地窖的楼梯,因为他总觉得有东西躲在暗处。这当然很蠢,父亲这么说,母亲这么说,就连威廉也这么说。可是——

他甚至不喜欢开门,也不喜欢开灯,因为他总觉得——这实在很蠢,所以他不好意思跟任何人说——找开关的时候,会有可怕的爪子摸上他的手腕,将他拽进飘着灰尘、潮气和淡淡蔬菜腐臭味的黑暗中。

笨蛋!地窖里才没有全身毛茸茸又会咬死人的爪子怪物。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发疯杀掉很多人——主持晚间新闻的切特·亨特利偶尔会报道——但他们家的地窖里并没有变态怪物。尽管如此,这个想法还是挥之不去。每回提心吊胆地用右手去摸开关(左手臂紧勾着门框),他总是感觉地窖愈来愈臭,灰尘、潮气和蔬菜腐烂的异味混合成一股让人难以忘记也无法摆脱的恶臭,弥漫到全世界。怪物的味道。怪物之王。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个东西,那个躲在角落里蓄势待发的它。它什么都吃,但特别爱吃男孩的肉。

那天早上,他打开门,提心吊胆地去摸开关,左手臂照例勾着门框。他闭紧眼睛,舌尖从嘴里探出一点,有如旱灾时痛苦寻找水源的须根。可笑吗?当然!那还用说?你看你,乔治!乔治怕黑!真是小毛头!

钢琴声从起居室传来。母亲叫它起居室,父亲叫它客厅。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飘来的,很远很远。夏天人满为患的海滩,筋疲力尽的泳客在海上听见岸上的笑语,应该就是这种感觉。

他的手指摸到开关了,哈!

手指扳动开关——

毫无动静。没有光。

哎呀,对哦!停电了!

乔治猛然收手,仿佛摸到了一篮毒蛇。他倒退几步,离开门开着的地窖,心脏在胸膛里急速跳动。

当然没有电——他忘记停电的事儿了。该死!现在怎么办?回去跟威廉说他拿不到石蜡,因为停电了,他怕走下地下室楼梯会被怪物抓走?不是杀人魔,而是更可怕的东西,它腐烂的身躯会钻过楼梯缝隙,抓住他的脚踝。一定会引起轰动,对吧?其他人可能会笑他胡思乱想,但威廉不会。威廉会大发雷霆,说:“成熟一点,乔治……你到底要不要这艘船?”

刚想到威廉,威廉的声音就从卧房传来:“你是死、死在那里了吗?乔、乔治?”

“没有,威廉,我正在拿!”乔治立刻喊道。他摩擦双臂,想让被恐惧激起的鸡皮疙瘩消下去,让皮肤恢复光滑。“我先喝口水。”

“啧,快、快一点!”

乔治下了四级台阶。他的心脏像一把热锤子在猛敲喉咙,颈背上的毛发根根竖起,眼睛发烫,双手冰凉。他觉得地窖门随时会啪地关上,切断透进厨房窗户的天光,而他会听见它的声音,它比世界上所有杀人犯还恐怖,比日本人、匈奴王阿提拉和一百部惊悚电影里的怪物还要可怕。它低声咆哮——在那疯狂的一瞬间,他会听见那声低吼,随即被它扑倒,开膛破肚。

因为洪水,这一天地窖里的臭味比往常还浓。他们家接近山顶,在威奇汉街地势较高的地方,几乎没受洪水侵扰,但还是积了点水,渗进老旧的石头地基。臭味很重,很难闻,让人只想尽量不要呼吸。

乔治匆匆翻动架上的垃圾——旧的奇威鞋油盒、擦鞋布、一盏破煤油灯、两罐几乎空了的稳洁牌清洁剂和一个旧的龟牌扁罐软蜡。他不晓得为什么,但就像被人催眠似的盯着盖上的乌龟图案,看了快三十秒才回过神来。他将罐子扔回去……那东西终于出现了,写着“卡尔夫”的方盒子。

乔治一把抓起盒子,死命冲上楼梯,突然察觉衬衫下摆露了出来。他很肯定下摆会把自己害死:地窖里那个东西会先让他逃到门口,再一把抓住他的衬衫下摆把他拖回去,然后——

乔治跑进厨房,将门砰地甩上,带起一阵风。他背靠着门,双眼紧闭,胳膊和额头爬满汗水,石蜡盒牢牢抓在他手中。

琴声停了,母亲的声音飘过来:“乔治,下次请你关门再用力一点好吗?要是真的使劲,我看你连韦尔斯餐具柜的木板都拆得下来。”

“对不起,妈。”他喊道。

“乔治,你真没用。”威廉在卧室里说。他刻意压低声音,让母亲听不见。

乔治窃笑一声。他已经不害怕了。恐惧从他体内退去,就像梦魇离开,人从梦中惊醒,身体恢复知觉,只留下冷汗和喘息。他环顾四周,想确定什么都没有发生,并且已经开始遗忘。当他的脚踩上地板时,恐惧已经消失一半,等他淋浴完毕擦拭身体时,只剩四分之一,吃完早餐时则消失殆尽。完全不剩……直到下次再被梦魇抓住,让他记起所有过往的恐惧。

那只乌龟,乔治朝放火柴的柜子走去,一边想着,我之前在哪里看到过一样的?

他想不起来,便不管它了。

他从抽屉里拿了火柴,从架子上拿了一把刀(照父亲教的那样小心拿着,不让刀尖靠近身体),再到饭厅从韦尔斯餐具柜里拿了一个小碗,然后回到威廉的房间。

“你、你真是屁、屁眼,乔、乔治。”威廉说,语气很和善。他推开床头柜上的病人用品:空玻璃杯、水壶、面纸、几本书和一罐维克斯伤风膏——此后,威廉只要闻到它,就会想起胸口卡着脓痰、鼻涕不断的感觉。老旧的飞歌收音机摆在他房间,正在播放的不是肖邦或巴赫的曲子,而是小理查德……乐声轻柔,完全抹去了小理查德那股原始粗糙的力量。他们的母亲曾在茱莉亚音乐学院主修古典钢琴,非常痛恨摇滚。不止不喜欢,而是憎恶。

“我才不是屁眼。”乔治说着在威廉的床边坐下,将拿来的东西放在床头柜上。

“你是,”威廉说,“而且是超级大屁眼,就是。”

乔治脑海中浮现一个小孩,两腿间长了一个大屁眼,忍不住咯咯笑了。

“你的屁眼比奥古斯塔还大。”威廉说完也开始笑。

“你的屁眼比缅因州还大。”乔治说,说完两人哈哈大笑,笑了得有两分钟。

接着两人开始窃窃私语,说的话只有他们才觉得好玩:骂谁才是超级大屁眼,谁有超级大屁眼,谁的屁眼最恶心,等等。最后威廉说了一句脏话,他骂乔治是屎黄大屁眼,惹得两人又大笑起来。威廉笑了几声,开始不停地咳嗽,后来终于缓和下来(但这时他的脸已经微微发黑,让乔治心生警觉)。

钢琴声又停了。兄弟俩同时朝起居室望去,听琴椅有没有往后推,母亲不耐的脚步声有没有响起。威廉用手肘遮住嘴巴,盖掉最后几声咳嗽,一边指着水罐。乔治倒了一杯水让他喝了。

琴声再度响起,又是《致爱丽丝》。结巴威永远忘不了这首曲子,就算多年以后听见,背部和手臂还是会起鸡皮疙瘩,同时心里一沉,想起:乔治死的那一天,母亲正在弹这首曲子。

“你还咳嗽吗,威廉?”

“不了。”

威廉从盒子里抽了一张面纸,喉咙里呼噜一声,将痰吐了进去,接着将面纸揉成一团扔进床边的垃圾桶,桶里都是同样的纸团。他打开石蜡盒,一块方形蜡状物落进他的掌心。乔治盯着他,没有说话也没发问。威廉做事时不喜欢乔治说话打断他,但乔治学到一件事,只要他闭上嘴巴,威廉通常就会主动解释自己在做什么。

威廉用刀切下一小块石蜡放进碗里,然后点燃一根火柴放在蜡块上。两个小男孩注视着微弱的昏黄火焰,窗外逐渐平息的风夹带着雨水,不时打在窗玻璃上。

“得让纸船防水,不然它立刻就沉下去了。”威廉说。他和乔治在一起的时候,结巴很轻微,有时甚至完全不结巴,但在学校却很严重,几乎没办法跟人交谈。威廉的同学会撇开视线,任威廉抓着桌子两侧,脸庞涨得和头发一样红,眼睛眯成一条线,努力想从不听话的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有时(大部分时候)字会挤出来,有时不会。他三岁时被车撞了,整个人被甩到墙上,昏迷了整整七小时。妈妈常说结巴是车祸造成的,但乔治有时觉得爸爸(还有威廉)不是那么确定。

碗里的石蜡几乎全熔化了。火柴的火焰愈来愈弱,颜色由黄转蓝,随即熄灭了。威廉伸出一根手指蘸了下蜡液,随即低呼一声,将手指收了回去,羞赧地笑着对乔治说:“好烫。”过了几秒钟,他再度伸出手指,将挖出的蜡抹在船的两侧。石蜡很快凝固成乳白色。

“我也可以弄吗?”乔治问。

“好啊,但是不要弄到毯子上,否则妈妈会杀了你。”

乔治把手指伸进蜡里,蜡暖暖的,已经不烫了。他开始将蜡抹到船侧。

“你这个屁眼,别涂那么多!”威廉说,“你难道要它首、首航就沉船吗?”

“对不起。”

“没关系,涂、涂轻一点就好。”

乔治涂完一边,将船捧在手上。纸船重了一点,但没差太多。“真酷,”他说,“我要出去放船。”

“没错,去放船。”威廉说。他忽然一脸疲倦——很累,而且有些不舒服。

“真希望你能一起去。”乔治说。他真的这么想。威廉虽然偶尔会摆架子,但总是能想出最酷的点子,而且几乎从不欺负他。“其实它是你的船。”

“她。”威廉说,“称呼船要用她、她。”

“她就她。”

“我也希望我能去。”威廉闷闷地说。

“呃。”乔治双手捧着船,局促地扭动着。

“记得穿上挡雨的衣服,”威廉说,“不然你会和我一样感、感冒。说不定你已经被传染了,因为我的细、细菌。”

“谢了,威廉,船做得真好。”说完他做了一件很久没做的事,让威廉永远不会忘记:他身体前倾,亲了哥哥脸颊一下。

“这下你一定会得感冒了,屁眼王。”威廉说,但听起来很开心。他微笑着对乔治说:“还有,把这些东西放回去,不然妈妈一定会气死。”

“没问题。”他收好给小船做防水用的东西,朝门口走去,小船摇摇晃晃地停在石蜡盒上头,盒子斜摆在碗里。

“乔、乔治?”

乔治回头看着哥哥。

“小、小心点。”

“没问题。”他眉头皱了一下。这种话是妈妈说的,不是哥哥,感觉就像他亲了威廉一样奇怪。

“我一定会小心的。”

说完他就离开了。威廉再也没有见到他。

乔治沿着威奇汉街左侧往前跑,想要追上小船。他跑得很快,但水比他更快,让船抢在前头。他听见低沉的轰鸣声,发现下坡五十米左右的地方,水正像瀑布一样灌进开着的排水闸口。排水沟又长又暗,水在人行道边形成一个半圆形。乔治看着水流,发现一根断掉的树枝正冲向沟口,树皮像海豹皮般又黑又亮。树枝卡住片刻,随即被排水沟吞了下去。他的船正朝同一个方向冲去。

“噢,不会吧!”他沮丧地大喊。

乔治加快脚步。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就要追上了,没想到脚底打滑,整个人扑倒在地,一边膝盖擦破了皮,让他痛得大叫。他趴在马路上放眼望去,只见小船转了两圈,被漩涡困了几秒,接着便消失了。

“不会吧!”他大喊,握起拳头狠狠地捶着路面。手很痛,他开始啜泣。船就这样不见了,真是白痴!

乔治起身走到排水闸口,跪下来朝里头看。水落进黑暗中,发出潮湿而空洞的声响,感觉很阴森,让他想到——

“啊!”叫声从他喉咙里蹦了出来。他往后缩。

沟里有一双黄眼睛,正是他想象会在地下室看到,却一直没看到的那种眼睛。他心慌意乱地想,是动物,就这样,是动物,也许是家猫被困住了——不过,他还是准备拔腿就跑——再等一两秒钟,等他心里的总机处理好那双亮晶晶的黄眼睛带给他的冲击。他的指尖感觉到路面的粗糙,还有流过手指的冰凉的水。他看见自己起身后退,这时一个声音——非常沉着而且悦耳——从排水沟里传来。

“嗨,乔治。”那声音说。

乔治眨眨眼又看了一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东西就好像故事或电影里会说话和跳舞的动物一样。他要是再大十岁,就不会相信眼前所见。但他只有六岁,而非十六岁。

排水沟里有一个小丑。闸口光线很暗,但已经够让乔治·邓布洛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那是小丑,就像他在马戏团或电视上看到的。事实上,这个小丑看起来很像博佐和克拉拉贝尔的混合体,后者就是周六早上在《豪迪·杜迪》里那个用按喇叭代替说话的家伙(还是女士?乔治一直不确定它的性别)——所有人里头,只有水牛鲍勃听得懂克拉拉贝尔说了什么。这一点老是逗得乔治哈哈大笑。排水沟里的小丑脸是白的,光秃秃的脑袋两边各长了一撮可笑的红发,嘴巴周围画了一个大大的小丑笑脸。要是乔治再多活几年,他一定会先想到麦当劳叔叔,而不是波左或克拉拉贝尔。

小丑一只手抓着一把气球,什么颜色都有,好像五彩缤纷的水果。

他另一只手里托着乔治的纸船。

“想要你的船吗,乔治?”小丑露出微笑。

乔治也笑了。他忍不住。小丑的笑脸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想笑。“当然。”他说。

小丑笑了:“‘当然。’很好!非常好!那要不要一个气球?”

“呃……当然!”乔治伸出手……随即不情愿地缩了回去,“我不能拿陌生人的东西,爸爸说的。”

“你爸爸很聪明。”排水沟里的小丑微笑着说。乔治心想,我怎么会把他的眼睛看成黄色的呢?

小丑的眼睛是蓝色的,闪闪发亮,和他母亲的眼睛一个颜色,也和威廉一个颜色。“非常聪明,所以我要自我介绍。乔治,我是鲍勃·格雷先生,又名跳舞小丑潘尼歪斯。潘尼歪斯,见过乔治·邓布洛。乔治,见过潘尼歪斯。这样我们就算认识了,我不是陌生人,你对我来说也不是陌生人,对不对啊?”

乔治呵呵笑了。“应该吧。”他再次伸手……但又缩了回去,“你怎么会掉到那里面去?”

“暴风雨把我丢进来的,”跳舞小丑潘尼歪斯说,“风把整个马戏团都吹走了。你能闻到马戏团吗,乔治?”

乔治往前挪了挪。他忽然闻到花生味了!热腾腾的烤花生!还有醋!那种你从盖子上的开口倒在薯条上的醋!他闻到棉花糖和炸甜甜圈的味道,还有淡而刺鼻的动物粪臭味。他闻到木屑上的樱桃香味,可是……

在所有味道里,他还闻到洪水、腐叶和深水沟的味道,感觉又湿又臭。那是地下室的味道。

不过,其他味道更强。

“我当然闻到了。”他说。

“想要你的船吗,乔治?”潘尼歪斯问,“我再问一遍,因为你好像并不急着拿回去。”他微笑着将船举高。他穿着松垮的丝绸衬衫,上面钉着橘色的大扣子,一条亮蓝色领带垂在胸前,双手戴着白色大手套,跟米老鼠和唐老鸭一样。

“当然想。”乔治望着排水沟说。

“那要气球吗?我有红的、绿的、黄的、蓝的……”

“它们会飘吗?”

“飘?”小丑笑得更开心了,“那还用说?会啊,它们会飘!还有棉花糖……”

乔治往前走去。

小丑抓住他的胳膊。

乔治发现小丑的脸色变了。

他眼前的景象实在太过恐怖,相较之下,他对地下室怪物的想象简直像甜美的梦境一样。那幅景象一举粉碎了他的理智。

“它们会飘。”排水沟里的东西低声唱道,歌声中夹杂着轻笑。它用虫子般黏稠的触手抓着乔治,将他拖向恐怖的黑暗之中。雨水奔腾呼啸,将暴风雨收割的残骸送往大海。乔治扭开头,不肯看向那终极的黑暗,开始朝雨水尖叫,朝盘踞在德里镇上空的秋天失控地尖叫。那是一九五七年的秋天。他的尖叫凄厉刺耳,威奇汉街的所有居民都跑到窗边或门廊上。

“它们会飘。”那东西咆哮道,“它们会飘,乔治,等你下来我这里,你也会飘——”

乔治一侧肩膀抵着人行道的水泥边缘,因为洪水暂停鞋船鞋店的工作在家休息的戴夫·加德纳只看到一个穿黄雨衣的小男孩在水沟里挣扎、尖叫,泥水漫过男孩的脸,让尖叫听起来像吹泡泡。

“这里所有东西都会飘。”难听的嗓音带着轻笑低声说。乔治·邓布洛忽然听见撕裂声,接着是剧烈的疼痛,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戴夫·加德纳最先赶到,虽然第一声尖叫才过了四十五秒,但乔治·邓布洛已经死了。加德纳抓住雨衣后背,将乔治拉回路面,让他翻过身来……接着他也开始尖叫。乔治雨衣的左半边染成了鲜红色,左手没了,只剩一个洞,血从洞里渗出,流进排水沟里。撕裂的雨衣下突出一块骨头,白得可怕。

男孩的眼睛望着白色的天空,当戴夫踉跄退开,走向从四面八方慌忙跑来的小镇居民时,那双眼睛开始被雨水填满。

排水沟里的水就快到顶了(事后郡治安官用恼怒、挫败、近乎痛苦的语气对德里《新闻报》的记者说,沟里找不到人,就算大力士赫拉克勒斯也会被激流冲走),乔治的纸船继续向前,经过漆黑的洞穴和漫长的水泥管道,伴随着轰隆隆的水声,其间还曾经和一只死鸡捉对厮杀。死鸡脚爪发黄,活像爬虫的爪子直直地指着渗水的天花板。一船一鸡纠缠到镇东的岔口才分道扬镳。鸡被水冲往左边,乔治的船继续往前。

一小时后,当乔治的母亲在德里医院急诊室服下镇静剂,结巴威惊讶得满脸苍白,呆坐在床上听父亲在起居室里(乔治出门时,母亲还在房里弹琴)发出嘶哑的哽咽声时,纸船像出膛的子弹一样从水泥豁口射了出来,顺着水沟加速往前,朝无名小溪漂去。二十分钟后,小船驶入湍急的佩诺布斯科特河,天空出现了第一道蓝。暴风雨结束了。

小船载沉载浮,时而进水,但始终没沉。两兄弟的防水工作做得很好。我不晓得船最后漂到了哪里。谁知道?说不定它一路漂到海上,到现在还没停,就像童话里的魔法船一样。我只知道它离开德里镇时还没有沉,乘着洪水继续往前,永远离开了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