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对于狄克斯坦来说,早晨离开苏莎回去工作,实在是一场折磨。
唉,直到上午十一点,狄克斯坦在福尔卡姆街上的一家餐馆的窗边等候皮埃尔·波尔格露面时,他依旧心神不定。他此前在希斯罗机场的留言牌留下一条信息,告诉波尔格到狄克斯坦此时坐着的餐馆对面的咖啡馆去。他心想,自己很可能会长时间心神不定,说不定会时时如此呢。
他在清晨六点钟醒来,一时间感到惊慌,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随后,他看到他头旁的枕头上是苏莎长长的棕色手掌,她如同一只小动物那样蜷身睡着,昨晚的情景一涌而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他觉得不该叫醒她,但他突然无法把双手从她的身体上移开。她在他触碰她的那一刻睁开了眼睛,两人便相视而笑,又开始缠绵,有时还放声大笑,在进入高潮时,他们互相对视着眼睛。随后,便半裸着身子,在厨房里忙乎一气,把咖啡煮得太淡,还把面包烤糊了。
狄克斯坦恨不得在那里待上一辈子。
苏莎拿起他的背心,一惊一乍地说:“这是什么?”
“我的贴身背心嘛。”
“背心?我不许你穿背心。背心这东西都老掉牙了,而且不卫生,我想摸你的乳头时,还碍事。”
她那副色眯眯的样子,引得他不禁笑出了声。“好吧。”他说,“我不穿它就是了。”
“那就好。”她打开窗户,把背心扔到街上,他又笑了起来。
他说:“可你也不许穿裤子。”
“为什么?”
这次轮到他斜眼调情了。
“不过我所有的裤子都是前面带裤扣的。”
“那也不好。”他说,“不好伸进去。”
如此这般。
他俩的行为就像是刚刚发现了性。只是在她看着他的伤疤,问起他受伤的缘由时,才出现了些许不快的片刻。“自从我到了以色列,我们打过三场仗呢。”他说。这话是真的,可并不全是真的。
“是什么原因让你去了以色列呢?”
“安全。”
“可是在那里并没有安全可言啊。”
“那是一种不同形式的安全。”他用到此为止的口气说,不想多加解释了,可是随后他改变了主意,因为他想让她彻底了解他。“得有那么一处地方,谁也不会说。‘你是另类,你不是人,你是犹太人。’在那里,没人只因为我是犹太人,就会砸破我的窗户,或者拿我的身体做实验。你看……”她一直用她那清澈率真的目光凝视着他,而他则吃力地将全部事实,毫无掩饰且不加美化地向她和盘托出,“对我来说,我们选择巴勒斯坦、乌干达或者曼哈顿岛,都无所谓——无论是哪儿,我都会说,‘这里是我的家园,而且我会不遗余力地去保住它’。因此,我从来不去争辩以色列立国在道义上的正确与谬误。正义和公平从来不被引入这一命题。在战后……哎,在国际政治中引入有关公平的理念到底起了什么作用,在我看来简直是令人啼笑皆非。我并不假装这是一种值得敬佩的态度,我只想告诉你,我自己的感受。犹太人居住的其他地方——纽约、巴黎、多伦多——不管那里多好,无论他们怎样与当地融合,他们从来不知道这种状况会维持多久,也不知道下一次被信口归咎于他们的危机多快就会到来。而在以色列,我深知,无论发生了什么情况,我都不会成为其牺牲品。于是,在没有发生问题时,我们就能过安稳日子,应对构成每个人生活一部分的现实:耕种和收获,购买和出售,战斗和死亡。这就是我到那里去的原因,我认为……我当年没有把一切看得如此清晰——事实上,我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用语言表达出来——不过,反正这就是我的感受。”
过了一会儿,苏莎说道:“我父亲坚持认为,以色列本身就是一个种族社会。”
“这是年轻人的说法。他们有一种观点。如果……”
她凝视着他,等候他继续说下去。
“如果你和我有了孩子,他们会拒绝把他算成犹太人。他就会成为一名二等公民。但我不认为这种情况会永远延续。当宗教狂热分子在政府中有势力的时候,犹太复国主义势必将是一场宗教运动。但是随着国家政权的成熟,这种现象就会消失的。种族法律已经遭到质疑。我们在与之奋战,我们会取得最终胜利的。”
她凑到他跟前,把头靠在他的肩头上,他们默默地彼此相拥着。他知道她并不在意以色列的政治,而是提到孩子一事触动了她。
他坐在餐馆的窗前回忆着,他明白他想终身都拥有苏莎,但他不知道,要是她拒绝到以色列去,他该怎么办。他要放弃哪一方呢,以色列还是苏莎?他心中没底。
他盯着街道。那是典型的六月份的天气,雨不停地下着,而且相当冷。熟悉的红色公交车和黑色出租车穿梭往来,在雨中喷着尾气,在低洼处溅起水花。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国家,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女人,也许他能兼得。
如果可以,那我就太幸福了。
一辆出租车驶近对面的咖啡馆,狄克斯坦紧张起来,靠向窗子,透过雨幕望去:一个身形魁梧的男子从出租车里走了出来。他认出了身穿深色短雨衣、头戴软毡帽的皮埃尔·波尔格。但他不认识第二个下车付车费的人。两个人走进了咖啡馆。狄克斯坦来来回回地打量着街道。
一辆灰色的美洲豹二型车此前已经停在了距咖啡馆五十码的双黄线处。这时那辆车调头,退进了一条侧街内,在可以看到咖啡馆的角落里停了下来。车上的一个人下了车,朝咖啡馆走去。
狄克斯坦离开桌子,来到了餐馆入口处的电话亭。他依旧能够看到对面的咖啡馆。他拨通了那里的电话。
“喂?”
“请让我和比尔说话。”
“比尔?不认识啊。”
“你问一下好吗?”
“没问题。嘿,在座的哪一位叫比尔?”停顿了一会儿,“好啦,他过来了。”
狄克斯坦随后便听到了波尔格的声音。“喂?”
“跟你在一起的那个人是谁?”
“伦敦站的头头。你觉得我们能信任他吗?”
狄克斯坦没有理睬那番话里暗藏的讽刺口吻。“你俩中的一个长了条尾巴,一辆灰色的美洲豹里有两个人。”
“我们看到他们了。”
“甩掉他们。”
“当然。听着,你熟悉这座城市——什么是最好的途径?”
“让站长乘出租车回使馆。那样就会甩掉那辆美洲豹。十分钟过后,你就打车到……”狄克斯坦迟疑了一下,竭力想出一个不太远的僻静的街道,“到列得克里夫大街去,我在那里和你会面。”
“好的。”
狄克斯坦隔街望去。“你们的尾巴刚刚进入你们的咖啡馆。”他挂断了电话。
他回到他那靠窗的桌子,监视着。另外那个人从咖啡馆出来,打开雨伞,站在马路边上,寻找着出租汽车。那个尾巴要么是在机场认出了波尔格,要么就是出于别的原因一直跟踪那位站长。这没什么区别。这时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车开走时,那辆灰色的美洲豹从侧街驶出,跟了上去。狄克斯坦离开餐馆,为自己叫了一辆出租车。他心想,出租车司机总能给间谍帮上大忙。
他叫出租车开到列得克里夫大街,在那里等候。十一分钟之后,另一辆出租车驶进了那条街,波尔格从车中出来。“闪亮你的车灯。”狄克斯坦说,“这就是我要见的人。”波尔格看到了灯光,挥手示意。就在他付钱的时候,第三辆出租车驶进那条街,停了下来。波尔格瞥到了那辆车。
第三辆车里的尾巴在等待着看要发生什么情况。波尔格意识到了这一点,就从他的车旁走开去。狄克斯坦告诉他的司机别再闪灯了。
波尔格走过他们。那尾巴下了他的出租车,付了款,跟在波尔格身后。瞥见那尾巴的出租车开走之后,波尔格转身回到狄克斯坦的车子跟前,上了车。狄克斯坦说:“好了,咱们走吧。”他们的车开走了,留下那个尾巴在便道上寻找另一辆出租车。那是一条僻静的大街:在五到十分钟之内,他等不到车。
波尔格说道:“漂亮。”
“轻而易举。”狄克斯坦答道。
司机说:“这到底都是怎么回事?”
“别担心。”狄克斯坦告诉他,“我们是特工。”
司机哈哈笑了。“现在到哪儿去——军情五处吗?”
“科学博物馆。”
狄克斯坦向后靠坐在座位上。他冲波尔格微微一笑。“好啦,比尔,你这老小子,近来可好?”
波尔格朝他皱了皱眉。“你怎么这样兴高采烈的?”
他们在出租车里没再说话,狄克斯坦意识到他还没对这次会面做好充分的准备。他本应该事先决定好从波尔格那里得到什么和如何得到的。
他自忖:我到底想要什么?答案从他的脑海深处冒出来,猛地击中了他。我想把核弹带给以色列——之后我就想回家。
他转脸不再面对着波尔格。雨水在车窗上泪水似的淌下来。他突然感到高兴,有司机在,他可以不说话。便道上有三个没穿外衣的嬉皮士,浑身淋得精湿,仰起脸举着手,享受着雨水。如果我能这么做,如果我能完成这次任务,我就能休息了。
这念头使他无比欢欣。他看了看波尔格,露出了笑容。波尔格转脸对着车窗。
他俩来到博物馆,走了进去。他们站在一条搭建好的恐龙骨架跟前。波尔格说:“我在考虑把你调离这项任务。”
狄克斯坦抑制住他的惊讶,点着头,脑子迅速地转着。哈桑一定是向开罗打了报告,而波尔格在开罗的人准是得到了那份报告,并且传送到了特拉维夫。“我发现我已经暴露了。”他告诉波尔格。
“几个星期之前我就知道了。”波尔格说,“如果你保持联系,你就会在这些事情上掌握最新的情况了。”
“如果我保持着联系,我会更经常地暴露的。”
波尔格哼了一声,继续往前走。他掏出一支雪茄,狄克斯坦说:“这里禁止吸烟。”波尔格把烟收了回去。
“暴露没什么。”狄克斯坦说,“我遇到这种情况有五六次了。关键是他们了解多少情况。”
“你是让那个哈桑认出来的,他在多年前就认识你了。他如今在跟苏联人一起工作。”
“可是他们到底了解了些什么?”
“你到过卢森堡和法国。”
“那没什么。”
“我明白那没什么。我也知道你到过卢森堡和法国,而且连我都不知道你在那边干了些什么。”
“所以你得留下我。”狄克斯坦紧盯着波尔格,说道。
“那要看情况。你都做了些什么?”
“嗯。”狄克斯坦仍然紧盯着波尔格。这个人由于不准吸烟,两只手不知如何是好,显得焦躁不安。显示牌上明亮的灯光照出了他的糟糕的表情:他那张焦虑的面孔如同一座砾石铺就的停车场。狄克斯坦需要非常仔细地衡量要告诉波尔格多少情况,既足以让他认识到自己已经取得了不小的成绩,又不能多到让波尔格认为可以用别人取代狄克斯坦执行他已作出的计划。“我已经拿到了欧洲原子能共同体的交付清单,我们可以窃取。”他开始说,“我想于十一月在安特卫普到热那亚的船上采取行动。我打算劫持那条船。”
“屁话!”波尔格似乎对这个冒险的主意既高兴又担心。他说:“你究竟怎么保密呢?”
“我正琢磨呢。”狄克斯坦决定再向波尔格透露一点诱人的甜头,“我得造访伦敦这儿的劳埃德船厂。我希望那条船会属于目标船的系列产品——据我所知,大多数船只都是被这样批量制造的。如果我能够买到一条一模一样的船,我就可以在地中海上的什么地方将两条船调包。”
波尔格用手捋了两次他修剪精致的头发,然后又拽了拽耳朵。“我看不出……”
“我还没想好细节,不过我敢肯定这是不动声色地办成这件事的唯一途径。”
“那就继续下去,把细节制定出来吧。”
“可是你在想着把我排除出去。”
“啊……”波尔格从一侧到另一侧歪着头,那是他难以决策的姿态,“要是我要一个有经验的人替代你,他也同样会被盯上的。”
“而要是你让一个无名小卒参与,他势必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何况,我也确实说不上有这么一个人——无论他有没有经验,当真能够从你手中接过这项任务。而且还有一些别的事情你并不了解。”
他们走到一座原子反应堆模型跟前停下了脚步。
“是什么?”
“我们得到了一份来自卡塔拉的报告。苏联人如今在帮助他们。我们得加快步伐了,狄克斯坦。我拖不起了,而改变计划就意味着拖延。”
“十一月份够快的了吧?”
波尔格考虑着。“刚好吧。”他说。他似乎已作出了决定。“好吧,我就把你留下来。你的行动可得隐蔽进行。”
狄克斯坦咧嘴笑了,还在波尔格的背上拍了一下。“你是个好伙伴,皮埃尔。你现在就别担心啦,我会赶在他们前面的。”
波尔格皱起了眉头。“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总禁不住龇着牙笑?”
“看见你行动起来了嘛。你的脸像是强心剂。你这种阳光灿烂的样子富有感染力。你笑的时候,皮埃尔,全世界都会随着你笑的。”
“你发疯了,你这鬼家伙。”波尔格说道。
皮埃尔·波尔格是个低俗、冷酷、阴险和令人生厌的人,不过他可不蠢。“他可能是个坏蛋。”人们会说,“可他是个机灵的坏蛋。”到他俩分开的时候,他知道纳特·狄克斯坦的生活中已经发生了重大的改变。
他走在返回肯星顿绿宫二号的以色列大使馆的路上,心里琢磨着这件事。他们相识二十年以来,狄克斯坦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他身上的阳刚之气显露无疑,这一点依旧是十分罕见的。他一向寡言少语,低调内敛,他仍然看着像一个下了班的银行职员,除去偶尔闪现一点相当玩世不恭的智慧之外,他依旧是个阴郁的人。
直到今天。
起初他还是原来的样子——言简意赅,直言不讳。可是到了最后他就变得像是好莱坞电影中喋喋不休的东区麻雀的翻板。
波尔格得弄清楚原因。他对自己部下的特工十分宽容。只要他们工作有成效,就可以发疯、犯上、施虐,或者不服从——当然不能背着他。他可以容忍过失,但他不允许让他不知情。他在没弄清狄克斯坦变化的原因之前,他没把握能够将他驾驭。就是这么回事。他在原则上不反对他的一名特工下属露出灿烂的笑容。
他到了能够瞥见大使馆的地方了。他决定要将狄克斯坦置于监视之下。那样就需要两辆汽车和三队人马,八小时一班轮换。伦敦站的站长会怨气冲天的。见他的鬼去吧。眼下,波尔格继续留用他的理由之一是,他需要弄清狄克斯坦身上何以发生这些突如其来的变化。另一条更重要的理由是——狄克斯坦已有一半成竹在胸,换个人不一定能够完成。狄克斯坦干这种事有头脑。狄克斯坦一旦想法成熟,那时候再找别人接手就是了。波尔格已经决定一有机会就把他排除在外。狄克斯坦会大发雷霆,他会认为自己被利用了。
也让他见鬼去吧。
皮奥特尔·阿列克塞维奇·图林少校并不真心喜欢罗斯托夫。他对他的所有的上司都不喜欢:在他看来,只有无耻之徒才能在克格勃里爬到少校以上的阶层。不过,他对自己顶头上司的机警、尽责的品质,还是抱有敬畏之心的。图林具备可观的技能,尤其在电子科学方面,可惜他不善于跟人打交道。他之所以能够当上少校,完全是因为他身处罗斯托夫那难以置信地成功的小组之中。
高街出口,五十二号还是九号?你在哪里,五十二号吗?
五十二号。我们已经接近了。我们会跟上他的。他外表什么样子?
塑料雨衣,绿色帽子,留着胡须。
罗斯托夫作为朋友,不算什么;可是作为敌人,可就糟糕多了。这是伦敦的彼得罗夫上校的发现。他本来想尽力与罗斯托夫敷衍周旋的,但半夜接到克格勃头目尤里·安德罗波夫本人的电话,让他吃了一惊。伦敦大使馆的人们说,彼得罗夫撂下电话时,样子就像个鬼魂。从那时起,罗斯托夫就有求必应了:哪怕他抓上五个特工跑出去买手帕。
好啦,这位露丝·达维森,而她在向……北边去……
十九号,我们能跟上她——
放心吧,十九号。虚惊一场。那是个样子像她的秘书。
罗斯托夫指挥了彼得罗夫手下最好的街道“艺术家”跟踪人,以及他的大多数汽车。在以色列驻伦敦的大使馆周围已经布满了特工——有人说:“这儿的共产党人比克里姆林宫医务室里的都多。”——不过难以被辨认出来。他们待在小汽车里、客货两用车里、微型轿车里、卡车里,还在一辆外观像极了大都市的无标志的大型警车里。更多的特工则是步行,有些隐身于公共建筑物内,另一些人在街道上或公园的小径上漫步。甚至还有一个人潜伏到大使馆里,用极其蹩脚的英语询问移民以色列需要什么手续。
大使馆是一个适合这种作业的理想之地。它位于肯星顿园林边缘的一处小小的使馆区内。由于众多美观的老住宅属于外国驻在机构,这里便被称为使馆区。事实上,苏联大使馆就紧靠着肯星顿宫殿园林区。那一片小小的街道群落组成了一处禁区,你得跟警察说出你的公务,方能获准进入。
十九号,这次真是露丝·达维森了……十九号,你听到了吗?
十九号在,听到了。你还在北侧吗?
是的。而且我们知道她的模样。
实际上,没有一名特工看得见以色列大使馆。小队中只有一名成员能够观察到使馆的大门——那就是罗斯托夫,他身处半英里之外,在一家旅馆的二十层楼上,通过架在三脚架上的一台高功率的蔡斯望远镜监视着周围。隔着使馆区,伦敦西区的好几座高层建筑在镜头里被看得一清二楚。的确,某些旅馆中的某些套房要出非比寻常的高价,因为传言说,从那些套房可以看到邻近宫殿中玛格丽特公主的后花园,因此将其取名为绿宫和肯星顿宫殿园林。
罗斯托夫就在其中的一套房间里,除去望远镜之外,他还有一部无线电报话器。他的每一个街道小队的人都配有一部对讲机。彼得罗夫跟他的人说着快速的俄语,使用着混杂的暗语,而且每隔五分钟,他和部下的对话波长,就会被嵌入设备的电脑程序改变着。该系统工作良好,其发明人图林认为,除非每台设备的五分钟周期中的某一处刚好与英国广播公司的电台重叠。
八号,向北侧移动。
明白。
若是以色列大使馆设在更高级的使馆所在的别尔古雷维亚,罗斯托夫的任务就要困难得多。别尔古雷维亚那里几乎没有店铺、咖啡馆和办公机构——没有特工们可以不被发现的藏身之处,而且由于那处地段安静、富有,充斥着外交人员,警察就容易对可疑的行为保持警觉。任何标准的伪装手法——电话修理车、修路工使用的带条纹的帐篷——都会即时引来成群的警察。相比而言,肯星顿这处小型使馆区周围的地段,是一处主要的商业区,有好几所学院和四座博物馆。
图林本人就在肯星顿教堂街的一座小酒馆里。常驻当地的克格勃人员事先告诉他,这家酒馆经常有“特殊支队”——苏格兰场政治警察的隐称——的警探光顾。在酒吧处饮用威士忌的身穿刺目西装的四个年轻人大概就是警探。他们不认识图林,即使认识,也没怎么对他感兴趣。的确,若是图林走到他们跟前,说:“告诉你们一声,克格勃此时此刻正在伦敦跟踪每一个以色列的在驻人员呢。”他们大概会说“什么?又这么干啦?”,然后就再要一轮酒水。
无论如何,图林自己明白他不是那种引人看上第二眼的人。他个子矮小,圆圆胖胖的,长着一张醉汉的面孔和一个大鼻子。他的绿色毛衣外面罩着一件灰色的雨衣。雨水抹平了他的炭黑色法兰绒裤子上的最后的裤线。他坐在一个角落里,面前摆着一瓶英国啤酒和一小袋薯条。他衬衫衣兜里的对讲机由一根肉色的金属细线连到左耳中的插座上——样子好像助听器。他身体的左边靠着墙。他可以用假装翻找雨衣内侧口袋的样子,转过脸去,背对着房间,冲着对讲机上方的圆孔金属盘嘀咕,跟罗斯托夫通话。
他盯视着警探喝着威士忌,心想,这支特殊支队比起他们的苏联同行准是有更好的开支:他只获准每小时喝一品脱啤酒,吃薯条都得自掏腰包。有一段时间,在英国的苏联特工甚至只允许买半品脱啤酒,直到会计部门得知,在许多酒馆里半品脱半品脱喝啤酒的人,是苏联人特有的,而且喝啤酒就如同他们喝伏特加那样小口嘬饮,而不是大口地开怀畅饮。
十三号,跟上一辆绿色的沃尔沃,里边有两个人,在高街。
明白。
还有一个步行的……我觉得那是伊戈尔·迈尔……二十号吗?
图林是“二十号”。他转过头来把脸埋进肩头,答道:“我是,描述他。”
高个子,灰头发,拿伞,有腰带的外衣。高街入口。
图林说道:“我这就上路。”他喝光了杯中酒,离开了酒馆。
天在下雨。图林从雨衣口袋里取出一把折叠伞,打开了。湿漉漉的便道上挤满了购物的人。在红绿灯处,他瞅见了那辆绿色的沃尔沃,后面有三辆轿车尾随着,“十三号”在一辆奥斯丁里。
另有一辆车。五号,这辆车归你盯着。蓝色的大众甲虫。
明白。
图林来到了宫门,朝宫殿大道望过去,他瞧见一个人符合描述的人影,正在向他走来,那人一路不停地走着。他盘算过,那人还得有一段时间才能到达他站的便道,此刻他做出要横过马路的样子,来回打量着那条街。目标从宫殿大道出现,转向西,离开图林而去。
图林跟了上去。
由于人群拥挤,沿高街跟踪比较容易。随后,他们转向南,进入迷宫般的侧街中,图林有些紧张起来了,可是那个以色列人似乎没有发现后边有影子跟踪。他一路在雨中吧唧吧唧地趱行,一个高个子,弯腰打着雨伞,疾步奔向他的目的地。
他并没有走得太远。他拐进了克伦威尔路边的一座小型的现代化旅馆。图林走过大门,透过玻璃门向里张望,看到目标走进了大堂中的一个电话亭。图林沿路再向前几步,看到了那辆绿色沃尔沃,判断那个以色列人和绿色沃尔沃中的同伙约定在旅馆外见面。
他穿过马路,在相反的方向又走了回来,以防目标会当即出来。他寻找着蓝色的大众甲虫,却没有看见,但他一心认定,那辆车就在附近。
他对着衬衫衣兜讲起话。“这是二十号。迈尔和绿色沃尔沃都停在了杰克宾旅馆的外面。”
确认,二十号。五号和十三号已掌握住以色列的汽车。迈尔在哪里?
“在大堂。”图林来回张望,看到奥斯丁在跟随那辆绿色的沃尔沃。
盯住他。
“明白。”图林此时要做一次艰难的选择。如果他径直走进旅馆,迈尔就可能发现他,可是如果他花点时间找到旅馆的后门,迈尔有可能刚好在这时候溜走。
他决定孤注一掷地去找后门,理由是即使发生最坏的情况,他还有两辆汽车做后援,这样还可以多出几分钟。何况,那座旅馆地处窄巷,不便货车往来。图林沿街走去,来到旅馆建筑物空荡的侧墙处一条未锁的消防通道。他走进去,发现自己身处一座水泥井中,显然仅仅是用于火灾逃路而建的。他边爬着楼梯,边把伞折叠起来,放进雨衣兜里,并把雨衣脱下。他叠起雨衣,把它放进第一个楼梯拐角处的一个小包袱里,以便万一他遇到必须迅速撤离的情况,就可以马上拿到。他先是上了二楼,接着乘坐电梯下到大堂。他身穿毛衣和裤子出现在那里,宛然一名住客。
那个以色列人还在电话亭里。
图林朝大堂的玻璃前门走去,向外打量了一下,看了看手表,回到候客区坐下来,仿佛在等什么人。这一天并不走运。这次行动的目的是找到狄克斯坦。目前只知道他在英国,原本预料他会与一名大使馆在驻人员接头。苏联人在跟踪那些人,以便目睹这次约会,并抓住狄克斯坦。而这座旅馆里的以色列小组显然没有卷进这次约会。他们在监视某个人,大概那人一露面他们就会跟上他,而那个人不大像他们自己的一名特工。图林只能指望他们正在做的事情至少证明还是有点意思的。
他眼瞅着目标出了电话亭,朝着吧台走去。他不清楚从吧台处能否观察到大堂。显然不成,因为目标几分钟之后便拿着一瓶饮料回来,然后坐到图林远远的对面,还拿起一张报纸。
目标没来得及喝他的饮料。
电梯门嘶嘶地打开,从里边走出来的是狄克斯坦。
图林大吃一惊,犯下了直视狄克斯坦好几秒钟的错误。狄克斯坦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礼貌地点了下头。图林勉强一笑,低头看了看手表。在他看来——更多的是希望而不是确信——那样的直视是一次糟糕的举动,狄克斯坦可能已经证明图林不是特工。
没时间多想了。图林觉得,狄克斯坦以一种跳跃式的步伐,快速走到柜台跟前,放下了房间钥匙,然后接着快步走出旅馆,上了大街。以色列尾巴迈尔把报纸放到桌上,尾随他而去。当玻璃板大门在迈尔身后阖上时,图林站起身,心想:我是个盯梢间谍的间谍,而那个间谍也在盯梢一个间谍。好啊,我们至少各行其是。
他走进了电梯,按下去二层的电钮。他对着对讲机说话:“这里是二十号。我看到海盗了。”没有回应——这座建筑物的墙壁屏蔽了他的信号。他在二层出了电梯,跑向一层的楼梯,在拐角处拿起他的雨衣。他刚一出门,就重新使用起他的对讲机。“这里是二十号,我看到海盗了。”
好啊,二十号。十三号也看到他了。
图林看到目标横穿过克伦威尔大街。“我在跟踪迈尔。”他对着对讲机说。
五号和二十号,你们俩都听着。不要跟踪。听明白了吗——五号?
是。
二十号?
图林答道:“明白。”他停下脚步,站在角落里看着迈尔和狄克斯坦在切尔西的方向消失了。
二十号,回到旅馆去。搞到他的房间号码。在他的房间近旁订一个房间。办完之后,用电话通知我。
“明白。”图林转身往回走,心里演练着要说的话:劳驾,刚出去的那位,就是那个戴眼镜的矮个子,我觉得我认识他,可没等我赶上去,他就进了出租车了……他的名字是约翰,可我们都叫他杰克,什么房间?后来这一套都白准备了。狄克斯坦的钥匙还在柜台上。图林记住了号码。
柜台的人靠近过来。“我能帮您什么吗?”
“我想要一个房间。”图林说。
他亲吻着她,就像一头饥肠辘辘的猛兽。他把头埋进她的身体里,舔舐着的她的肌肤,还有她起起伏伏柔软的嘴唇。他抚摸着她的面孔,说:“啊,啊,我要。”他们的目光火辣辣地凝结在一起,此刻爱的真相正如眼前这赤身裸体般毫无保留而又如此直接地呈现。他心想: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情。这念头如同一个魔咒般的一次次掠过他的脑海。他贪婪地触摸着她的身体在蓝黄相间的小厨房里,他面对她站着,深情地凝视着她的眸子,用指头探摸着她的私处。她的红唇微张,他感到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了,面孔也越来越热辣了。他深深地呼吸,以吸进她呼出的气。他心想:如果我能随心所欲,她一定也是,而且,她似乎看明白了他的心思,她解开了他的衬衫,俯身到他胸前,用牙叼住了他的乳头,吮吸起来。那突然而至的惊喜让他喘出了声。他轻柔地用双手捧着她的头,前前后后地晃动着以加强那种激情。他想:我可以随心所欲!他伸手到她背后,撩起她的裙子,眼睛贪婪地看着她箍在她腰臀曲线上、与她修长的棕色秀腿形成反差的白色紧身内裤。他的右手捋着她的面颊,攥住她的肩头,掂着她的一对乳房,他的左手摸过她的臀部,伸进她的内裤,探到了她的双腿之间,一切都感觉如此美好,如此美好,他巴不得自己有四只,甚至六只手来抚摸她。随后,突然之间,他想看看她的面容,便抓着她的肩头,让她站直,嘴里说:“我想看看你。”她的眼睛满含泪水,他清楚这迹象不是伤心而是强烈的快感。他俩再一次相互凝视,这一次,不仅仅是两人之间的真情实意,而是从一个人向另一个人涌动的河水般、激流般的赤裸的激情。之后,他祈求似的跪到她的脚下。他先是把头放在她的两条大腿之间,透过她的衣服感受她的身体的热量。接着,他把双手伸进她的裙内,找到了她的内裤的腰带,慢慢地往下拽,在她迈步褪出内裤时,握住她脚上的鞋。他从地板上直起身。他们依旧站在他刚进门两人拥吻时的原地。就在那儿,他俩站着,开始做爱了。他注视着她的面孔。她的样子很平和,眼睛半闭着。他想就这样,慢慢地动起来,最后一直动下去,可是他的身体等不得了。他不得已更使劲地加速地抽送着。他感到自己失去了平衡,就用双臂搂住她,把她从地面上抬高一英寸,但不从她身体里拔出来,这样移动了两步,把她的后背抵住墙。她把他的衬衫从腰带中拽出来,将手指扎进他后背坚实的肌肉中。他把双手交叉在一起,托着她的屁股,举起了她。她高高地抬起双腿,用大腿夹住他的腰胯,脚踝交叉在他的背后,简直难以置信,他似乎觉得更深地插进了她的身体。他感到自己像是拧紧了的发条,她做的每一件事,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都在上紧那根发条。他透过情欲的光晕盯视着她。在她的眼睛中有一种像是惊恐、狂野的心情,瞪大眼睛动物似的激动的表情,一下子把他推到了宇宙的边缘,他明白就要来了,那美好的时刻即将来临,而且他想告诉她:“苏莎,它来了。”而她说:“噢,我也是。”她的指甲掐进他的后背,沿脊椎一路划出长长的锋利的隙痕,如同电击一般穿透他,就在他自己爆发的同时,他感到了她身体中的痉挛与震颤,他仍然盯着她,看到她大张着嘴,大口吸着气,兴奋的高潮压倒了他们,她尖叫出声。
“我们跟踪着以色列人,而以色列人跟踪着狄克斯坦。只消狄克斯坦开始跟踪我们,我们就可以在这一天剩余的时间里绕圈转了。”罗斯托夫说。他大步走过旅馆的廊道。图林在他身旁紧随着,他那两条又短又粗的腿简直得小跑,才能跟上他。
图林说:“我想不明白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在我们刚一发现他的时候却放弃了监视?”
“很明显。”罗斯托夫烦躁地说。随后他提醒自己,图林的忠心耿耿是难能可贵的,便决定加以解释。“狄克斯坦在过去的几周里一直处于监视之中。每一次他发现了我们,最终都甩掉了。现在,一定程度的监视对于狄克斯坦这样长期从事这一行当的人是必不可免的。但是在一次特定的行动中,他越被跟踪,就越可能放弃他在做的事情,反而转给别人——而我们不会知道那个交接人是谁。我们靠跟踪某个人所得到的情报,往往都被迫放弃了,就是因为他们发现了我们在跟踪他们,于是便知道我们已经得到了那些情报。这样做——就像我们今天这样放弃跟踪——我们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可是他却不晓得我们已经知道了。”
“我懂了。”图林说。
“根本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发现那些以色列人的。”罗斯托夫补充说,“他现在准得神经过敏了。”
“你认为他们干吗要跟踪自己人呢?”
“我真的不明白。”罗斯托夫皱着眉头,把心里想的说出了口,“我敢肯定狄克斯坦今天上午见过了波尔格——这就解释了波尔格何以靠换乘出租车甩掉了尾巴。很可能是波尔格把狄克斯坦推了出来,如今只是要检查狄克斯坦当真出来,不再试图私下里接着干了。”他摇了摇头,这是他沮丧的姿态,“这种解释其实说服不了我。但另一种可能是波尔格不再信任狄克斯坦了,可我觉得那也不像。现在只有小心为是了。”
他们来到了狄克斯坦的旅馆房间。图林取出了一支微型的强力手电,向房门的四周边缘照着查看。“没有警示器。”他说。
罗斯托夫点点头,在一旁守候着。这是图林的领域。在罗斯托夫心目中,这个矮胖子是克格勃里面最出色的多面手技师。他看着图林从衣兜里取出一把万能钥匙,那是他所有的一大批这种钥匙之一。他在这座旅馆里自己的房间的门上试用过之后,已经确定了哪一种钥匙适合这座杰克宾旅馆。他慢慢地打开狄克斯坦的房门,站在外边往里看。
“没有陷阱。”过了一会儿他说。
他迈步进去,罗斯托夫跟在他身后,随手关上了门。这种活计一点都不能给予罗斯托夫什么乐趣。他喜欢的是监视、判断、策划,溜门撬锁不是他的风格。他有一种被暴露无疑的感觉。若是打扫房间的女工或者旅馆经理这时候进来,甚或狄克斯坦为了逃避大堂的岗哨,那该多么有损尊严、多么蒙羞受辱。“咱们得快点。”他说。
房间的布置按照规范的标准:门开向一条小小的通道,一侧是卫生间,另一侧是衣柜。从卫生间往前,是呈方形的卧室,一面墙上抵着一张单人床,另一面墙前摆着电视机。对着房门的外墙上是很大的窗子。
图林拿起电话,卸下话筒。罗斯托夫站在床脚边,四下张望,想对住在这里的人有些印象。没什么可接着做的了。房间经过打扫,床也铺好了。床头柜上有一本棋书和一份晚报。没有烟酒的痕迹。废纸篓是空的。一个杌凳上有一只小型的维尼纶衣箱,里面装有干净的内衣和一件干净的衬衣。罗斯托夫咕哝着:“这人外出只带一件衬衫!”橱柜的抽屉是空的。罗斯托夫向卫生间里看。他瞧见了一把牙刷、一只可充电的剃须刀,附带不同的电插头,还有——仅有的个人特色——一袋助消化的药片。
罗斯托夫回到卧室,图林正在重新装好电话。“完事了。”
“在床头板背面放上一个。”罗斯托夫说。
图林正在床背后的墙上安装窃听器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要是狄克斯坦回来,大堂的岗哨就会用旅馆的内部电话打到狄克斯坦的房间,响上两声后挂断。
响了第二声。罗斯托夫和图林一声不出、一动不动地站着等候。
又响了一声。
他俩松了口气。
响过七声之后停了。
罗斯托夫说:“要是他有一辆汽车我们能够窃听就好了。”
“我有一只衬衫纽扣。”
“什么?”
“像衬衫纽扣的窃听器。”
“我还不知道有这玩意呢。”
“是新产品。”
“有针线吗?”
“当然有。”
“那就动手吧。”
图林走到狄克斯坦的箱子跟前,没有把衬衫取出来,就拽下了第二颗纽扣,仔细地摘掉所有的线头。他很麻利地缝了几针,就钉上了新纽扣。他的短粗的双手出奇的灵巧。
罗斯托夫眼睛看着,心思却到了别处。他迫不及待地要再做些事情确保他可以窃听到狄克斯坦的一言一行。那个以色列人可能会发现电话听筒里和床头板后的窃听器,他会再也不穿那件加了窃听器的衬衫。罗斯托夫喜欢办事有十足的把握,而狄克斯坦又狡猾得不可思议:你没法抓住他。罗斯托夫心存微弱的一线希望:这房间里的什么地方有一帧狄克斯坦所爱的人的照片就好了。
“瞧瞧。”图林让他看他的手艺。那是件普通的白色尼龙衬衫,上面钉着再平常不过的那种白色纽扣。新换上去的纽扣和别的毫无二致。
“真棒。”罗斯托夫说,“合上箱子吧。”
图林关上箱子。“还有别的事吗?”
“快速查看一周,看看有没有警示器。我无法相信,狄克斯坦出门时不采取任何预警措施。”
他俩很快地又悄悄地检查了一遍,他们的动作实用又便捷,没有迹象表明他俩内心的匆忙。有十几种安置警示器的办法。在门缝处轻轻挂上一根头发是最简单的;贴在抽屉背后的一张纸片会在打开抽屉时落下来;在厚厚的地毯下放上一撮白糖,会在踩踏下无声无息地粉碎;衣箱盖的接缝后放下的一枚硬币,会在箱子打开时,从前面滑到后面……
他们一无所见。
罗斯托夫说:“所有的以色列人都是妄想狂。他为什么与众不同呢?”
“也许他被排除在外了。”
罗斯托夫咕哝一声:“还有什么原因会使他突然粗心大意了呢?”
“他可能陷入爱情了。”图林提醒说。
罗斯托夫哈哈大笑。“一定是。”他说,“约瑟夫·斯大林完全可以被梵蒂冈封为圣徒了。咱们离开这里吧。”
他走了出去,图林跟在后边,轻轻地随手把门关好了。
原来是个女人。
皮埃尔·波尔格感到震惊和费解,既好奇又深深地担心。
狄克斯坦从来没有过女人。
波尔格打着伞,坐在公园的长凳上。大使馆里电话铃声不断,还总有人问这问那,令他不得思考,因此尽管天气不好,他也只好躲到这里。风吹着雨幕,横扫过空旷的公园,不时有雨滴落在他的雪茄烟头上,他只好再重新点燃。
是狄克斯坦内心的紧张使得这家伙如此狂躁。波尔格最不想做的就是让他学会放松。街道“艺术家”们跟踪狄克斯坦来到切尔西的一座小公寓,看到他去与一个女人会面。“这是一种性关系。”其中一个人如是说,“我听到她叫床了。”公寓楼的管事接受了访问,但他只晓得那女人是房主的一名挚友,其余的一概不知。
明显的结论是:狄克斯坦拥有这座公寓(他贿赂管事说了假话);拿这里当幽会的场所;他在这里会见对方,一个女性;他们可能相爱,他向她泄露了秘密。
波尔格若是通过某些其他渠道发现了那个女人,或许会赞成这种想法。但是假若狄克斯坦一下子成了叛徒,他是不会让波尔格生疑的。他机警过人嘛。他会很好地掩饰他的踪迹。他不会连头也不回一次地把跟踪者一路引到那座公寓的。他的行为举止完全昭然无辜。他面见了波尔格,样子就像弄到奶酪的猫,全然不知也不理会他的心情全都写在了脸上。当波尔格问起有何进展时,狄克斯坦开起了玩笑。波尔格注定要跟踪他。数小时之后,狄克斯坦和一个姑娘云雨,那姑娘兴奋得高声叫床,当街都听到了。整个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只能是真的。
那好吧。某个女人找到破除狄克斯坦防线的方式,引诱了他。狄克斯坦的反应如同十几岁的男孩,因为他从来未曾有过少年时期。重要的问题是:她是什么人?
苏联人也是有档案的,他们应该同波尔格一样,认为狄克斯坦在色相面前刀枪不入。然而他们或许觉得值得一试,说不定他们还对了。
波尔格再一次本能地想把狄克斯坦马上排除出去。可他又一次地犹豫了。若是并非眼下的这件而是其他任务,不是狄克斯坦而是别的特工,他就会知道如何处理了。可是狄克斯坦是能够解决这个问题的唯一人选。波尔格除去坚持原先的计划,别无他法:待到狄克斯坦将他的计划和盘托出,那时再排除他。
他至少能够动用伦敦站去调查那个女人,尽力弄清她的全部情况。
与此同时,他只能希望,假如她真是特工,狄克斯坦应该有理智不向她透露任何情况。
这是个危险的时刻,但波尔格再也无能为力了。
他的雪茄灭了,可是他根本没注意到。此时,公园里已经空无一人。波尔格还坐在长凳上,他把伞举在头顶,身体的姿势别扭,却一动不动,看上去如同一尊忧郁致死的雕像。
开心的时刻结束了,狄克斯坦告诉自己,该回去工作了。
他在上午十点进入他的旅馆房间,当即醒悟到——简直不可思议——他没有留下警示手法。他当特工二十年来这还是头一次干脆忘记了基本的预防措施。他站在门洞处,眼睛四下打量着,心里想着她对他粉碎性的作用。离开她返回工作,如同进了一辆在车库停放了一年的熟悉的汽车:他必须把原有的习惯、原先的本能、旧有的疯狂劲,全都吸回到他的脑海中来。
他进了卫生间,往浴缸里放水。此刻他有了一种情感呼吸的空间。苏莎今天要回去工作了。她在英国海外航空公司上班,这次当班飞行要让她飞到世界各地。她期待着能在二十一天以后回来,不过可能会更长。他还没想好这三个星期的时间他待在哪儿,这就是说,他不清楚他什么时候会再见到她,但只要他还活着,他就一定会见她。如今看上去,往昔和未来,一切都迥然不同了。他生命的最近的二十年过得枯燥乏味,只有他向别人开枪和别人向他开枪,在世界上到处奔波,掩饰自己和欺骗别人,以及肆无忌惮地执行着野蛮勾当。这些看起来都是多么微不足道。
他坐在浴缸里,盘算着他的余生该如何度过。他已经打定主意再也不做间谍了——可是做什么才好呢?似乎一切可能都在向他敞开。他可以竞选议员,或者开办自己的生意,或者干脆留在农庄,酿造以色列最好的葡萄酒。他会娶苏莎吗?果真他们结了婚,还会住在以色列吗?他觉得这种不确定性细细品来倒是有滋有味,如同不知晓会得到什么样的生日礼物。
他心想,只要我活着。突然之间又出现了别的赌注。他害怕死掉。到目前为止,死亡无非是要凭本领躲避的一件事,这么说吧,它只不过是游戏中的一次失手。如今,他一心只想活下去:再次和苏莎同床共枕,和她筑造一个家,了解她的一切,她的秉性、她的习惯和她的秘密,她喜欢读的书,她对贝多芬的看法,以及她是不是睡觉打鼾。
她刚刚拯救了他的生命,却这么快就失去,那太可怕了。
他从浴缸里出来,擦干身子,穿戴起来。要活下去,就要在这场战斗中取胜。
他的下一步行动是打一个电话。他想过用旅馆的电话,但还是决定此时此地以加倍小心为妙,于是便出门去找一个电话亭。
天气变了。昨天的雨水洗净了天空,如今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晴朗温暖。他走过离旅馆最近的电话亭,来到下一个电话亭跟前:要格外谨慎。他在电话簿里查到了劳埃德船厂的电话,就拨通了那个号码。
“这里是劳埃德船厂,早晨好。”
“我需要一条船的一些资料。”
“那得找劳埃德的伦敦新闻中心——我来帮你接过去。”
狄克斯坦在等候的时候,看着电话亭外面伦敦街道上熙来攘往的车辆,不清楚劳埃德船厂会不会把他想要的资料给他。他不安地用脚点着地。
“这里是劳埃德船厂的伦敦新闻中心。”
“早晨好。我想要一条船的一些资料。”
“什么样的资料?”电话里的声音说,狄克斯坦觉得其中带着一丝疑虑。
“我想知道那条船是不是作为系列产品制造的,如果是的话,它的姐妹船只的名称、船主和当前的方位在哪里。如果可能,拜托提供一下相应图纸。”
“恐怕我在这方面帮不上忙。”
狄克斯坦的心沉了下去。“为什么不能呢?”
“我们不保留图纸,这是劳埃德船厂的规定,而且只把图纸交给船主。”
“那么其他资料呢?那些姐妹船只的呢?”
“在那方面也爱莫能助。”
狄克斯坦真想掐住那人的喉咙。“那谁能够呢?”
“我们是唯一拥有这些资料的人。”
“你们要保密吗?”
“我们不会在电话上提供那些资料的。”
“等一下,你的意思是说你不能在电话上提供帮助。”
“就是。”
“可是如果我写信或者亲自上门,你们就能帮忙了。”
“嗯……是的,这种询问不应该太长,你还是亲自跑一趟吧。”
“告诉我地址。”他写了下来,“而你们在我等候的时候就能拿出详细的材料吗?”
“我觉得没问题。”
“好吧。我现在就告诉你船的名字,在我到达时你们就得准备好全部材料。船的名字是阔帕列里。”他把这名字拼写了一遍。
“你的姓名?”
“爱德·罗杰斯。”
“单位?”
“《国际科学》杂志社。”
“你要单位记账吗?”
“不,我用个人支票付款。”
“只要你有证件就行。”
“当然有啦。我在一小时后到你们那儿。再见。”
狄克斯坦挂断了电话,离开了电话亭,心里想着谢天谢地。他横穿马路,进了一家咖啡馆,要了一杯咖啡和一份三明治。
他当然跟波尔格说假话了:他对如何劫持阔帕列里号已经想得十分周全了。他要买一条它的姐妹船——如果有的话,带他的小队登上船,在海上与阔帕列里号相遇。劫持之后,为了避免把载货从一条船转到另一条船的麻烦,他可以把他那条船沉掉,把应用的文件移到阔帕列里号上。他还要抹掉阔帕列里的船名,漆上沉掉的姐妹船的名字。然后他就会把看着像是他自己那条船驶进海法。
这个设想很不错,但还只是计划的雏形。他该拿阔帕列里号上的船员们怎么办呢?看着像是沉掉的阔帕列里号该如何解释呢?他该如何避免国际上追查成吨的铀矿在海上的消失呢?
他越往下想,这最后一个问题就看似越大了。认定沉掉的大型船只会有一场大规模的调查。由于船上装载的是铀,那场调查将会吸引舆论的注意,那么结果就会越发彻底揭穿。若是调查人发现,沉掉的不是阔帕列里号,而是原本属于狄克斯坦的那条姐妹船,又会怎样呢?
他反复咀嚼着这个问题有好一会儿,依然没有答案。在这道方程式里,未知数还是太多了。无论三明治还是那道难题,全都粘到了他的胃里,他吞下了一片助消化的药。
他把思路转向对方。他把踪迹掩盖得完美无缺吗?只有波尔格了解他的计划。即使他的旅馆房间被窃听了——即使离旅馆最近的电话亭遭到了监听——仍然没有别人能够知晓他对阔帕列里号的兴趣。他一直格外小心。
他吮着咖啡,这时另外一位顾客在向咖啡馆的门外走去时,碰到了狄克斯坦的臂肘,把咖啡洒满了他干净衬衫的前襟。
“阔帕列里号。”大卫·罗斯托夫兴奋地说,“我在哪里听到过叫作阔帕列里号的船呢?”
亚斯夫·哈桑应道:“我听着也耳熟呢。”
“我来看看电脑的打印件。”
他们坐在停在杰考宾旅馆附近的一辆用于监听的客货两用车的后座上。那辆属于克格勃的汽车是深蓝色的,没有标志,而且十分肮脏。强大的无线电设备占据了车里的大部分空间,但是在前座后面还有个小地方,可以让罗斯托夫和哈桑挤进去。皮奥特尔·图林坐在方向盘后边。他们头上方的大型扩音器放出远处谈话的微弱声音,偶尔夹杂着陶器的碰撞声。就在不久之前,曾经有过一番不明所以的对话,一个人为什么事情抱歉,狄克斯坦则说没什么,只是小事一桩。从那以后没有说出什么清晰的话。
罗斯托夫能够听到狄克斯坦的交谈而兴致勃勃,只是由于哈桑也在聆听而把这份窃喜打了折扣。哈桑自从成功地发现了狄克斯坦在英国以来,变得相当自信:如今他自以为和别人一样是个职业间谍了。他坚持要在伦敦行动的每个细节中都要在场,还威胁说,如果把他排除在外,就要向开罗申诉。罗斯托夫曾经考虑过和他摊牌,但那样一来就会招致跟菲利克斯·沃伦佐夫的又一次顶撞,何况,罗斯托夫也不愿意再度越过菲利克斯直接找安德罗波夫。于是他就采用了一个变通之策:他会允许哈桑参与,但要警告他不准向开罗汇报任何情况。
一直在阅读印制件的哈桑,把文件递给了罗斯托夫。在苏联人浏览那些纸页的当口,扩音器里传出的声音有一两分钟转到了街上的喧哗,随后又是对话。
“到哪儿去,先生?”
狄克斯坦的声音说:莱姆街。
罗斯托夫抬起头来,跟图林说道:“那里应该是劳埃德船厂,他在电话里拿到的地址。咱们到那儿去吧。”
图林调转汽车,向东朝着城区驶去。罗斯托夫又低头接着看印制件。
哈桑悲观地说:“劳埃德厂方大概会给他一份书面报告。”
图林说:“窃听器工作得很好……到目前为止。”他用一只手开着车,嘴里嗑着另一只手的指甲。
罗斯托夫找到了他要的东西。“在这儿啦!”他说,“阔帕列里号。太棒了,太棒了,太棒了!”他兴奋得猛砸了一下膝盖。
哈桑说:“给我看看。”
罗斯托夫迟疑了片刻,想明白了没办法摆脱,便指着最后一页,笑吟吟地对哈桑说:“在非核的这一栏下。二百吨黄饼要由机动船阔帕列里号从安特卫普海运到热那亚。”
“那就是了。”哈桑说,“那就是狄克斯坦的目标。”
“可是,如果你把这件事报道给开罗,狄克斯坦就可能会更换目标。哈桑——”
哈桑气得脸色发青。“你已经把这一切说过一遍了。”他冷冷地说。
“好啦。”罗斯托夫说。他心里想:妈的,就你还得当一名外交家。但他嘴里说道:“现在我们知道了他要偷什么和从谁手里偷。我认为这叫有所进展。”
“我们还不知道他偷那条船的时间、地点和手段。”哈桑说。
罗斯托夫点了点头。“有关姐妹船的一整套生意准与这件事有关。”他捏了下鼻子,“不过我还看不出是怎么回事。”
请付两镑六便士,先生。
不必找钱了。
“找个地方停车,图林。”罗斯托夫说。
“在这一带可不容易找地方。”图林叫苦说。
“找不到地方也得给我停下来。就算你接到了违法停车罚单,没人会在乎的。”
早晨好。我叫爱德·罗杰斯。
啊,对了。请稍候……
你的报告刚打印出来,罗杰斯先生。这是账单。
你们效率很高嘛。
哈桑说:“是那份书面报告。”
多谢。
再见,罗杰斯先生。
“他不怎么健谈,是吧?”图林说。
罗斯托夫说:“优秀的特工从来都不多话。你应该记住这一条。”
“是的,首长。”
哈桑说:“妈的。这一下我们就知道不了他的问题的答案了。”
“只是在我看来——”罗斯托夫告诉他,“没什么不同。”他笑了笑,“我们知道问题。我们只消问自己同样的问题,我们就会得到他所得到的答案。听啊,他又来到街上了。绕过这个街区,图林,我们尽量看住他。”
两用车向前开去,但是还没等到绕完一圈,街上的嘈杂声又静下去了。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先生?
“他进了一家店铺。”哈桑说。
罗斯托夫看着他。那个阿拉伯人一旦忘记了他的骄傲,就会像个小学生一样对这一切——两用车、窃听器,一路跟踪,都激动不已。只要是他能够闭上他那张嘴,那样他才可能继续跟苏联人一起干间谍。
我想要一件新衬衫。
“噢,可别!”图林说。
我看出来了,先生。那是什么?
咖啡。
那得当场吸干,先生。现在要把这污渍清理干净就太难了。你想要一件类似的衬衫吗?
是啊。普通的白色尼龙衬衫,带袖扣的,领口号码是十四号半。
有了。这件卖三十二镑六便士。
挺好。
图林说:“我敢打赌,他付账是报销的。”
谢谢。也许你愿意现在就穿上吧?
是的,请便。
试衣间就从这儿过去。
脚步声,随后是短暂的静寂。
你愿意来个袋子装那件旧衬衫吗?
你还是帮我把它扔掉好了。
“那粒纽扣值两千卢布呢!”图林说。
没问题,先生。
“完啦。”哈桑说,“现在我们再也听不到什么啦。”
“两千卢布啊!”图林又说了一遍。
罗斯托夫说:“我看我们这笔钱花得值。”
“我们往哪儿开呢?”图林问道。
“回大使馆。”罗斯托夫告诉他,“我想抻抻腿。左腿一点知觉都没有了。妈的,所幸我们这一上午还干得不错。”
在图林向西开车时,哈桑动着脑筋说:“我们需要弄清阔帕列里号眼下在哪里。”
“松鼠会做的。”罗斯托夫说。
“松鼠?”
“莫斯科中心的那些伏案工作的人。他们一天到晚屁股不离座位,从来不会做任何比高峰时刻横穿格兰诺夫斯基大街更冒险的事,可是却得到比外派到现场的特工更高的薪水。”罗斯托夫决定借机进一步对哈桑进行教导,“记住,一名间谍永远不要把时间花在获得公开的资讯上。书籍里、报告里和档案里的任何东西都能由松鼠找到。既然松鼠比间谍用起来廉价——不是指薪水,而是指他们能够获得更多的上级支持——委员会总宁愿让松鼠去做他力所能及的活计。所以尽管使唤松鼠吧,没人会认为你偷懒的。”
说罢,哈桑漠然一笑,完美呼应了他惯常的懒散本性。“狄克斯坦并不这么办事。”
“以色列人有完全不同的一套办法。况且,我怀疑狄克斯坦就是单打独斗的。”
“松鼠要多久才能把阔帕列里号的方位告诉我们?”
“也就是一天吧。我们一到使馆,我就立即提出要求。”
图林回过头来说:“你能同时提出一项紧急要求吗?”
“你需要什么?”
“再要六只衬衫纽扣。”
“六只?”
“如果这像是最后一注,五只显然不够。”
哈桑放声大笑。“这就是共产党的效率吗?”
“共产党的效率并没什么错。”罗斯托夫告诉他,“我们吃亏的是苏联效率。”
汽车开进了使馆区,值勤警察挥手放行。哈桑问道:“我们确定阔帕列里号的方位之后,做什么呢?”
“这还用说?”罗斯托夫答道,“我们会安插一个人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