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纳特·狄克斯坦前往纽约,他要当一次船运大老板。这事花了他整整一上午。

他查找着曼哈顿的电话簿,选中了一位地址在下东区的律师。他没有打电话,而是亲自登门,他看到律师的事务所设在一家中国餐馆楼上的一个房间里,觉得正中下怀。律师是钟先生。

狄克斯坦和钟先生乘出租来到位于公园大道的利比里亚企业服务有限公司的办事处,该公司是专为要登记为利比里亚的企业、又不肯跑上三千英里的路程到那个国家去的人而设立的。他们没找狄克斯坦要参考资料,也没要他确认自己是否忠诚可靠、智力过关且有偿还能力。狄克斯坦付完一笔五百美元现金,他们便被批准注册了利比里亚萨维尔船运公司。到此为止,狄克斯坦连一艘划艇都没有,但没人对这一事实感兴趣。

公司的总部登记在利比里亚曼罗维亚市宽街80号,其董事是P.萨奇亚、E.K.努格巴和J.D.博伊德,全都是利比里亚的居民。那地方也是许多利比里亚公司总部的所在地,利比里亚信托公司就设在里面。萨奇亚、努格巴和博伊德,是众多这类公司的创业董事。事实上,这是他们谋生的手段。他们自己就是利比里亚信托公司的雇员。

钟先生要了五十美金以及出租车费。狄克斯坦给了他现金,并嘱他乘公交车回去。

就这样,狄克斯坦甚至连住址都没留下,就创建了一家完全合法的船运公司,当然是绝对追溯不到他本人或摩萨德头上的。

萨奇亚、努格巴和博伊德,按照定规于二十四小时之后辞职,就在同一天,利比里亚蒙特谢拉多县的公证处在一纸宣誓书上盖下章,指明萨维尔船运公司的全部控制权如今落入一个叫作安德烈·帕帕郭泊鲁斯的人之手。

就在这时候,狄克斯坦正从苏黎世机场乘公交车进城,去与帕帕郭泊鲁斯共进午餐。

在他回顾此事时,连他自己都被他的计划的复杂性感到震惊:众多的零件要在一个曲折的迷图中拼装就位,众多的人要经过劝服、贿赂或者胁迫去扮演各自的角色。迄今为止,他还是成功的,先是跟硬领,然后是跟阿尔·科顿,还不消说伦敦的劳埃德船厂和利比里亚企业服务有限公司了,可是还能继续走多远呢?

在某种意义上说,帕帕郭泊鲁斯是最大的挑战,那是一个和狄克斯坦同样难以捉摸、同样强势、同样没有弱点的人。

他于1912年生于一个村庄里,他的童年时代先后经历了土耳其人、保加利亚人和希腊人的统治。他父亲是个渔民。在他十多岁的时候,他从捕鱼业出师,转向海上的其他行当,主要是走私。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他在埃塞俄比亚露面,以压低的价格购进成堆的剩余军事物资——随着战争结束,那些东西突然变得不值钱了。他买下步枪、手枪、机枪、反坦克炮,以及这些武器的弹药。接着,他与开罗的犹太代办处取得联系,向以色列地下军出售这些武器弹药,获得了巨额利润。他安排海运——他的走私背景在这方面为他提供了不可估量的帮助——把货物偷运到巴勒斯坦。然后他问他们还有没有更多的需要。

他就是这样结识纳特·狄克斯坦的。

他很快就又向前开拓了,先到法鲁克王朝治下的开罗,再到瑞士。他涉足的以色列交易标志着从全然非法的生意过渡到最坏算是暗中、最好算是原始的交易。如今,他称自己是船舶代理人,这是他的主要的、尽管绝不是他的全部生意。

他居无定所。只有通过拨打遍布全球的六七个电话才能够找到他,但他从来不在那里——总是由一个人记下口信,然后帕帕郭泊鲁斯再把电话给你打回来。许多人了解他,信任他,尤其在海运行业里,因为他从来不会让你丢脸;但这种信任是基于名声而不是个人合同之上的。他生活优越,但不甚张扬,而纳特·狄克斯坦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了解他唯一陋习的人中的一个,那就是他喜欢与许多女孩上床——比如说十个或者十二个。他缺乏幽默感。

狄克斯坦在火车站下了公交车,帕帕郭泊鲁斯正在便道上等他。他是个大块头,橄榄色的皮肤,开始谢顶的头上梳着稀薄的黑发。在苏黎世晴朗的夏日里,他穿着一套海军蓝的西装,浅蓝色的衬衫搭配深蓝色的条纹领带。他有一双小而黑的眼睛。

他俩握了手。狄克斯坦问道:“生意怎么样?”

“时好时坏。”帕帕郭泊鲁斯微笑着,“大多数情况还是向上的。”

他们走过整齐清洁的街道,样子就像是一位经理和他的会计师。狄克斯坦吸进清凉的空气。“我喜欢这座城市。”他说。

“我在老城的维尔特琳娜·凯勒餐厅订好了一张桌子。”帕帕郭泊鲁斯说,“我知道你不在乎吃喝,可我愿意吃好的。”

狄克斯坦说:“你到过佩里堪斯特拉斯了?”

“到过了。”

“那好。”利比里亚企业服务有限公司的苏黎世办事处就设在佩里堪斯特拉斯。狄克斯坦此前曾要求帕帕郭泊鲁斯到那里去一趟,亲自注册为萨维尔船运公司的董事长和总经理。为此,他会收到一万美元,由摩萨德在一家瑞士银行的户头上转给同一家银行同一个支行中帕帕郭泊鲁斯的账户上——这样的转账谁都难以追根溯源。

帕帕郭泊鲁斯说:“可是我没答应做别的事。你们的钱可能白花了。”

“我有把握不会的。”

他们来到了餐厅。狄克斯坦略感遗憾地注意到,本地酿的瑞士白葡萄酒还是要比以色列的产品好。

在他们进餐的当口,狄克斯坦解释了帕帕郭泊鲁斯作为萨维尔船运公司董事长的职责。

“第一,买一条快速的小船,一千到一千五百吨位的即可,船员人数要少,将该船在利比里亚注册。”这就需要再跑一趟佩里堪斯特拉斯,并按照每吨大约一美元的价格付费。“对于这次购船,你以代理人的身份提成。用这条船做些生意,你也从中提成。我不管用这条船都做了些什么,只是必须在10月7日当天或之前,结束一次航行,驶抵海法的码头,就地解散船员。你要做笔记吗?”

帕帕郭泊鲁斯微微一笑。“我看不必了。”

狄克斯坦十分明了其中的含义。帕帕郭泊鲁斯在聆听,但他还没有同意做这件事。狄克斯坦继续说下去。“第二,买下这张单子上的任何一条船。”他递过去一张纸,上面写着阔帕列里号的四条姐妹船,附着各自的船主及已知的最近的方位——这些信息都来自劳埃德船厂。“出什么必要的价都可以,我必须得到其中的一条。拿你那份代理人的提成好了。在10月7日把这条船交到海法。把船员解散。”

帕帕郭泊鲁斯正在吃巧克力奶油冻,他光滑的面孔不动声色。他放下小匙,戴上金边眼镜,浏览着那张单子。他把那张纸对折之后放在桌上,没一句评论。

狄克斯坦又递给他另一张纸。“第三,买下这条船——阔帕列里号。不过你要在恰到好处的时间买下它。该船于11月17日,星期日,驶离安特卫普。我们得在它出海之后并在穿过直布罗陀海峡之前,把它买下。”

帕帕郭泊鲁斯面露疑难。“嗯……”

“别忙,听我把余下的说完。第四,在1969年初,你卖掉一号船,就是那条小的,还有第三条船,阔帕列里号。你会从我这里拿到一纸证明,表示第二号船已经被当作废铁卖掉。你把那纸证明交给劳埃德船厂。你再把萨维尔船运公司收摊。”狄克斯坦面带笑容地吮着咖啡。

“你想做的就是让一条船无影无踪地消失。”

狄克斯坦点点头。帕帕郭泊鲁斯头脑犀利异常。

“你应该明白。”帕帕郭泊鲁斯继续说着,“除去当阔帕列里号在海上时买下它,这一切全都直截了当。出售一条船的正常手续是:启动谈判、说妥价格和起草文件。船只驶进干船坞接受检测。宣布检测满意时,就签署文件、付款,新船主把船从干船坞带走。在海上行驶时买下一条船是最不合规矩的。”

“但并非不可能。”

“是啊,还是有可能的。”

狄克斯坦盯着他。他陷入了沉思,他的目光望着远处,他在盘算这个问题。这是个好兆头。

帕帕郭泊鲁斯开口了:“我们得开始协商,谈妥价格,并且在那条船十一月份出海之后的一天安排检测。然后,在它航行之时,我们就说买主需要马上花掉这笔钱,可以说成是交税的原因吧。随后会拿出保险单,不同意检测后证明必要的任何大修……不过这已经与卖主无关了。他只担心自己作为运货人的名声。他想要板上钉钉的保证,要阔帕列里号的新船主把货运到。”

“他会接受基于你个人名誉之上的担保吗?”

“当然会。可是干吗要我出这个担保呢?”

狄克斯坦紧盯着他的眼睛:“我能向你保证,货主不会申诉。”

帕帕郭泊鲁斯做了一个张开手的姿势。“显然,你在这儿筹划什么走私的勾当。你需要我充当受尊敬的挡箭牌。这一点我可以做。可是你还想把我的名声押上去,跟我说句实话,这事不会倒霉吗?”

“会的。听我说,我先问你一件事。你先前曾经信任过以色列人一次,还记得吧?”

“当然。”

“你为那件事后悔过吗?”

帕帕郭泊鲁斯回想着旧日,脸上泛起了笑容。“那是我做过的最好的一次决定。”

“这么说,你还会再相信我们一次吗?”狄克斯坦屏住了呼吸。

“那时候我没什么可失去的。我那年……三十五岁。我们当年多开心啊。今天这事可是我二十年来没有过的最具阴谋的事了。管他妈的,我干啦。”

狄克斯坦把手伸过餐桌。帕帕郭泊鲁斯握住了他的手。

女侍给他们端来了一小碗瑞士巧克力,与咖啡搭配。帕帕郭泊鲁斯取了一块,狄克斯坦没有吃。

“说具体的。”狄克斯坦说,“在你在此地的银行里开一个萨维尔船运公司的户头。大使馆在接到要求时,就往里边投放资金。你给我的报告只消在银行留个纸条。使馆的人会取走。如果我们需要见面商谈,就使用原先的那些电话号码。”

“同意。”

“我很高兴我们又一次合伙做生意了。”

帕帕郭泊鲁斯在思考。“二号船是阔帕列里号的姐妹船。”他默想着,“我觉得我能猜出来你要干什么了。有一件事我想知道,尽管我敢说你不肯告诉我。阔帕列里号上要载的是他妈的什么货——铀吗?”

皮奥特尔·图林脸色阴沉地望着阔帕列里号,说道:“这可是条肮脏的旧船。”

罗斯托夫没有回答。他们坐在加的夫海港码头旁一辆租来的福特车里。莫斯科中心的松鼠事先通知了他们,阔帕列里号要在今天在这里进港。他们眼下正瞅着它被系缆。船上要卸下瑞典木材,再混装上小型机械和棉花这类货物:一卸一装需要几天的时间。

“起码,前甲板上没有码头上那么混乱。”图林多少像是自言自语地嘀咕着。

“这条船还没那么旧。”罗斯托夫说。

图林很奇怪罗斯托夫居然知道他话中的意思。罗斯托夫又用零七八碎的知识进一步让他吃惊。

尼克·布宁在车后座上说:“那是船头还是船尾?”

罗斯托夫和图林交换了一下目光,窃笑着尼克的无知。“是船尾。”图林说,“我们管它叫船艉。”

下雨了。威尔士的雨季节比起英格兰时间更长,无休无止,而且更带着寒意。皮奥特尔·图林心中不快。他曾经在苏联海军中服役两年。那段经历,加上他是无线电和电子学的专家,使他成为被安插到阔帕列里船上的首选。他不想再回到海上去了。事实上,他申请加入克格勃的主要原因就是离开海军。他讨厌湿冷的环境和船上的伙食及纪律。何况,他在莫斯科的一套公寓里还有一位知寒知暖的可心妻子,让他十分思念。

当然啦,他还是可以跟罗斯托夫说不想去的。

“我们要把你当作无线电员弄上船,不过你要带上你自己的设备才可靠。”罗斯托夫说。

图林想不出如何才能办到这一点。他的办法应该是先找到那条船上的无线电员,一拳打在那人的头上,击昏之后,扔到海里,然后上船去说:“我听说你们需要一名新的无线电员。”毫无疑问,罗斯托夫会想出更巧妙的什么招数,要不人家怎么会是上校呢。

甲板上的活动渐渐停了下来,阔帕列里号的引擎不响了。五六名水手成群结伙、又笑又叫地通过跳板,朝城里走去。罗斯托夫说:“看看他们去哪家酒馆,尼克。”布宁下了车,跟上那些水手。

图林望着他走去。他看着那景色,感到心情抑郁:那些人竖起雨衣的领子,走过湿漉漉的水泥码头;拉拽着缆索,叫喊着航海指令,链绳卷起和抖开的种种声响;成摞的货盘;像岗哨似的空立着的吊车;引擎油、缆索和海水泼洒的气味。这一切都使他遥想起莫斯科的那套公寓,粗石蜡暖气片前面的椅子,冰箱里的咸鱼和黑面包、啤酒和伏特加,还有一晚上的电视节目。

他无法分享罗斯托夫对行动进展的难以抑制的兴奋。他们又一次不知狄克斯坦所踪——尽管他们并非完全跟丢了他,而是有意放他走的。那是罗斯托夫的决定:他担心离狄克斯坦太近,会惊走他。“只要我们跟紧阔帕列里号,狄克斯坦就会来到我们跟前。”罗斯托夫是这样说的。亚斯夫·哈桑曾经和他争辩,但还是罗斯托夫占了上风。图林对这种战略的争论虽然提不出什么己见,心里还是相信罗斯托夫是正确的,不过也认为没有理由那么信心十足。

“你的第一件事是要和那些水手交朋友。”罗斯托夫说着,打断了图林的思绪,“你是个无线电员,在你最近的一次航行的船只圣诞玫瑰号上出了点小意外——你的胳膊折了——你在加的夫这儿下船养伤。你从船主那儿拿到一笔可观的补偿金。你趁着手里有钱,就敞开花,玩个痛快。你含糊地说,等你的钱花光了,你会再找一个工作。你得弄清两件事:那个无线电员的身份,还有那条船预定的离港的具体时间。”

“好极了。”图林嘴里应着,尽管远没有那么好。只是该如何同这些人交朋友呢?在他自己看来,他可不会演戏。他是不是得扮演一个自来熟的角色呢?要是那条船上的水手认为,他是个讨人嫌的孤独的人,一心想跟他们这群快活的人凑热闹呢?要是他们干脆讨厌他又怎么办呢?

他不自主地端起了他的宽肩膀。要么他去干,要么有什么原因而干不成。他只能答应尽力而为了。

布宁穿过码头回来了。罗斯托夫说:“坐到后座上去,让尼克开车。”图林走出车,给尼克开着门。那年轻人的脸上淌着雨水。他发动了汽车。图林上了车。

汽车开出去以后,罗斯托夫转过头来,对后座上的图林说:“给你一百英镑。”他说着,递给了他一卷钞票,“拿去花吧。”

布宁在角落里的一家码头小酒馆的对面停下了车。一个随风飘动的招牌上写着:“增智啤酒”。磨砂玻璃窗子后面闪着烟黄色的亮光。图林自忖,见鬼!在这样的一天偏偏碰上这种鬼地方。

“这些水手是哪国人?”他突然问道。

“瑞典人。”布宁答说。

图林的假证件把他说成是澳大利亚人。“我得跟他们说哪国话呢?”

“所有的瑞典人都说英语。”罗斯托夫告诉他。有一会儿没人言语。罗斯托夫开口问:“还有什么问题吗?我想现在就回到哈桑那儿以防他闯出什么祸来。”

“没什么问题了。”图林打开了车门。

罗斯托夫说:“今天晚上回到旅馆跟我说说——别管多晚。”

“当然。”

“祝你好运。”

图林甩上车门,横穿马路,到了酒馆。就在他要进门时,出来了一个人,啤酒和烟草的热烘烘的气味一时噎住了图林。他走了进去。

这是个简陋的小地方,靠墙摆着一圈木凳,塑料桌子固定在地板上。四个水手在角落里玩着飞镖游戏,第五个靠在吧台边,大声给他们加油。

吧台侍者冲着图林点了点头。“早晨好。”图林说,“一品脱多泡陈啤酒、一大杯威士忌和一份火腿三明治。”

吧台跟前的水手转过身来,笑吟吟地点了下头。图林微笑着。“你们刚靠岸?”

“是啊。阔帕列里号。”那水手答道。

“我是圣诞玫瑰号的。”图林说,“我被留下啦。”

“你真走运。”

“我的胳膊折了。”

“是吗?”那个瑞典水手苦着脸说,“你可以跟别人喝啦。”

“我喜欢那样。”图林说,“我来给你买一杯吧。好吗?”

两天之后,他们还在一起饮酒。凑在一起的人有所变更,一些水手去值班了,另一些上了岸。从凌晨四点到酒馆开门的这段短时间内,你几乎无法在城里任何地方——无论是否合法——买到酒。除此之外,生活就是长时间地泡酒馆。图林已经忘记水手们多么能喝酒了。他害怕彻夜醉酒不醒。不过,他还是庆幸自己没有陷入那种非去嫖妓的处境:瑞典人对女人感兴趣,但对妓女不以为然。若因此而染上性病,图林不可能给妻子一个堂而皇之的解释:我这都是为了效忠伟大的俄罗斯祖国而献身的。瑞典人的另一个癖好是赌钱。图林已经在扑克上输了克格勃提供的五十镑活动费。他跟阔帕列里号船上的水手已经混得不分彼此,头一天半夜两点,他居然被邀请上了船。他躺倒在厨房甲板上,昏昏睡去,直到次日早晨八点钟,水手们把他撇在那里没管。

今天夜里不会那样了。阔帕列里号要趁早潮出海,全体官员和水手要在半夜之前登船。这时是十一点十分。酒馆的老板在屋里走来走去收拾酒杯和烟灰缸。图林在和无线电员拉尔斯玩多米诺游戏。他们已然不再玩正规的游戏,现在正比赛谁能够让一排里的更多的骨牌立着而不碰倒那根赌签。拉尔斯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而图林却在装醉。他对于几分钟之后要做的事情也在担惊受怕。

老板叫着:“时间到了,先生们,多谢啦。”

图林把他的多米诺骨牌推倒,放声大笑。拉尔斯说:“你看——我的酒量没你的大。”

别的水手纷纷离去。图林和拉尔斯站起了身。图林用一条胳膊搂着拉尔斯的肩头,两人一起踉踉跄跄地出门来到街上。

夜间的空气十分湿冷。图林打了个冷战。从这一刻起,他要紧靠着拉尔斯。他心里想,我希望尼克把他的时间掐得正好。我希望汽车不要熄火。随后嘛,我希望上帝保佑,拉尔斯不要死掉。

他开始说话,询问拉尔斯的住处和家庭情况。他让他们两人落在成群的水手后面几码的地方。

他们走过一个穿超短裙的金发女郎。他摸着她的左乳。“喂,小伙子们,尝尝抱抱的滋味吗?”

图林心想,今晚不成,宝贝儿,继续朝前走着。他不能让拉尔斯停下来瞎聊。时间就是一切。尼克,你跑哪儿去了?

就在那儿。他俩走近了停在路边、熄了车灯的深蓝色福特卡普里2000。随着车内灯光的一闪一灭,图林瞥见了驾驶盘后边的人脸:那是尼克·布宁。图林从衣兜里取出一顶白色的浅帽,戴到了头上,这个信号是叫布宁动手。水手们走过去之后,那辆汽车发动起来,向相反的方向驶去。

现在没多久了。

拉尔斯说:“我有个未婚妻。”

噢,别,别说这个。

拉尔斯咯咯地笑起来。“她……叫床厉害吗?”

“你打算娶她吗?”图林专心地盯着前方,耳朵听着,嘴里说着,为的是稳住拉尔斯。

拉尔斯斜乜着眼。“干吗呀?”

“她对你忠诚吗?”

“最好是,不然我就抹了她的脖子。”

“我觉得瑞典人主张爱情自由。”图林只是说着当时想起的话。

“爱情自由,不错。可她最好还是忠诚点吧。”

“我懂了。”

“我可以解释……”

来啊,尼克。干完算了……

前面那伙水手中有一个人站住脚,往地沟里撒尿。其余的水手围成一圈站着,边说着下流话边哈哈大笑。图林巴不得那人快点撒完——时间,时间啊——可是那人像是要撒个没完没了。

他总算撒完了。人们继续朝前走。

图林听到了汽车声。

他紧张起来。拉尔斯说:“怎么回事?”

“没事。”图林看到了汽车头灯。那辆车在马路中间稳稳地朝他们开来。水手们移向便道给车让路。不对啊,不该是这样子的,这样是干不成的!图林猛然间感到混乱和惊惧——紧接着在那辆车驶过一盏路灯的下方时,他才看清了车的轮廓,他明白了那不是他在等的汽车,而是一辆巡逻的警车。车子毫无恶意地开了过去。

那条马路的尽头通往一座空旷的广场,路面很不平整。周围没有车辆。水手们径直朝广场的中央走去。

现在。

来吧。

他们正走到穿越广场的中途。

快点!

一辆汽车前灯晃眼,猛绕过拐角,驶进了广场。图林握紧了拉尔斯的肩头。那辆车拐了个急弯。

“醉酒的司机。”拉尔斯粗声说。

那是一辆福特卡普里。那辆车摇晃着向那群水手冲过来。水手们止住了笑,喊着粗话,四下散开来,躲着车。汽车转了过去,然后尖厉地调过头,直冲着图林和拉尔斯加速而来。

“当心!”图林狂吼了一声。

就在汽车开到他俩跟前时,他把拉尔斯拉到一旁,拽得那人站不稳脚跟,自己则滚向一旁。随着撕心裂肺的砰的一响,是一声尖叫和打碎玻璃的声音。那辆汽车还在向前开。

图林心想,完蛋了。

他挣扎着站起来,寻找拉尔斯。

那水手躺在几步以外的马路上。鲜血在灯光下闪亮。

拉尔斯呻吟着。

图林想道,他还活着,谢天谢地。

那辆车踩了刹车。一支头灯不见了——他估计就是撞了拉尔斯的部位。那辆车滑行着,仿佛司机在犹豫不决。接着,独眼汽车加大油门,消失在黑夜里。

图林俯身凑近拉尔斯。其余的水手围拢过来,用瑞典语讲着话。图林碰了碰拉尔斯的腿。他痛苦地呻唤着。

“我觉得他的腿断了。”图林说。谢天谢地。

广场周围的一些建筑物的灯光还亮着。一位船上的官员说了些什么,一名水手朝一栋房子跑去,大概是叫救护车。水手们快速地交谈着,另一个人朝码头的方向跑去。

拉尔斯在流血,但不算太严重。那位官员朝着他弯下腰,不允许任何人触碰他的腿。

救护车几分钟之内就到了,但在图林看来像是拖了半个世纪那么久:他从来没杀过人,他也不想杀人。

大家把拉尔斯抬上了担架。那位官员上了救护车,他转过头来对图林说:“你最好也来。”

“是的。”

“我认为你救了他。”

“噢。”

他跟那位官员一起上了救护车。

他们穿过街道疾驶,车顶上闪着的蓝灯在建筑物上投射着令人不快的光影。图林坐在后边,看不到拉尔斯或者那位官员,也没心情像游客那样欣赏窗外的景色,两只眼睛不知该朝哪儿看。他在报效祖国和罗斯托夫上校的历程中做过许多恶行——他曾经为了讹诈,偷录过情侣的谈话,他曾经给恐怖主义分子演示过如何制造炸弹,他曾经抓了人,折磨他们——但是他从来没有被迫与他的牺牲品同乘一辆救护车。他不喜欢这样。

他们到了医院。救护车上的人抬着担架进去了。图林和那位官员按照指定的地方等待着。冲撞突然间结束了。此刻他们无能为力,只有担心。图林吃惊地望着医院墙上的那只普通的电子钟,原来还没到半夜。从他们离开酒馆,似乎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

经过漫长的等待之后,一名医生出来了。“他的一条腿断了,失了些血。”他说。他看上去疲惫之极,“他体内有许多酒精,一点用都没有。不过,他年轻力壮,身体健康。他的腿会接好,几个星期就可以康复了。”

图林周身才算放松。他意识到自己在战栗。

那位官员说:“我们的船一早就要起航。”

“他不能上船了。”医生说,“你们的船长正向这里赶来吗?”

“我派人去叫他了。”

“那好。”医生转身走了。

船长和警察同时到达。他跟那位官员讲着瑞典话,此时一名年轻的警官记录下了图林对那辆肇事汽车的模糊描述。

随后,船长走近图林。“我相信你从更糟糕的事故中救下了拉尔斯。”

图林恨不得人们不要再这么说了。“我尽力把他推出去,可是他摔倒了。他喝得大醉。”

“这位赫斯特说你离开一条船,正等着上另一条呢。”

“是的,长官。”

“你是个完全合格的无线电员吗?”

“是的,长官。”

“我需要一个人顶替可怜的拉尔斯。你愿意一早和我们出海吗?”

皮埃尔·波尔格说:“我打算不让你干了。”

狄克斯坦脸色苍白,瞪着他的上司。

波尔格说:“我想让你回到特拉维夫,从办公室里掌控这次行动。”

狄克斯坦说:“去你妈的。”

他俩站在苏黎世的湖畔。湖里船只拥塞,五颜六色的漂亮风帆在瑞士的阳光下飘扬。波尔格说:“不必争辩了,纳特。”

“不必争辩了,皮埃尔。我不会离开的。别说了。”

“我在给你下命令。”

“我要说的就是,去你妈的。”

“你看,”波尔格深吸了一口气,“你的计划已经很周全了。其中唯一的欠缺是你遭到了危险:对方知道你在行动,他们设法找到你,无论你在干什么都紧盯着你。你可以继续指挥这个行动——你只消藏起你的面孔就可以了。”

“不。”狄克斯坦说,“这可不是那种你可以坐在办公室里操控、按下按钮就可以运行的项目。这事过于复杂,有太多的变数。我必须在现场,亲自作出即时的决定。”狄克斯坦收住话茬,开始琢磨:我为什么要亲自出马?我当真是以色列唯一能够干这件事的人吗?还是我一心想得到荣耀?

波尔格说出了他的心中所想。“别逞能当英雄,纳特。你干监管绰绰有余嘛。你是个职业间谍,你要服从命令。”

狄克斯坦摇起头。“你应该更清楚,不该这么限制我。记得犹太人对那些唯命是从的人是怎么看的吗?”

“好吧,你确实蹲过集中营——可是那并没有给你权力,让你的后半辈子就他妈的可以为所欲为了!”

狄克斯坦做了个反对的姿势:“你可以停止我的工作。你可以撤销给我的支持。可是你也别想弄到你的铀了,因为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该怎么把事情办成。”

波尔格翻起眼皮瞧着他:“你这混蛋,你是说到办到的。”

狄克斯坦注视着波尔格的表情。他有一次尴尬的经历,眼瞅着波尔格跟他那十几岁的儿子丹吵架。那孩子站在那儿,阴沉着脸,心里拿准了主意,而波尔格声嘶力竭地解释着:参加和平游行是对父母、国家和上帝的不忠,直到波尔格自己都为他那无名之火纠缠不清了。丹,如同狄克斯坦一样,早已学会了不吃他那一套,而波尔格本人却始终不知道怎么应对不怕威胁的人。

到了这会儿,波尔格已经脸红脖子粗,开始嚎叫了。狄克斯坦突然意识到,这事本来不该发生的,而波尔格也平静了下来。

波尔格堆起狡黠的笑容,说:“我知道你在和对方的特工发生肉体关系。”

狄克斯坦的呼吸停住了。他感到似乎背后挨了一重锤。他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样。他满怀莫名的负罪感,就像一个少年在手淫时被人抓住似的:羞耻,狼狈,还有一种完蛋似的感觉。苏莎本来是私密的,待在与他的余生相隔绝的一座公寓里,可如今波尔格却把她拖出来示众:大家来看看纳特在做些什么!

“没有这回事。”狄克斯坦有气无力地说。

“我给你说个大概吧。”波尔格说,“她是个阿拉伯人,她父亲的政治观点是亲阿拉伯的,她以工作为掩护跑遍全世界,有机会多方接触,而那个在卢森堡盯上你的特工亚斯夫·哈桑是她家的朋友。”

狄克斯坦转脸对着波尔格,站得很近,直瞪着波尔格的眼睛,他的负疚已经变成了愤懑:“就这些了?”

“就这些?你是什么意思?你要是有那么些证据就足以朝人开枪了!”

“我不会朝我认识的人开枪的。”

“她从你那儿掏走什么情报了吗?”

狄克斯坦喊道:“没有!”

“你发火是因为你知道你犯了错误。”

狄克斯坦扭过头去眺望着湖对面,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发火是波尔格的行为,不是他的。他沉默了好长一会儿,然后说:“不错,我发火是因为我犯了错误。我原本应该早告诉你她的事的,不必绕这个弯子。我理解,在你看来是……”

“看来?你是说你不相信她是特工?”

“你通过开罗证实过吗?”

波尔格假笑了一声:“照你所说,仿佛开罗是我的情报机构。我没法打电话,拿着话筒等着,要他们在档案里查对她的情况。”

“可是你在埃及的情报机构中有个出色的双面间谍。”

“他怎么出色了?人人似乎都知道他。”

“别玩游戏啦。自从六日战争以来,连报纸都说你在埃及有些出色的双面间谍。问题在于,你并没有查看过她。”

波尔格掌心向外,举起了双手,那是让步的姿势。“好吧,我跟开罗查看她好了。这需要一些时间。这段时候,你写一个报告,列出你的策划的全部细节,我来安排别的特工干这件事。”

狄克斯坦想到了阿尔·科顿和安德烈·帕帕郭泊鲁斯:这两个人都不会为狄克斯坦以外的人去干他们已经同意的事情。“办不到的,皮埃尔。”他平心静气地说,“你得要铀,而我是能够给你弄到铀的唯一的人。”

“要是开罗确证了她是间谍呢?”

“我自信答复是否定的。”

“可万一她是呢?”

“我估摸你会除掉她。”

“噢,不。”波尔格用一根指头指着狄克斯坦的鼻子,等他开口讲话时,声音里有当真的、深沉的威胁意味,“噢,不,我不会的,狄克斯坦。如果她是间谍,由你来杀死她。”

狄克斯坦故意慢吞吞地攥住波尔格的手腕,把他那指着他的手指从眼前移开。他带着勉强能够觉察到的颤抖的声音说:“好吧,皮埃尔。我就杀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