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我真的很抱歉,把你也拖到这个案子里来了。但我坚信,对于贝莉·埃文斯来说,我仍然认为你现在是这个失踪女孩的最大希望。”巴托利跟在夏莉后面一起走到露台上。夏莉这才感觉胃安定下来了,这是因为她眼下不必再去应对任何一个鬼魂幽灵了。尽管如此,夏莉仍然身心虚弱,双腿无力,头也很疼。她确实累了,不仅仅是肉体上。米德家租住的这幢海景房紧邻他们租住的海景房,就这么近在咫尺的距离,现在对夏莉来说,好像远得都不想走过去了。她于是倚在台阶旁的扶栏上想歇口气,也懒得再去观察贾兰德是否还在附近。她心里想,假如他还在的话,他们不一会儿肯定就会遇上的。夏莉眼下既看不到贾兰德的身影,也听不到贾兰德说话,她因此觉得他有可能就不在这儿了。也许特雷佛·米德在他身上勾起的情愫,把他弹回到天国里去了。

我希望是这样。

明明知道贾兰德会在那儿面临什么,夏莉还真的希望他到那儿去吗?

“我不会介意的。”夏莉说。

巴托利在她身后停下了脚步。“是真心话吗?”

天已经是一片黑黝黝的了。放眼望去,黑色缎子般的大海上是黑色天鹅绒般的天空,月亮像一颗微微发光的珍珠,挂在亮晶晶的群星之中。从海上刮过来的风有点大,却带着暖意,还带着一股盐味。阵阵潮水带来的浪头无情地撞击着岸边,就像她的心在撞击着她的躯体一样。海滨上还有人在走动,他们的脸只是隐隐约约地有个影子。你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有可能什么人都是。想到这里,她马上局促不安起来。但是……

“真的,确实是真心话。”夏莉的手指紧紧扣在原木扶栏上,两眼茫然地向大海的方向望过去。她知道自己不仅嘴里这样说的,这也确实是她的真心话:不管参与到这个调查中来会给她个人带来什么样的痛苦,一想到贝莉·埃文斯,这些痛苦就不值一提了。如果她给搜寻行动带来的东西能够帮助他们拯救这个失踪女孩的生命,那她就觉得不虚此行了。“我很高兴有这样一个机会和你们一起工作。如果我不来,我的生活反而会无法平静。”

“你已经给了我们极大的帮助。在茫茫无边的信息中,我们已经确定了一点:贝莉·埃文斯和她的朋友在遇袭前的一个星期里——也有可能是几个星期里,总之是在她被人掳走之前——她们曾经在桑德林饭店的舞会上出现过。不仅如此,要是你没有给我们提供嫌疑人手背上有一颗红心印记这样一条信息,那贝莉·埃文斯和她朋友一起去过舞会这条线索也就没有多少意义了。”

听了巴托利的解释,夏莉笑了,但笑得有点不太自然。她掉过头看了巴托利一眼,发现他正站在自己的近旁,高大精干的冷峻外形尽显男子汉的英气。夏莉怎么看他,怎么都觉得他就是那种她之前一直想要拥有的人。

他还穿着正装。这是多么理想的一个人呢!

“还有呢。”夏莉告诉巴托利,“我今天夜里还发现了更多的线索。但是,我不想当着哈尼的面说出来。”

巴托利的眼神里充满了期盼,但他没有急急地去催问,只是跟着夏莉回过头来,目光落在了身后透着灯光的落地窗上。落地窗上的窗帘没能把窗子遮严实,透过隙缝,夏莉看到哈尼、西蒙和其他几个警员围成一圈站在客厅里说着话,他们也许是在议论她。巴托利也注意到了这个情景,他轻轻地伸手抓起夏莉的手肘。当巴托利的手握在夏莉光滑的肌肤上时,夏莉马上感受到了这只手的稳实与温暖。

一只稳实有力的手。

“我们边走边说吧。”巴托利说。夏莉点了点头。

他们走在步道上时,巴托利对夏莉说:“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夏莉一五一十地把她刚才所了解到的信息告诉了巴托利。在他们走路的当儿,她把自己——更确切地说,贾兰德——从特雷佛·米德嘴里问出来的所有信息,一点不落地全都告诉了巴托利。但是,她绝不肯说出她是如何获取这些信息的。

巴托利也没有追问。

“那我们又有了更多的与嫌疑人有关的基本信息了。这应该是一个高大壮实的白种男人,身高约6英尺1英寸,体重约190磅,年龄20多岁,瘦长脸,黑眼睛——也许是其他什么颜色,眼珠外凸——行凶的时候,他穿着一身黑衣服,戴着黑色或是深蓝色滑雪帽之类的帽子。”等到夏莉说完之后,巴托利把她的话做了归纳整理。“这些都是非常有用的线索。等我把你安全护送到我们的住处之后,我们就立即着手来核实这些信息。滑雪帽上有鹰或隼的图案——这有可能是一个什么公司标志之类的图案,或者是某个球队的球队帽。”巴托利耸耸肩,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但也有另外一种可能:这个帽子是嫌疑人从哪个‘一元商店’的促销货里捡过来的,根本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你现在应该能够理解,我为什么几乎肯定这次的凶手应该是‘步道杀手’模仿者的理由了吧。”夏莉抬头朝远处的大海看去,其实她根本不在意看到什么。自从刚才看到自己的形象出现在电视荧屏上,她就十分焦虑和紧张,因为她感觉那个取了赫莉性命的野兽有可能也在看电视新闻,他会根据电视上出现的照片,推断出斯通医生的成人形象。从此之后,她感觉自己好像被完全剥光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只能任人宰割了。但是,当她现在把脑海里储存的这些信息碎片整合起来后,当她理解了刚才她所看到的、所听到的一切后,她感觉自己的焦虑减轻了许多。特雷佛所提供的信息就像给她扔来了一条救生索,为她的思维指明了方向,她现在必须双手齐上,紧紧地抓住这根救生索不放。如果眼下这起案子的凶手确实是“步道杀手”的模仿者,他就不可能关注她,除非这个家伙长了一个比调查人员还要聪明的脑袋。

“你是基于嫌疑人年龄因素来判断的。”巴托利好像彻底否定了“步道杀手”在这起案件中再操屠刀的可能性。夏莉告诉巴托利凶手大概20多岁,因为她不记得在朱莉·米德众多案卷中哪儿看到过,朱莉有个姐姐,这个姐姐有两个20多岁的女儿。明天她要核实一下,看看其中一个女儿是不是叫考莉,然后再查一查考莉的具体年龄就知道了。当然,她刚才没有把特雷佛描写凶手年龄的话告诉巴托利,特雷佛说袭击者“跟我表姐考莉的年龄差不多大”,她不知道这个“差不多大”怎么理解。

“年龄看来是个关键点。如果凶手确实只有20多岁,那他就不可能是早前的‘步道杀手’。还有管道胶带、15年的蛰伏等,都能说明问题。”夏莉说。

他们几乎肩并肩沿着步道往前走着,夏莉稍稍靠前一点儿,肩头和手臂不时碰擦到巴托利的夹克。其实,夏莉很乐于巴托利这样亲近自己。在步道和海滩之间是延绵不断的沙丘和在风中摇曳的海燕麦草;步道的另一边是一长溜的灌木丛,灌木丛边上密密匝匝地长满了树木和其他植物。身处这样一个环境,他们好像一下子与世隔绝了。米德家窗户上漏出来的灯光和房车里冒出来的时隐时现的光线,只能勉强照到这条步道的入口和尽头,根本照不到他们两个现在所在的位置:他们俩被吞没在黑暗之中,周围的沙子像毯子把他们紧紧地包裹在中间。

在这样一个地方,杀手随时都有可能冒出来。

想到这里,一阵战栗从上到下灌进了夏莉的脊柱骨。她暗地里四处张望,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她当然不可能看到其他什么:除了守卫在米德家房子外面的警车外,还有一辆配有两名警员的警车停在房车的旁边。为了防止媒体的擅入,两家房子前面的路都被封锁了,只允许警方的车辆和人员通行。她知道他们还安排了许多其他警戒措施。当然,想到和自己在一起的这个男人身上带着枪,夏莉突然又感到一阵轻松。

“你的判断也许是对的。”巴托利的声音几乎被海风刮走了。“但是,我还是不能让你一个人单独行动。我们始终要保证有一个人跟你在一起,因为你与那些陈年旧案的关联已经尽人皆知了。”

夏莉刚想开口辩解,但话到了嘴边还是没说出口。尽管她还不能确定,但她越来越相信,这起案子的凶手应该是一个“步道杀手”的模仿者。但是,这个想法非但没有让夏莉轻松,反而更加恐慌了。

那天夜里发生在帕尔默家的恐怖,已经像细胞似的深植于她的体内,成了夏莉永远无法摆脱的记忆。眼下这个案子的凶手,这个杀人犯,又一次唤醒了她内心深处不可磨灭的记忆。

“只要卡明斯基不和我待在一个套间里就行。”她装作打趣的样子应道。

“隔了个过道是相当近的,”巴托利点点头说。“但只要你一出这个房子,我们就必须有个人跟着你。即使像今天晚上这样短的距离,你也必须告诉我们团队中的任何一个人,我们一定会陪你走的。”

“那样会让我发疯的。”夏莉说。“我习惯一个人行动,我喜欢跑步,我很想一个人去跑跑步。”

“那你就定个时间吧,我陪你一起跑。”

“你陪我跑?”

“是啊,时间由你来定。不过我喜欢放在早上,赶在上班前。”

“早晨6点半,明天就开始。”夏莉的语气里夹带着挑战的意味。她瞟了巴托利一眼,看看他准备如何应答。

“一言为定。”巴托利露齿一笑。“我——”

不知道他还准备说什么,但他的声音突然没了,那是因为一个人影从无边的黑暗中乍然现身,把他的话给打断了。这个人是从步道前面的路上过来的,他一身深黑色外衣与黑夜融合得几成一体,以至于他几乎扑到夏莉他们两个身上,夏莉还没完全反应过来。

夏莉的心被吓得乱跳,她喘着粗气,差点蹦了起来。但是,还没等她做出任何反应,巴托利就已经把她猛地塞到身后,同时飞速出枪,瞄准来人吼道:“联邦特工,不许动!”

“别……别……我是约翰·普里斯。”那个人影自报家门后,突然刹住了自己,由于脚步收得太急,整个人差点儿翻倒在地上。当然,他也不是唯一一个正在挣扎着想要站稳的人:刚才巴托利猛地把夏莉塞到他身后时,夏莉的鞋后跟被脚下的一块木板钩住,摇摇晃晃地差点仰面朝天翻倒在步道下面的小沙丘里,好在她及时地抱住了巴托利的腰才稳住了自己。

“是普里斯吗?”巴托利严厉地盘问道。

“是,是。”对面的人影小羊似的回答说。“你认识我的,我是斩魔山警局的普里斯警官。”

“你来干吗?”巴托利的声音里透出厌烦的语气。在盘问普里斯的同时,他把手臂轻轻移到夏莉的肩上把她的身子扶正,好让她站稳。虽然夏莉明白现在根本没有任何危险了,可还是心跳如鼓。她感觉自己脉搏的跳动比赛马的速度还要快,可腿却软得比意大利面条还要无力。夏莉倚在巴托利身旁看着他把枪收回到枪套里,任凭他的另一只手臂紧紧搂住自己:夏莉喜欢巴托利这样的姿势——她觉得这个时候有个依靠真好。

“哈尼派我来告诉你……”普里斯上气不接下气的话也说不连贯了。“……我们从监控录像中捕捉到一辆车,他要你们的人看一看。这段录像是星期三晚上……不对,是星期四早上,大概是……大概是凌晨4点的,是从离这儿不远的交通监控中弄来的,画面有点模糊。不过,他觉得你们或许能够把它搞清楚,并且从中挖到点什么东西。”

巴托利的眼睛突然一亮,“哈尼在哪儿?”

“在汽车上,在那边的路上。我们正准备回镇上去,哈尼看到你和斯通医生在这儿散步,他要我把这个信息告诉你。所以,我就这样来了。”普里斯仍然结结巴巴地上句不接下句的,他急急忙忙地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交给了巴托利。“哈尼说他明天过来看看你们有没有什么收获。”他做了一个深呼吸。“他说他不许任何人用电话来谈这个事情,他怀疑有些记者……或是其他什么人……会偷听。”

巴托利点点头。“告诉哈尼我谢谢他,我们会尽力的。”说完,他把光盘一样的东西塞进了口袋。

普里斯点了点,转身沿着原路返回。

巴托利目送着普里斯走远了,然后侧过头来看了看夏莉。夏莉突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手搁在巴托利的腰上,而巴托利的手臂则搭在她的肩上。在平滑舒适的棉衬衫下,夏莉感受到巴托利没有任何赘肉的腰结实有力;他温暖、结实的手臂搁在她肩头上,给她带来被保护的感觉。巴托利身上还散发出好闻的味道——可能是洗涤剂或者柔软剂留在衣服上的味道,夏莉心想。

我们靠得这么近,是因为我刚才几乎被吓得瘫在地上了。一想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插曲几乎成就了一段罗曼蒂克,让夏莉对刚才让她惊慌失措的局面有了不同的感受。

“哎,我不得不承认,我刚才被吓得简直成了木头人。”夏莉从巴托利身边挪开身子,叹了口气说。

巴托利松开自己搭在夏莉肩上的手臂笑着辩解道:“我可不是故意要这样的哦。”但他露齿一笑反而把他的内心给暴露了。

“你用不着这样客套。”夏莉说着抬脚往前走去,巴托利赶紧跟上她的脚步,走在了她的身旁。“自从我们相遇之后,我好像手足无措了。”

“如果你再进一步了解我的话,斯通医生,我可不是一个善于客套的人。”

夏莉抬头看看巴托利:他没有贾兰德那么高大,也没有他那么健壮、那么英俊。夏莉之所以生出这样的比较,只因为贾兰德是她最近靠得很近的一个男人(真是这样吗?)。但是,就巴托利的模样来说,他已经够高、够健壮、够英俊的了。更重要的是,他还值得信赖,非常稳重,性格又好。

“也许你现在该叫我夏莉了。”

巴托利脸上缓缓浮现出来的笑容告诉夏莉,他是乐意用“夏莉”来称呼她的。不仅如此,这笑容还告诉夏莉:他喜欢她。对夏莉来说,她很喜欢巴托利这样,因为她也喜欢他。

“夏莉,”巴托利在喊出她的名字之后说,“不过你也该叫我托尼了。”

“托尼,”夏莉跟着重复了一遍,并且对着巴托利笑了笑,这表明他们之间有进展了。还有,他们已经约定明天早上一起去跑步,这也是有意义的一步。但是,夏莉马上有点担心,怀疑自己是不是推进得急促了点,或者是不是一头扎进了自己还没有百分百把握的事情里去而不能自拔了。她于是把目光移向别处,换上了最职业的口吻说:“我不太信任哈尼探长,他不是那种把他们发现的潜在证据交给联邦调查局的人,他给我的印象是他有严重的本位主义。”

巴托利——不对,现在该叫托尼了——似乎对此也有同感。“是的,但他也有难处:如果我们不能尽快抓住凶手,他就要被这儿的媒体钉在十字架上了。作为地方上负责此案的探长,他是最上心投入的人,如果贝莉·埃文斯……”

巴托利看了看夏莉,拖长的声音渐渐没声了。但夏莉知道他没有说出来的话是:如果贝莉·埃文斯死掉……一想到这个结果,她觉得空气中飘浮的任何有可能导致罗曼蒂克的暗示全都消失了,一团漆黑的夜晚骤然变得更加冷彻心扉,刚才深化与巴托利——托尼——关系给她所带来的快乐,一下子全都烟消云散了。

托尼肯定也感觉到了这起案件给他带来的压力,因为从这时开始,直到他把夏莉交给还在房车里忙碌的卡明斯基,他们的谈话就局限在工作上的讨论了。和卡明斯基一样,克莱因这个时候也还在房车上忙着自己的工作。

当夏莉和托尼走进作战室时,克莱因和卡明斯基正坐在相邻的两台电脑前做着背景调查工作。他们两个正就一个因醉驾被捕的人是否值得关注起了争辩。中心指挥部外海燕麦草的哗哗响声,加上海浪的喧闹,盖住了巴托利和夏莉他们两个的脚步声,克莱因和卡明斯基一点也没注意到他们进了房间。

“醉驾本身没有多少意义。”夏莉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克莱因见夏莉这么说,他得意洋洋地对卡明斯基笑笑,卡明斯基却很不高兴。托尼赶紧掐断了又要兴起的争辩,免得他们无休无止地争论下去。他简单地给他们介绍了新闻报道已经暴露了夏莉真实身份和哈尼碟片的事情,然后指示卡明斯基护送夏莉回到住所休息去。

“不要再争了,已经差不多半夜了,今天夜里就到此为止。”他又严厉地对卡明斯基加上了一句。

“你和克莱因——”她抗辩道。

“我们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完了也过去。去干你该干的事,卡明斯基。”

卡明斯基一脸的愠怒,尤其是她看到托尼把普里斯警官交给他的DVD光盘拿给了克莱因。克莱因随即把它放进了电脑的光驱里。

“还不快走。”托尼转过头来再次向卡明斯基下达了命令,因为他注意到卡明斯基还准备在那儿磨蹭。

卡明斯基只好服从命令,带着夏莉走了,但明显很不情愿。

“这样说来,你的伪装全被掀掉了,是不是?”卡明斯基像警察押着犯人似的,和夏莉一起到了他们租住的海景房,爬上楼梯走进了夏莉的房间。

“可以这样说。”

“不过别担心,管他什么牛鬼蛇神、魑魅魍魉,我们都有能力把他们挡得远远的。”

夏莉等着卡明斯基把房间快速检查了一遍。她现在真的累得没有任何心情了,急需防胃酸咀嚼片和阿司匹林片的帮助。她的耐心也已经被磨光了,在这样的状态下,卡明斯基夹带着半是挖苦的语气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当卡明斯基检查完整个房间回到会客间时,站在门边上的夏莉终于发火了。“你是跟我过不去,还是你又犯了什么神经病?”

卡明斯基像听到一只猫学狗吠似的,吃惊地四处看看,眯起眼睛对夏莉说:“你今天用那些不着边际的理由,给我解释你是如何知道嫌疑人手上有颗红心印记的。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也相信了,精神治疗法只有用来对付你这样的人才会起到作用。”

卡明斯基的话把夏莉镇住了,当然也不是完全的。“你是不是说你认为我把大家引入歧途了?”

夏莉对面的这个女人嘴唇抿得紧紧的。“也不是,但是……”

“‘但是’是没有用的。我对这起案子有我自己最具说服力的侦破方向,我认为不会有第二个。我希望你尊重我的选择。”夏莉打开门,外面过道里的灯光非常明快光亮,与房间里面的气氛一点儿也不协调。“如果你肯定没有什么鬼怪恶巫躲在房间里等着我,那我可就要在这儿跟你道声晚安了。”

卡明斯基看着夏莉,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就走出了门。

“晚安。”但她又转过头来,硬邦邦地丢了一句。

夏莉关上房门后上了锁。

她自己又飞快地把房间查看了一遍,看看贾兰德是不是待在房间里——没有他的踪影。她于是一脚蹬掉脚上的鞋子,赶紧找到防胃酸咀嚼片和阿司匹林片,一杯水把它们一起送下肚去了。尽管筋疲力尽,但头脑里还在不停地思考着案子的事情,让她很难一下子就能上床入睡,只好在那儿等着阿司匹林片慢慢地消除刀割似的头痛,让防胃酸咀嚼片的药效作用到胃部上去。夏莉还在为贾兰德担心,尽管她讨厌自己有这样的念头。在冲洗的当儿,她想到凶手手背上的红心印记应该相当防水,不怎么容易被肥皂洗掉,但她马上又决定把这个线索放一放,留着以后再去考虑。简单冲洗之后,夏莉匆匆地穿上睡衣和睡袍,抓起手提电脑,曲着身子,躺到会客间的蓝色大躺椅上去了。

她躺到那儿的目的是想利用这个时间快速浏览一下邮件。

她绝对不是在等贾兰德!贾兰德极有可能已经穿过了阴阳两界,再也不可能回头了——他已经一去不返了!她觉得自己绝对不是一个正在焦急等待玩过头的少年回家的父母,她甚至根本就没有去想贾兰德。

如果他从此消失了,那真是个解脱。

但是,在匆匆浏览了邮件之后,她还是发现自己不自觉地打开了她在电脑上专门为贾兰德建的文件夹。为了方便起见,当她还在华伦斯岭第一次把贾兰德作为研究对象时,就已经把他的案卷下载到手提电脑里了。

你想知道我11岁时与“父辈”有什么过节,是不是?我来告诉你:我一枪把那个狗杂种给崩了。

贾兰德说这段话的时候,声音里充满了野性。现在这个野兽般的声音又在她的脑海里回荡起来。

贾兰德的青少年成长记录里充满了暴力,连环杀手的这一标记在她所研究过的每个案例中都不会缺席,他们的成长过程本身就是一本案例教科书。夏莉隐隐记得,在贾兰德的个人经历中,够得上犯罪的记录就有长长的一串。她当时看到这些记录的时候,并没有过多地留心注意。这个世界充斥了许多这样的野兽,数量之大,令人吃惊,贾兰德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而已。

但是,他现在某种程度上成了她一个人必须单独面对的野兽。

这个文件很长,要是打印出来,会有砖头那么厚。夏莉急急地快速往下翻页,寻找他的少年犯罪记录。终于,她要找的内容映入了她的眼帘,对象:11岁,用死者的手枪枪杀了继父。

这项记录是一个社工用非常整洁的斜体字写在了“行为矫正人员接受书”的旁边。“行为矫正人员接受书”是用来把贾兰德送交乔治亚州少年犯罪管理机构的文件。贾兰德曾在那儿一直待到14岁后才逃出来。

整整的一段记录把表格的空白处全写满了,内容如下:

本案指控对象3岁时被斯坦和苏珊·贾兰德收养。在这之前,他从7个月大开始,即一直生活在托养之中。后斯坦·贾兰德离开家庭,苏珊·贾兰德即起诉离婚。苏珊·贾兰德再与巴里·戴维斯结婚,后者为本案的受害者。他们的婚姻起始于指控对象7岁时。警方记录表明:在本案发生之前,这个家庭就已经发生过多项暴力行为。苏珊·贾兰德·戴维斯指称本案死者为“疯狂的醉汉”,经常殴打她和本案指控对象。苏珊·贾兰德·戴维斯和巴里·戴维斯两人都有滥用酒精的记录,次数之多,难以统计。苏珊·贾兰德·戴维斯指称:在案件发生的当天夜里,死者在对她本人和本案指控对象实施殴打之后离开了家。在他再次回到家的时候,本案指控对象用12毫米口径手枪射杀了本案死者。此枪平时为家庭防御用枪。苏珊·贾兰德·戴维斯对本案指控对象射杀死者表示愤怒,正在申请放弃抚养关系。苏珊·贾兰德·戴维斯声明:本案指控对象是“一个下流的小狗屎”,她本人不愿再与他发生任何关系,因为他枪杀了她丈夫。

夏莉吃惊地发现,读完这个记录后,喉咙里像有块什么东西堵着。让她更加吃惊的是,她并非是在为死者感到怅然,而是为这个仅仅只有11岁的孩子感到痛惜。他的母亲竟然把这样一个饱受虐待的孩子说成是一个“下流的小狗屎”,还要坚决放弃对他的监护权。也许那个时候正是他最需要母爱的时候,他的母亲却把他交给了青少年犯罪管理系统。这个管理系统是什么货色,夏莉心里是十分清楚的。

夏莉突然想到了母亲,那也是一个喝多了就难以对付的女人。但与这个女人相比,她的母亲应该被授予“年度母亲”的荣誉了。至少夏莉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是被爱着的。

正当夏莉准备点击贾兰德文件的下一页时,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斯通医生。”这是卡明斯基的声音。

“来了。”卡明斯基的声音拉响了夏莉内心的警报。她把手提电脑往旁边的桌上一丢,爬起来就去应对来自卡明斯基的召唤了。还没等夏莉走到门口,她就听到钥匙在房门门锁里搅动的声音。卡明斯基似乎觉得房间里有什么不对劲,她这一次没等夏莉放她进来,就自己开门闯进房间来了。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她这样的动静终归不是好事……

一看到冲进房间的卡明斯基从头到脚仍然是一身正装,夏莉的心又开始跳个不停了。她们的目光瞬间意味深长地交织在一起,她从卡明斯基的脸上读到的全是麻烦。她一进到房间就急火火地这儿看看、那儿瞧瞧。

“怎么回事?”夏莉看到卡明斯基抽出手枪,一副如临大敌神经质的样子。

“有人钻到你房间里来了吗?”面前的这位特工疾言厉色地问道。她把房间的门关上,更加小心翼翼地四处望了望后,对夏莉摇摇头,示意她待在原地不要动。她自己则双手端着手枪,蹑手蹑脚地穿过会客间,对家具的背后和房间的角落通通做了一番搜查,接着又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厨房。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只有我在里面。”夏莉向她保证说。

“就在你门外的过道里,我看到了一个人。我刚才从厨房里出来往房间走的时候,突然从眼角瞟到我身后有个人。我没来得及看清他去了哪儿,但他肯定还没有来得及跑到其他什么地方去。我——我几乎可以肯定:他跑进你房间里来了。”她说最后一句话时,冒出了那么一丁点儿犹豫的成分。夏莉感觉就在片刻之间,卡明斯基变得不太那么自信了。

“你看到了一个人?”夏莉眯起了眼,她想到了一种可能。但是,她不能把这个可能告诉卡明斯基。“他看上去像什么样子?”

卡明斯基在搜查完厨房后,又把卧室再次搜查了一遍。“高个子,金色头发,壮实得很,很性感。”卡明斯基边说边把不信任的目光投向了夏莉,然后又把头伸到卫生间里四处看了看。“还光着身子。”

夏莉眨了眨眼睛。“光着身子?”

“一丝不挂。”

夏莉看到卫生间边上的空中,有一抹闪烁的亮光正在移动。她一边小心翼翼地留意着亮光,一边对着卡明斯基大声地喊道:“相信我,这里面不存在一个什么一丝不挂的男人。”

夏莉刚刚说完,只见那抹亮光变得实在了。没错,房间里确实有个裸体男人:贾兰德,当然是他——还是那身棕褐色的肌肤,还是那身惹人喜爱的发达肌肉。贾兰德一脸不高兴地看了看夏莉,随后自己遁进了卫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