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

引子

在踏上自动扶梯的那一秒钟,我收到一条短信。

时间是晚上7点半,拥挤的家乐福。

异常奇怪的是,看完短信,我才发现,自己的前方居然空空如也。晚上7点半,最拥挤的时刻,从三楼到二楼缓缓运行的自动扶梯上,居然只有我一个人。

那时的我,既不是衣着褴褛、浑身臭味的乞丐,也不是左青龙右白虎、两肋插着刀的黑社会,更不是被8个保镖20个保安层层包裹的娱乐大腕儿,我不过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平凡之人,在家乐福最拥挤的时刻,却在本该人流涌动的地方,享受着奢侈的仿佛是最后审判来临前的一种宁静。

我看着对面二楼通向三楼的自动扶梯上几十个表情各异的人,他们好奇、惊讶甚至有点嫉妒地看着我,仿佛我们正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之间来回;在到达二楼之前,我的身后始终没有一个人踏上扶梯,这缓慢的传送带,正载着我独自从命运的一个终点驶向另外一个起点。

于是我低下头,再次看了一遍那条简单的短信,上面写着:

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01

“你可知道异手症这种怪病么?”法医对正纳闷的我说这话的时候,似乎他自己也不怎么确定,“受到某种强烈刺激,比如气体或者心理的刺激,可能就会诱发病状,发病人的双手会无法控制,掐住自己的喉咙不是没有可能……”

被害人被发现的时间是中午,报警的是被害人的少妇房东。

这个平头男子扭曲地躺在床上,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喉咙,双眼惊恐地瞪着,眼球因为充血而红肿,身上再没有发现其他的被袭痕迹。死者死于窒息,犯罪现场除了床单凌乱,其他的东西几乎完好无损,也就是说,这个身高1米85左右、体重接近180斤的壮汉,在被一双大手死死地掐住之后,剩下的挣扎只是为了等待死亡,甚至没有任何还手的机会!

我一手揉着肩膀,顺道打量着整个房间,房门、窗户都完好无损,楼下单元门口还有只能用门卡才能开的防盗门,保安证实,在中午的那一大段时间里,只有女房东一人要求他开过楼下的防盗门,因此假设有作案人,极有可能是被害者的熟人;但现场既没有提取到有效的指纹、陌生的鞋印,也没有作案人的头发等其他任何痕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看你一直揉肩膀,怎么了?”阿涩走到我身边,顺嘴问了一句。

看着眼前这个冷若冰霜的死党,我只是摇摇头,“刚才上电梯的时候,被一个下电梯的送水工撞了一下,疼死了。”

“说不定就是这个送水工,他假装送水,入室作案,你没拦下他问问?”阿涩很严肃地说。

“不是吧?”我挠了挠头。

“只是开个玩笑。”阿涩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依然冷若冰霜。

“还在为被女人甩了的事伤心?”我悄声嘀咕了一句。

“你有没有发现别的证据?”他急忙岔开话题。

“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个娘儿们。”我朝旁边看了一眼。

那里,一个穿着薄衬衫的少妇正不住地摇着头,说肯定不是自己丈夫干的,因为她偷情的行动保密得很好,不可能被发现。

这个少妇在这个周二的中午来到她自己的一处房产里,与租房子的男青年鬼混,在楼下按了门铃没有人开门,于是自己找保安开了门,他们约好的时间从来没有改变过,她以为他在洗澡,结果却发现那人已经挺在床上。

法医并没有在现场对那个男人的身体做什么细致的检查,因为当发现那个男人还有一丝体温时,就赶紧送到医院。“这说明他被害的时间就在刚才,”法医满怀希望地说,“但愿可以救活。”

不是过度使用药物,没有上吊或者割腕,没有煤气中毒……如果真的是自杀,这世界上恐怕还没有人能活活将自己掐死吧?即使他坚定地选择死亡。

我才不相信异手症这种在悬疑小说中已经烂俗的字眼,可如果是他杀,有谁能如此轻易地进入这里,又将这个壮汉置于死地?除非他像我一样,是个精通搏击的警察。

02

每天晚上下班之后,我都要去隐藏在居民楼里的一个文身店。

在我的大腿上,有一个正在完成中的文身,一条巨大繁琐的双鱼。由于新鲜的创口很容易感染,这个文身每次都不能进行太多,因为我是一个警察,被发现文身是要受行政处罚的,我只能偷偷文在大腿上。

在与文身的这个贱男人啰里啰唆地胡侃了半天之后,我闭上眼睛想一个女孩,一个从没见过的女孩,我们在网上谈着情说着爱,我曾以为她与其他女孩没有什么区别,可以约出来吃个饭玩个浪漫,花不了多少钱,然后在床上做一个了断,但我花了很多力气,却从来没有见过她。

我已经三十岁,还是个单身汉。

在之前漫长的岁月里,我是个孩子,是个学生,是个大学生,然后开始工作,从满怀青春到理想破灭再到挣扎与现实,最后像大多数普通人一样碌碌无为,不知所措。我爱上过很多女孩,并同她们中的几个发生过一些故事,但与每个人的交错都只是一次路过,有些停留的时间长些,有些擦肩而过,仅此而已。

我曾是个从警校毕业的好孩子,也曾经梦想做一个好刑警,但在每天路过死亡、触摸死亡之后,我像你们一样,开始时常漠视甚至幻想死亡,一个人的死也没什么了不起,亲朋好友的哀号也没什么了不起,很多人死去,其实是罪有应得。

于是,三十岁的我依然是个普通的刑警,在血案的现场应付了事,在空闲的时候,从一个女人的床走向另外一个。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自我放逐,还是自我放弃。

文身的偶尔疼痛让我轻轻换了一个姿势。

我在想那个女孩,她究竟有怎样的魔力,勾引我花了那么多的时间。

你见过她吗?她的网名叫接吻的双鱼。

03

第二个受害者发现于四天之后,他的好朋友说这个人连续两天不接电话,没去上班也没有上网,感觉肯定出了什么问题,赶忙过来看看,一下就发现这个死亡的现场。

一个短发的瘦弱男子双腿蜷跪在一个高1.5米左右的简易衣柜旁,身子在衣柜的外部,头在里面。上身穿着睡衣,下身只有一条短裤,双腿弯跪,双手被皮带缠绕,脖子上则绕着一根绳索,一头连着衣柜里的一根横梁,一头悬挂着身体。

尸体已经开始轻微地腐烂,发出难闻的气味,嘴角与鼻子流出带着血的泡沫,脸皮浮肿,初步鉴定,死亡时间在72小时以上。

“只是相当惊恐,”法医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受害人到现在依然死死瞪着双眼,面部表情异常惨烈;受害人的下巴一侧上有明显勒痕,从逻辑上分析,受害人很可能是先被拖到衣柜这里,然后脖子上被系了绳子,绳子再绕过衣柜的横梁,最后用力拖拽。”

你能想象吗?

一个凶手站在那里,双臂的肌肉结实有力,他咬着牙使劲拖拽绳子,眼睁睁看着面前这个瘦弱男子的脖子被勒紧,被吊起,舌头吐出来,双眼翻白,全身抖动,凶手却丝毫不松手。这不是在谋杀,他是在享受,享受整个死亡的快感!

我摇着头,看向别处,门窗依然完好,邻居没有听到争吵或者打斗,作案时间选择在工作日的中午,居民楼中最有可能没人的时候,如果真的有凶手,那个家伙一定是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的。

与第一个现场一样,钱包在遥远的皮包或者衣服口袋里,钞票、信用卡丝毫没动,所有的衣柜、抽屉也没被翻过,不是为了钱,被害的又都是男性,应该不会是为了劫色,难道是仇杀?调查两个受害者人际关系成了当务之急。

他们都是单身男性,都是一个人租房子居住,有大把的业余时间,家里都有电脑,都是标准的网虫,还有什么其他遗漏的共同点吗?

对了,还有一点非常值得怀疑,两个受害者都是没有任何残疾的男青年,尽管都不能算强壮型的,但面对死亡,为什么会表现得如此脆弱?

最离奇的是,他们被发现时的表情,都是极度的恐慌,仿佛目睹了什么让人极度恐惧或者绝望的画面。

他们究竟看见了什么?

04

文身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二,可我仍然没有让文身师把剩下的一次性完成,因为我忍受不了文身师无休止的唠叨、盘问,更忍受不了一躺几个小时的无聊。——有些人不能面对安静,因为安静会让他们浮想联翩。

我想念那个女孩,不是因为她叫接吻的双鱼,不是因为她的美丽,不是因为我们开始网恋,而是因为自从我们开始谈情说爱之后,她始终在拒绝我。

没有得到的东西才是最珍贵的,只有失去后才知道悲哀。

关于爱情,关于千百年来纠缠着我们的爱情,其实这两句话足以将其中一切的纠葛、恩怨、情仇解释清楚,谁都知道但是谁都做不到的事情,流传下来,就成了真理。

我跟那个女孩相识于去年的夏天,简直是机缘巧合,我从死党阿涩那里要来一个他不常用的QQ号,QQ里面的资料都没动,好友菜单里只有一个图标还闪亮着,叫做接吻的双鱼。

阿涩特地嘱咐我说,里面所有的人都是他无聊时候找的,万一有什么不良人物别吓着,让我全删掉就成,但我没有这样做,我跟她打了招呼,从此聊天开始。现在想想,实在记不起究竟是怎样开的头,后来查看聊天记录时,我看到了这样的对话:


我:你好!

接吻的双鱼:你好!

我:可以和你接吻吗?

接吻的双鱼:可以。

我:还可以做其他的吗?

接吻的双鱼:不可以。

我:呵呵,你认识我?

接吻的双鱼:你觉得呢?

我:其实我是我的一个侧影。

接吻的双鱼:其实我是另外一条鱼。


那个时候的我,只是抱着玩玩的心态开始与她闲扯,大不了就拖入黑名单,她不会知道我是谁,我也懒得在乎她是谁。

没想到竟这样一直聊了下去,一个深夜里,我把我们的所有聊天记录完完整整地看了一遍。不知道为什么,平时的深夜里总是很难见到她上线,只能周末偶尔有充裕的时间与她聊天,我从来没仔细追问过她的工作,就像所有网络中相识的男女一样,我们不过从开始的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胡扯,到后来开始互相预约下一次聊天的时间,接着,话越来越多,说得越来越天南地北,直到最后,开始谈情说爱,打情骂俏,最终涉及床,涉及上床,像两个无聊的网恋者,说着无聊的只能解渴的废话。

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这一次跟她纠缠的过程特别漫长。

看完所有的记录之后,我突然握着啤酒呆呆地愣在那里。

她究竟把我当成了谁?她究竟明不明白“我”已经将这个QQ号码给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她究竟知道不知道“我”已经不再是“我”,而是一个“他”?

这真是可笑的问题,一直到聊天的终点,我才发现自己从来没跟她说过这个QQ已经换了一个主人,除了第一次的那句玩笑。

这世界上,最悲哀的就是,当你以为她爱你的时候,其实你只是一个稻草人。

05

第三个犯罪现场更加让人费解。

死者是一个皮肤白皙的白领男士,不到30岁的年纪;他双手被反绑着,跪在地板上,身体蜷缩在一起,额头狠狠地磕在地板上,好像一个虔诚的朝圣者,正在进行一种跪拜仪式;他的双眼依然惊恐,嘴巴被撕裂一般地张开着,下巴已经脱臼,嘴里塞着一个红色的塑料小球;他的两条大腿上有深深的割痕,鲜血曾经从那里汩汩涌出,然后被人故意地抹满两条腿。

“你看,这多像两条红色丝袜!”有人戳戳我,小声地说。

这是一个SM式的现场,与前面两个犯罪现场相似,作案者的目的非常明确,不动任何他不感兴趣的东西,他只对受害者下手,进出顺畅,手段凶残、实用,没有遗留下任何可以被发现的痕迹。但我很迷惑,不知道该不该将这三起事件归结成“连环杀人案”。

连环杀手通常都包含着某种程度的心理变态,他们可能信仰某种邪教或者神鬼传说,可能小时候受到某种很深的创伤,引发了阴暗的人格,可能有遗传的家族精神病史,可能误入歧途被什么人指引着走上邪路,但无论怎样,连环杀手的目的绝对不只是死亡,而是为了某种变态的目的,收集某种东西,迷恋某种死亡的方式,只杀某一外表类型的人,或者将受害者弄成某种造型……

可这三起案件的作案现场,却让人看不出什么相似性,受害者的体型、外貌、职业、年龄皆不相同,被害的方式有掐死、绳子勒死和现在的直接用刀捅死,破坏死者身体的方式也各不相同,死者身体上也没有缺少任何部件,如果真的是连环杀手,他究竟想要得到什么?

“阿涩,这该不会跟什么超现实主义画家的油画作品有关吧?”我胡乱说着,眼睛不知道该看向哪儿。

阿涩耸耸肩,默不作声,因为失恋,他最近总是很沉默。

“他们三个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是单身,这一点,倒是跟你我的情况很符合,呵呵。”我看着阿涩的脸,突然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难道这三起案件只是莫名的巧合?不管是不是,我心底突然生出另外一个奇怪的想法:

凶手从头到尾都很冷静,他按部就班地做着所有的一切,甚至知道该给警察展示什么不该展示什么,仿佛他就在我们的周围……

06

“你还记不记得两个月前的那次葬礼?”

那天晚上,我与阿涩出去喝酒,在两个人都快要喝晕了的时候,阿涩突然这样问我。

我双手抹了一把脸,掩饰了一下心中的慌张与悲伤,“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哪是葬礼,简直就变成了一场闹剧。你为什么还记得?”

“我只是觉得一切都很荒谬。”阿涩的眼神很迷离。

“得了吧,”我安慰着他,也想赶紧岔开这个话题,“那天我们去葬礼的现场维持秩序是临时公务,你不能逃脱,一个女人因为你临时加班推了跟她的约会而跟你分手,有什么值得惋惜的?等手头上的案子破了,我给你介绍个好姑娘。”

“呵呵,你为什么这次这么有信心破案?”阿涩看看我,神秘地笑了笑,“你今年破了几个大案?好像是零吧?这次突然这么有信心?”

“你什么意思?”我讶异地盯着他。

“你知不知道,有人觉得这像内部人士干的。”阿涩显然喝了太多酒,“你是我最好的哥们儿,我才告诉你。你看那现场,没有痕迹,没有破绽,不是惯犯,我们从来没遇过类似的案子,只有警察才干得出,还是刑警!两次案发时间你有不在场的证据吗?你没有,我也没有……”

我突然觉得后背有些发凉,不知道该说什么。从那一刻起,我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时刻盯着我们,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又絮叨了一会儿,阿涩忍不住去厕所吐了。在他离开的时间里,我忍不住想起那个葬礼,纷乱,嘈杂,围绕着一个小小的骨灰盒,充满了争吵声、哭喊声、东西散落破碎的声音、间歇性的打斗声,我作为一个临时维持秩序的警察站在那里,心里却在滴血,那是怎样一种痛不欲生的感觉。尽管阿涩是我最好的兄弟,可我不想告诉他,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更不想给自己添麻烦,有人正在盯着我们!

阿涩的手机突然响起,打乱了我的思绪。

我看了一眼,是个陌生的号码,就没有管。

那个号码每次断过,都立刻拨进来,生生把我的感伤搅和没了,我拿起来接听,怕是有什么急事。

“喂,你在哪儿……”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

你可以听出来,没经过加工,没经过修饰,是一个原始的声音,但这样的嗓音绝对让人过耳难忘,粗糙,沙哑,带着刺人的毛茬儿与浓重的口音。

“喂?”我接了一句。

那电话迅速挂断了。

07

当第四名受害者的尸体被发现时,我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与紧迫性。

死者痛苦地躺在床上,浑身上下皮开肉绽,全是被皮鞭狠狠抽打的痕迹,他的嘴里塞着毛巾,因为过度疼痛而狠狠撕咬毛巾,牙齿甚至都折断了一颗。你可以想象凶手站在床上,高高地俯视着这个可怜的家伙,脑海中可能正放着Marilyn Manson的哥特音乐,他一下一下缓慢而凶狠地挥动着手里的皮鞭,动作简练而富有节奏,每一鞭都让人痛至骨髓,最后活生生地痛死。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深深地皱着眉头,几乎翻版的现场,受害者都是单身男性。很明显,这类男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很难抵抗女人的诱惑,如果有一个女人主动地投怀送抱,估计他们没有理由拒绝或者放弃送到嘴边的食物。

男人与女人就是这么不同,女人总是要先说明白了再做,男人却往往先做了再说。

但问题显然没有这么简单,只有一个女性肯定不足以掐死这样结实健康的男青年,如果还有别的帮凶,受害者有什么理由放他们进来?门窗完好,受害人没有被击打致昏或者被下药迷晕的迹象,显然作案者是一次性走入房间内,而不是分批进入,而且如果真的有好几个人团伙作案,为什么现场却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是不是我们错过了什么?

所有的现场只告诉我们一个不争的事实,所有的被害者都像被宰的羔羊一样,无法反抗,无法抵挡,他们只能被动地等待死亡,等待以某种奇怪的方式死亡。

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幅荒唐的画面,凶手与被害者正在玩一场真心话与大冒险的游戏,被害者只有选择的权利,说真心话还是大冒险,说出的真心话可能只会招来死亡,而大冒险的游戏则被做成一个个彩色的小球放在袋子里,你可以抽奖,说不定还可能抽到幸存。于是,每个被害者都怀着一丝侥幸去抽取那属于自己的命运,可真正抽到的,只有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死法!

想到这里,我突然想出一种虽然看上去不太现实的可能:比如一切报复,或者漫无目的,或者不知道有什么心理变态的动机,对象是一切可能的单身男子,找寻的方式就是在网络中,不管他有没有钱,不管他做什么工作,不管他是善良还是丑陋……

单身男青年的劫难?

08

“我爱你,这与你无关。”

当接吻的双鱼在屏幕上打出这句话时,我很伤感。

我守望着一个或许把我当成另外一个男人的女孩,在网络中虚拟的世界面前,只能看到她的照片,看到她在阳光下安静地微笑。

我们默契地保护着自己的过去,没有人问及对方的历史,没有人涉及对方的旧爱,我们好像两张貌似干净的白纸,打算在彼此的上面写下第一段篇章,但其实心里都明白,对方的过去,远远没有看到的表象那么简单。

这种不触碰过去的默契,却从来没有打碎过,或许,连我们自己都无法面对自己的过去。

我跟接吻的双鱼在很多日子里开始讨论见面的问题,甚至把我的手机号码一次次告诉她,但她始终不曾拨过。我们争论的焦点其实只有一个,她要我发毒誓,这一生只能与她接吻,其他的都不可以做,必须是整个一生,而且必须说到做到。

她给我一张照片,上面是她割过腕的右手,她率先发毒誓,如果我们见面后我违背了自己的诺言,那将是她生命的终结。

所以,我始终没有打出那句她一直盼望的承诺。

我不想骗她,更不想骗自己,因为这之前,其实我一直在骗她。

每每与她谈情说爱,与她傻里傻气地妄想,能够有一天一起结婚,一起生活,生两个可爱淘气的孩子,必须是一男一女;但其实私底下,我不过是想把她约出来,见个面,发生一些关系,至于能不能长久,能不能结婚,甚至是不是仅仅一夜的风流就让她从我眼前消失,这所有的可能其实我都没有认真想过,从来没有。

甚至在与她谈情说爱的日子里,我也找寻着别的女人,找寻着即时的快乐,当看到她右手那深深的伤痕时,突然有那么一瞬间的良心发现,我决定,至少在那个夜晚里,不会骗她,于是,我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我想拥有你,拥有你的一切。

她说:不!!!!!!!!!!!!!!!……

在这个“不”字之后,有一连串夸张的感叹号。很长一串,来表示她苦恼却坚定的决心。

我似乎可以感受到,坐在对面电脑面前的那一张失望的笑脸,不再有阳光下单纯的灿烂,或许真的是这样,因为,在沉默了好久之后,她突然问我一个几乎所有男人都无法回答的问题:“这就是你们男人吗?”

这就是你们男人吗?难道没有sex就不能生存吗?难道就只有花心与乱来吗?

我无法回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突然觉得,自己对于这个女孩来说,或许并不是那么唯一,或者说,自己只是被当做一个男人的标签无意中选中,我承担了太多要替男人摆脱的责任与道德。

或许,她只是需要一个男人,一个答应一生只与她接吻的男人。

或许,她压根不需要什么答案,因为,在问完我这个问题之后,她很快就消失了。

于是,我时常想起这个叫“接吻的双鱼”的女孩,因为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看见她上线过。

我就是这样,爱得快,放弃得也快,但这次又有不同,在感觉已经可以放弃她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非常非常地后悔。

09

阿涩失踪的时候,我们的案件刚刚取得一些突破性的进展。

几个被害人的手机通话记录显示,他们在被害前接到过同样一个号码打来的电话,很有可能这就是作案人欺骗他们的手段,但申请号码的人用的资料、身份证都是假的。

假设这个神秘的号码就是犯罪嫌疑人的号码,被害者接到这个神秘的电话就离奇地死去,会不会有人在进行什么秘密的交易?比如什么钱物交易,还是见不得人的那种,这样,作案者就有足够的理由堂而皇之地走进被害人的家,安全,或者可以保证隐私。然后,作案人在看到被害者出示完需要交易的物品或者金钱之后,再突然袭击,将他杀死。

可是所有被害人的面目惊恐,仿佛看到地狱般的绝望,死亡的现场又都是不同的恐怖画面,这又是为什么?

接着,一个调查科的同事在网络中搜索的时候,发现这个嫌疑人的号码最近曾在某房产网站上发布了一条求租的信息,我们联系了这个号码最近通话记录中的某儿个号码,终于排查到号码主人的家庭住址。可当我们做好充足的准备破门而入的时候,却只发现了一个满是灰尘的空房间,床单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其他的状况与作案现场惊人相似。

难道他竟然也是被害者?可是,这却是唯一一个没有发现尸体的现场!

而真正让我不安的,还是阿涩的失踪。

他跟我在警校期间是舍友,很快我们就成了死党,这么多年,虽然平时交流不是很多,但心与心总是通的。

跟他一起工作的同事,简直没有办法让自己相信这个事实,但是,在惊愕之余,有人开始慢慢回忆阿涩最近的一些反常:他开始常常走神,每天晚上都加班到很晚,而且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在做什么。这是为什么?

没有人愿意相信他就是凶手,尽管他刚刚失恋,尽管他被他的女朋友甩得很惨,尽管他们看到他一个人出去喝闷酒喝到酩酊大醉,但我们同样知道的是,阿涩虽然瘦弱,却是练散打的好手,而且没有人能提供他没有作案时间或者不能出现在作案现场的证据。

所有人都感到莫名的心痛,毕竟,不愿意相信与真正的事实是两码事。

10

“美丽的夜晚黑色的梦。”

“每当夜晚来临的时候,我都禁不住瑟瑟发抖,因为美丽夜晚的终点,永远是一场黑色的梦。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梦的终点,只是想企盼在梦终止的时候,自己可以再次单纯地微笑。但是我越来越绝望地发现,这是一场没有终点的幻觉,或者说,是一个越来越深的陷阱,无法自拔,也不可自拔,只能一错再错。”

“我痛恨那些企图亲吻我的男人,我真想双手紧紧地掐在他们的喉咙上,看着他们绝望、恐惧地等待死亡,我就想这样慢慢地让他们的生命终结。”

“我的吻,只会献给唯一一个男人,看来他也不会是你,他在哪儿呢?”


这是那个“接吻的双鱼”给我的最后一段留言。

我突然想起她曾经跟我说起过的事情,她说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有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一个想要活着,一个却想死去,这是她叫自己“双鱼”的原因。

我开玩笑地说,那应该是双子啊,怎么会是双鱼?

她说,双子是互相对立的两个面,双鱼却是互相依赖。她觉得自己体内的两个人,只有接吻才能让她们幸存下来,如果一个死掉了,另外一个也会接着死去。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很难想通,而且我再没有机会问问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原因很简单,在她最后一次上线的十几天之后,我参加了她的葬礼。


在越来越习惯了文身带来的疼痛的时刻,我发觉那个文身终于快要完成。

看着就很欠扁的文身师扎着一个染成黄色的马尾辫,这个男子每次发现我在文身的过程中睁开了眼,都要像憋了很久似的唠叨起来,很少有男人三八到这个程度,他却说这只是职业习惯。这次他问我:“要不要一次全部文完?”

“不用了,再来一次吧。”我说。

“呵呵,真没想到,竟然有人找我文了一个跟你完全相同的图案。”文身师叨叨着,“我这个小店之所以敢开在居民楼里,没有门头,没有招牌,靠的就是手艺,全是回头客,熟人介绍。我一开始还以为那个人是你介绍的。”

“他是谁?”我好奇地问。

“这我可不能说,嘿嘿,”文身师坏笑了一下,“人家没说,你不也一直没告诉我你干什么的吗?不过可以告诉你,他文的速度可比你快多了,下次就可以文完了,而且,他是文在胸上的。”

“他下次哪天来?”

“明天晚上。”

“那我也来。”我说。

“好的,”三八的文身师最终还是没有忍住他的嘴,“不过可以告诉你,那个人,很可能是一个警察。”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好奇地问道。

“因为我在无意间看见他的包里掉出一把警用手枪……”

11

在调查过所有被害人的手机、E-mail、网络聊天记录、最近联系人等一切资料之后,我们突然发现,这几个人又出现了一个共同的特点,在他们遭遇侵犯之前,都跟同样一个QQ号码谈过生意。

是的,没错,皮肉生意。

QQ号的主人很快查明,的确是个女孩,但唯一的遗憾在于,这个女孩已经在三个月前自杀身亡。

这是一个平凡的大四女孩,在她即将毕业的前夕,却接到被开除的一纸通知,理由很简单,因为她出卖自己的身体。

她出卖自己的身体,赚取学费与生活费。她成绩优秀,为人善良,只是不愿意交朋友,她每天白天上课,晚上“工作”,只有周末完完全全地留给自己,什么都不想。

她在外面租房子住了很久,因为“工作”方便,直到毕业前夕才搬回那张宿舍里空了很多天的属于她的床,因为她即将有充足的时间靠自己的双手而不是身体赚钱。但或许是一个人住惯了,还不太适应群居的生活,无意间,一本日记被同宿舍八卦的女孩发现,那里面记录了她生活与“工作”的点点滴滴。

八卦的女孩立即将这本日记传遍整个宿舍,疯了一般的女人们觉得跟这样一个出卖自己身体的人住在一起,简直肮脏到极点,没有人肯听她的故事、她的过去,尽管她实在有太多的苦衷。

女孩哭泣着去哀求,去争取那张她拼了自尊与清白即将得到的文凭证书,得到的却是校长无情的嘲笑:“为什么?为什么同样是家境贫困,有的学生选择勤工俭学,你却选择做一个妓女?”女孩无言以对,绝望地从学校的5楼上腾空而下,用干脆的几秒钟换来永远的安静。

可是,为什么在她死亡之后,她的QQ依然在不断地工作,甚至攻击,攻击那些她曾经服务过的男人?

我们又开始时刻监视QQ号码与前面发现的那个手机号码,它们从来不曾上线,从来不曾开机,可无论是网络的还是电信的记录,都确确实实地证明着,QQ与手机号码曾经在女孩死后工作过,打出了并且仅仅打出了那几个受害人的电话。

女孩确实已经死了,在她被火化后的第二天,我跟阿涩又去学校做了一次调查,顺道赶上了她的家人在校长办公室举办葬礼,场面一片混乱,我跟阿涩还被迫干了一次维持秩序的工作。

那究竟是谁弄的这一切?

12

你们想不想知道这个日记本里都写着些什么?

我这里有一份复印件,可以挑几条念给你们听听。

“1月13日,客人姓宫,平头,身材魁梧,体重至少180。QQ: 5049***。手机:1379181****。他很坏,做爱的时候喜欢掐我的脖子,弄得我差点憋死。”

于是,你们一开始就看到了,他被人活活掐死。

“3月27日,客人姓杨,很瘦弱。QQ: 7854***。手机:1397127****。他非要让我趴在壁橱的玻璃镜子前面。真会让人觉得刺激吗?我只觉得无聊。”

于是,他被吊死在壁橱里。

“5月20日,客人姓李,皮肤很白,看上去很斯文。QQ: 58229***。手机:1355300****。变态,弄坏了我买的丝袜!人面禽兽!”

于是,他的双腿被割破,鲜血被涂抹在大腿上……

“11月24日,客人姓杜。QQ: 11749***。手机:1396964****。我再也不想记得这个人,我真想杀了他!”

他被皮鞭活活抽死,或许你们能猜到他都做了些什么吧?


看到这些,你们有什么想法?

别着急下结论,一切才刚刚开始,这里面还有好多个名字,好多个手机,或许就有你的,或者有你身边那个男人的,每个名字后面都有评语,简单而犀利,让人心惊肉跳。

究竟是谁在照着这份名单执行?


“3月11日,客人叫阿涩,QQ: 494377***。手机:1370898****。”

突然读到这一条的时候,我惊愕地张大嘴巴,手机号后面,一句话被圆珠笔划掉了,而且是仔仔细细地划掉的,什么痕迹都看不出来。

我将这份复印的东西扔在那里,再也不想看下去。我掏出手机,拨打着阿涩的手机号,却无法接通。他究竟怎么了?

同事已经去过他的家,那里什么都没有,或许什么都没发生?又或许……

我停止猜测,突然想起来,之前唯一一个失踪者的手机号,是不是也应该在这份名单上?

于是一页一页地翻下去,果然发现了那条记录。

“9月6日,客人姓崔,QQ: 273136***。手机:1315688****。我想让他永远消失。”

“1315688……”我一边继续翻着这份名单,一边默念着这个号码。

突然,又一条记录让我心惊胆战!

“10月11日,客人姓张,QQ: 4915***。手机:1386483****。他像对待一条狗一样对待我,那一身文身,让我觉得无比恶心!”

这正是给我文身的那个啰唆男人的号码,我急忙打给他,还好,电话里居然还有他的声音。

“你没事吧?”我焦急地问他。

“马上就有事了,很忙啊大哥,正准备干活呢。”他说。

“给那个警察?”我惊慌地等待着答案。

“对啊,两个小时之后才轮到你,不用早来,他的文身今天要完成,时间正好差不多。”这个三八男人还在啰唆,“等等啊,有人敲门,我去开门。”

“你听着,无论如何,在我到之前,不要把文身完成……”

“嘟嘟……”

我还没说完,手机突然断了!

必须赶紧出发,出发之前,我特意检查了枪是不是带好了。

在我甩手关了门那一刻,一阵风突然吹过,名单的最后一页被掀了起来,上面赫然写着:

“QQ:494377***。我爱上了他,如果他是在玩弄我,他就该被碎尸万段!”

是的,这个QQ号是我的。它也同时出现在阿涩的名字后面,这说明,那个女孩从来都知道,尽管QQ号是同一个人,但用过它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13

站在居民楼里那个熟悉的门前时,我并不觉得自己很鲁莽。你们不要说我傻逼,我既不想当好莱坞式的孤胆英雄,也没有傻到忘记通知其他同事,我只想单独一个人敲开那扇房门,看看里面那个警察。如果他是阿涩,我要问他一切的答案;如果他是凶手,我要问他阿涩的下落;如果只是误会,那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你们永远无法理解我与阿涩之间的感情。我们都是独生子,在警校偶然被分到一个宿舍,从此变得像亲兄弟一般亲密。每个独生子身体里都隐藏着难以言说的孤独感,需要一个陪伴,需要一种感情的寄托,不管同性还是异性,不是爱情,不是友情,不是亲情,又或者很多种感情都杂糅在一起,是那种不是独生子都会在身体里潜移默化地感受到、独生子都会在身体里与生俱来地渴望着、可是谁都无法言表的感情。

如果说恋人的关系好比是天使的一对翅膀,那我跟阿涩之间的关系,就像是天使的一双手,一左一右,没有区别。

于是我屏住呼吸,心中做了最坏的打算,一手捂住身边的枪,一手用一种思量很久才决定的力道敲响了房门。由于害怕被人从猫眼中看到,我尽量把脸贴得靠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寂静持续了几秒钟,或者几分钟?

那门,突然开了。

屋子里像往常一样亮着灯,放着音量适中的摇滚乐,只是没有那该死的文身师的迎接。

我站在门口,犹豫着该不该朝前迈一步,身后却突然被一把枪死死地顶住!

“不要犹豫了,进去吧。”身后那个声音冷冰冰地说着。

他的动作竟然是那么轻,以至于我根本没有发觉。

“你的本领已经荒废了,呵。”他轻蔑地嘲讽着我。

我不得不跨进那扇门,一步一步地朝前慢慢走着,客厅中,一副血腥的场面像一张油画一样铺在那里——

扎辫子的文身师浑身扭曲地躺在破旧的沙发上,他的脖子被一个狗项圈死死地勒住,舌头长长地伸出,整个脸皮因为窒息与痉挛,已经抽搐得不成样子;他同样瞪着惊恐的双眼,全身都是血淋淋的刀子划伤的痕迹,好像被几十只恶狗猛扑过一般。

身后,突然“咯噔”一声,门关上了。

“他死了,死得像条狗一样,不是吗?”身后的那个声音依旧冷冷地说道,“这里还有一条,留的是你的QQ号,上面写着:我爱上了他,如果他是在玩弄我,他就该被碎尸万段!你看到了吗?”

我摇摇头,正要开口,身后那个声音又说道:“真是让人嫉妒,居然有人从未谋面就可以深深地爱上你;可你以为这种爱情如果真的暴露在现实中,会变得长久吗?”

我又摇摇头。

“你变得很沉默。”他说。

想了一下,我突然说道:“阿涩,我很想知道,双鱼究竟在你的名字后面写了什么!”

14

我转过身,我面对着他,我的眼前,站着一个拿着枪的男子,他叫阿涩,他曾是我最好的朋友,但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

“很难想象,我们前几天还在一起喝酒,现在居然……”我自嘲地看着他凶狠的眼睛。

“闭嘴!”他恶狠狠地说着,浑身散发着浓重的酒气,“如果不是无意间看到双鱼那份被复制的日记,我怎么会知道她居然爱上了你?那是我给你的QQ,我告诉你把里面的所有人都删掉,你却偷偷地勾引她;如果不是拿着双鱼的图案找遍这个城市的文身师,我怎么会找到这里,怎么会知道这个死文身师正在给你文一个相同的图案!我怎么会知道,你对她也有着同样的感情!”

“你究竟怎么了?”我迷惑地看着阿涩,此时竟然完全不明白他的心思。

“我怎么了?哈哈!”阿涩冷笑了一声,“你会不知道?你知道我小时候被开水烫伤过,全身都是伤痕,被烫得面目全非,这么多年了,没有一个女人能接受得了我的身体,每个女人都在看到我的身体之后离我而去,只有双鱼,只有这个女人不嫌弃我,一次次地接纳我。虽然她只是一个妓女,我只是一个嫖客,可我相信我看到的眼神,那是真诚的眼神,你懂吗?这世界上只有这一个女人对我好,尽管她从来不爱我!”

“阿涩,你喝醉了……”

我刚说了一句,阿涩又接上了:“可是,你知道她一开始在她的日记本里是怎么写的?她写:这个男人身上的伤疤让我觉得恶心!可是她后来划掉了,浅浅几笔划掉了,我跟她在一起不是一次两次,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拒绝我,我一直以为她已经爱上我了。可是,当这个案子爆发的时候,当这本日记到我手里的时候,我看到她爱上的居然是你!你知道吗?我不敢让你看见她写的这句话,我不如你,不管我怎么温柔地对她,都比不上你……”

“阿涩,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拧着眉头,痛苦地看着阿涩的表情,那是跟我一样痛苦的面孔!

“我不如你,没关系,没关系。可是,你真的爱双鱼吗?你真的爱她吗?”阿涩拿着枪的手开始颤抖,“你看到她日记本中的那些文字,怎么会没有感触?你为什么不把那些可恶的嫖客绳之以法?你为什么不打碎他们的脑壳,扭断他们的脖子,满足双鱼的所有遗愿?”

“我为什么要那么做?”我想要打断他。

“是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阿涩的感情一路亢奋,让我感到恐惧,“你还记得那场葬礼吗?你还记得那样的哀痛吗?我很高兴地知道,其实在那个时候,你与我怀着同样悲伤的情绪。你为什么不那么做?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还记得大学校长的那段话吗?为什么?为什么同样是家境贫困,有的学生选择勤工俭学,你却选择做一个妓女?为什么你面对双鱼的痛苦可以无动于衷,我的脑子里却时时刻刻想着为她报仇?为什么你能得到双鱼的灵魂即使得不到她的肉体,而我明明得到了她的肉体却得不到她的灵魂?为什么你浑浑噩噩地度过一天又一天却依然可以逍遥快活,而我同样地浑浑噩噩却每天都生活在煎熬之中……”

“阿涩,你要干什么?”我突然将手枪掏出来指着他。

他被我这一举动弄得更加激动,“如果你背叛了她,你就应该被碎尸万段!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眼睁睁看着她悲惨地死去,却无动于衷,你应该得到这样的惩罚!”

“惩罚”这两个字像是整个情绪的终点,在这之后,必须要有一个事件发生,作为最后的了断。就像所有好莱坞电影里的桥段一样,接下来是一声清脆的枪响,那枪声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无助的一声。

是的,仅仅只有一声。它来自我的枪,我射中我最好朋友的心脏。

我冲了过去,揽住他的身子,双眼满含着痛苦的泪水,“为什么?为什么你非要这样做?为什么你非要用杀人来解决问题?”

“我……我没有……人不是我……杀的。”阿涩倒在血泊里,口吐着鲜血,断断续续地说着,“我……我只想杀你,可是……我做不到……”

“什么?”我惊恐地看着阿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前面所有的案子也不是你做的?”

“不……”他微笑着摇摇头。

“什……什么……怎么会这样?”我看着我最好的朋友,他的嘴里正源源不断地朝外涌着鲜血。

“为……为什么……”阿涩突然揪住我的衣服问,“告……告诉我,为什么……我哪怕喝醉了,也……也始终无法对自己最好的朋友开枪,你……你却可以……”

15

为什么?

为什么同样是家境贫困,有的学生选择勤工俭学,你却选择做一个妓女?

为什么你面对双鱼的痛苦可以无动于衷,我的脑子里却时时刻刻想着为她报仇?

为什么你浑浑噩噩地度过一天又一天却依然可以逍遥快活,而我同样地浑浑噩噩却每天都生活在煎熬之中?

为什么哪怕我喝醉了,也始终无法对自己最好的朋友开枪,你神志清醒,却可以扣动扳机?

为什么?

为什么面对同样的十字路口,有人选择朝左,有人却选择朝右?

为什么面对硬币的两面,有人选择正,有人却选择反?

为什么面对同一个问题,有人回答是,有人却回答否?

人生的每一个十字路口,每一次左右,哪怕所有人都整齐地站在那里,我们究竟是如何各自不同的选择?

我不知道,谁来告诉我答案?

16

阿涩还有很多话,却没有说出口,就死去了。

在急救车到来的过程中,我痛苦地坐在那里,几乎无法呼吸。

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那个号码,那个嫌疑人的号码:“1315688……”

我突然像触电一般,浑身一抖,立刻接了起来。

里面传出那个让人过耳难忘的声音:“喂……”

“你这个畜生!你在哪儿!”我冲着电话怒吼道。

尾声

你好,警察。

你当然不会知道我在哪儿,我却记得你。

你恐怕早已忘了,当初在警校有一个不起眼的高个子学生退学了,家是农村的,那就是我。

那一年父亲得了重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我被迫退学,回家养猪赚钱。在我的努力下,妹妹才得以继续学业。她很争气,考上了大学,但我的弟弟也要准备高考了,父亲的疾病又在这时突然极度恶化,面对如此沉重的负担,我已经难以支撑。于是妹妹瞒着我,做起了兼职的妓女,她的网名叫做接吻的双鱼。

妹妹跳楼死后的第三天,我才从农村来到学校,痛不欲生的母亲与亲戚哭得一塌糊涂,我却没有流出一滴眼泪。你跟阿涩站在那里,怎么也不会想到,荒唐的人群中已经有一个人的心里埋下了复仇的种子。

妹妹火化后的第七天,弟弟终于无法承受巨大的心理创伤,也跳楼了。

为什么?为什么面对同样的痛苦,我想要选择报复,弟弟选择的却是跳楼?为什么不能换过来?我多想跳楼的是我!

事实不可更改,我心中复仇的种子终于生根发芽,茁壮地成长起来。

妹妹的日记我已经在警察没收之前全部抄下,接下来的问题就是一个一个地解决。或许你已经忘了,在第一次到达侦破现场的时候,你被一个送水工撞了一下,那个人就是我。如果你觉得我的声音很熟悉,就是因为那个时候,我对你匆忙地说了声“对不起”。

在妹妹与弟弟死去的日子里,我疯狂地抽了不知道多少支烟,嗓子已经永久地损伤了,我的声音已经永久地变成了一种疮疤。其实,又何止是我的声音,你永远无法理解我的悲痛,那些无耻的嫖客,他们仅仅是看到我愤怒的双眼,就吓得魂飞魄散,真是可笑。

不过有件事情,连我也没有想到。

在我疯狂地报复惩罚这些男人的计划中,阿涩的名字本来很靠前,当我在他的家里揪住他,与他撕斗的过程中,我看见了他满身的伤疤,我妹妹的日记中,先是写着“这个男人身上的伤疤让我觉得恶心”,后来又划掉了,改成一句很简单的话:“他对我很好!”

那本记录着种种罪恶的日记本中,这是唯一一句让人感到安慰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我放过了他;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他居然做起了我的搭档。我化装成一个送水工,在这个城市里游荡,跟踪、侦查可以下手的名单上的目标,然后选择时机动手,阿涩帮我做善后的工作,所以你们发现的那些犯罪现场完美无缺。我焚烧了一具尸体,使用了他的手机号,掩饰着我自己的身份;阿涩却毫不在意地与我联系,似乎他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死,我不明白,只是有种奇怪的感觉,感觉他这么做,是为了殉情。

当你们查到那个我焚烧的男人的住址时,阿涩再也无法在警局待下去了,他知道自己的身份用不了多久就会暴露,也就在这时,我们发生了争执,争执的焦点就在于你。

该死的文身师是我杀的,不过这个现场,本来死的应该是两个人,另外一个就是你。阿涩竭力反对我的计划,最后他要求,由他来结果你的性命。

我并不知道你们之间这么亲密的关系,只想眼睁睁地看一场好戏,没想到最后的结果,却是你打死了他。

为什么同样面临开枪的选择,最终选择扣动扳机的,不是他,而是你?

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人生就是存在这样多的左跟右,等待我们选择,无论哪种选择,最终的最终,都会通向死亡。不是吗?

所以,我给你发了这条短信。

此时此刻,晚上7点半,你正在家乐福的自动扶梯上,不用担心我在哪儿,我丢不了你。

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你以为一切都会结束吗?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