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那我是不是再不用害怕毒蛇了?潘雪莲问我。

我说你不仅不用怕它们,你还可以去救那些被蛇咬了的人。

咋救?潘雪莲惊喜地问。

我说输血给那些被蛇咬了的,因为你的血液含有抗体……就在此后不几天,恰好有个人被蛇咬了,送到医疗院的时候,那人已经奄奄一息了。潘雪莲晓得后,立即去找到医疗院的那个老太太,要把自己的血液输给那人。老太太半信半疑,但还是遵从做了。第二天,那个人就下了床,亲自到学校里感谢潘雪莲。潘雪莲激动不已,她把那个对她下跪作揖的人拉起来,说,你要感谢,就感谢东鱼吧,不是他,我还不晓得自己有这么大能耐呢。

潘雪莲用自己的血液救活人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茶坪,并且以飞鸟的速度,传到了爱城,乃至更远的地方,直至传遍祖国的大江南北。那时候每天都有几个工作组来到茶坪,收集整理潘雪莲的先进事迹……潘雪莲风光透了,她的名字和事迹上了报纸,广播,到处流传……

我是多么希望潘雪莲就此离开茶坪啊,她事迹那么突出,应该在更重要的岗位做出更伟大的业绩啊!这样的话,潘雪莲说上头的人跟她说了不止一百次,但是她不愿意,她要留在茶坪,留在我的身边。

如果你愿意离开茶坪的话,我就跟你一起离开。潘雪莲说。

我说你先离开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做。

潘雪莲问啥事情。

我说我要研究解毒药。

我陪你。潘雪莲说。

我说还有更需要你的地方啊。

你需要我,茶坪人民也离不了我。潘雪莲郑重地说,要是我离开了你,谁给你做饭洗衣,如果我离开了茶坪,要是有人被蛇咬了咋办?

我无语。

潘雪莲的血液并不是万能的,她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她也有对付不了的蛇毒。第二年夏天来得很早,我刚脱下棉袄后不几天,茶坪就有一个人被蛇咬了。医疗院那个老太太一点也不担心了,因为她现在掌握了一味灵丹妙药。当潘雪莲接到老太太的通知后,非常高兴,捋捋衣袖就去了。一个冬天,潘雪莲老是感觉到身上的血液开始凝固了,她急切地想让自己的血液流淌进另一个人的血管,有一天我听见她跟那个老太太说,是不是可以把她的血液抽出来,储备到瓶子里,以备来年夏秋时候有人被蛇咬了的时候用。老太太当时告诉她,现在还没有储藏血液的技术,要是抽出来搁在那里,肯定会发臭的。这让潘雪莲感到很遗憾。于是她开始盼望春天早点来,然后瞬间过去,接着就是夏天和秋天,她太急于想要大显身手,想要拯救别人的性命了。

潘雪莲看着自己的血液流淌进了那个人的血管里,以为奇迹马上就会出现,于是在那里等。等了好半天,最后眼见着那个人咽了气。

潘雪莲哭了。我安慰她说,你的血液并不是对所有被毒蛇咬伤的人都有效果,你已经尽力了。

潘雪莲哭了许久。随后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件事情给了我很大的启示。潘雪莲身体里的抗体对斑纹矛头蝮蛇毒有效果,但是她对其他的蛇毒却没有作用!

我找到那位死者家属,弄明白了他死于一种啥蛇。青竹蛇。

青竹蛇在茶坪并不少见,但是很少有听到伤人的,这是因为青竹蛇胆子小,受到一点惊吓,就立即逃之夭夭了。并没有费多大的工夫,我就抓到了两条青竹蛇。抓到它们容易,但是要把它们的毒液注射进潘雪莲的身体,就难上加难了,我肯定不能再使用上次的那个办法了。

整整想了一个月时间,我才想到一个其实非常笨拙的办法。我抓住一条青竹蛇,让潘雪莲来帮我看看里面的毒牙长得咋样。潘雪莲现在再也不惧怕蛇了,有一次她正在上课的时候,一条蛇不知咋的溜进了教室,她就像拣一截草绳似的,抓起那条蛇,狠狠地往地上一掼,完了还往那蛇身上跺了几脚——因为这次的勇猛无惧,整个学校的学生对潘雪莲简直是敬佩得五体投地。潘雪莲抓住青竹蛇的尾巴,我掰开它的嘴巴,看了看里面的牙齿,然后假借不小心,抓滑了,那蛇哧溜一下整个滑落到了潘雪莲的手上。那蛇刚才被我故意弄疼了,早就一肚子的怒火,潘雪莲还没明白过来,就被狠狠地咬了一口。你敢咬我老婆,我一把抓过那蛇,抡起来往地上使劲一抽。然后抓起潘雪莲被咬了的手,紧张地问咋样,咋样?

潘雪莲说有点疼。

我说快点,我去给你划拉几个口子,把里面的毒液吸出来。

你不想活了?你前两天不是说牙齿疼么?今天早上我看你刷牙的时候,还流血呢!潘雪莲尽管紧张,为了不让我恐慌,她故作轻松地说,我身体里的血液有抗体,它可能奈何不了我的。

果然。潘雪莲一点事情都没有。这让她十分兴奋,她再一次创造了奇迹。我恼怒了。我就不信这个邪,斑纹矛头蝮蛇拿她没办法,青竹蛇拿她没办法,难道五步蛇拿她也没办法么?如果五步蛇拿她也没办法,还有烙铁头呢!还有圆斑蝰、眼镜蛇……

我开始挖空心思地想要捕获一条五步蛇。一年过后,我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于是我又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来挖空心思地要让这条五步蛇把毒液注射进潘雪莲的身体……

可怕的事情再次出现,潘雪莲没死,那条咬她的五步蛇却死了。当发现潘雪莲被五步蛇咬了过后,我愤怒地要将那五步蛇杀死,却被潘雪莲拦住了,潘雪莲说,你别打死它,打死它你又要花多长的时间去抓它啊,留下吧,留下你好做研究。我说可是它咬了你啊。潘雪莲一笑,说就是疼疼,也没啥事情,你看,血都不咋流呢,它拿我是没办法的!

这简直是莫大的讽刺啊!我一次一次地要用毒蛇来致潘雪莲于死地,但是却一次一次地让她抗御蛇毒的能力增强……难道这天下就再没有可以杀死潘雪莲的毒蛇么?斑纹矛头蝮蛇不行,青竹蛇不行,现在五步蛇也不行,还有啥能够?

我简直是绝望了。

就在我心灰意冷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消息,这个消息是在爱城参加一个学习的时候听说的。说的人是我校友的师傅,我在街头上遇见了他们,我没想到,我的校友会是一个清洁工,而且拜了师傅就专门为淘粪坑。

那天我学习完了出来,正准备去水巷子看看我的老房子,走到半道上,肚子突然不舒服了,感到不舒服的时候,刚好走到一个厕所的位置上。我摸了摸身上,有手纸,就要进去,却被一个老头拦住了。老头站在一个粪篓车旁边,他扶着车把,用两根指头捏着根烟在那里抽。他说,你干啥呢。

我说我上厕所啊。

老头狠吸了口烟,说,上不得,你到其他地方去上,这里不能上。我说咋啦?咋不能上厕所了?

正清粪呢,现在不能上。老头说。

你清你的粪,我拉我的,咋就上不得了。我正说着,从里面钻出一个人来,戴着顶宽檐的帽子,衣服上到处都是黑褐色的粪点。他投降似的举着手走到那老头跟前,老头把烟递到他嘴边,他深吸了一口,然后直起身子,问,师傅,闹啥呢。

这小子想上厕所,我不准他进。老头说。

他瞥了我一眼,说,咦,这不是东鱼么!

这一身粪臭的,是我的校友,比我低一个年级,因为同是爱城人,我对他很有好感,尤其敬佩他会写诗,而且写得极其漂亮。

你咋的……我打量着他,纳闷起来,我说你应该是去教书的啊。

我们祖辈成分都差不多,可是我没你运气好,你找了个当教育局局长的岳父,可以当教师。可是我找不到,我只有当淘粪工。我的这位校友苦笑着说。我说你咋能说这样的话呢?

我说的是实话啊。我的这位校友嗤笑说,这天下谁会有你的命那么好呢?找个岳父位高权重,找个老婆又是百毒不侵……我听不下去了,肚子一阵比一阵难受,逃似的慌忙钻进厕所,蹲在那里一边拉,一边听我的那位校友和他的师傅大声地谈论我和潘雪莲。

刚才那个是谁?

我的一个大学校友,就是爱城教育局局长的女婿,他的老婆,就是上次我给你说的那个女人,就是毒蛇咋咬也咬不死的那个女人。

毒蛇真的咬不死她么?

是啊,报纸上都这么说的,说她被蛇咬了好多次,都安然无恙呢。安然无恙?我看是鬼话,让她试试鸡龟儿蛇看看,死一千回了呢!师徒两人说着话,拉着粪车,声音渐渐远了。我慌忙撵出去,叫住我的那位校友,然后赶紧在旁边的小店里买了盒烟,给两人点上。

我说你们刚才说的啥蛇?鸡龟儿蛇?

你问这干啥?老头和我那校友疑惑地看着我。

我说我正在研究毒蛇呢,准备发明一种解蛇毒的药。

蛇药?你别枉费心思了,那蛇的毒根本就无药可解!老头吸了口烟,说,那可是鸡龟儿蛇呢,你见不到的,你最好也别想去见!

我说咋啦。

你如果见到它了,就表明你已经不在人世了。老头说,那蛇太毒了,没谁亲眼见过,见过的都死了,所以,只剩下了传说。

我说那蛇在啥地方?在啥地方可以见到?

秦村。老头点点头,说,没错,听说就只有那地方有!秦村。土镇秦村。我没想到我的父亲会来爱城,他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东鱼那里。已经过去好几天时间了,我都没有再见到艾榕。我去过看守所,那里的狱警说必须得牛警官同意,还得签字,而且现在手续更加麻烦了,不只牛警官签,还得检察院的人签。他们说你实在想见人就给牛警官打电话吧,不过他们提醒我说,这些天牛警官的情况有些糟糕,好像是受到了严重的批评,而且心情极坏,见了谁都像是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眼睛崩出火花来。我没有给牛警官打电话,提醒我的那人的一句“夺妻之恨”,叫我心头咯噔咯噔一阵乱蹦,像是偷窃人家东西被人赃俱获似的惶恐惊惧。那些天一直在东鱼那里逗留。因为我的到来,东鱼的那一大堆烂鞋子很快就烧完了,我去买了个液化气罐子和炉子,还有两只锅,一只煮饭,一只烧菜。我还买了些大米,和许多菜,包括菜油和酒。有时候他做饭,有时候我做饭,吃了饭,喝了酒,我们就在一起说话,当然,主要是他说,我听。

这期间,不断地有人来敲门,有两次是小颜,我要东鱼别吱声。东鱼一笑,点点头。小颜敲不应,就在外面喊,喊我的名字,她的声音很焦急,像是出了啥大事。喊了一阵,见没应答,就离开了。小颜离开后,东鱼问我那是不是我的女人。我不晓得他所指的女人是啥意思,不好回答。东鱼就问是不是我老婆。我说不是,我老婆现在被公安关押起来了,说她杀了人。东鱼哦了声。

还有两次敲门的估计是房产公司的。他们要东鱼赶紧搬出去,还说已经给他安排了一处很不错的过渡房。东鱼说不用啥过渡房了,用不着了。那些人不解。东鱼说,我不会耽搁你们修新房子的,新房子修好过后,你们如果有那心,用纸给我糊一套,烧给我吧。那些人瞪大了眼睛,在离开的时候不断地回头打量他,也打量我。东鱼说,我说的是真话,可能他们又当我是神经病了。

还有两次敲门,一次是小偷,一次是拣破烂的。他们先是敲了两下,见没动静,就翻着围墙跳了进来。一进来,见我和东鱼都站在门槛边看着他们,一时不晓得咋办了。东鱼蹒跚着脚步,给他们打开门……

我父亲来的这天晚上,东鱼的情况很糟糕。他中午吃了一碗饭,还喝了两碗酒,这是他这段时间吃得最多的一次,东鱼吃得很香。我原计划的是在吃过中午饭后,跟东鱼说说话,就赶去看守所,我想再去问问,是不是可以见到艾榕了。但是就在我刚要准备离开的时候,东鱼开始呕吐起来。东鱼呕吐得很厉害,一直呕吐到他跟一只虾似的弓着身子瘫倒在地上。我要上前料理他,被东鱼拒绝了,他说,你有事你先走吧,这么脏,哪里好意思让你收拾呢?等等我可能就好了,好了我会自己收拾的。

我没有理会东鱼,将他从地上抱起来,要把他往床上放。东鱼执意不肯,说他在门槛上坐坐就好了。我只有依了他。我给东鱼倒了点水,然后弄了些炉灰,将那散发着恶臭的呕吐物覆盖住,等炉灰吸干了水分,再拿扫帚进行打扫。我做这一切的时候,东鱼坐在门槛上,默默地注视着我。

下午我看东鱼的情况似乎好了许多,正准备要离开,他却叫住我,说你先别走,你得帮帮我。

我说咋啦?

东鱼扶着门框,艰难地想要站起来,却一下子跌倒了。我慌忙上前将他抱起来,我猛然发觉,东鱼的一身湿透了,全是汗水。我被吓得惊呼起来。我说东鱼你咋啦?

疼,疼得厉害。东鱼龇牙咧嘴,痛苦地说。

我说啥,你哪里疼?

身上疼。东鱼牙齿就像打机关枪,磕碰得嘎巴嘎巴直响。

我说咋办?我送你去医院吧。

不用,有办法,你把那药酒拿来,帮我擦擦,擦擦就好了。东鱼战抖着,身子勾成了一团。

我就像抱一个娃娃似的,将东鱼抱到床上,给他脱了衣服,将那药酒倒在一只碗里,给他撩泼到身上,然后使劲揉搓。

再给我喝点,喝点。东鱼浑身战抖不停,痛苦地呻吟说。

我将手里的半碗酒递到他的嘴边,东鱼两口就喝了。然后重新躺下,让我继续给他擦那药酒。

东鱼很枯瘦,枯瘦的身上,却到处都是伤疤。经过我的一阵揉搓过后,东鱼的痛楚缓解了,他不再呻吟。那些疤痕经过揉搓过后,就像一条条泛着红光的蜈蚣……

我揉搓得热了,直起身子呼呼喘气。东鱼在我的面前整个人就像一只才出锅的蒸茄子,冒着腾腾的热气,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药酒的味道。我说好点了吗?还擦吗?

不用了。东鱼要坐起来,我拉过棉被给他盖上,要他好好躺一会儿。这些天老疼,是越疼越厉害。东鱼说,以前疼的时候,喝点酒,擦点药酒就好了,可是现在,咳……

我说你还是应该去看看医生的,这样吧,明天我陪你去医院。

医生咋医治得好我的病?东鱼苦笑说,我的病是自找的,没人医得了,除了我。

傍晚我问东鱼想不想吃点啥,东鱼不要,他让我赶紧去忙我自己的事情,他不能再耽搁我了。

我走到门口的时候,东鱼叫住我,我晓得他有话要说,就走回来站到床前。东鱼默默地看着我,说,你咋要对我这么好呢?

我一笑,说,那么多人对你好奇,对你感兴趣,你为啥不让他们进你的屋,为啥不把你的故事讲给他们听呢?

东鱼也笑了。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会是谁呢?这么晚了。我说。

找你的。东鱼说,应该是个男人。

找我的是牛警官,牛警官敲了一阵,见没动静,就喊起来,说,他妈的干啥呢,我晓得你在里头。

我不晓得这家伙咋的找我找到这里来了,而且语气很冲,一副来者不善的情形。见没有应答,牛警官开始砸门,轰轰的,那门似乎正在他的手下支离破碎。

我开了门,我说你要咋的!

牛警官愣住了。

我说你要想咋的?想咋样就咋样吧!

我找你喝酒。牛警官说,我们谈谈文学。

我是被牛警官拽着离开东鱼,离开那片废墟的。牛警官把我拽进一家小酒馆,选了一张靠近窗户的桌子,然后一股脑儿要了许多酒菜。牛警官的神情焦灼,胡子拉碴的,眼珠子通红,兔子一样,眼角全是眼屎,一说话,臭烘烘的气味就往外喷,估计很长时间都没刷牙漱口了。也不晓得他有多长时间没吃东西了,埋着脑袋,也不管我,自顾自地吃喝。狠狠地吃喝一气后,牛警官抬起头,用纸巾抹抹嘴巴,说,我已经好几顿没吃东西了。

我说你咋啦,为啥不吃东西。

这些天我一直在看书,看小说,还读了一本啥小说研究,然后思考一些问题。牛警官说,思考不明白,我才找你,不是说你以前也写小说吗?你好像读的是中文系吧。

我说是的。

你看样子有些紧张?牛警官乜斜我问道。

我笑笑说,是吗?可能吧。你咋会跟我谈文学呢?别人谈文学很正常。不过你和我谈,这就是个神经病的话题了。

我学过犯罪心理学,你学过文学创作心理学吗?牛警官不笑,两颗血红的眼珠子紧紧地盯着我。

文学创作心理学?这个名词是你编的吧?咋会有这个学科呢?我没学过。我说。

那么作家的文学创作,他们写的全都是他们的生活吗?牛警官问。我说我不清楚了,我的理解是,作家的文学创作,应该离不开自己的生活……

哦,我晓得了。牛警官打断我的话,埋着脑袋想了想,突地抬起头,看着我,那么你告诉我,他们写的东西——小说,跟他们的生活有多大的联系,是不是都可能是真的。

我说你得听我把刚才的话说完,作家的文学创作,离不开自己的生活,离不开自己对生活的体味感悟,他们的生活和对生活的体味感悟,都会映射在他们的作品里。也就是说,他们写的小说,跟他们的生活有密切的联系,事实不可能全部是真实的,但是他们在里头表达的感情,肯定是真实的。

牛警官似懂非懂。

我说我就搞不清楚,你为啥突然对这个啥文学这么感兴趣呢?

牛警官没有理会我的问话,低着头,手指沾着洒在桌子上的啤酒写字,一连写了好几个,都是同一个字,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