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伦敦 16
杰伊·詹米森的婚礼当日潮湿而阴冷。从他格洛夫纳广场的卧室里可以望见海德公园——他的兵团营地就在那里。雾气低沉,军队的营帐如同船队深陷灰色的汪洋漩涡中。一簇簇微火隐约可见,烟气更加剧了浑浊。士兵们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但军旅生涯毕竟不是享福的代名词。
他在窗前转回身。伴郎奇普·马尔伯勒正拿着他的新外套。杰伊缩手把衣服穿上,嘟囔着说了句“谢谢”。奇普跟杰伊一样,是步兵卫队三团的一名上尉。他的父亲阿勒伯雷勋爵与杰伊的父亲亦有生意往来。有这样一位贵族后裔为自己的婚礼做伴郎,杰伊也觉得脸上有光。
“马都料理好了?”杰伊关切地问。
“当然。”奇普答道。
尽管三团是步兵团,士兵们还是以骑马为主。杰伊的主要职责便是监督士兵照料好马匹。他与马十分投缘,而且直觉过人,善于弄懂马的心思。婚假只有两天,但他还是放心不下。
假期之所以短暂,是因为步兵团正处于现役阶段。并不是因为有战争发生:英国军队上一次参战还是七年战争打美法的时候,当时的杰伊和奇普还是毛头小子。然而现今伦敦人心惶惶,骚乱四起,以至于军队不得不整装待命,随时准备镇压。每隔几天就有愤怒的匠人罢工,或到议会门前示威,或穿街过道砸窗子。这个星期,丝织工人因不满减薪,在斯皮塔福德破坏了三台最新的引擎机组。
“希望别在我放假时叫咱们团执行任务,”杰伊道,“不然我就错过行动的机会了。”
“别担心了。”奇普从瓶里倒了两杯白兰地——他尤其钟爱白兰地,然后举杯道,“敬爱情!”
“敬爱情。”
杰伊自知对爱情知之甚少。五年前,他的初夜献给了父亲家的女佣阿拉贝拉。原以为是自己勾引她在先,如今想想,显然主动的并不是他。两人同床三次过后,阿拉贝拉声称怀了孕。杰伊从放债人那儿借了三十英镑给了她,让她走人。现在看来,也许她压根儿没怀孕,整个事情都是她一手策划的骗钱勾当。
在那之后,他也跟姑娘调过情,接过吻,还跟几个睡过觉。讨女人欢心很容易,只要假装对她说的一切都感兴趣就可以——当然,外貌和风度也能加分。杰伊不费吹灰之力,许多姑娘便成了他的盘中餐。现如今,他也第一次尝到了爱恋他人的滋味。每次跟莉茜同处一处,他都会觉得呼吸急促。他也知道,他总是旁若无人地注视着她,就像那些为他着迷的姑娘一样。难道这就是爱情?一定是这样。
因为觊觎莉茜家的矿产,他父亲对这桩婚事的态度有所缓和,所以才让莉茜母女住在家宅的客舍,还出钱在伦敦租房,让他们小两口婚后居住。他们并没有给父亲什么明确的许诺,也没告诉他莉茜坚决反对在格伦高地开矿。杰伊只希望最后能万事大吉。
门一开,一名男仆进来道:“有位莱诺克斯先生来访,您是否接见?”
杰伊心里一沉。他还欠着西德尼·莱诺克斯一大笔赌债。本可以让人叫他打道回府——毕竟他只是个酒馆老板,可如果莱诺克斯恼羞成怒,后果则不堪设想。“还是请他进来吧,”杰伊说着对奇普道,“真抱歉。”
“我认识莱诺克斯,”奇普道,“也让他赢去不少钱。”莱诺克斯进了屋,杰伊一下子闻出了那股独特的甜腻味儿,仿佛什么东西发酵一样。奇普同他打过招呼:“过得怎么样啊,你这个土匪?”
莱诺克斯冷冷地看着他说:“你赢的时候可没叫我该死的土匪。”
杰伊不安地看着他。莱诺克斯一身黄衣服,丝绸袜配着扣鞋,锦衣华服掩饰不了一身的邪气,怎么看怎么像假扮成人的胡狼。然而,杰伊怎么都下不了决心跟他决裂。此人十分有用,总能知道哪里有斗鸡,哪里办角斗,哪里有赛马。要是真没什么比赛,莱诺克斯自己也会组个牌局或是骰子游戏。
莱诺克斯不介意让现金不够的年轻军官赊账豪赌,而这就是问题所在。杰伊已经欠下一百五十英镑,如果莱诺克斯让他立马还清,那事情就不好办了。
“莱诺克斯,你知道今天是我结婚的日子吧?”杰伊说道。
“当然知道。我是来贺喜的。”莱诺克斯回答。
“当然,当然。奇普,给咱们的朋友也倒一杯。”
奇普倒了三大杯白兰地。
莱诺克斯道:“敬新郎新娘。”
“谢谢。”
莱诺克斯对奇普道:“对了,马尔伯勒上尉,明晚在阿切尔勋爵的咖啡馆有个法罗牌的大局。”
“听起来不错。”奇普道。
“希望到时能见到您。想必詹米森上尉是无暇赏光了。”
“应该是吧。”杰伊道,心里想着反正他也去不起。
莱诺克斯放下酒杯:“祝二位一天愉快,但愿雾能快点散。”说完便离开了。
杰伊暗暗松了口气。幸好没提还债的事。莱诺克斯知道上一笔债是杰伊的父亲出面还清,兴许他以为乔治爵士这次也会出手。杰伊纳闷儿:他来做什么?难道只是来蹭杯酒喝?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杰伊心头:这人肯定是有目的而来,连空气中都带着几分心照不宣的胁迫感。可他一个区区的酒馆老板又能拿有钱人家的公子怎么样?
杰伊听到街上有马车正朝这里靠近。他将莱诺克斯的事抛在脑后:“咱们下去吧。”
起居室宽敞豪华,名贵家具皆出自大家汤玛斯·齐本德尔之手,一件件散发着上光蜡的味道。杰伊的父母和哥哥都身着礼拜盛装等在那里。阿丽西亚亲吻了儿子,乔治爵士和罗伯特别扭地跟杰伊打过招呼——一家人本来就不怎么亲近,更何况所有人都还对二十一岁生日的那场争执记忆犹新。
男仆正在斟咖啡。杰伊与奇普各端了一杯,还没等坐下喝上一口,门忽然敞开,莉茜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怒骂道:“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杰伊的心几乎停跳了一拍。这是怎么了?莉茜气得小脸通红,眼睛一眨一眨的,胸前剧烈地起伏。她一身新娘装束,简约的白裙配着头饰,整个人简直美极了。“我做错什么了?”杰伊一脸无辜。
“婚礼取消!”莉茜道。
“不!”杰伊大叫。我总不能在最后一刻失去她吧?这种可能性令杰伊无法承受。
哈林姆夫人赶忙追上来哀求道:“莉茜,拜托你别胡闹了。”
阿丽西亚出来主持大局:“莉茜,亲爱的,究竟怎么了?跟我们说说,什么事儿让你这么不高兴?”
“这个!”莉茜说着甩出一沓纸。
哈林姆夫人使劲绞着手:“我的大管家来信了。”
莉茜道:“信上说詹米森家雇的测量员在哈林姆家的地皮上凿地洞。”
“凿地洞?”杰伊大惑不解。他看了看罗伯特,只见兄长的神情鬼鬼祟祟。
莉茜急冲冲道:“他们当然是在找煤矿!”
“哦,不!”杰伊这才反应过来。父亲已经在暗中采取了行动。他急于得到莉茜家的矿产,甚至等不到婚礼结束。
然而他的操之过急也许会毁掉杰伊的婚事。想到这里,杰伊按捺不住朝父亲大吼:“你这该死的老糊涂!瞧瞧你干的好事!”
一个儿子说出这样的话已属大逆不道,更何况乔治爵士最不喜欢别人跟他唱反调。他的脸涨得通红,双眼圆睁:“那就取消婚礼!管他呢!”
阿丽西亚连忙介入:“杰伊,你冷静点。莉茜,你也是。”尽管她未明说,这句话也是说给乔治爵士听的。“显然是发生了什么误会,乔治爵士的测量员一定是误解了指令。哈林姆夫人,请带莉茜回客房休息,我们也好把事情搞清楚。肯定不至于严重到要取消婚礼。”
奇普·马尔伯勒咳嗽了一声,杰伊这才想起他也在场。“抱歉失陪……”奇普说着往门口走去。
“请别走,”杰伊恳求道,“请到楼上等吧。”
“当然。”奇普嘴上这么说,脸上却写着一百个不情愿。
阿丽西亚轻轻扶着莉茜和哈林姆夫人跟着奇普往门外走。“请给我们几分钟时间,我随后就来。一切都会解决的。”
比起愤怒,离开房间时莉茜眼中更多的是怀疑,杰伊只希望她能明白,自己与此事并无瓜葛。阿丽西亚关门转过身,杰伊将拯救婚礼的希望全寄托在母亲身上。她有把握吗?母亲那么聪明,只能靠她了。
她并没有指责,只说了一句:“如果婚礼办不成,你也拿不到煤矿。”
“格伦高地已经破产了!”乔治爵士回应道。
“哈林姆夫人可以另找债主续贷。”
“她不知道有这个选择。”
“有人会告诉她。”
突然大家感到一阵威胁,一时间没人开口。杰伊生怕父亲会爆发,但母亲能将人看穿,她已经吃准了丈夫。最终,父亲无奈就范:“阿丽西亚,你想怎么样?”
杰伊松了一口气。也许婚礼还有戏。
只听母亲道:“首先,杰伊去跟莉茜谈谈,让莉茜相信他并不知情。”
“本来就是。”杰伊插话道。
“闭嘴,仔细听!”父亲命令道。
“如果他能说服莉茜,婚礼就能如期举行。”母亲继续说道。
“然后呢?”
“然后你就耐心点。时机到了,杰伊和我会说服莉茜。她现在反对开矿,以后兴许会改主意,至少不会再反对得这么激烈。尤其以后成了家,有了孩子,她就明白钱有多重要了。”
乔治爵士摇摇头:“我等不了,阿丽西亚。那太慢了。”
“怎么就等不了?”
他停下来看了看罗伯特,罗伯特耸了耸肩。“那我索性就告诉你们,”爵士道,“我自己也背着债。你也知道,我们一直是靠借钱过日子——最大的债主就是阿勒伯雷勋爵。过去我们赚了钱,他也能得益。然而自从殖民地遭遇危机,我们在美国的生意也一落千丈,现在几乎什么钱也收不回来——最大的借债人破了产,弗吉尼亚的烟草种植园也砸在手里,卖不出去。”
杰伊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想到家族的事业其实危机重重,原本还以为万贯家财会世世代代永远散不尽。杰伊这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为他的赌债而大发雷霆。
乔治爵士继续道:“多亏了煤矿的生意我们才得以维持,但这还不够。阿勒伯雷勋爵要我们还钱,所以我必须拿到哈林姆家的产业,不然就会失去一切。”
一时间大家哑口无言。杰伊母子简直惊讶得说不出话。
终于,阿丽西亚开了口:“那就只有一个法子:瞒着莉茜在格伦高地开矿。”
杰伊不安地皱起眉头。这个提议令他不安,但他一句话也没说。
“怎么做?”爵士问。
“把她和杰伊送出国。”
杰伊眼睛一亮:多聪明的办法啊!“但哈林姆夫人会发现的,她肯定不会瞒着女儿。”
阿丽西亚摇摇头:“不会的。她对这桩婚事可是求之不得,如果我们让她闭嘴,她绝不会吐露半个字。”
杰伊问:“那我们去哪儿?”
“去巴巴多斯。”他母亲答道。
“不行!”罗伯特断然插话道,“甘蔗园不能给他。”
阿丽西亚平静地说:“如果为了保全整个家族事业,你父亲会愿意妥协的。”
罗伯特一脸得意:“即便是父亲想放弃,那也由不得他。种植园已经是我的了。”
阿丽西亚质问地看着乔治爵士:“真的?已经归他了?”
乔治爵士点点头:“我已经转到他名下了。”
“什么时候?”
“三年前。”
这又是一记重击。毫不知情的杰伊心如刀割。“我说你为什么会在生日上拒绝,原来是早就给了罗伯特。”
阿丽西亚问:“可是罗伯特,为了整个家族事业,你总该交出种植园吧?”
“没门儿!”罗伯特断然拒绝,“这只是个开始,你们想先朝种植园下手,然后一点点蚕食一切!我知道你一直想从我这里抢占生意,然后交给那个浑蛋!”
“我只想让杰伊拿到他应得的。”她回答道。
乔治爵士道:“罗伯特,如果你不让步,那么全家就得破产。”
“除了我,”他得意道,“我还有我的种植园。”
“可你还能得到更多啊。”他父亲劝道。
罗伯特一脸狡猾:“好吧,我可以放弃——但有个条件:你把其余的生意全部转到我的名下,一个不留。然后你自己退休。”
“不行!”乔治爵士大吼道,“让我退休?我还不到五十岁呢!”
父子俩怒目而视,杰伊不禁感叹:好一对父子,简直别无二致。一想到没人会作出让步,他心中不禁悲观至极。
一切陷入僵局。这对倔强的父子没人肯退让一步,这样下去一切就都完了——婚礼泡汤,生意破产,这个家也就完了。
但阿丽西亚还没打算放弃:“乔治,弗吉尼亚那边有什么产业?”
“莫杰府的烟草种植园,占地一千亩,有五十多个奴隶……你想怎么样?”
“你可以把那里交给杰伊。”
杰伊的心简直快要跳出来。弗吉尼亚!这正是他所盼望的全新开始——远离父母和兄长,属于自己的土地,由他管理,由他开垦。莉茜肯定二话不说立马答应。
乔治爵士眯起了眼睛:“我可给不了他什么钱,他得自己借钱经营。”
杰伊连忙道:“我才不在乎呢。”
阿丽西亚又道:“但你得出钱帮哈林姆夫人还利息——不然格伦高地就保不住了。”
“我可以用煤矿上的收益帮她还,”他琢磨着各种细节,“他们得尽快动身去美国,几周内就走。”
“那怎么行?”阿丽西亚抗议道,“总得做点准备,至少要三个月。”
爵士摇摇头:“我等不了那么久。”
“没关系。反正莉茜忙着过新婚生活,根本顾不上回苏格兰。”
一家人忙着商讨瞒天过海之计,杰伊的心中却惴惴不安。如果被莉茜发现,遭殃的人将会是他。“要是有人写信告诉她呢?”他问道。
阿丽西亚想了想:“咱们得琢磨琢磨,高地庄园有谁干得出这种事——杰伊,你去查一查。”
“怎样阻止呢?”
“派人过去把他们辞退。”
乔治爵士道:“这法子能行。好吧,就这么办。”
阿丽西亚转向杰伊,露出胜利的微笑。终于帮儿子争取到了家产,她拥抱着杰伊热烈亲吻着。“祝福你,我的孩子。现在快去劝劝莉茜,就说弄出这么大的误会,你和你的家人万分抱歉。告诉她你父亲已经把莫杰府送给你们做结婚礼物。”
杰伊拥抱着母亲悄声道:“妈妈,您真棒!谢谢您!”
杰伊出了屋穿过花园,心里既高兴又担忧。如愿以偿的确可喜可贺,但他并不愿意欺瞒自己新婚的妻子,可又别无他法。如果他拒绝,很可能会人财两空。
他进了马厩旁的客舍。哈林姆夫人和莉茜正坐在朴素的起居室里,炉子里冒着烟气,母女俩眼泪汪汪。
杰伊突然涌起一股冲动,恨不得马上把真相告诉莉茜。如果现在将父母的欺瞒计划和盘托出,让莉茜跟他以后一起过苦日子,兴许她还会答应。
但风险令他却步:这样一来,到异国生活的梦想也将化为泡影。他告诉自己,有时还是不说出真相比较好。
但她会相信吗?
杰伊跪在莉茜面前。白色的裙子散发着薰衣草的香气。“我父亲非常过意不去,他派测量员过去,本是想给我一个惊喜——他还以为如果知道你家地下矿藏丰富,我们一定会喜出望外。他并不知道你反对开采。”
莉茜似乎半信半疑:“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杰伊无奈地摊摊手:“他从没问过我。”莉茜还是不买账,好在杰伊还有一张王牌,“还有,我们的结婚礼物。”
莉茜一皱眉:“什么结婚礼物?”
“莫杰府——就是弗吉尼亚的烟草种植园。我们随时可以过去。”
莉茜望着他,一脸难以置信。
“这不就是我们一直向往的吗?”杰伊道,“全新的国度,全新的开始——全新的冒险!”
莉茜渐渐破涕为笑:“真的?弗吉尼亚?是真的吗?”
杰伊几乎不敢相信:她居然真的答应了。“那你会接受吗?”他怯生生问道。
莉茜笑了。她眼里噙着泪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杰伊赢了。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仿佛玩扑克赢了一大把,是时候收缴战利品了。
他起身扶莉茜从椅子上站起,然后伸出一只胳膊道:“那就跟我来,咱们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