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茗荷之说 · 三
在旅行的十年中,君子只要到了陌生的地方就会到处打听附近有没有像湖一样大的水池。不用说这当然是为了寻找那个留存于记忆深处,被水池边的树林所包围的宅子。收留君子的那家男人告诉她离这儿七八里远的地方就有个大水池。另外还把这里一个流传了很久的传说讲给君子听:以前这个村的村长有一对双胞胎儿子,兄弟俩关系很不好。二人斗得你死我活,最后弟弟往家里放了一把火,结果导致全村都化成了焦土。从那之后村里人便认为双胞胎是前世仇敌的转生,对双胞胎极为忌讳。但村长家却又生出了一对双胞胎,生下双胞胎的村长妻子非常痛苦,最后抱着两个孩子投池自尽了。那个池子现在还被称做“双子池”。而且水池周围的田里长出的茗荷荷叶都是两个两个相互抱在一起的。
君子受雇成了双子池边豪族宅邸里的用人,这是她听了传说之后没多久的事情。被这家雇为用人后,沉睡在君子身体里的记忆就开始一个个复苏了。像大名居城一样的大门,玄关侧面吊着的黑漆轿子,古老的消防水箱。所有这些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尘破败不堪,就像事实总比想象丑陋一样。但这些毫无疑问就是如梦境一样沉淀在君子记忆深处的那些景物。尤其是当君子仰望那个镶嵌着抱茗荷纹饰的黑漆轿子时,心中就像浓雾瞬间消散,立刻回忆起了当时看到的抱茗荷图案。那是君子在目送母亲走进门去时看到的图案,那个图案就印在母亲戴着的头巾后面的下摆处。君子还去了记忆中漂浮着母亲尸体的池畔。池水并不深,开满了花的山茶花枝条遮盖在水面上方。落下的山茶花颜色有些发暗,沉在像融化了的琥珀一样清澈的水底。另外还有些花漂在水面上。君子呆呆地盯着水面,似乎透过水看到了母亲披着头巾的美丽尸体。君子不由得想:“这么浅的水池能淹死人吗?”而且自己唯一的孩子还等在门外,母亲怎么会去自杀呢?另外,戴头巾的巡礼者肯定想让母亲而不是父亲喝下金色的符。母亲会不会是被杀死的呢?
母亲是被杀害的!
如此一想,那些仿佛梦境的谜团似乎就渐渐要解开了。这个家里因中风而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的老太婆,她的头发虽然很稀疏了,但不正全是白色,没有一根黑发吗?虽说那个男用人的父亲已经死了,但十年前送自己回家的老人八成就是他。
假设中风后卧床不起的白发老太婆和这家的夫人就是当时的两个女巡礼者。这样的话,两个人肯定认为母亲喝下金符后死了。但数年后母亲突然出现在她们面前,于是不得不把母亲杀掉。这种想法决不算牵强。但说到这家的夫人,有一点让君子惊讶不已。那就是夫人和君子儿时记忆中的母亲极为相像。母亲被杀是不是因为这个?
按这条思路想下去的君子为解开这个谜团冥思苦想,最后她认定解开迷题的关键还在于那个人偶。
一天晚上夜深后,君子悄悄拿出人偶。首先脱下人偶的衣服,从衬衣到外面的和服,甚至腰带都仔细检查过了,但没任何可疑之处。人偶后背上写的“抱茗荷传说”,应该就是相克的双胞胎的传说的意思。这一点君子立刻就想到了。但左边胸·部画的梅花图案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这个谜一时还无法解开。经过反复思考,君子觉得写在人偶后背上的“抱茗荷传说”肯定是代表某一内容的名称。因此人偶的某个部位必定还隐藏着与这个名称相应的内容。现在除了人偶身体内部以外已没有可找的地方了。君子一咬牙拔下人偶的头。果然里面藏着一张写满字的纸条。
姐妹二人就像抱茗荷传说一样,是一对如同前世仇家一般的双胞胎。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于是二人的母亲交给她们每人一个人偶,并为了区分,给两个人偶穿上不同的衣裳。然而一旦脱掉人偶的衣服仍然无法分辨。母亲便在其中一个人偶左边的胸·部画上了梅花形图案。这是因为姐姐在同样的地方有一个梅花形的痣的缘故。姐妹二人从小关系就不好,等到成人,到底还是为了一个男人争起来。在这场争斗中姐姐先取得了胜利,与男人结婚了。但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这实在是个恐怖的因缘。男人一会儿被妹妹夺走,一会儿又被姐姐夺回来,这种丑陋的争夺不断持续。不久男人死了,争夺的目标没了。但作为仇人转生的姐妹二人又都瞄准巨大的财产争起来。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争斗的必要了。也就是说这个人偶已经没用处了。那至少把人偶交给失去母亲的人。
纸上既没有日期也没有署名。但在读这段文字时,君子已经弄明白人偶左胸梅花图案的意义了。因为她想起了儿时记忆中母亲乳··房上面的痣。但是这个信一样的字条又带给君子更大的疑问。君子拿着字条陷入沉思。夜已经很深了,周围死一般的寂静。君子忽然察觉屋外的走廊中有很轻的脚步声,而且正朝这里悄悄靠近。于是赶紧吹灭油灯。周围立刻被暗夜包围,漆黑一团。君子蹲在屋子的一角屏住呼吸。尽力不发出任何声响,悄悄靠近的脚步声在她的房门前停住不动了。不久,传来隔扇门被拉开的声音,极其微弱,好像有个幽灵要爬进来似的。君子集中精神,像猫头鹰似的把眼睛瞪得大大的。难道进来的真是个幽灵吗?黑暗中君子只能隐约看到一个朦胧的影子,根本无从判断它的身份。悄悄潜进屋中的东西又待在那里一动不动了。君子一点点向后退,像个蝙蝠似的把身体贴在了墙上。一会儿黑暗中涌出一些像肥皂泡一样的彩色泡泡。君子惊讶得不停眨眼。就在这时,好像被什么惊到了似的,潜进来的东西迅速但不出声响地关上隔扇门,顺着与来时相反的走廊离开了。与此同时君子听到了远处走廊中另一个悄悄靠近的脚步声。
这种怪事并不是那晚才开始的,已经有三次了。而且奇怪的是,三次都是远处回廊的另一个脚步声救了君子。君子怀疑母亲不是自杀,决心循着梦一般的记忆查找母亲的死因。自从她这么决定后就总觉得自己被什么人监视着,甚至有些不安,觉得自己的生命正处于危险中。今晚这样的事情连续发生三次就证明肯定有人想要自己的命。从人偶肚子里取出的字条上写着“现在已经没有争斗的必要了。也就是说这个人偶已经没用处了”。因为母亲被杀了,所以没有争斗的必要,人偶也就没用了。所以杀害母亲的人肯定害怕自己寻找母亲的死因,为了铲除隐患才想杀掉自己。“杀死母亲的人也就是杀死父亲的凶手,我岂能再被那个人杀掉!我一定要复仇——”君子攥紧拳头立下决心。
从第二天起,君子每晚都做好准备,等待黑影再来。结果过了十天左右,黑影第四度光临了。与前几次一样,黑影站在隔扇门外很长时间,然后只踏进屋内一步就停住了,一动不动地观察着屋内情况。君子躲在暗中凝视着它。接着又像往常一样,从某处的走廊传来足音。黑影好像在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又立刻拉上门离开。君子跟了出去。黑影笔直穿过长长的走廊,一声不响地走进透过窗子可以看到树林和水池的回廊。君子无处可以藏身,只好像蜘蛛一样紧贴着回廊的侧墙跟在后面,同时还得不断抑制自己因恐惧和不安而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因为在她眼里,前面的黑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转过身向她袭来。黑影从回廊中转弯走过小桥,消失在一栋独立的住房中。那是夫人的住处。
君子想:“果然如我所想的那样。”但虽然不知夫人是母亲的姐姐还是妹妹,但肯定是自己的姨妈。即便是自己的姨妈,但她夺走父亲、杀死母亲,最后连自己的性命都不放过,向这种恶鬼一样的姨妈复仇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君子边想边往回走,刚要迈进自己屋门,走廊的黑暗中响起某人压低了的声音:“松江小姐。”君子吓了一跳,愣在那里,“我一定会保护你的。”这是男仆人芳夫的声音。
略微起风了,能隐约听到双子池中芦苇的沙沙声。
芳夫对君子说,我父亲都干了些什么,因为我当时还是个小孩子所以什么也不知道。但是小时候我记忆中的父亲是个特别开朗的人,晚上经常小酌一杯酒后高兴地唱起歌。那是我几岁的时候呢,好像是九、十岁的时候,从来不在外面过夜的父亲忽然有两三天没有回家——在我觉得可能是四五天——或许是因为我从小就没有母亲,所以觉得父亲不在身边的日子格外的长。从那之后我觉得父亲的性格完全变了。父亲喝酒时酒的量一下子增加了很多,别说唱歌了,从那以后都很少见他笑。我当时还小,也没放在心上,但随着年龄增长我意识到父亲在因某件烦心事而痛苦。有时他和夫人在没人的地方悄悄说着些什么,我偶然路过那里,父亲立刻一脸苍白地瞪着我。类似的事情还有好几次。我直到父亲临死前也不知道那个烦恼是什么。父亲好像无法背负着那个罪恶死去似的。临死前……黑暗的房间中,芳夫站在君子面前讲述到这里却突然停住了,然后稍微侧耳听了一会儿。父亲在临死前……芳夫把声音压得更低接着说——“我杀了人——我对不起变成孤儿的君子。”父亲就是这么对我说的。当你第一次来这个宅子时我就注意到你的样子了。我也知道你不是白石松江,而是田所君子。你请放心,我绝对不是你的敌人。芳夫说完后沿着漆黑的走廊回去了。
但君子心中还残留着一丝疑惑。她想最终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夫人杀死的母亲。如果真是她杀的,那夫人应该会感到愧疚才对。于是君子为达到这两个目的而制订了计划。
数日后,她把仓库中包琴用的印着抱茗荷纹饰的油布拿了出来。夜深后,她把油布像头巾一样戴在头上,悄悄走到夫人屋里。君子拉开隔扇站在暗处。夫人看上去还没睡。坐起身来的夫人一瞬间好像在怀疑自己的眼睛一样紧盯着君子。紧接着“啊”地叫了一声,起身走过来,两手像在游泳一样胡乱挥动。但她忽然间似乎看到了什么,像雕像一样站住不动了。
君子自己也没注意到,芳夫就站在自己背后。
第二天,夫人一整天躺在床上。君子在旁边伺候,脸上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表情。每次君子进入夫人的屋子时,芳夫都会站到窗外。
之后又过了几天。君子趁夫人不在家,把人偶放到了夫人屋里的佛龛上。这是为了做最后的测试。办事回来的夫人一开始并没注意到什么变化。当她突然看到佛龛上的人偶后,慌忙把它抱起来环视整个屋子。接着好像拿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把人偶轻轻放在草席上,小声嘟囔着:
“果然……都知道了吗……”
在另一间屋子里偷偷观察着的君子和芳夫相互看了一眼。
君子把一个金色的符泡在浅茶碗里,然后拿给那个白发老太婆喝。老太婆因为中风既不能说话也不能动,躺在一间小屋子里。老太婆以中风患者特有的呆滞表情盯着茶碗看了一会儿,然后就像求饶一样边流泪边不停地摇头。坐在一旁的芳夫觉得很奇怪,君子于是把父亲死时的情景讲给他听。芳夫说:“松江小姐你是个女人,千万不要冲动。为了你我可以赴汤蹈火。而且我也有义务补偿父亲对你犯下的罪过,也有义务为你的父母报仇。”
这一天虽没有风,双子池里却起了波浪。黑色的乌云笼罩在池子上空,让人觉得马上就会迎来雨水。午后,大风刮起,到傍晚总算落下雨来。入夜后,风雨合到一起,成了暴风雨,并随着夜色渐深而更趋剧烈。包围着宅邸的广阔树林中的每一棵树,在激烈的暴风雨中变成了一个个魔鬼,跳着诡异的舞蹈。芳夫站在漆黑的走廊中,右手中提着一把磨得闪出寒光的斧头。即便是这么结实的建筑物,每次暴风吹来时都会发出鬼怪般的叫声。被风吹得横飞的雨点砸在窗户上响声大作。芳夫轻轻拉开隔扇门。夫人由于连日劳累,身心俱疲,两手无力地放在被子上睡得很沉。悄悄靠近枕边的芳夫举起斧头。雨水又一次猛烈敲打窗户。伴随着一声剧烈的、像撕裂绸缎一般的声响,君子从旁边的屋子跑了出来,然后跪坐在夫人旁边。夫人露着左胸,上面有个梅花一样的痣,微睁的眼中满是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