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 3

04

夕阳覆盖了西面的天空,下面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周围又挤满了大小不一的各类建筑物。这里是心怀野心和希望的人们造就的城市。而在现实中,人们像是在这些建筑物的缝隙中爬行一样生活着,整日疲惫不堪。

雅也想,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个。

他正在隅田川的岸边。小型船舶在眼前慢慢驶过。船后面勾画出了几条水波。

雅也想,我究竟在这里干什么。为什么要来到这里。那场噩梦般的大地震之后眨眼间已过了五年。一想起这期间自己所干过的事情,雅也就有种寒风吹透整个身体的感觉。

他想——难道我是为了杀死自己的灵魂才来到这个城市吗?

不,不是这样。来这里之前我的灵魂已经死了。大地震发生的那个早晨就已经死了。敲碎舅舅的脑袋时,那已经不是从前的自己了。

她主动接近了这个像空皮囊似的男人。现在才明白,正因为自己是这样的男人,她才会接近。因为是失去了灵魂,迷失了前进方向的人,才有可能成为自己手中的玩偶。

雅也突然自嘲地笑了笑,从怀里掏出太阳镜戴上。被夕阳染红的天空,顿时变成了灰色。

雅也想,这个世上再也没有比自己更傻的人了。疯狂迷恋的人仅仅是为了利用自己才会和自己在一起,这真像荒唐的喜剧。她所有的爱情表白,都是基于周到的考虑,她的话语只不过是能让她操纵的玩偶顺其摆布的咒语。

看了看表。已经下午五点了。一对男女从他面前走过。在河对岸,看到了拎着超市袋子像是母子的三个人,像是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去采购做晚饭的材料,看上去很幸福。

从右侧走过一个男人,身穿黑夹克,看样子二十岁出头,黑色的毛线帽子一直拉到眼眉上。男人看到雅也后,明显放慢了脚步。然后像在观察周围动静似地四下望望,这才慢慢地走了过来。

“可以坐在旁边吗?”男人用下巴指了指雅也坐的长椅。

“请吧。”雅也稍微挪了挪屁股。

男人坐下后,再次环顾四周。看来相当慎重。

他似乎觉得周围没有可疑的人,这才对雅也说:“是杉並先生吗?”

“嗯。”雅也轻轻点了点头。

“说好的东西呢?”男人问道。

雅也把纸袋放到男人身旁。“在里面,请查看。”

男人表情紧张地拿起了纸袋。但是,在他打开之前雅也说:

“不要拿到外面,因为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看见。”

“嗯,这是当然。”男人又一次东张西望,然后慢慢打开了纸袋。雅也的耳朵听见男人小声地“哟”了一下。

男人把手伸进纸袋检查东西的时候,雅也一直在吸烟。隅田川的水面波光粼粼。如果顺着这条河向前走,就能回到那栋公寓。那个曾遭遇各种噩梦的房间。或许房东已经注意到房子已无人居住。不过,应该不会弄得沸沸扬扬。肯定只会找个合适的时机把屋子收拾一下再租给其他人。在东京这个地方,不论是有人消失,还是有人死亡,都没有人会在意。

他突然想起了有子。她现在怎么样了?会不会至今仍然在店里帮忙的同时等待着那个寡言少语的男人的到来。

“太棒了。”旁边的男人说。

雅也扭过头。男人满眼放光,表情中充满了惊奇。

“这是你做的?到底在哪……”

雅也淡淡一笑,摇了摇头。“不是说好详细情况免谈吗。”

“确实是,不过……”男子再次瞧了瞧纸袋里面,轻轻摇了摇头,“大大超出了预想。本以为会做工粗糙……”

“你那边怎么样?不会给我拿些糊弄人的东西吧?”

听了雅也的话,男人颇感意外似地生气地闭紧嘴巴,把手伸进夹克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四方形的小包。

雅也接过后,踩灭烟蒂,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

男人诧异地抬头看着他,“你不检查一下吗?”

“没有必要吧。难道需要检查一遍吗?”

“不用,东西绝对没错。如果你无所谓,我也没有意见。”

“那咱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雅也走了几步后,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男人。“因为我的邮箱地址已经不再用了。”

“知道。我的也一样。”

雅也点点头,开始向前走。他把从男人那里接过的小包放进了短风衣的口袋里。

太阳已渐渐隐藏在地平线下,城市慢慢地被夜色笼罩。

雅也走到茅场町,上了地铁日比谷线,坐在靠边的座位上,呆呆地抬头看着广告。其中有一条映入了他的眼帘。

“世纪之交开业!The HANAYA 2000”

这条广告并非今天第一次见到。大约一个月前就随处可见了。有时也会在电视上播广告。

这么不景气的世道下,真是大手笔。那个“华屋”在进行大胆的大规模革新。听说收购了附近的大楼,扩大了卖场。和以往一样,依然从事宝石饰品及装饰品的销售,不过,另外又设立了以美容沙龙为代表的美容部门。极其普通的不显眼的女性,只要进入“华屋”的魔匣子,出来时就会变成高雅迷人的美女——这就是电视广告的内容。社长秋村也曾在电视上接受采访时说,今后要把业务范围扩大到所有与美相关的领域。

通向美丽的魔匣子——。

这句话雅也听另外的人说过。不用说,那人就是美冬。她经常说。自己的梦想是追求美,希望涉足和美相关的所有领域,并制成将其系列化的魔匣子——。

雅也再次意识到,她肯定跟丈夫秋村也说了同样的话。这次的项目并非秋村提出的方案。雅也确信,肯定是美冬在幕后操纵。看来秋村也是受他操纵的玩偶。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什么力量在推动她呢?为什么能自始至终冷静镇定,精打细算,而且异常残酷。

电车到了银座。雅也站起身。用手指摸了摸放在短风衣里的小包。

来到地面上,雅也沿着银座中央大道慢慢向前走。天已经黑了。但是,各个店铺的灯光把街道照得像白昼一般。有几家店的灯饰已带有圣诞色彩。这条步行街上人流熙攘。大多是公司职员或女白领的身影。

雅也停下脚步。那里能在马路对面看到“华屋”。

当发现和她在一起的日子都是幻影时,雅也决定从美冬面前消失。再也无法和她共同生活下去了。但是,又不能将一切变成白纸。内心所受的伤害极深,但更重要的是他认为自己的过去太肮脏,根本无法变成白纸。

离开住处后,他首先想到的是探究新海美冬的过去。不过,不是那个美冬。而是被她替换的真正的新海美冬。

她究竟是谁?必须要调查清楚,而且刻不容缓。因为警视厅的加藤也知道美冬是假冒的。在那个男人真正行动前,雅也想把这一切做个了结。

05

离开公寓的第一个月,雅也得知网络上还有寻人网站,那是他在便利店站着翻阅杂志的时候知道的。他买了一台二手电脑,当天就上网了。

寻人网站有好几个。他在所有的网站上都登陆了以下的内容:

“我在寻找亡妻的朋友。如果您在1989年或1990年毕业于私立西南女子大学文学系,请与我联系。”

他犹豫是否应该标明新海美冬的名字,不过最后还是决定不写了,因为担心被美冬通过某种途径知道这件事。当然,是指那个假冒的美冬。如果只写这么几句话,就算是她再敏感,应该也不会想到与自己有关。

说实话,雅也并没有抱太大希望。因为他觉得,虽说网络已经逐渐普及,但实际上经常使用的人并不太多。另外,即便符合年度的西南女子大学的毕业生看到了,跟他联系的可能性也不大。在不清楚对方是什么人的情况下发邮件,总感觉心里不太舒服。

但是,他完全估计错了。网站登录之后还不到一周,就收到了三封提供信息的信件。雅也全都一一回信了。内容如下:

“谢谢您为我提供信息。我要找的是一位叫新海美冬的女性。应该是1989年毕业的,除了知道她是文学系的学生外,其他一无所知。如果您知道她的工作单位或结婚对象,麻烦您告诉我。”

在此不可避免地要说出新海美冬的名字。另外,雅也还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因为他希望尽可能地直接通话。

很快,三人都给他回信了。其中有两个人并不记得有叫新海美冬的人。不过,其中一个人知道这个名字,说自己和美冬都是英美文学专业的学生。

“很遗憾,我和新海并不太熟悉,不清楚她毕业后的情况。不过,如果问问当时的朋友,也许有人能知道。到时我会再跟您联系。”

刚收到这封邮件的时候,雅也想马上写回信,请求对方从当时的相册或集体照中扫描下美冬脸部的照片为自己发过来,不过,最终他没有这样写。因为担心对方会起疑心。而且,就算看到那样的照片,也没有太大意义了。那个美冬是假冒的,这一点确定无疑。

然后又过了大约两周,收到了素不相识的人的邮件。内容如下:

“我是前几天为您提供关于新海美冬信息的人的朋友。从他那里得知了情况,我觉得还是直接给您发邮件好,所以就问了您的邮箱地址。

“我和新海也不太熟悉,不过因为同属一个课题组,曾说过几次话。我还记着她的工作单位。好像是经销进口家具的公司,公司名好像是BBK或者是DDK。对不起,没有记得很清楚。听说您夫人已经去世,她也是西南女子大学文学系毕业的吗?如果可以,能告诉我她的姓名吗?”

读邮件的时候,雅也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在上升。因为他切身感受到,自己确实正一步步地触摸到真正美冬的过去。

他马上回信了。

“谢谢您为我提供了珍贵的信息。您能再详细地告诉我一些新海美冬的情况吗?如果可以,我想和您直接通电话。我不好意思请教您的电话号码,所以,能否麻烦您给我的手机打电话?当然,费用由我来出。(很遗憾,我妻子并不是西南女子大学的毕业生。)”

三天后,雅也的手机响了。

电话号码上没有显示是谁来的电话。不过,雅也确信肯定是信息提供者。因为他现在使用的手机号码,还从未告诉过其他人。以前用的那部手机,现在一直关机。

打来电话的是一位叫小篠的女性。果然是信息提供者。

那位女性首先更正了新海美冬的就职单位。

“邮件中写错了,实际上是WDC。听说是World Design Korporation的简称,总公司设在赤坂。”

“新海现在仍在那家公司吗?”雅也问。

“这个不清楚,因为毕业后一次也没见过面。我想最起码要告诉您确切的公司名,所以才给您打了电话。您在百忙之中,打扰了。”看样子对方想挂电话。雅也赶紧说:

“您稍等。能跟您见一次面吗?我想知道更多关于新海的事情。”

对方似乎很困惑地沉默了片刻。

“对不起,正如我在邮件上写的,我也不太了解她。所以,就算见面也无法告诉您太多情况。”

“可是。”说到这里,雅也觉得再强硬地请求下去反而会有相反的效果。能给素不相识的人打来电话,已经算是奇迹了。

“知道了。那,能在电话里再聊一会儿吗。是这样,我去年去世的妻子给新海写了一封信,无论如何我想把信交给她本人。因为这也是我妻子的愿望。”

雅也说出了提前准备好的谎言。他想通过扮演一位尽力实现亡妻愿望的可怜丈夫,营造出对方无法轻易拒绝的气氛。以前他很不擅长这些小把戏,然而现在却能轻易做到。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这些都是那位假冒美冬培育的成果。

演技似乎有了效果。沉默片刻后,对方女性说:

“稍微聊一会儿没问题,不过,我已经说过多次了,我也并不太了解她。”

“只要告诉我您记着的事情就行了。新海是位怎样的女性?”

“怎样的……这个很难回答,是个很普通的女孩子。我记着她曾经说过,之所以选择英美文学专业,并不是因为喜欢文学,而是对欧美的生活感兴趣。”

“她引人注目吗?”

“我感觉并不太引人注目,很普通,可以说是属于不太显眼的那种类型。”

“您知道她和谁关系较为密切吗?”

“好像有几个人。不过,我不知道那些人的联系方式。因为和我们不是同一组的。”

“有没有男朋友?”

“这个嘛。”对方在电话另一端苦笑道,“也许有,不过我不知道。”

看来和新海美冬确实没有太多交往。

“知道了。跟您打了这么长时间电话,真是对不起。我想再提一个无理的要求,您如果想起了什么,能否麻烦您再告诉我。”

结果,对方停顿片刻后开口说道:

“我刚刚想起来,她的论文相当独特,很有意思。”

“论文?是毕业论文吗?”

“嗯。她选择了美国女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的《飘》为研究课题。”

“哦……”

雅也也听说过这个作品,但不是通过书,而是通过电影标题知道的。不过,他连电影也没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