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进入七月,接连下了好几天的雨,今天早上却出现了难得的晴天。
“今天可能会很热。天气放晴了,大家一定很高兴吧!”直子放下筷子,望着窗外说道。早餐是昨晚剩下来的天妇罗,平常一定都会有味噌汤,今天却没有。虽然是直子睡过头来不及煮,但是平介知道她是因为熬夜念书才睡过头,所以也不在意。
“天气一热有什么好高兴的?”
“因为今天可以……”直子拿着筷子,做出游泳的姿势。
“哦,真好。游泳啊!”
“好久没游泳了!说不定都忘了怎么游了!”
“游泳和骑自行车一样,只要学会了就不会忘记的。”平介说完,便扒了几口饭。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问道,“藻奈美会游泳吧?”
“当然会啊。她还上过游泳训练班呢!不但会自由泳,还会蛙泳,什么都会……”直子话才说到一半,脸色就变了。
“啊,蛙泳……”
“没问题吧?”
“问题大啦!”直子摇摇头。
“哇,怎么办?”
平介知道直子只会游自由泳,想起他们年轻时一起去海边玩,直子刚开始说不想让海水碰湿脸,结果一下水,就熟练地游了起来,而且只用自由泳这一个姿势。直子当时皮肤还很嫩,十分水灵,和现在不一样。
“我记得藻奈美去年夏天,还参加校内的游泳比赛呢!而且是蛙泳。”
“那就糟了!总不能说今年就不会蛙泳了吧!没办法,只好假装生理期了。真是的,好不容易是个适合游泳的好天气!”直子显得垂头丧气。她现在的样子,还真像个小学生呢!
平介早一步出门。他刚穿好鞋子,直子突然过来拍拍他。
“对不起,有件事忘了告诉你,昨天傍晚有人打电话找你。”
“谁?”
“梶川太太。应该是那个司机的太太吧!”
“姓梶川就没错了。她有什么事?”
“她没说,只说还会再打来。”
“这样啊!”到底是什么事?平介心想。自从上次在田端制作所见过她,就不曾再联系过了。
“晚上打个电话问问看吧。”直子说道。
“你问过她的电话号码吗?”
“啊,我没问。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我怎么会知道?算了,反正她有事会再打来。”平介虽然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在纳闷梶川征子为什么会打电话来。不过怎么想也想不透。
一到公司,小阪课长竟然又要平介去田端制作所一趟。
“D型注射器的喷油嘴问题现在已经解决了,我希望你再过去看一下。听说好像利用一种特殊模具,所以你最好也把那个设计图带回来,如果你忙的话,那我找其他人也行。”
“不,我去吧。我也想知道详细情况。”
“好啊!你去的话我就放心多了。我会先打电话和对方联系一下。”小阪似乎松了一口气,然后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吃吃地笑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从严肃的上司变成了亲切的大叔。
“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听说对方今年三十五岁,应该比你的亡妻小一点吧!并且还未婚。我看过照片,感觉挺不错的!”
平介终于明白他在说什么,连忙摆手、摇头说道:“这种事情我还没考虑过!”
“我知道当事人都会这样啦,所以得由别人敲边鼓才会有结果啊!不管怎样,先见个面看看吧!”
“不,不管怎么说现在说这些都太早了。”
“会吗?不过你既然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意思再强迫推销了。不过……”小阪凑近平介耳语,“你那里怎么样了?一定憋得受不了吧!”
平介明白他所指的是什么。“啊?没有,那方面倒是没问题。真的,我没有那种心情。”
“嗯?真的吗?难以相信啊。”小阪歪起头,一脸疑惑。
“如果没有其他事,那……我这就去田端了。”平介说完,赶忙从小阪身边逃开了。
平介开着公司车前往田端制作所。他很喜欢外出到其他工厂或是下游厂商,准确地说,应该是喜欢路上的时间。在同一个工作场所与老搭档一起进行相同的工作,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好像被世界遗忘了。这种时候,如果走出公司,即使是一段短暂的时间也好,他也可以确认目前身在何处。
在田端制作所商谈了一个多小时,会议便结束了。商讨内容并非制作上的问题,而是听取对方处理问题的报告,所以这次会谈很轻松。对方的负责人很年轻,也是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会议结束之后,平介前往生产线的卷线部门,因为他想起直子提到过梶川征子曾经打电话找他。
但是平介并没有在那一排女工中看到梶川的身影,于是便向一位看起来像是负责人的人询问。负责人是一名方脸、眼神温和的男子,办公桌上立着一块主任的牌子。平介心想,他可能对照顾女性员工比较细心吧!否则无法胜任这种工作。
平介问到梶川征子时,主任立刻回答说:“啊,她最近都没来上班呢!可能是身体不舒服吧!我们也很担心呢。”
“是不是住院了?”
“不知道,我没有听说。”主任歪着头说道,“请问,您找梶川有什么事?”
“没有,我们认识,只想跟她打声招呼而已。”平介向他道谢之后,就离开了。
此刻,他的脑海中浮现梶川征子瘦弱的身体和苍白的脸。也许是勉强自己工作病倒了吧!还得忍受世俗的冷嘲热讽。平介的耳畔突然响起了恐吓电话中的阴冷声音。
但是,那种状态下的她为什么会打电话给我……平介越想越在意。
离开了工厂,平介准备驾车回去。他发动了引擎,正要将手动挡换入低速挡时,瞄到车门置物袋内有一本市区地图。他拿出那本地图,翻到西东京的放大图。
梶川征子的家在调布,从这里开车过去并不远。
他看看手表,现在是十一点,就算赶回公司也该是午休时间了。
于是他换挡,缓缓开动了汽车。
以前曾经坐出租车送梶川回家,所以他马上就想起来该怎么走。他将车停在了那幢还留有印象的公寓前的马路上。
上了二楼,来到梶川的门牌前,按下电铃,见没人应声,室内似乎没有装内线电话。
他正想按第二次时,屋内传来了声音。“来了!”是她女儿的声音,记得她叫逸美。
“冒昧来访,不好意思!我是杉田。”门开了一条细缝。门链还栓在门上。透过门缝可以看到一张神情紧张的脸,是逸美。
“你好!请问你妈妈在家吗?”
平介一说完,她应了一声:“请等一下!”就将门关上了。但是她并没有直接将门打开,反而让平介站在外头等了一会儿,才听到开锁的声音。可能是将平介的到来通报给她的母亲了吧!
“请进!”逸美表情僵硬地请他进门。
“打扰了!”
几乎在平介进门脱鞋的同时,屋内的一扇门也正好打开。面容憔悴的梶川征子,带着浅笑和惊讶的表情出现在门口。她穿着一件毛巾质地的长连衣裙。
“杉田先生,您怎么过来了?”
“刚才去田端制作所,就顺便过来看看。听说你昨晚打电话找我,不巧我不知道你家的电话号码,所以就来冒昧打扰了。”
“啊,这样啊!我上次参加你们的自救会时,要了一份名单,上面有您府上的电话。”
“原来如此。”平介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对了,听说你最近都没去上班。”
“嗯,因为身体不太舒服……啊,请您快进来吧!我给您倒杯冷饮。”
“不用了,别麻烦了。对了,你打电话找我有什么事?”平介马上切入正题。在来此之前,他还暗自发誓,绝对不要进屋。梶川征子也许察觉到他的来访并非闲话家常,所以不便多说什么。她低着头,请平介等一下,就走进了日式房间。
这时候,刚刚还对着水池不知在洗什么东西的逸美,用托盘端着一杯麦茶走过来。“请喝茶!”
“啊……谢谢!”平介慌忙地接过来。
“你妈妈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小声地问道。
逸美犹豫了一下,才开口说道:“是……甲状腺。”
“哦!”平介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点点头,喝了一口麦茶。
既然能说出如此具体的医学名词,应该已经在医院做过诊断了吧!但是甲状腺不好会怎样,与此相关有哪些病征?平介对此一无所知,他甚至连甲状腺是身体哪一个部位的器官都不知道。
“谢谢你的茶!你今天不用上课吗?”
“不是的!因为妈妈今天的身体状况比平常差,所以我……”
“请假啊?”逸美轻轻地点点头。平介不禁叹了一口气,怎么会有这么不幸的家庭呢?梶川母女的情况在全世界恐怕也是屈指可数。
家中失去了顶梁柱,母亲又卧病在床,这孩子今后该如何生活下去?平介想到这里就一阵心痛。
梶川征子拿着几张纸,从日式房间里走出来。“这是从我丈夫的行李中找到的。”
平介接过这纸,仔细一看,是现金挂号汇单的存根。收款人都是同一个人,名叫根岸典子。款项几乎都在月初或月底汇出,金额大约在十万到二十万之间,偶尔也有超过二十万日元的金额,最早的日期是去年一月份。里面还夹着一张便条,上面写着收款人札幌的地址。
“这是……”平介看着梶川征子。
她慢慢地点点头说道:“根岸这个名字我只听我丈夫提过一次,我记得应该是他前妻的旧姓吧!”
“她是你丈夫的前妻?”
“应该是的。”
“也就是说你丈夫一直在寄钱给前妻?”
“是的。”梶川征子肯定地点点头。
她的嘴角泛起一丝寂寞的笑。平介明白那个笑容的意义,得知丈夫并非只是心系她们母女俩,可能会感到孤独与空虚吧。
“他和前妻大约在什么时候离婚的?”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应该在十年前吧!”
“这段期间他一直寄钱给她吗?”
果真如此,平介就不得不佩服梶川的忠厚老实了。听说通常协议离婚时,虽然约定按月支付生活费和抚养费,但是真正能够将此持续一年以上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我也不太清楚,感觉好像是从这一两年才开始的。”也许她想说这一两年家中的经济状况突然变得拮据吧。
“关于这件事,你丈夫从来都没有对你说过吗?”
“没有,从没说过。”梶川征子哀伤地低下了头。
“对他来说,以前的那个家比我们重要多了。”逸美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语气尖锐,声音却很阴沉。
“逸美!”她母亲责备了她一句。
原本坐在厨房椅子上的逸美,突然站起来走进房间,砰地关上了门。
“不好意思。”梶川征子向平介道歉。
“没关系。”平介答道。
“有了这些收据就可以知道我先生为什么这么拼命了,我觉得这件事应该让您知道,您似乎很在意我先生拼命赚钱的原因吧。”
“原来如此啊!我总是说一些赌博或外遇等奇怪的事情,真的很抱歉!”
她摇摇头直说没关系,接着又说:“老实说,我反倒希望他是为了那些原因。”
听了她这几句肺腑之言,平介无言地望着她。或许因为说过这些蠢话而感到后悔,她紧咬着嘴唇。
“那个……他前妻没有与你们联络吗?”
“没有,没了汇款,我想对方应该也很苦恼吧!”
“她知道车祸的事吗?”
“也许知道吧。”
“可是,如果知情的话,至少也应该来给你丈夫烧一炷线香啊,毕竟受到你丈夫那么多照顾。”
“她可能会觉得不好意思吧。丈夫再婚,我想她应该也是知道的。”
“就算这样……”平介的气话说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觉得自己如此愤慨反倒有些奇怪,但是又无法释怀,心里总有个疙瘩。
他的视线移向手里的汇款单存根。“这个,可以给我一张吗?”
“嗯?”梶川征子睁大了眼睛。“可以是可以……”
“我想让我女儿看看,因为她也很想知道司机引起事故的真正原因。”
“啊,好的,我知道了。”
平介拿走其中一张存根,将纸条上的地址抄下来后,将剩下的还给了她。
“你的身体还好吧?你女儿为了照顾你还请了假。”
“还好,没什么大碍。那孩子太紧张了。”梶川征子在脸前摆摆手笑道,动作显得有气无力。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吧!买东西什么的一定很不方便吧?啊,今天晚餐的食材都准备好了吗?”
听平介这么一说,梶川征子开始摆起双手。“没问题、没问题。这……您不需要为我们这么担心。”
她好像真的很困扰。平介看着她的表情,才想起他们之间的立场不同。对她而言,与被害者家属在这里见面,或许本身就是很痛苦的一件事吧。
“这样啊!那么请多保重,也代我问候你女儿。”平介点了一下头,便开门走了出去。
“不好意思!让您特地跑一趟。”梶川征子不知鞠躬了多少次,她那又哭又笑的表情深深印在了平介的脑海里。
平介回到车上发动了引擎,才想到忘了问梶川家的电话号码。但是他还是发动了汽车,想着今后应该不会再见到这对母女了吧!
当天晚上,快吃完晚饭的时候,平介便对直子提起这件事。她边看着汇款存根,边听他讲着。
“事情就是这样子。梶川拼命赚钱,并不是因为赌博或女人。”平介放下筷子,双手交抱,盘腿而坐。
“这样啊……”直子把存根放在桌上。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她的反应相当迟钝。平介想她会这样的原因,可能是真相太出乎意料了。
“那个姓根岸的女人完全没与她们联络,实在太奇怪了,要是她知道发生了事故,应该会来参加葬礼吧!”
“是啊?”直子歪着头,把剩下的茶泡饭吃了。
“我想写信给那个女人。”平介说道,“事实上我就是这么想,才会向她要一张汇款存根的。”
直子放下筷子,不可置信地望着平介。“你想写什么信?”
“当然是先把梶川出车祸的消息告诉她了,或许她还不知道这件事呢?然后再劝她过来给梶川上炷香。如果事情就这样子不了了之,实在太奇怪了。”
“为什么这件事非要你来做不可呢?”
“为什么……不这么做我会寝食难安。事情已经做了一半,不能半途而废啊!”直子放下筷子,面向平介,坐直了身体。
“我觉得爸爸没有必要这么做,虽然我也觉得那个梶川太太很可怜。丈夫死了,自己又生病,一定很难熬。但是,我不会那么同情她们,因为我们也很不幸啊!”
“话是没错,但至少我们现在还过得去啊!”
“别说得这么简单,你知道我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渡过难关的吗?”
直子的话就像一记看不见的巴掌打在平介的脸上。他无话可说,垂下了眼帘。
“对不起!”直子马上向他道歉。“这就是爸爸的性格,看到正在受苦的人,无法见死不救。”
“我可没那么伟大。”
“嗯,我知道!爸爸的个性很温和,不会莫名其妙去恨一个人,也不会像我一样,为了一些不合理的事气得半死。”直子叹了一口气。“老实说,刚才听你说了那些话,我有点失望。”
“失望?”
“嗯,其实我原本所期待的,是梶川因为赌博或是外遇而缺钱,才会硬撑着开车,结果导致了事故的发生。这么说虽然有点奇怪啦,不过我真希望如此。”
“为什么?你之前不是还说,要是因为这些原因出事,才是不可原谅的吗?”
“所以说啊!”直子浅浅一笑。“果真如此的话,我就可以不分理由地恨他了。难过的时候,只要把怨气出在他身上就好了。或许你无法体会,每当我不能忍受自己的遭遇时,就希望能有一个让我泄恨的对象。”
“这个……我知道!”
“但是,现在知道他是为了寄钱给前妻,就没办法再那么恨他了。这么一来,我的怨气就无处宣泄了。说不定还会迁怒于爸爸你呢!”
“这倒是无所谓啦!”
“如果爸爸真想给她写信,那就写吧!说不定对方真的不知道梶川已经死了呢!”
“不,还是算了吧!仔细想想,我太多管闲事了。”平介把那张汇单存根揉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