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真相 · 二

“老郑,那份化验报告出来了没有?”

“出来了,在桌子上。”老郑指指自己的办公桌,低头继续工作,“少华,要不要看看这个?”

骆少华没心思陪他聊,随口敷衍一句就拿起化验报告,直接看结论。

在遮阳板上提取到的血迹,血型为B型。

“什么案子啊?”老郑已经把仪器安装完毕,“你搞得神神秘秘的。”

“故意伤害。”骆少华把化验报告揣进衣袋里,勉强笑笑,“亲戚的事儿。”

“哦,现在只能验血型,以后咱们可就牛×了。”老郑也不追问,指指身后的仪器,“可以验DNA,是谁留下的血迹咱都能搞清楚——要不要拿你这个案子试试?”

“嗯?”骆少华顿时来了兴致,“真的可以吗?”

“那当然。”老郑坐在DNA分析仪前,“让你们队里出个委托函。”

骆少华的脸色一变:“这么麻烦?那就算了。”

他向老郑道谢后,转身离开了法医室。

回到办公室,马健正在召集队员集合,看到骆少华进来,急忙招呼他:“少华,去领装备,准备出发。”

“什么情况?”骆少华看看身边匆匆跑动的同事们,“有案子?”

“贩毒。”马健拍拍他的肩膀,“三省联合行动,看咱们的了!”

“哦。”骆少华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我不去了,身体不太舒服。”

马健大为惊诧,低声说道:“这是公安部督办的案子,有机会立功的,你不去?”

“嗯,不去了。”骆少华拍拍马健的肩膀,“你们当心点儿。”

马健皱起眉头看了他几秒钟,最后说了句“去医院看看”,就匆匆跑了出去。

刚才还喧闹无比的办公室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骆少华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拿出那份化验报告,又从头至尾细细研读了一遍。随即,他点燃一支烟,默默地吸着。

真相,仿佛一场即将开演的戏剧,其内容和细节就隐藏在厚厚的幕布后面。而那两扇幕布,正在骆少华的眼前徐徐拉开。

男主角的脸越来越清晰——林国栋的作案嫌疑在急剧上升。

他是和许明良有直接接触的人;外表斯文、谈吐优雅的中学教师,很容易让被害人失去警惕,并登上那辆车;案发之前,他都会驾驶那辆白色皮卡车;在皮卡车的副驾驶遮阳板上发现了滴落血……

更何况,“3.14”强奸杀人碎尸案的被害人李丽华就是B型血。

如果这一切都是巧合,那未免也巧合得太离谱了吧?

他忘不了林国栋在楼门前的最后一瞥,那种张皇失措、且恨且惧的眼神。

骆少华看看手表,摁熄烟头,拎起背包。

只需再做一件事,就能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巧合。

骆少华站在绿竹苑小区22栋4单元501室的门厅里,收好开锁工具后,环视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

林国栋正在学校上班,其母也在味精厂,现在是下午四点半,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骆少华迅速探查了两间卧室和客厅,特别是南侧卧室,从物品摆放来看,应该是为林国栋所用。室内陈设简单,除了床和衣柜之外,就是一张书桌。书架上大多是英文书,还有几本小说。其中一本包着书皮的书引起了他的兴趣。打开来,是一本人体解剖学。

骆少华皱起眉头,转身看了看林国栋的单人床。随即,他挪开摆放整齐的卧具,仔细查看了床单,却没有发现任何痕迹。地面上铺着尚新的水曲柳地板。骆少华趴在地上,脸贴着地面,从床头一直查看到门口,甚至连地板的缝隙都没有放过,依旧一无所获。

这不奇怪,如果林国栋是凶手,且在卧室里对那些女人性侵的话,她们多半还活着,即使有开放性创口,也未必会流太多的血。

分尸的现场,应该是另一个地方。

骆少华爬起来,径直向卫生间走去。

卫生间处于北侧,无窗木门,面积不超过五平方米。东侧墙壁上有一面镜子,下方是洗手盆和浴柜。骆少华打开柜子,里面都是些寻常的家居用品,例如卫生纸、洁厕剂之类。他拎起一袋洗衣粉,发现里面还剩余一半左右。他关好柜门,发现柜子下似乎还放着什么东西。伸手去拿,很快就摸到了一个铁质物体,拽出来一看,是一个工具箱。

扣锁结构很简单,骆少华没费什么力气就打开了,里面整齐地码放着螺丝刀、钳子、锤子、扳手等工具。稍显不寻常的是一把手锯。骆少华拎起手锯,上下端详着。锯齿锋利,有几处磨损严重,并有缺口,看上去使用得还算频繁,不过表面尚属光滑,似乎被清洗过。骆少华把手锯凑到鼻子前闻了闻,除了铁锈味之外,没有特殊的味道。他想了想,把锤子也拎出来,连同手锯一起放在地面上。

卫生间北侧墙上是一扇窗户,装有百叶窗。下面是一只不锈钢浴缸,表面光亮如新,无水渍残留。

骆少华站在浴缸前,上下打量着。这是一个单人浴缸,一个人躺进去刚刚好。如果用来分尸,再合适不过。

他用手撑住浴缸的边沿,探身进去,试图在浴缸内发现些许痕迹,同样一无所获。浴缸附近的瓷砖墙壁也是被擦洗一新,半点儿可疑的痕迹都没有。

看来只能用最后的办法了。

骆少华起身拉上百叶窗,又返回门口,关紧木门。卫生间内顿时一片漆黑,室内摆放的物品也只能显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他打开背包,取出口罩戴上,又从中拎出一个喷壶,开始在墙壁、浴缸、地面及那把手锯和锤子上均匀地喷洒起来。

鲁米诺溶液的气味升腾起来。喷洒完毕,室内的湿度大大增加。骆少华觉得有些憋闷,他放下喷壶,转身走到门前,拉开一条缝隙透了透气。

呼吸稍稍顺畅后,他重新戴好口罩,关好卫生间的门,转身——瞬间,他的眼睛就瞪大了。

刚才还是一片漆黑的室内,此刻已经遍布蓝紫色的荧光。在墙壁上、浴缸内、地面上,宛若一朵朵色彩诡异的花朵,在暗夜里悄然绽放。

只是,这花朵并不是规则的片状,而是形态各异——喷溅状、滴落状、流柱状、擦蹭状、片泊状……

同时,这花朵也并没有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芬芳,骆少华闻到的,只是越来越浓重的甜腥。

他弯腰拎起那把手锯,在锯齿端,蓝紫色的荧光仿佛在嘲笑他一般,闪闪发亮。

骆少华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他倒退两步,倚靠在门上,大口喘息起来。

这就是真相。

眼前蓝紫色的荧光中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一丝不挂的男人体。他蹲在浴缸里,拎起一条女人的腿,把手锯按在膝关节上,来回拉动……

骆少华突然想笑。他妈的,太讽刺了。连环强奸杀人碎尸案,就这样破了。在不能对他人道明的场合下,在宛若做贼的情形中,用完全不符合法定程序的手段,就这样破了。

如果当时能多一点儿时间,多一点儿耐心,多搜集一些线索,多排查一些嫌疑对象……

许明良就不会绝望地倒在刑场上。

突然,客厅里传来扭动门锁的声音。

骆少华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恐惧或者寻找地方躲避,相反,一股前所未有的狂怒冲上他的脑门。

他就在门外!恶魔就在门外!

骆少华想也不想就拉开门,冲了出去。

正在门厅里换鞋的林国栋弯着腰,一手拎着自己的皮鞋,抬起头,看着这个戴着口罩、双眼通红的人。

时间仿佛凝固了。

夕阳西下。深秋的天空呈现出越发深沉的暮色。烟气正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里升腾起来。一盏盏灯被点亮。成群的乌鸦在窗外鸣叫着飞过。

在这间昏暗的客厅里,两个男人,一个直立,一个弯腰,默默地对视着。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之河重新奔涌。

骆少华一手拉下口罩,另一只手探向腰间。

林国栋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看着骆少华的脸露出来。

其实,即使他不这么做,林国栋也知道站在卫生间门口的人是谁。他同样知道,这个男人在门的另一侧发现了什么。

林国栋知道,早晚会有这样一天。

当笃笃的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林国栋刚刚把那个女人的尸体抬到浴缸里。突如其来的访客把他吓得魂飞魄散。但是他很快就镇定下来,母亲昨天刚去那个老头家里,应该没那么快回来,再说,母亲有家里的钥匙,不必敲门。

果真,许明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林老师,您在家吗?”

全身上下只有一副手套、几乎一丝不挂的林国栋悄无声息地穿过客厅,小心地伏在门边,倾听着门外的动静。许明良敲过几次门后,就不再说话。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就听到他的脚步声在楼道里渐渐消失了。

看来他已经离开,并且留了东西在门口。

林国栋凑到了门镜前,走廊里已经空无一人。他把门打开了一条缝,先看了看门口的地面——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胶袋摆在门旁。

林国栋探出手去,把塑胶袋拎进来,迅速锁好房门。

塑胶袋颇为沉重,大概又是许明良送来的猪肉。打开一看,果真是劈砍成小块的排骨。

他挺喜欢这个孩子。虽然性格内向,不善言辞,但是很有礼貌,也愿意和自己说一些心里话。补课费每个月都按时给付,还时常送些猪肉过来表达谢意。更重要的是,他们有着相似的经历:父亲早亡,母亲都各自另有了意中人。

只是,许明良的妈妈还知道回避孩子,而他的母亲,几乎和那个男人公开住在一起。

林国栋不愿再想下去,时间也不允许。他把塑胶袋拎到厨房,取出排骨,泡在水盆里,把黑色塑胶袋揉作一团,随手扔在垃圾桶旁边,留作备用垃圾袋。

现在已经接近下午七点半,要在午夜前处理好那个女人。

他拉拉塑胶手套,快步向卫生间走去。虽然自己的手法已经越来越熟练,不过,要把一个人分解成便于携带和抛散的几块,还是需要一些时间的。

好在这个过程是令人愉快的。

只有那个味道能让他欲·望升腾;只有强行进入能让他感到征服与占有;只有那些女人的脖颈在他的紧扼下变得绵软才能让他体会到复仇的快意。而这一切,都在对她们进行拆解时达到情绪上的顶峰。

你是我的。我可以掌控你的身体、你的恐惧,甚至你的生死。

你再也伤害不了我,而我,可以把你变成我要的形状。

晓瑾,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晓瑾,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晚上十时许,林国栋的工作基本完成。这个女人的大部分已经被装进黑色塑胶袋,并且用黄色胶带牢牢封好了。留在浴缸里的,只有分割成三块的右大腿、小腿及右脚。那只银白色高跟凉鞋比较麻烦,虽然它让那个女人看起来更加高挑,从而引发他更为强烈的欲·望。然而,由于女人的奋力挣扎和踢打,搭扣被扭坏了,加之女人的脚已经开始肿胀,脱下来非常困难。

手锯和菜刀都不好操作,看来得用剪刀才行。林国栋想着,伸手去拿黑色塑胶袋,却发现手边已经空无一物。

好吧。他无奈地站起身。长时间的蹲坐让他的双腿有些酸麻,被血水沾染的皮肤有紧绷感。他抬脚向厨房走去,想拿新的塑胶袋和剪刀回来。

刚走到卫生间门口,林国栋就听到门外传来抖动钥匙的声音。

母亲回来了!

他几乎全裸,满身血迹,卫生间里还有装着尸块的塑胶袋以及一条女人的腿。林国栋来不及多想,冲到厨房门口,抓起地上的黑色塑胶袋,转身跑了回去。

在他关上卫生间门的瞬间,门被推开了。

“国栋,你睡了吗?”

林国栋拧开水龙头,一边疯狂地抓起那三截残肢塞进塑胶袋里,一边竭力压抑着颤抖的声音。

“妈,你回来了?我在洗澡。”

“哦。”客厅里传来脱鞋及放置挎包的声音,“我回来取点儿衣服。你唐叔叔病了,我去照顾他几天。”

“嗯,我知道了。”林国栋嘴里应付着,撕开黄色胶带,在塑胶袋的袋口上快速缠绕着。包裹完毕后,他拎起塑胶袋,扔进浴缸里,又把工具箱踢进浴柜下面。

随即,他关掉水龙头,跳进浴缸,哗啦一声拉上浴帘,打开淋浴花洒。冰冷的水喷洒出来,打在黑色的塑胶袋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林国栋弯下腰,在冷水的冲刷中,奋力把那堆黑色塑胶袋推到浴缸的一角。

水温开始升高,骆少华站在花洒下,快速冲刷着身上的血迹。淡红色的水流在他脚边慢慢汇聚,最后,打着旋涡,消失在下水口里。

这时,卫生间的门被敲响了,母亲的声音传了进来。

“你洗好了没有?”

“还没有。”

“那你拉上浴帘。我进来拿点儿东西。”

林国栋拉开浴帘,又重新拉好:“好了。”

门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在卫生间里响起。

“我的洗头膏……哦,在这里。”拉动浴柜的声音,“咦,这是什么味儿?”

“明良送来半扇排骨,我剁成小块了。”

林国栋瑟缩在浴缸的角落里,在这面薄薄的浴帘两侧,是他的母亲和一个被切成几块的女人。

母亲倒没有察觉出异常:“哦,那我拿走了行吗?给你唐叔叔炖点儿汤喝。”

“行。”林国栋用手扶住墙壁才能勉强站直,“我放在厨房里了。”

母亲应了一声,转身走出了卫生间。几分钟后,她的声音再次出现在客厅里。

“我走了啊,有空我就回来给你做做饭。”

“好。”

穿鞋及外套的声音。随即,关门的声音传来。

林国栋留意倾听着客厅的动静。确认母亲已经离开后,他的双腿一软,坐在温热的水流中,大口喘息起来。

今晚连续出现的两次意外,让他的心中产生了强烈的不安全感。许明良和母亲的先后到访,似乎让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他可以随心所欲的自由王国变得危机四伏。对于这样的入侵者,他不能选择撕咬和驱赶。因为他不是一头捍卫领土的饿狼,而是一只无害的绵羊。

至少在生活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里,他都不得不扮演这样一个角色。

因此,林国栋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处理掉那堆黑色塑胶袋——那些可能让他暴露出獠牙和利爪的东西。

然而,一个越来越强烈的预感出现在他的心头。早晚有一天,他会将那身灰色的皮毛暴露在阳光之下,冲所有人龇出森森的白牙。

特别是当他得知许明良被捕的时候,意识到他错拿了许明良拎来的黑色塑胶袋,他就知道,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即使在一年之后的今天。

骆少华拔出手枪,咔嚓一声扳下击锤,直指林国栋的额头。

杀了他吧。只需扣动一下食指。

杀了他吧。他在这里夺走了五个女人的生命,让她们的尸体抛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里。

杀了他吧。他让一个无辜的年轻人倒在刑场上,至死都不能洗刷杀人犯的罪名。

杀了他吧。他让自己和其他同事将蒙受终生的耻辱和牢狱之灾。

然而,不能。

林国栋死死地盯着指向自己的枪口,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面前这个警察身上正散发出一阵强似一阵的杀意。空中仿佛有一团黑气,缠绕着,翻滚着,迅速向自己袭来。

他会杀死我,用最简单直接又冷酷无比的方式。

这样也好。不必经受逮捕与漫长的羁押。不必忍受如待宰羔羊般的审判。不用吐露心中的秘密。不用在某个凌晨,跪在冰冷的土地上,听到脑后清晰的拉动枪栓的声音。

杀了我吧。

林国栋保持着弯腰曲背的姿势,闭上眼睛。

可是,林国栋等待的那声枪响并没有出现。相反,他的耳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同时感到脸上有气流掠过。

还没来得及反应,他的头部就遭到重重一击。

骆少华一拳将林国栋打倒,随即,在他身上狠狠地踹起来。

林国栋蜷起身体,本能地用手臂护住头脸。在承受着雨点般的痛殴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两件事:这个警察是秘密潜入他家的。

而且,只有他一个人。

这顿暴打足足持续了两分钟。剧烈的动作加上愤怒的情绪,骆少华很快就感到筋疲力尽。尽管如此,他仍然余恨未消,停下来喘息了一阵,又狠狠地补了两脚。

林国栋趴在地上,既不躲避,也不喊叫,只是一言不发地忍受着他的殴打。

骆少华重新举起枪,喘着粗气吼道:“站起来,跟我走!”

林国栋已经鼻青脸肿,嘴角和鼻孔都在冒着血。他透过手臂的缝隙看看骆少华,意识到对方暂时不会殴打自己之后,他放下胳膊,慢慢地爬坐起来,一边擦着脸上的血,一边低声说道:“你不能抓我。”

林国栋的语气激怒了骆少华,他又是当胸一脚踹去:“你说什么?!”

林国栋向后仰面摔倒,手捂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为什么不能抓你?”骆少华踩住他的身体,“你说,为什么?”

“你违反了程序!”林国栋拼命摇晃着骆少华的脚,声嘶力竭地喊道,“你非法入宅,一个人取证,这在法律上是不算数的!”

“王八蛋,你以为你躲得过去?”骆少华加大了脚上的力度,“我这就回去申请搜查令。我们现在有DNA技术,那些血迹,很快就知道是谁的!”

“好啊!”林国栋瞪大了眼睛吼道,“你去啊!我不会逃跑,我就在这里等你!”

突然,他的身体放松下来,平躺在地面上,嘎嘎地笑出了声。

“我知道我该死。”林国栋眯起眼睛盯着骆少华,“我还知道,不是我一个人进监狱!”

骆少华愣住了。

的确,如林国栋所说,将他逮捕归案,固然可以为死者申冤,为许明良平反,但骆少华等人将会付出巨大的代价。一件所谓的“铁案”将被翻转,荣誉被剥夺,局里上下会为此蒙羞。更重要的是,他很清楚马健是如何获得许明良的口供的,一旦事情败露,他们承受的不仅仅是纪律处分,更可能是刑事责任的追究。

从惩恶扬善的人民警察,变成可悲可耻的阶下之囚。

林国栋看出了他的犹豫,眼中放出光来。他勉强撑起半个身子,按住骆少华的膝盖。

“我认识你,你姓骆,对吧?”林国栋的言辞恳切,“我在报纸上见过你的照片,戴着大红花那个。”

骆少华痛苦地闭上眼睛——林国栋说的是专案组集体立功受奖的仪式。

“闭嘴。”

林国栋一边观察他的脸色,一边轻轻地把他的脚从自己的胸口挪到地面上,翻身坐起,跪爬在骆少华的面前。

“你放过我,就当今天的事情没发生过,好不好?”林国栋仰头看着骆少华,眼神中既有哀求,也有威胁,“这样我们大家都安全,不是吗?”

“你想都别想!”骆少华失神的目光重新聚焦。他低下头,死死地盯着林国栋,“你杀了五个人,你以为就这样算了?”

林国栋一愣,随即就意识到他把许明良也算在了被害人里。

“可是我已经改了,真的改了!”林国栋抱住骆少华的腿,“你相信我,我不会再杀人,真的不会了……”

“滚开!”

骆少华抬脚踹开他,自己也失去了平衡,靠在鞋柜上,不住地喘着粗气。

不能相信他,绝对不能,几天前被杀害的那个女人还躺在停尸间里。但是,被追究错案、解职,甚至入狱,让满载荣誉的英雄们从此背负一生的耻辱——这个代价,付得起吗?

可怕的沉默,横亘在两个各怀心事的人中间。

一个跪爬在地上,忐忑地等待着宣判,心中既有希冀也有绝望。

一个倚靠在鞋柜上,艰难地在伸张正义与平安落地之间选择着。这是两条截然相反的路,各自指向不同的结局。难道,真的没有第三条路可选吗?

上警校的时候,刑法老师就说过,刑罚,是一种剥夺性的痛苦。剥夺资格、剥夺财产、剥夺自由,直至剥夺生命。

剥夺生命,真的比剥夺自由还要痛苦吗?

他需要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

骆少华的头渐渐抬起来,目视前方,牙关紧咬。

第三条路,找到了。

“我给你两个选择。”

林国栋一下子直起身体,满眼期待地看着骆少华。

骆少华没有急于开口,而是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几口之后,看看急不可耐的林国栋。

“第一,我现在就抓你回去,会有什么结果,你自己清楚。”骆少华捏紧了拳头,声音中带有不可动摇的决绝,“我们办错了案子,抓错了人,我们认。但是我向你保证,你绝对活不到我们入狱的那一天。”

林国栋顿时面如死灰,整个人几乎要瘫软下来:“第……第二个呢?”

“第二,我送你去精神病院,一辈子都不许出来。”骆少华用手掐灭烟头,“我不会相信你,只有把你和这个社会永远隔绝,才能保证你不再杀人。”

林国栋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这个警察会想出这样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虽然可以保住性命,但是这也意味着自己的余生将在病房里度过——这和坐牢有什么区别?

“死,还是活,你自己选。”

林国栋死死地盯着骆少华,眼中的怨毒越来越浓重。这个警察太阴险了。这种办法,既让自己平安无事,又让对方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不敢想象将会在精神病院里遭遇怎样的生活,但那势必是漫长又痛苦的。这样的生,岂止不如死?

但是,他还有选择吗?

突然,铁门被打开了,林国栋的母亲提着菜篮,一边收起钥匙,一边跨进门来。刚迈进门厅,就看到对峙的两个人。

“哎,你不是那个……”她指着骆少华,大为惊诧。随即,她就看到了满脸是灰尘和血迹的儿子。

“我的天啊,国栋,你这是怎么了?”

老妇急忙放下手中的菜篮,伸手去搀扶林国栋。后者却把视线投向了翻倒在地上的菜篮。

猪肉、芹菜、粉皮和鸡蛋。

林国栋陡然暴起,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抓起那条生猪肉,塞进嘴里大嚼起来。

“老天爷!国栋,你干什么?”老妇又惊又怕,伸手去抢他嘴里的猪肉,却被林国栋一口咬在了手背上,顿时冒出血来。

“儿子,你这是怎么了?”老妇顾不得手痛,抓住已经状如疯癫的林国栋,“你说句话啊,我是妈妈啊!”

林国栋一把推开母亲,又扑到菜篮前,拿起一个生鸡蛋塞进嘴里。

伴随着咬碎蛋壳的咯吱声,黄白相间的蛋液从他嘴角流淌下来。

活着,只要活着。

林国栋伏在地上,宛若一只饥饿的野兽,抬头冲着目瞪口呆的母亲和一脸阴沉的骆少华,呵呵地怪笑起来。

骆少华停止讲述,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内,马健都没有说话。他只是怔怔地看着骆少华,直到燃尽的香烟烧疼了他的手指。

马健扔掉烟蒂,重新点燃了一支,吸了几口,低声问道:“所以,这二十多年来……”

“对。”骆少华盯着眼前的茶杯,“你还记得市安康医院的朱医生吧?”

“记得,以前帮我们做过司法精神病鉴定。”

“我委托他看管林国栋。大概四年前吧,朱医生退休了,一个姓曹的医生接管了林国栋。每个月,我会去检查他的情况。”骆少华咧咧嘴,“他表现得还算不错,偶尔有过激行为,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那不是挺好?”马健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就让他在里面待着吧。”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骆少华抬起头,眼神中透露出无边的恐惧,“他出来了。”

马健顿时瞪大了眼睛。

在之后的几分钟里,骆少华讲述了自己在林国栋出院后对他的跟踪与监视。马健的情绪从疑惑到惊愕,再到愤怒。特别是听到骆莹被劫持的事情后,他再也按捺不住,操起茶杯就砸在了地上。

骆少华理解马健的愤怒。骆莹清醒后,曾对当晚的事发经过有所回忆。向阳在和她对谈的时候,那个女人又打来了电话,要求和他复合。向阳对她暧昧的态度惹火了骆莹。拂袖而去后,她随便找了个酒吧独自喝闷酒,至于醉酒之后的事情,她就完全记不得了。

至于前因后果,骆少华比谁都清楚。当天他在林国栋家里入室查看的时候,曾听到门外有动静。现在想起来,那就是林国栋。不用说,林国栋早就发现了自己的跟踪与监视。而且林国栋肯定也反过来把自己及家人的情况搞得一清二楚。时隔二十多年后,骆少华再次开锁入室,彻底激怒了林国栋。他尾随并劫持了骆莹,却没有伤害她。在地铁站里割伤自己,留下了一个血手印,就是为了向骆少华发出一个警告。

我已重获自由,任何人、任何事都阻止不了我。

更让骆少华恐惧的是,林国栋之所以敢于反击,就是认准了他不敢将当年的事情公之于众。那么,他接下来可能要做的,将会是什么呢?

服务员进来把碎杯子清理走,马健却依旧余怒未消,坐在沙发上喘了一阵粗气之后,他又把矛头指向了骆少华。

“你当年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我?”

“我是为你好。”骆少华苦笑,“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个徇私枉法罪——我自己担着吧。”

“那你现在为什么要告诉我?”马健并不领情,重重地敲着桌子,“徇私枉法罪的追诉时效就是十五年,早他妈过去了,你怕什么?”

“难道我们就他妈眼睁睁地看着?”骆少华也火了,“他还会杀人的!”

最后一句话反而让马健安静了下来,他看了看骆少华,低声问道:“你确定吗?”

“确定。”

骆少华打开随身携带的皮包,从里面拿出几张纸递给马健。

“林国栋买了电脑,我查过他的浏览记录。”骆少华指指那几张纸,“这几个网站,他登录得特别频繁。”

马健翻看着,发现是一些网页的打印版。看起来,这些网站主要提供视频及图片,内容是清一色的强奸、杀人及碎尸现场。

马健皱起眉头,把打印纸扔在茶桌上:“这他妈是什么?”

“国外的一些网站,专为那些心理变态的家伙提供刺激的。”骆少华哼了一声,“别小看这王八蛋,出来几个月,连翻墙都学会了。”

马健沉默不语,盯着眼前的茶杯出神。良久,他长叹一声:“他妈的,我原以为退了休,可以消停几年了。”

“马局,我不是有意为难你。”骆少华低下头,语调低沉,“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又是沉默。少时,马健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起身去拿外套。

“你别管了,我来想办法。”

“马局……”骆少华急忙起身阻止他,马健却是一副决心已下的样子。

“就这样吧。”说罢,他就穿好外套,拉开包间的门走了出去。

茶楼对面的马路边上,一辆老式帕拉丁越野车紧闭着车窗。在它的斜前方,马健正快步穿过马路,跳上一辆本田CRV,驾车离去。几分钟后,一脸失魂落魄的骆少华也从茶楼中走出,在路边站了一会儿,拦下一辆出租车,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开。

帕拉丁越野车的车窗缓缓放下,杜成的脸露了出来,表情凝重,若有所思。